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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三人行,必有奸情 [打印本页]

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3-27 09:42
标题: 三人行,必有奸情
01
二楞子其实既不二也不楞,之所以叫二楞子,有个故事。
荷花院儿里一共18户居民,都是留在湖北的河南人。当年湖北制药厂刚建起来,厂长带着会计去河南的小药厂挖技术骨干,一共挖过来18家,都住在荷花院儿。
18户居民围着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居住,池塘里鸭子戏水,荷花满塘;池塘边豆角满架,茄花清香。荷花院儿因此得名。
二楞子家住在院儿里的西北角,他爹是技术员,他娘跟着他爹出来,安排在药厂当工人。二楞子是老大,他还有一个妹子。
有一年春天的中午,荷花院来了一个乞丐讨饭,一拐弯讨到二楞子家。
二楞子父母中午12点才下班,再耽搁一会儿,回到家里,就有点晚了。通常情况下,二楞子放学回家,先做好一家人的饭,他和妹子吃了上学,剩下的饭放锅里等他父母下班回来吃。
乞丐讨饭到二楞子家,二楞子正好和妹子刚吃完饭,锅里还留着大半锅细白面条。
叫花子对二楞子说:“娃子,给我点东西吃。”二楞子说:“锅里还有面条,我给你盛点。”叫花子说:“那你给我盛稠点,汤汤水水我饿得快。”二楞子说:“好嘞!”
二楞子回屋,真把锅里的细白面条全部捞起来,稠稠地装满一大碗,端出来给了老乞丐,锅里只剩下些汤汤水水。
老乞丐坐在阳光温煦的荷花塘边,狼吞虎咽吃得好不欢快,吃完将碗还给二楞子,擦擦嘴就走了。
二楞子的邻居目睹了前前后后,等老乞丐走远,就问二楞子:“你娃子咋恁老实,他说吃稠哩你就给他捞稠哩?”二楞子说:“叔,汤汤水水吃不饱。”邻居叹道:“二球娃子,他吃不饱,你爹娘能吃饱?你心疼个乞丐,就不心疼你爹妈?工厂里的活多累人,你叫他们喝点汤咋去干活?”
二楞子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二楞子爹娘到底没舍得责备二楞子,但从此二楞子就得了诨名二楞子。
02
二楞子成绩一直不好不坏,但和当地的同学关系挺好。
他有一个兄弟叫大神经。
大神经家是蔬菜队的,从小到大的愿望是当厨师。家里有地,种了各种蔬菜。几乎每周,大神经都喊上二楞子去偷菜——不偷别人家的,专偷自己家的。因此,即便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二楞子家从来没缺过蔬菜。
他还有一个“妹妹”叫小江。
小江并不是大神经的亲妹妹,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小江此人,也乃神人。
她经常和两个男生同进同出,这边是大哥,那边是二哥。他俩钓鱼她提桶,他俩打架她起哄。
荷花院的人一度非常纳闷,这是什么关系?
人们在丝瓜架子下面聊天,开头都是这样的:
“谁说人家二楞子楞啊,菜钱都省了,你家娃儿能做到?”
“那姑娘家家的,怎么家里没人管?也不怕出事?”
“这有啥?我看二楞子高中一毕业,没准就要办喜事了。”
二楞子给荷花院带来了谈资,但这些谈资并没有深入交流的意义,就像河面上刮过的小风,波浪微漾便趋于平静。
但是二楞子终究是能带给我们惊喜的人。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不,也可能是个艳阳高照的下午,时间我们都不记得了。大神经父母在蔬菜大棚里将正在薅菜的儿子和二楞子堵了个正着。他们原本以为儿子梦想当个厨师,每天薅点菜去练习手艺——至于儿子在哪儿练习手艺,一直忙着种菜卖菜的夫妇觉得不值一提。但不管如何,自己练习手艺可以,给别人家就不行。
大神经父母找到二楞子家,要让二楞子爹妈将这几年的菜钱算算。
二楞子爹说:“我们真不知道这菜是去你家地里薅的……”
他们其实真知道,整个荷花院的人都知道。但大家以为,大神经做这么久,他父母不可能不知道,早就默认儿子的行为了。
二楞子用实际行动解释了什么叫“坑爹”,他爹说不知道,他立刻否认了:“我看那菜吃不完,都烂到地里了,回来就说是大神经送的……”
大神经妈跳起来:“听到没听到没,自己儿子都承认了,你们还装呢。人穷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要脸!”
大神经紧跟其后,以实际行动解释什么叫“坑妈”,他梗着脖子说:“是我偷的,二楞子不要,我非塞给他。”
二楞子父母腰板立刻挺直了。
大神经强调说:“是我,我从不薅一个地方,专门挑长得密的地方下手,所以你们没发现菜少了。二楞子就是个憨比,啥都不懂,怎么偷菜?”
大神经父母狠狠地剜了一眼二楞子父母,灰溜溜走了。
大神经一战成名,虽然再没出现在荷花院,但从此成了荷花院最受欢迎的人。如果没有二楞子后来的事,大神经必将成为我们荷花院的英雄被我们铭记。只可惜二楞子又出手了。
两家大战之后,大神经父母不允许儿子再和二楞子来往,但小江姑娘继续来荷花院玩儿,一直到高考前夕,小江父母打上门来了。
这次是真真“打”上来的。
小江姑娘的父母杀气腾腾来到荷花院,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到了二楞子家门口,一脚直接踹门上。姑娘的母亲脚都踹疼了,抱着脚转了个圈,又继续踹。
——二楞子把人刚过18岁的姑娘给睡了。
二楞子照旧没撒谎,说:“我会负责的,我喜欢她。”
二楞子到了高三,成绩突飞猛进,是当年高考的种子选手。不想出了这档子事。
二楞子父亲又气又怕,操起一根棍子,要打死二楞子,他爹问他:“你用啥负责?你吃你爹的,喝你爹的,你拿啥养?我就问你,你拿啥养?”
二楞子说:“我不上学了,我出去打工。”
他爹又劈头盖脸打下来,那是真打,打得二楞子爬在地上起不来。他刚想起来,他爹一棍子又打下来,将他打趴下了。
末了,二楞子爹给小江父母苦苦哀求:“这姑娘我们认,先让二楞子考大学行不?考完了,咱就给他俩办事,他要是敢有二心,我先打死他。”
但小江姑娘和父母都不同意,小江姑娘说:“被我父母这么一闹,我肯定没法上学了。再说二楞子考上大学,变数太大。现在也不是上学一条路能成才,我和他先结婚,再一起出去打工,日子肯定也过得美美的。”小江父母当然站在女儿这边。
两家人就梗在这里,说不下去。
小江姑娘和二楞子也为这事吵了好几架。吵到最后,小江姑娘指着二楞子大骂:“你当老子稀罕嫁给你,你想考大学,就分手,滚你的蛋;你不考大学,跟我一起出去打工,咱就好好过日子。”
二楞子犹豫了两天没答复,姑娘收拾铺盖走了,离开了家乡。
走前留一个纸条,说去温州打工,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别管谁的事。
二楞子终于再战封神,从此长居荷花院儿谈资之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03
时光荏苒,转眼就过去10多年了。
二楞子那年高考,考到武汉一所三本大学。我大他两岁,他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实习了。
我22岁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二楞子经常来蹭饭,和我男人一起喝酒。我问他当年的事如何,小江怎么样了,大神经有没有成为厨师,他总是喝着酒不说话。我们一起回忆那时候的时光,只觉得荷叶田田,恍若昨日。
我看着二楞子来上学,报到,毕业,做生意,总想着他将来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但终究没看到。二楞子来武汉的时候,是一个人。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是一个人。我们有孩子了,他还是一个人。他做广告生意,广告公司业务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爹娘越催越急,但他始终一个人,没有女生出现。
我说二楞子,你要是不喜欢女生你跟姐说一声,我身边帅哥不少,都喜欢你这种的。二楞子说滚你的吧。
有一天,我记得是2016年的夏天,热得像火,二楞子又来吃饭。
我懒得做饭,只给他们买了个凉拌牛肉,一盘花生米。
他和我男人正吃饭呢,手机响了。
二楞子漫不经心接听手机,嗯嗯两句之后,突然脸色大变:“大神经?”
