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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城里的黎明静悄悄 [打印本页]

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5-19 18:29
标题: 城里的黎明静悄悄
1
据说,黎明前的那一段时光,是一天中光线最差最黑暗的时刻,若是在冬日,也是最寒冷的。但那个时光,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蜷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据说那时段的梦境也最曼妙迷人,所以就很少有人能对黎明前的黑暗与寒冷有切身的体会了。
出租车在十字路口边停下,袁宝亮跨出副驾驶的车门,冲着后面摆了摆手。后车窗摇下,女人淡淡一笑,也摆摆手,说“小心感冒,快把上衣拉练拉上,再见”,然后便吩咐司机,走吧。
出租车顺着宽阔而安静的街道绝尘而去。袁宝亮望着红亮耀眼的尾灯,心里重又生出落寞与惆怅。汽车会在哪个路口拐?她要去哪里?不知道,都不知道。但想一想刚才女人“小心感冒”的叮嘱,心中又生出些许慰藉与温暖。隆冬清晨的风很尖锐也很寒冷,在不动声色间迅速就将他身上尚存的热气一掠而光,让他生出光着身子站在冷风中的感觉。他匆匆地拉上了羽绒上衣的拉练,向着路口北侧的住宅小区走去。
路灯还昏昏地亮着,街道上很安静,但环卫工人已经开始劳作,裹着臃肿的桔黄色工装,围着厚厚的大围巾,默默地挥舞着扫帚,看不出年龄,也几乎分辨不出男女。距离小区大门还有百十米时,一辆黑色轿车从身后快速贴过来,别在了袁宝亮的前面。袁宝亮迈到马路牙子上去,惊异着这清晨里的遭遇。司机从车里跨出来,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大哥,打听个道儿。”
袁宝亮舒了口气,打量了司机一眼,年龄肯定不会比自己小,但求人问路,先自屈尊。他问,去哪儿?
司机报了个很陌生也很拗口的名字,袁宝亮只好摇头,说没听说有这么个地方呀。司机似乎不甘心,又跨前一步,掏出烟,先在烟盒上弹了一下,便跳出一颗的半截,然后递上前。是软中华。袁宝亮摆手谢绝了,心里越发放松了警惕,擦着司机的身子往前走。但就在这一刻,意外发生了,司机的袖头抵在了腰眼,腰间已有了锐器即将刺透的疼痛。司机低声喝令:“上车。”
袁宝亮大惊,只觉浑身刷地就出了一层冷汗。他扫了一眼对方的袖头,看到了闪露寒光的匕首,忙求告说:“大哥,用不着这样,我身上的东西,你看有用的都拿去。”
司机再低声喝令:“少废话,上车!”
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听话了。司机拉开了左侧的后车门,袁宝亮坐进去。车内并无别人,却早有准备,一只锃亮的手铐吊在驾驶座位上部枕靠的电镀杆上,司机说自己铐上,他便将右手铐进去。司机不放心,又亲自抓住铐环下力地按了按,倒戕刺的铐牙咔咔地响,直听他哎哟叫了声疼才算作罢。
司机坐回方向盘前,驱车而去。袁宝亮问,大哥,这是要去哪儿?司机阴着脸,不答,连回头扫一眼都没有。袁宝亮挣了挣手上的铐子,心里凉下来,看来不像是一般的遭遇抢劫,人家一路尾随,有备在先,那就只能从自己的昨夜风流上找原因了。这可坏了,男人碰上这种事,损失点钱财事小,怕的是丢命!报纸电视中的情杀新闻三天两头有,自己的这条小命真要绝在这上头了吗?
汽车一路疾驰,迎着即将出现鱼肚白的方向,直向东郊而去。天色渐渐亮起来,街道两旁的楼房越来越少,车窗外已见了灰蒙的田野。田野中尚有戳立的玉米垛子,也有那小片的玉米稭杆没有收割,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颤抖。一黄一黑两只颇大的野狗从稭垛后面窜出来,汪汪地叫,在田野上追逐嘶咬。汽车在乡路边停下来,袁宝亮心中越发惊悸,只觉裆间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根直向鞋巢里流去。看来,这里将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站了,拖下车,捅两刀,塞进玉米垛子里,成为这些野狗们充饥的嚼货,不到开春种地不会被发现……
袁宝亮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他用还自由着的左手抹,说:“大哥,咱俩可没怨没仇呀……我把身上的东西都给你,我的银行卡在睡觉的地方藏着呢,上面还有三千多,也给你……你放心,我保证不报警,跟谁都不说,我说话算数……”
司机端坐方向盘前,没下车,也没回头,低声骂:“王八蛋,闭嘴!”
袁宝亮却不闭嘴,仍在说:“大哥,我爸病着,在老家床上躺着,我妈也七十来岁了。我还有个孩子,才一岁多……求你了,只要放我回去,你就是我的大恩人,我这辈子都念你的好,逢年过节保证给你烧香磕头……”
“操你妈,我还喘着气呢,用得着你当孙子?你蒙哪个爷呢,你妈五十来岁才生的你?你不是还没结婚吗,怎么还出来了孩子?像你这种人渣,还活个什么劲?”司机继续骂。
袁宝亮心里又惊了一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说:“大哥,我知道我错了,再不敢了,求你放了我……你想让我怎么样,只要说出来,我头拱地,也保证让大哥满意。”
迎面开过来一辆摩托,到了汽车前,驾摩托的人减慢了速度,扭头往车里看了一眼。可车窗是贴了膜的,挺黑挺重的那种,可能外面也看不到什么。待摩托车远去,司机才又开口:“就你这种人,我真恨不得一刀捅了你,像宰猪似的,痛快!”
袁宝亮心里咚咚地欢跳了两下,忙说:“是,那是,一头猪过年还杀二百斤肉呢,谢谢大哥给我留条小命。”
“今天早晨的事,你要是不怕丢人,就说出去……”
“不说,保证不说。刀架脖子上都不说,跟谁都不说。”
“那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理发店卖手艺。那个女人要是再找你……”
“不去了,再不去了。她说得龙叫唤我都不去了。”
“我说不让你去了吗?你去,照样去,以前做了啥,还照做……”
“大哥……”
司机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拿起一个湖蓝色尼龙绸袋子,甩到后座上,说:“这是个摄像机,下回你再跟她整事时,事先把东西藏好,镜头对准那女人,都给我录下来。机器的使用说明书在里了,好摆弄,你事先好好熟悉熟悉。”
“大哥,这……”
“少这个那个的。你要是不想活,那就别办。你也别想跑,你跑不出我的手心去。我知道你的老家,我也知道你爸你妈是谁,都放聪明点,谁也别找不痛快。”
“行,我都听大哥的。那摄像搞完了,怎么交给你?”
“我自会找你。你别换卡号,常开着手机