他激动地站起来,踢翻了我一张椅子,跌跌撞撞走到窗前,接听电话。不大一会儿,挂断电话,又跌跌撞撞跑回来,抱着啤酒瓶子一口气干了一瓶雪花。
我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他脸色大变说:“我有一个儿子,都十几岁了。”
我说:“什么?”
他一把扶着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小江当年跟我分手,是怀孕的。”
小江父母逼上门的时候,并不知道女儿已经怀孕。小江一个人去温州投奔亲戚,边打工边生下孩子。这姑娘是赌气过去的,人又能干,最穷困无助的时候,只求助过大神经。她父母对女儿大概已经失望,这些年很少过问她的情况,竟就瞒了下来,到后来知道女儿有孩子,也没往二楞子身上想。小江姑娘现在是室内设计师,收入不菲,儿子已经上小学了。
二楞子泪流满面:“大神经给我打电话,问我结婚没有,还想要小江和孩子不,如果我不要,他就要和小江求婚了……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小江,我怎么敢不要!”
我下意识:“那大神经呢?”
这么多年来,大神经怎么会没心没肺地照顾小江?是对小江有情却又不能负了兄弟吧?在想开始自己爱情的时候,他要给二楞子交代个明白。他将选择权交给二楞子,分明是打算掩埋自己的感情。
二楞子拍着桌子大哭:“大神经啊,你个憨比!”
04
到我今天写稿子,二楞子离开武汉已经五年了。
他最终结束了在武汉的所有生意,去温州投奔了小江。我看朋友圈,他们一家三口挺快活。朋友圈还能看到大神经。他已经是大厨师,鸡冠子一样的帽子高耸在头顶,眉开眼笑。
这五年来,我没能写这个故事,但时间愈久,却在我脑海里愈清晰。
大神经真的是神经吗?小江是坏女孩吗?二楞子真的是二楞子吗?午夜梦回,我经常想起荷花院,三个少年在荷花塘边嬉戏,初升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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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甜心    时间: 2024-3-27 11:24
三人行必有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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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四季修行    时间: 2024-3-30 10:56
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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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8-20 12:08
1
荷花院儿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院子里有18户居民,围着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居住;池塘里鸭子溪水,荷花满塘;池塘边豆角满架,茄花清香。荷花院儿因此得名。
荷花院儿里有两家跟我家关系特好,其中一家就是李江南家。
李江南是整个荷花院儿最好看的少年。他穿运动鞋、阔腿裤和白T,再加上浓眉大眼,走路如风,就算不晓得他年年考试第一,也晓得这是个干净帅气的男孩儿——何况他考试年年第一,就更加无人不知了。
我们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还不太紧,每家每户至少有三个孩子,大家都从不缺玩伴,所以,虽然同住一个院子,我和李江南其实没什么交集。但李江南的传说从未停止,从遥远的过去直到现在。
2
我上初一时,迷上了画画,尤其是画侠女。
我画了七剑下天山里的飞红巾,青丝挽起,红巾飞扬,自觉惟妙惟肖,英姿飒爽。正好李江南的妹妹在我家玩儿,吹嘘她哥画画得奖了。我把自己画的飞红巾给了李妹妹说:“你让你哥评评,看我画得咋样。”因为学习好又吃得多,我收获了一批小迷妹,李妹妹就是其中之一,她比我小一岁。
李妹妹把我的飞红巾拿走,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我问她李江南怎么说,她支支吾吾不说。我心里挺失望的——这是觉得我画得太丑,连话都懒得回了。
下午,李江南的妈妈来我家,一进门就笑着说:“妹妹把皮皮的画拿去给江南看,江南正写作业,以为是妹妹画的,说了句丑死了一边去。妹妹是不是又给皮皮说了?”我心里说,没说跟说了差不多。她接着说:“江南知道是皮皮的画,后悔没好好看看。”我妈已经把李妈妈迎进屋,说:“看这算啥事,你还专门来一趟。”
这是我和李江南仅有的一次间接交流。
李江南名声在外,江湖也有我的传说,我们彼此彼此,算是熟悉的陌生人。
我上初二那年,李江南高二,成绩一如既往地好,大家预测他会考上清北。
那个夏天,特别热,知了叫得聒噪,却永不停歇。
我和二愣子中午放学一起回家,沿着池塘边走边聊天。二愣子突然大叫一声:“蛇!”我抬头一看,真是一条蛇,而且特大,特长,正慢悠悠地从路上爬过去。我也跟着大叫:“好大一条蛇啊!”二愣子像是懵逼了,一叠声地叫:“啊啊啊啊,蛇啊!”那蛇抬头看看我们,仍然慢悠悠地爬着。我对二愣子说:“别嚎了。它肯定是怕热,想爬到池塘里去。”
但这样大的叫声,已经惊动了荷花院儿里的人。而且,正逢中午,几乎家家家户户都在家。不大一会儿,就围上来一群人,首当其冲的,就是李江南。那蛇不走了,盘成一圈,吐着信子,但并没有攻击人,只是傻愣愣地站着。李江南跑到池塘边搬起一个大石头就奔过来。不记得是谁叫了一声:“别打死了,让它走,这蛇都有冠子了,要成精了。”但已经来不及了,李江南的大石头啪一声砸在蛇头上,蛇挣扎一会儿就死了。
3
这插曲在人生的长河里实在不算什么。我今天问二愣子还记得那条蛇吗。二愣子发表了他的本色表演——什么蛇?你要吃蛇吗?你去广州吃蛇羹。我骂了他一句:“去你妈的,你才想吃蛇呢!”就挂了电话。
李江南高中毕业什么大学都没考上,这让我们整个荷花院儿的人大吃一惊。这是清北的料子,年年第一,但却什么都没考上!他说他上考场就不舒服,头晕眼花。而且,他坚决不复读,说他读不下去了。他去广州打工了。但是,大概两三年之后,广州的工厂给他父母打电话,让他父母去工厂接人,说李江南吃药自杀,刚救回来。李江南父母只好把儿子接了回来。虽然我没见到,但我妈说李江南已经瘦得不像人样,天天晚上做噩梦,睡不好觉。他父母带着儿子去医院检查,但也检查不出来什么病。
就这样,一代天才陨落,成为你我身边的普通人。人人都在问为什么,但没人知道为什么。
李江南回老家后,又在附近的工厂当了名工人,但他十分不快活,憔悴不堪,还时常一惊一乍的。25岁那年,李江南结婚了,姑娘是隔壁工厂的工人,温柔贤惠。第二年,两人有了儿子。但很奇怪,他家没有婆媳关系问题,反而有了儿子后,李江南和他妈关系降到了冰点。儿子10岁那年,李江南从六楼一跃而下,自杀了。
他自杀的消息是隔了两年才传到我这里。彼时,荷花院儿已经拆迁,池塘被填平,当年那个完美的少年早已经被人们遗忘。我问了无数个为什么,没有人给我答案,甚至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他就这样像尘埃一样消失在风里。
4
今天早上,我清理了我的小池塘。池塘里有锦鲤,有两条大鲫鱼和无数条小鲫鱼,有一只甲鱼,还有几个福寿螺。我相信还有别的东西,只是我以前没有发现。这不,我发现小池塘中央飘着一条蛇蜕。
是一条不大的蛇吧?蛇蜕本身就不长,我决心把它捞起来,免得孩子们害怕。我妈突然说:“有条蛇路过,蜕皮完就走了。”我问她:“你怎么知道它走了?”她说:“蛇不会在水里呆久的,你不碰它,它也不会咬你。”临了,她又说,“别打蛇,给它们让个路就行。”我就这样放过了这条小蛇,但也在池塘周围和花园里树木茂盛的地方撒了硫磺粉。
就那么突然,我想起12岁那年的事。
我不敢说这些年李江南的遭遇跟那条蛇有没有关系,但他的一系列不顺确实是从那天中午开始。他是不是因为打死一条蛇难过,害怕,最终噩梦缠身?
已经没什么答案了。
微风吹着发香,海岸他的肩膀,海鸥般的眉线,眼睛深邃大海一样。那个少年,永远鲜活在我12岁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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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8-20 12:27
0
1
我对夜场姑娘有特殊感情,很大原因是因为荷花院的疯妮儿。
疯妮儿真有点疯劲的。
疯妮儿从小爱唱歌跳舞,荷花院无人不知。
有一年下大雪,晚上7点,白茫茫一片,疯妮她妈到处找疯妮,挨家挨户敲门,问你们见到疯妮儿没有,你们谁见到疯妮儿了。问到二楞子家,二楞子家有电视,屋里坐满左邻右舍想看电视但没买电视的人。
疯妮妈站门口问,你们哪个见到我们疯妮了?
二楞子
她妈大叫,二楞子你见她了吗?
二楞子正写作业,拿着笔出来,说姨你去街上看看,晌午头她约我们去东岭街看电视,说那能收到凤凰卫视,晚上有个什么舞蹈比赛,只有凤凰卫视转播。
徐伯
和我们家也在这看电视,屋里人多,暖洋洋的,徐伯对疯妮妈说:“你可得好好管管这妮儿,上学,是个正经事。我前儿看见她,走个路,扭屁股掐腰,一圈人围着看,跟看玩猴哩一样。”
我妈打圆场:“老徐啊,你可白这样说,现在干啥都能挣钱。”
徐伯就生气了:“你这话不对,咱们这样的家儿,又不是多富足,真能供得起她去跳舞?这屁大个小县城,天天跑舞厅哩能是个啥好人?”又转头对疯妮妈说,“我给话撂这儿,你这妮儿,再不管,毁了。”
疯妮妈赶紧打岔:“行行,你俩别吵,我找到疯妮儿,我打断她的腿。”
我和我妈大概8点离开,路上隐隐约约听到哭声。我妈说:“那不是疯妮儿?还真是跑到街上看电视去了,恁深的雪,也不怕掉沟里。”
雪越下越大,雪珠子打到脸上,生疼生疼的。池塘里的荷花只剩下残枝败叶,在雪中看上去十分萧条。
02
疯妮儿最终没考上大学,不,她连高中都没考上。
初中毕业,她死活不上学了,和父母大吵一架,要出去打工。
中间她经历过什么,我不得而知。大概知道,她其实没去工厂打工,而是去某个舞蹈室当免费学徒,人家管吃管住,但不发工资。疯妮父母很不满意,别人家孩子出去打工,都是几千几千往家寄钱,只有疯妮儿,从来不寄钱,隔三差五还找她妈要钱。
荷花院里的人提到疯妮,都是鄙视的。
荷花院里的人见到疯妮,都绕路走。
荷花院里的人说疯妮就是来讨债的,可怜了她爹娘。
——如果我写小说,我一定会给疯妮儿安一个光明的结尾,比如她自学成才,前程似锦,衣锦还乡。可是生活啊,并没有那么多戏剧。
我考上大学后,有一段时间,频频和疯妮儿见面。
疯妮儿已经长开了,1米73的细高个,肤白貌美大长腿,屁股翘翘的,走路上男人女人都要多看一眼。她开个了舞蹈工作室,还找了个很有钱的富二代男朋友。
当时房价还没起来,富二代男朋友大手笔买了个大房子,名字写在疯妮名下,但魔幻的是,这人只付了首付,每个月要还贷1万。一年后,富二代男朋友和她分手,但房子留给了疯妮。
疯妮就真的疯了。
那房子位置好,价格高,她一直住着,舍不得出租。但2000年左右,一个月1万的还贷,对她来说,就是天文数字。
她自己还了一年,就撑不下去了。
我还没毕业呢,她跑学校问我借钱。
我说疯妮,我每个月生活费1000块,要不我给你500。
她很鄙视我,说王皮皮你这辈子也发不了财。
我悻悻地说,我又不想发财。
(其实心里想发财想得要命,就是没本事发财。)
疯妮跟我到食堂吃饭,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挺有名的,她一口气打了三个菜,3两米饭。我倒吸一口冷气说,疯妮,我平时都只吃二两米饭,两个菜。疯妮说,滚,我在你这吃饭是看得起你,平时我只去平均100块以上的餐厅。
临走时,我问疯妮,你舞蹈工作室不挣钱吧?
疯妮点点头说,半死不活的,我又不是专业的,又没拿过奖,谁愿意来跟我学,快干不下去了。
我问她,那你这钱咋办?
她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放心吧,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疯妮的法子就是去夜总会当夜场小姐。
0
3
疯妮因为会跳舞,据说在夜场十分火,每天被妈咪们抢,点台抢台多,她自然收入不菲。
她去夜总会上班的第二周,又跑学校找我。
那是个早晨,校园里花红柳绿,朝阳初升。
疯妮穿着超短裙,化大浓妆,熊猫眼已经黑得不像样,她拿着一大叠钱说,怎么样,王皮皮,5千块钱,一晚上。
我闻着她身上一股子酒气,再加上她晕乎乎的,就说,疯妮你是一晚上都在忙吧,赶紧回去睡觉。
她晃着钞票说,王皮皮我来请你吃饭。
马路上来来往往,骑自行车的,走路的,跑步的,都看着她。不大一会儿,学校的保安也过来了,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
我说疯妮我不吃,你赶紧走吧。
疯妮看看我,又看看保安,跌跌撞撞走了。
太阳升起,万丈光芒洒下来,洒在她身上,也洒在跑步的学生身上。一边是跌跌撞撞的人生,一边是朝气蓬勃的未来,形成鲜明对比。
从那以后,疯妮没有再主动联系我,我因为内疚,经常主动给她打电话。大概知道她很火,很快就能赚够钱,还认识了个男人。
这男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是另一个女人的客人,点了疯妮的台。
据说混夜总会时间长的小姐们都知道,夜总会的大忌是爱上客人,因为出来玩儿的男人,没什么好东西。但小姐们大都缺爱,平时女多男少,遇到一个帅而有钱的男人,要是再对她好点,很容易陷进去。何况疯妮还不是夜总会的老人儿,没那个定力。
疯妮爱上了这个男人,男人一个电话,她就赶过去,先还是收钱的,后来就真的成了一个免费小姐。
0
4
本来疯妮挣够钱就会脱身的,我也从来没想过告密,可是你们知道,我大四那年,二楞子那个傻逼考到武汉来了。
那天晚上,我请二楞子吃兰州拉面,二楞子说:“疯妮不也在这儿吗,赶紧让她出来。”
我说我没她电话。
二楞子说:“那怎么可能呢,说谎也不打个草稿。”
二楞子之名,还有一个说法,叫一根筋,他是在一条路上,一定要走到黑的。我没办法,只好拨了疯妮手机。但手机没人接,我就又打了夜总会电话座机。
电话里有点吵,但疯妮的抽噎声听得清清楚楚,二楞子一把接过电话说:“疯妮儿,我是二楞子,你咋了?”又说,“你别哭,你说谁欺负你了,你等着,我不打死他我就不是二楞子。”
二楞子挂了电话,问我:“疯妮在哪儿上班?”
我说我不知道。
二楞子看出来有猫腻,抢过我手机又打了电话过去。
我们在二楼一个包厢门口找到疯妮的。她可能刚跳了民族舞,穿着包臀吊裙,色彩十分绚烂,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脸上泪痕可见。
二楞子没跟她打招呼,一脚踢开包厢门。
里面两个抱在一起的男女被吓一跳,男的骂骂咧咧站起来,二楞子问疯妮:“是不是他们欺负你?”
疯妮哇地一声哭出来。
这男人就是她爱上的男人,只是这男人一边睡她一边约别的小姐。今天他在夜总会里点了另一个女人的台,说要跟另一个女人求爱,让疯妮去跳舞助兴。疯妮跳完舞,就一直站在门口。
我,二楞子和疯妮坐在街头,凉风吹着,听疯妮说这事。
二楞子的人生大概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混乱的男女关系,半天才嗫嗫嚅嚅说:“你们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不是那种地方吧!”
疯妮摸着眼泪不理他。
我和二楞子自始至终都没说不让疯妮干这活,别人的人生,谁能干涉。但刚上大学的二楞子,却把这事告诉他爹。
接着,荷花院里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事。
0
5
疯妮她爹来了一趟武汉,要带疯妮回去,疯妮誓死不走。他爹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在大街上把疯妮打了一顿,临了说:“我不认你是我闺女,你也白说我是你爹。我当没有你。”
疯妮大哭一场,拉黑了夜总会所有认识的人,又重新干起舞蹈工作室。
二楞子大概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每周去舞蹈工作室免费给疯妮拖地打扫卫生,还防止有人闹场子,有小孩子去学舞蹈,他还当起免费老师,给小朋友辅导功课。但疯妮再没对二楞子说过一句好话。
而荷花院的大门,永远对疯妮关闭了。
她父母只有这一个女儿,其实心底是疼爱的,但真的从此再没让她回去。
又一年,疯妮回去过年,还没到荷花院,院子里就有小人精们通风报信,“疯妮回来了,疯妮回来了。”疯妮她爹操起一根柴火棒就冲出去,没头没脸砸到疯妮身上,要不是人们拉得快,疯妮估计命都没了。
荷花院的人反而对疯妮宽容了,都劝她爹:“在外面混不容易,走错一步,回头就行,别把娃逼死了。”
但疯妮爹还是不让她进门。
疯妮谈过一个男朋友,正正经经的老实孩子,后来不知道怎么分手了,再后来,疯妮离开武汉,她父母又搬离了荷花院,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我和二楞子留守武汉,偶尔聚餐,提起疯妮,二楞子就打自己嘴巴:“我特么就是个二楞子,我不是个东西。”我安慰他:“怎么可能是你能左右的,你看疯妮在乎过谁的想法吗?”
其实我说的也不是假话。
疯妮前半生的选择,其实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主动选择。她爱跳舞,她出去打工,她去夜场,她爱上夜场男人,她远走他乡……她孤独而清醒,活得结实又泼辣。可是午夜梦回,疯妮的梦里有没有荷花院?有没有荷花院里满池的荷花?那荷花,亭亭玉立,芳香四溢。
可是,再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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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8-20 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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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荷花院儿的年少时光里,曾见着一个尼姑。
荷花院儿地处道教圣地武当山脚下,平时在街头随处可见道士,他们着大褂,长及小腿,一头长发,簪于发顶。极少见到尼姑。
当时约下午3点,大人们都去上班了,只留一院儿放了暑假的孩子,清水池塘围绕着荷花院儿,荷香淡淡,豆角满架。有一人从侧门进来,院子里正打打闹闹的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
那人着缁衣长袍,带同色帽子,眉清目秀,手上拿着一个钵子。王小红小声说:“这不是道士,没头发。”二愣子肯定地说:“是个尼姑,要饭来了。”比我们稍大的柱子哥一巴掌呼到二愣子头上:“会不会说话,化缘来的,化缘!”
那模样好看的尼姑,像没见着我们一样,径直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我们大气都不敢出,瞧着她敲了敲第一家门。敲了三声,没人应,她又挨着去敲第二家。二愣子大声说:“别敲了,都上班去了。”说完就缩到柱子哥背后,假装不是他说的。
尼姑犹豫一会儿,走到我们面前作了个揖说:“施主,贫尼想化个缘……”后面还有两句,大概是说她怎么云游到此的,但她声音太小,又夹杂着方言,我没听清。
柱子哥拉来一把凳子请她坐下,又接过钵子问:“给你装点米?”尼姑点点头。王小红突然说:“我家有热米饭,刚做好。”尼姑双手合掌道:“多谢施主。”
王小红飞快地接过钵子,回家盛了满满一钵子大白米饭递给尼姑。尼姑摸摸王小红的头发说:“施主,你这一生,婚姻不顺,但命由天定,运却由己,切不可气馁。”
——多年以后,我和柱子哥重聚,说起这事,他也记忆犹新。我想大概因为那是第一次,有人将我们当大人看,对我们作揖,称我们施主,还告诉我们她到此地的缘由而不是直接喊我们喂小孩给我点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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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姑来荷花院的事,并没有引起多大风波。
荷花院里一共18户居民,都是留在湖北的河南人。当年湖北制药厂刚建起来,厂长带着会计去河南的小药厂挖技术骨干,一共挖过来18家。这18家居民,住在一个围着池塘建起的家属院儿里。他们在池塘里种满藕,一到夏天,鸭子戏水,荷花翩跹,荷花院由此得名。
尼姑再次被提起,是多年后王小红的第一段恋情。
王小红是我们院子里最美的姑娘,身材窈窕,皮肤白皙,眼睛像玻璃珠子。她爸是制药厂的工人,母亲没上班,在街头开一间理发店。王小红混到高中,没考上大学,在药厂打临时工。
王小红19岁那年,理发店里的客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这男的据说老家在这里,少年时跟父母一起移民到北京,现下学成归来,要和药厂做大生意。媒人将这人说的天花乱坠:“人家是人才!要不是和你熟,我怎么也不会介绍给你家王小红。”说得王小红妈眼睛都红了。
男的第一次上门,我们都趴门口看,梳着大背头,穿西装,人模狗样的。
柱子哥问王小红:“咋样?”王小红说:“不就那样。”柱子哥说:“他对你好不?舍得给你花钱不?”二愣子说:“八成是不好,你看上次中秋节,王小红一个人在家过的,那家伙连个屁都没放。”
但怎么都耐不住王小红妈愿意,两人认识还不到三个月,王小红就稀里糊涂订婚了。王小红爸是个老实人,老婆怎么着都行,所以对这事完全不发表意见。
但这桩婚事只持续4个月。
两人订婚不久,王小红听男人打电话,才知道男人父母根本不在北京,在某个偏僻旮旯的地方。男人确实在北京待过,却不是上学,只是普通打工的。说白了,这男人一穷二白,就是个空手套白狼的。
王小红妈死活不同意两人的婚事,说会毁了闺女一辈子。
两人的婚事算散了,男方给的37800元订婚钱没退,男方上门来闹,王小红妈就找了一群狐朋狗友坐镇,差点把人给揍了。男人只好灰溜溜地滚蛋。
荷花院热闹了。
柱子哥说:“你们还记得那尼姑不?对王小红说,她婚姻不顺。”
大家于是都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曾有一个云游到此的尼姑,说王小红婚姻不顺。
王小红妈追着打问柱子:“说了咋破没有啊?”
柱子哥被她打急了,说:“也没给人钱,人凭啥给你破?”
王小红妈又问二愣子:“你还记得啥?”
二愣子说:“我还记得她戴着帽子。姨你说,她那帽子恁小一个,也没绳子,咋就能扣到头上不会掉下来?”
王小红妈吐了他一脸唾沫:“去你妈的,你个二球。”
0
3
5个月后,王小红妈又托朋友给女儿介绍了对象。
男人是王小红高中同学,毕业后在我们当地开家具厂,据说生意很好。荷花院的人都说,这个对象一看就比上一个靠谱。
王小红她妈又开始叨叨订婚,两人谈了2个月,就又订婚了。订婚是大办的,订婚钱66666。订了婚后,王小红就住到男方家了。
但王小红并不快乐,每次回荷花院都悄悄的,锁着眉头。柱子和二愣子再八卦,她也一句话不说。我悄悄问王小红:“你咋了?恁不高兴。”王小红低着头说:“我和我婆婆睡一个房间。”我那时候还在上高中,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对王小红说:“睡就睡吧,多大个事!”王小红看着我,欲言又止。
不久就传开了,说那男人硬不起来,房事不行。王小红妈去男方家闹,男方家给她的回复是,结了婚就好了。王小红妈说:“这个事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我说这事就不行。”
男方家里很着急,说去看病,让给他们家一点时间。王小红她妈不依不饶,一定要退婚。没办法,只能退婚。男方给的66666元订婚钱,男方没要,条件是王小红一家不要把这个病说出去。
但我们县城这么小,怎么瞒得住,这事很快就沸沸扬扬无人不知。男方后来一直没找到媳妇,可能与此有关。
荷花院里的人叹息:“王小红果然婚姻不顺,那尼姑没说错。”
和第二个男人分开没多久,王小红又迎来第三个男人。
药厂有个门店,王小红因为长得美,被抽调过去当营业员。有一天,门店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对王小红一见钟情。从此这人每天去门店买药,据说先买各种农药,后来又买安眠药。
王小红觉得稀奇,每天跟我们分享新闻:“这人今天问我有没有治相思病的药!”柱子哥说:“有,敌敌畏,一了百了。”末了,柱子哥又说,“王小红,你有点主见行不?你妈是害你,火坑都让你跳。”王小红怒道,“我不听我妈的,听你的,你谁啊你。”
再后来听说此人是我们县某镇派出所所长的儿子,王小红妈就坐不住了,让王小红抓牢此人。王小红和男人相处一个多月,就怀孕了。怀孕不久说订婚,但男方家里不同意,嫌王小红家庭条件不好。一直拖3个月,找人看了,说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终于订婚。订婚钱和第二次一样,也是66666元。
王小红时不时回荷花院,但我在应付着高考,没有关注此事。柱子哥离开荷花院外出打工,再没有回来。二愣子忙着和新交的朋友热乎。荷花院在那两年很寂寞。一直到我高考结束,王小红重新回到荷花院——又离婚了。
据说订婚后,她和派出所所长的儿子就住一起了,但这男人酗酒家暴。有一次,打王小红,对着她肚子踹,她护着孩子往外跑,那男人丧心病狂,一把将她推倒在楼梯上。王小红从三楼滚到二楼,当时就见了红。邻居听到两人的吵闹声,怕出事,就报警了。
从王小红住院,再到王小红出院,男人家里从没出现过。王小红妈打人家打不过,最后打官司,但不知怎么操作的,最后出来的结果是王小红家败诉,赔偿男人1万块钱,并返还所有订婚钱。
王小红消失了很长时间,我考上大学离开荷花院,再没有见过她。
我问我妈:“王小红咋样了?”
我妈说:“有一个那样的妈,自己又不争气,不死算好的,还能咋样?”
“那到底咋样了?”
“从工厂辞职了,想自己做生意,找她妈要前两次订婚的钱,没要到,就搬出去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干啥。”
0
4
2019年,我回老家,再次见到王小红。
非常偶然,我和老朋友逛街,在街边等车时,遇到在修鞋的王小红。她瘦而憔悴,脸上一片不健康的惨白。我问她现在做什么工作,她说在一家眼镜店上班。我问她见过荷花院的人没。她说没有。我本来还想和她聚聚的,但她没说两句就走了。
但要问出来她的事,非常简单。虽然荷花院的人已经天南地北,但王小红家发生的事却无人能忘。
原来王小红从药厂辞职后,想问她妈要点前两次订婚时男方给的钱,这才发现钱都被她妈花了。母女俩大吵一架,王小红搬离了荷花院,从此自己一个人住。
王小红爸觉得家里闹成这样,都怪王小红妈,于是有天晚上,趁着王小红妈睡着了以后,用刀片把王小红妈的脸划了。但夫妻俩没有离婚,仍然边吵边过日子。王小红终究嫁给了一个有钱人,比她整整大20岁,给王小红买了辆奔驰,又送了一套房子,王小红的儿子,和老头的孙子一样大。
偶遇荷花院的人,大家仍然叹息:“王小红命不好,怪不得别人。”
这几天闲坐,我也常常想,这能怪命吗?那尼姑分明在婚姻不顺后面,还说了运却由己。终究,王小红的前半生,就这样过去了。我们荷花院最美的姑娘,当初也是明眸皓齿,无人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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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8-20 12:50
1,
荷花院儿曾经发生过一场大事。
那是我的生命里,第一件与死亡有关的大事。
那会儿我上高中,那个寒假的上午,我妈让我去荷塘里捞几片枯掉的荷叶,给她铺到蒸笼里蒸馒头。
荷塘的水不像夏天那样满而深绿;童童如盖的荷叶也凋零成一池枯黄,连鸭子的叫声都稀少了,十分荒凉。我踩着池塘边的石头弯下腰,去捞一片又完整又大的枯叶,够不着。身后有人突然拉着我胳膊说:“小心。”
我还来不及回头,我妈已经隔着院墙叫:“焕子,你回来了。”
我回头,果然是陈金焕。
她说:“我拉着你,你再去摘。”
我弯下腰,顺利摘了三片大荷叶。
我妈笑着对她说:“你看我们这妮儿,不中用哩很,摘个树叶还叫你帮忙。”
陈金焕点点头,边走边打招呼:“姨,你蒸馍哩!”
等她走远了,我妈自言自语:“这回回来咋一点信儿都没有。”
我说:“人家回自己家还要啥信儿?”
我将荷叶拿回家,我妈的柴火锅已经烧上水了,她将蒸笼打开,把荷叶铺到蒸笼里,又将已经发好的大白馒头放到荷叶上,吩咐我:“一会儿蒸好了,你拿几个去给焕子,她喜欢吃我蒸的馍。”
然而,我妈的馒头还没蒸好,我们就被一声大嚎惊到了。
嚎叫声正是来自陈金焕家,声音绝望而凄厉,像是陈金焕她妈。
我妈和隔壁冲出来的徐伯一起往陈家跑,等我赶到时,陈家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小孩子都站在外面,大人们在里面。难得的,平时叽叽喳喳的人都没说话。
不大一会儿,徐伯背着陈金焕出来了,陈金焕手腕上全是血,头耷拉着,看不见脸。
早有人叫来了一辆三轮车,徐伯和我妈,将陈金焕送到医院,她爸她妈已经害怕得走不动路了。
陈金焕自杀了。
大四,22岁的陈金焕,自杀。
2,
陈金焕小名焕子,是我们荷花院儿的学霸。
她有个弟弟,叫大柱子,所以我一直怀疑她原来的名字叫“陈金换”,小名“换子”——交换的“换”。
荷花院的父母都是工人,白天晚上三班倒着上班;荷花院的孩子都是天生地长,围着池塘长大的;荷花院儿所有的孩子都在一所最普通的学校上学,成群结队,从来没有人送过。明明是一样成长着的,但陈金焕就生得与别人不同。
她从小就懂事,学习特别好。
小学毕业考上了地区一中——整个学校,就她一人。
初中毕业又上了该校高中,之后顺理成章考入本科。
后来我们院儿表扬一个人学习好,总是说,“跟焕子差不多”,或者“跟焕子一样争气”。
——关于陈金焕是不是天生爱学习,荷花院儿也有多重说法。
徐伯说:“人还是要逼着。她爹不是说了,说焕子你考不上第一名,就别上了。这不就逼出来了。”
我妈说法又不同,我妈说:“每年放假,焕子都到厂里替她妈上班,工厂活儿恁好干?哪天不是汗湿透?哪天不是饿哩前胸贴后背才吃上饭?她是知道当工人难,上学出来不用干气力活才下本钱学的。”
不管怎么样,焕子终于考上本科,并且在大四这年,申请到奖学金,准备去美帝留学。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自杀了。
那天晚上,我妈很晚才回来。
我还没睡,追着我妈问:“咋样了?”
我妈说:“救是救回来了,怕是这辈子都过不安生了……”
焕子毕业前夕,在大学里谈了一个男朋友。
这男孩子是北京的,家庭条件很好,两人一起申请的学校,一起拿到的奖学金,准备一起出国读研。
出国前,他们听说在美国无车寸步难行,商量着把驾照考了。
男孩子家里有车,很顺利就过了。此后就指导焕子考试。
一个月前,两人又一起夜间出去练车。男孩子坐副驾驶,焕子驾车。
不想,在经过一个路口时,本来应该右转的焕子,打了左转向,路上一辆正常行驶的大卡车迎面开过来直接撞到车子上……焕子男朋友当场死亡,焕子轻伤。
男朋友是家里的独子,出事后,他父母亲快疯了。
焕子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男朋友,在男朋友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男朋友父母信基督,没有为难她,但也不理她。男朋友下葬后,焕子想回来见见父母,就去见男朋友。因此到家不大一会儿,就自杀了。
我和我妈相对无言。
过了好久,我妈说:“你去睡吧,我等你爸。”
我爸上夜班,每天要到凌晨3点才回来。
我没去睡,陪着我妈。
夜那么深,一灯如豆,灯下不知道正在发生多少故事,多少悲欢。
3,
陈金焕伤好后,没做停留,在我们不知道的某天深夜,离开了荷花院儿。
两年之后,她父母搬离荷花院儿,消息就更少了。
只听说她依旧去了美国,读了研究生,又读了博士,后来就留在美国工作。
偶尔我会心想,她男朋友走了,她就那样离开了,于心何安?别人父母不追究她的责任,她也就这样心安理得接受?所谓优秀,大概就是没心吧。
荷花院里荷花依旧独自开放,独自美好。哪里管它春夏秋冬,物是人非。
一晃眼,15年过去了。
2014年,我在美国又见到了陈金焕。
3,
小孙同志出国前,我妈找到陈金焕父母要到了她的电话。
我们刚在南卡克莱姆森安顿下来,就接到她的电话。
她说:“皮,我在亚特兰大,离克莱姆森两个小时车程。这里有离你们最近的华人超市,你来这儿,联系我。”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淡然,仿佛十五年前的事已随风而逝。
于是,我们又见面了。
天空湛蓝,视野广阔,偶尔有小松鼠抱着榛子跑来跑去。华人超市熙熙攘攘,跟国内任何一家超市没有区别。老干妈1美元多一瓶。超市入口一排华人餐馆,餐完不用像在美国其它餐厅一样收拾餐具。
焕子四十多岁了,两鬓有白头发露出来。她在亚特兰大一个优美的社区有一套大house,四层,一层车库,二层是巨大的厨房餐厅和卧室,三楼四楼客卧。
她穿着运动鞋,耐克运动衫,背着双肩包,年轻而有活力。
她没有结婚,一直一个人。
我们坐在她的客厅里,听她讲以前的事。
“我出国前,又去北京,想见见我男朋友的父母。他们还是不见我。我想他们此生都不会原谅我了。那天晚上,我将车开到一个停车场,那个停车场有三层楼高。我打算将车开到第三层,然后冲出围栏,车毁人亡。去见他,也给他父母一个交代。
“我在停车场入口对神祈祷,我说神啊,请成全我。然后将油门一踩到底,从一楼冲到三楼……可是,到了三楼,入口竟然被堵住了,厚厚一堵墙。
“那停车场从来没被堵过,就那一天被堵上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黑夜里坐了很久,哭了很久,为什么呢?因为我害死了他,不配跟他一起?因为他还有愿望没有完成?因为他的亲人还没有原谅我?因为我不能这么快得到救赎?我想,既然我不能死,那我就把我想到的能做的都做了吧。
“我离开中国,来到亚特兰大,这里是他一直想出来看看的地方。隔半个月与他父母通一次电话。渐渐地,他父母也愿意跟我说话了。后来,我就每年回去一次,跟他们过年,处理家务问题。2008年,他们原有的房子拆迁,我将所有的积蓄拿出来,给老两口在北京买了一套两居室。我男朋友没做的,我这辈子,都会帮他做了。”
夕阳从落地窗透进来,将家具和她都镀上了一层金光,我这样一个冷心肠的人,也禁不住心软。
这是我们荷花院儿出来的姑娘。荷花院里的花开花落。何花院儿里的秋风夏日。荷花院儿里的淤泥小鸭……所有这些,都离她越来越远,可是,荷花院儿里的担当和磊落,还刻在她的骨子里。独生子去世,何其难过,怎么会去原谅一个人呢?可是焕子做到了。
她不需要一碗孟婆汤来忘记往事。
她带着往事重生,已无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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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8-20 13:02
1,
黑妮
在我们荷花院一直是个传说。
荷花院儿里一共18户居民,都是留在湖北的河南人。当年湖北制药厂刚建起来,厂长带着会计去河南的小药厂挖技术骨干,一共挖过来18家,都住在荷花院儿。
18户居民围绕着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池塘里鸭子嬉水,小鱼穿梭;池塘边,总有美丽的女孩儿提着衣服被单去洗涮。朝阳初露,荷叶田田,映着美人面,怎么都是一副好景致。
——这其中,起得最早,去得最勤的是黑妮。
“黑妮是咱荷花院最能干的妮儿,比你强一百倍。”我妈总说。
我不服气:“她咋就比我强,不就比我大几岁吗?”
我妈拿棒槌敲我:“咱这院儿,就属黑妮懂事,挣钱多。”
我没接话。
黑妮诚然是懂事的。
她家姐弟四个,她是老大,那时候还没实行义务教育,普通工人供养四个孩子着实不易。黑妮小学毕业就没继续上学。先是在家缝缝补补,后来零散打工,再后来,在家做馒头,专门卖馒头。黑妮卖馒头的钱一分都不少,零零毛毛,全拿回家供弟弟妹妹读书用了。
我15岁那年,黑妮出了点事。
夏天的黄昏,院子外有人叫:“黑妮撞车了!”
我妈朝院子门口跑,我扔掉饭碗,一把扯开院子上爬着的丝瓜秧,从墙头翻了过去,跑到大路上了。
不多一会儿,我就见着黑妮了。
她坐在地上,自行车摔倒在一边,捂着腿,嚎啕大哭,馒头包子撒了一地,身边站着邻居
徐伯
和几个半大小伙子。
我扯开脚上挂着的丝瓜秧的功夫,黑妮她爹走过来了,边走边叫:“司机呢,司机呢,逮着司机没有?”到了跟前,又对着黑妮叫,“车呢,车没拦下?”
徐伯说:“车从厂大门进来,想从咱院穿过去,一看到这没路了,掉头就走,这不就蹭着黑妮了。”
黑妮她爹两手一摊:“人都跑了,这咋整?你说这咋整?”
黑妮哽咽着,一拐一瘸爬起来,将四处落着的馒头包子捡起来,对她爹说:“不用你管,我记住那个车牌号码,非找出来他不可。”
她爹指着她说:“你多大本事,唵?你真有本事能被车撞?”
我们无语地看着父女俩。尤其是黑妮她爹。以前我叫他李叔,从此再没叫过。
2,
四天后,我放学回家,听说黑妮抓到司机了。
我爸说:“黑妮记得车牌号,馒头也不卖了,就坐厂门口问司机是谁,后来还真打听出来了,说是二车间新来的质检员。今儿质检员开车出来,被黑妮抓了个正着。黑妮不去医院,要了五百块钱走了。”
我妈说:“黑妮就是中。”
又叹气:“就是摊上那样的白脸条爹妈,不知道将来能过成啥样子。自己闺女被车撞了,一上来不先看看闺女是死是活,伤重不重,一上来先问司机逮没逮住。我日他先人,有这样当爹当妈的,老子也算长见识了。”
黑妮后来的生活跟她爹娘有没有关系,我还真不知道。
我高一时,黑妮到了婚龄,周围的媒人都看上黑妮了,轮流上门给黑妮说媒。荷花院里的王建设,成林,也都对黑妮有意思。但黑妮看上了本地一个小伙子,高中毕业,在县拨叉厂上班,据说很帅。小伙子姓赵,他爹被称为老赵,家里开一个小卖铺。黑妮为了这个“当地人”,拒绝了所有追求她的男孩子。
那段时间,黑妮很快乐。
我上早学时,太阳刚刚升起,她就推着车出门了——她已经将自行车换成三轮车,在街上有一个固定摊位。黑妮看到我,总是说:“皮,拿两个包子吃,别再浪费钱。”但我每次上学,不管再早,我妈都会给我做好饭,所以只能谢绝黑妮的好意。
黑妮于是骑着三轮车走了,偶尔还哼着豫剧小调。
朝阳底下的黑妮被度上一层耀眼的金光,连同她车轮底下摇曳着的小草,头顶上碰到她额头的小白杨树的枝叶,都在金光下温柔之极。
但最终黑妮没有嫁给小赵,却做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小赵她妈看不上黑妮,说她又黑又矮,又不好看,还是个外地人。黑妮回来大哭一场,说小赵他妈的原话是,“这样一个破落户,只要我不死,就别想进门。”
黑妮她爹她妈本来挺自豪的,自己闺女,拔得头筹,嫁给本地人,不想煮熟的鸭子飞了,就在院子里骂黑妮:“哭有个屁用?别人不让你过好,有本事你也不让她过好。没本事哭什么哭?”
半个月后,黑妮消失了。
确切消息是,黑妮跟未来公公私奔了。
3,
三年以后,黑妮重新回到县城。
带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男孩。
黑妮和未来公公结婚,成为夫妻。未来公公除了儿子,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老夫妻俩离婚时,女儿跟着黑妮夫妻,儿子小赵一气之下离开拨叉厂,不知去哪儿打工了。
黑妮偶尔会回荷花院,打扮得花枝招展,戴着金银首饰。
她跟人聊天,说:“年纪大点怎么了?现在别人有的我都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有……我啊,还打算再去打个金镯子去。”然而荷花院里的人,都不爱凑着她了,都应付着说:“那是,跟谁过日子不是过日子。”黑妮说:“等我攒够钱,给儿子买套房子,我这辈子也就值了。”荷花院的人说:“那是,那是,人不就这样过的么。”
我问我妈:“妈,黑妮咋想的?找个男人比自己大20多,又不是个有钱人!”
我妈叫我:“滚。”又说,“咋不中?为争一口气,你能做到这一步?只是争口气,到底值得不值得?那男人没钱也就算了,还爱打牌……人迷到这儿了,这都是命!”
我上学经常会看到黑妮一家。
他们还在街上卖馒头,租着房子,摆着摊。
有时候是黑妮带着自己的儿子,有时候是黑妮的继女,从来没看到过男人。黑妮的继女还在上学,仰仗着能挣钱的继母,两人相处倒是平安无事。
有一次回家,黑妮在街上跟人吵架,围着里三层外三层。
大概是一个铺面的小货车出来,正好挡在她的馒头车前面。她进铺子里跟老板交涉,老板没理她。黑妮瞬间就怒了,拿起自己三轮车上的板凳就朝人家车上砸。我看到的时候,地上一地的碎玻璃,黑妮拿着板凳质问:“你挪不挪?你不挪我还砸。要钱没有,要命就有一条!”
小货车司机可能被吓着了,骂骂咧咧去挪车,也没让她赔钱。
黑妮还是那个黑妮,可是黑妮也不再是那个黑妮了。
4,
我妈至今最念念不忘的就是黑妮。
她说:“女人啊,如果生下来没有个好爹娘,不要紧;结婚,找个好男人,就能从头开始了。黑妮那样一个明白人,咋就迷了呢?”
“黑妮现在咋样啊?”
“还能咋样,才40多,头发都白了。以前说攒钱给儿子买房子,攒了20万,现在哪里买得起房子?男人六七十了,走路都不利索,都是她照顾着。”
她继续叹息:“那样一个明白人儿,咋这事上就迷了呢。”
我恍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早上,那个被金光渡过的黑妮,满面笑容。微风拂过,小白杨树的绿叶,轻轻拂过她的脸庞,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情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全是对未来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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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8-20 13:04
01
大柱从广东回来,荷花儿院里的人都跑去瞧热闹。
大柱24岁,长得还挺周正的。不壮,但也不是那种病怏怏的不壮;背微驼——然而讨生活的人,谁能保证自己的腰一直直溜溜地一点点都不驼呢?只要你弯过腰,总会驼的。何况大柱还挺白,不像其他后生,脸色黄中微泛黑。
家属院儿里的男人和男孩儿都跑大柱家串门子,十多个人,挤满了大门前的空地。
大柱手上拿着烟,一个一个递过去。
王建设问:“大柱,广东好发财不?”
接过烟看看,一拍大腿:“行啊伙计,大中华都安排上,这是发财了。”
他舍不得抽,仔细把烟两头在手指头上磕磕,闻闻烟丝味儿,把烟卡在耳朵上。
身边拿到烟的男人们立刻对大柱增加了十二分的敬意:“这烟金贵得很,只听说过,从没吸过。大柱,你娃子行。”
徐伯
正好下班,路过大柱家门口,凑上去问:“大柱回来了?”
大柱一边将大中华放进口袋,一边叫:“徐伯。”
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打开递给徐伯:“伯,你抽烟。”
徐伯拿过来一看,不是大中华,是几块钱一包的白河桥。
王建设一拍大柱子的背拍马屁:“行啊,伙计,啥叫会来事儿?两个口袋里装两种烟,一种贵的,一种便宜的,见啥人敬啥烟。这就叫会来事儿。”
大柱讪讪地说:“那包被你们抢完了,只剩一支了。”
徐伯拿着烟,说:“你们聊,我先回去做饭。”
施施然走了。
02
大柱爹和徐伯其实是一对老兄弟,大柱叫一声伯,那是有渊源的。
我们所在的县城位于湖北,但我们院儿却是远近闻名的河南院儿。
河南院儿一共18户居民,都是河南人。当年制药厂刚刚建起来,厂长带着会计去河南的小药厂挖技术骨干,许诺签合同后当场给补助,之后分三室一厅的房子,全家解决商品粮户口,并给配偶解决工作。
这条件放到现在都有诱惑力,何况八十年代末。
18个家庭就那么浩浩荡荡背井离乡,在湖北安营扎寨。18户都住着同样的房子,红瓦青砖斜顶,另有一间独门的小厨房,一户接着一户排下去,围成一个半圆,半圆里躺着一个池塘,暗绿色的水,岸边长满野草。
大柱跟他爹奔过来时已经初中毕业,在社会上混几年后,就去广州打工,一年回来几趟。
——大柱家隔壁就是徐伯。
从异乡投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河南院儿就是座孤岛,孤岛里的人相亲相爱相怼。孤岛里又结成对子,有的是邻居,有的不是邻居,这对子又形成孤岛,相亲相爱相怼。大柱家和徐伯家就是这样的对子。
药厂刚建时,批文没下来,活不多,两个人就下棋。
一下就是一晌。
下午放学,太阳还没落山,晚霞照得四周金灿灿的,他们两位还坐那儿下着。我路过他们俩,总要停下来看看。
徐伯说:“皮,会下么?
马走日
,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
我说:“不会。”
他说:“……那坐下帮我看着棋,免得被你叔偷棋子,我去烧壶开水。”
于是我坐下来,跟大柱爹瞎扯。
我就是那会儿学会下象棋的。
有时候开荒。
徐伯和大柱爹一起,在池塘周围开荒。一垄一垄地,薅掉野草,种上豆角,空心菜,苋菜,西红柿,黄瓜。
大柱爹不知怎么的,那会儿爱上了鸡冠花。
他跟徐伯形容:“那家伙开的,半个身子都是花,跟鸡冠子一样一样的。”
徐伯那年回河南,专门找人要了一把鸡冠花籽,送给大柱爹:“给你解解馋。”
大柱爹回头就在两家菜园之间的空地上种了一大片鸡冠花。远远看去,那一片霞光一样灿烂。
池塘也没放过。最先开始捯饬池塘的就是他俩。
两人在池塘浅处种了莲藕,那水塘自此完全变了模样。整个池塘荷叶田田,碧绿无穷,又偶尔从碧绿中探出一支荷花,粉白粉白,亭亭玉立,老远就闻得到清香之气。院儿里又有人撒了一群鸭苗进去,每天鸭子嘎嘎嘎来回叫嚷,生机一片。
再后来,我们这地就不叫河南院儿了,人们都叫它荷花院儿。老远的人来,就为了看看那池荷花。
03
大柱回来那天,我和我妈正坐在丝瓜架下择菜。
从大柱家超前走三家,到最顶头的角落里。就是我家。
我妈说:“有人给大柱说媒,大柱是回来相亲的。”
我表示惊讶:“大柱长挺好的,还用相亲?”
我妈很不屑:“长啥好?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瘦得跟蚂蚱似的,在河南就说不上媳妇。”
我回想了一下,诚然,我妈觉得一个男人要长得“排场”,一定要白胖白胖,按这个标准,大柱不行。
我妈又说:“不过这次说的,是县政府的妮儿。人长得好,工作好,还是本地人,大柱他爹老远把他叫回来,就为这事。”
“这好的人家凭啥看上大柱?”
“大柱过年回来,在网吧遇到这姑娘。两个人聊来聊去就聊上了……大柱什么都好,就是没个正经工作,两人一谈恋爱,老丈人还能不管他?”
我叹息:“大柱真是有福气。”
我妈愣了半天,又摇摇头说:“身边围一圈人,全都给好烟,最后一根舍不得掏了。这叫啥?这叫半吊子,谁家姑娘跟着他,是福是祸还说不准。”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至今佩服我妈那眼光。
04
大柱回家第三天,姑娘家传来话儿,姑娘的叔叔和婶子要先来“看家儿”。
“看家儿”是我们这的习俗,姑娘先相中了,就该长辈们出面去对方家看看情况。看看家里的经济条件,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之类。相中了可以说就是个过场,相不中也可以说就没看中这家。
要进荷花院儿,有一道大门,大门走到前面,就是药厂;边角上有一个小门,小门通到药厂外面。姑娘的叔叔和婶子走的是小门。
两人提着几个盒子,盒子里装满礼品,中午11点左右准时来到荷花院儿。
正要进门儿,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上去搭讪:“这是到哪家走亲戚?”
这人就是徐伯,一句话就拉住了姑娘的叔叔婶婶。
叔叔递上烟:“你就住这院儿?”
徐伯说:“住多少年了。”
叔叔又问:“那我跟你打听个人儿,方便不?”
徐伯说:“方便啊。”
叔叔说:“你肯定知道,这男孩子叫大柱。这孩儿怎么样?”
徐伯笑笑没说话。
叔叔凑近他,说:“这是婚姻大事,咱不能坑闺女,你有啥说啥。”
徐伯说:“大柱子啊,认识。娃是个好娃,就是脑子不好使。”
婶子急了:“咋不好使?听说是没上过什么学,老实巴交。”
徐伯说:“脑子不好使,能不老实巴交?好使能不上学?那就是个半吊子,不然能24岁说不上媳妇?哪家姑娘敢嫁?乱七八糟一个人儿……”
姑娘的叔叔婶婶,听到这儿,压根没进小门,礼物一提直接回头走了。大柱子的婚事,就这么吹了。
05
大柱子的婚事被徐伯搅黄后,开始大柱爹和大柱还不知道。
但这事在荷花院儿是个大事。毕竟大柱是找的本地姑娘,毕竟这本地姑娘条件还那么好。这给荷花院儿其他有子女的家庭提供了无数的希望,让大家看到未来大好的可能性。
姑娘的叔叔婶婶来那天,窗户后躲着无数只眼睛。下午就传开了,说徐伯早站在角门那,就等着这叔叔婶婶。他说几句话,那叔叔婶婶扭头就走了。这不明摆着,就是徐伯搞的鬼吗?
两家从此不再来往。
不久,大柱爹率先在县城买房子,搬了出去。
鸡冠花就那么枯了,荷塘里的荷花还开着,但是怎么看都有点萧索。徐伯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软话,知道内情的荷花院儿居民,也对他敬而远之。
徐伯很寂寞,一个人在地垄上一蹲就是一晌,看着小雨簌簌地下,打落在荷叶上,滚圆滚圆。
事情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荷花院早就不存在,人们也零零散散分散到各地去。不知道有多少人记得,那是一根烟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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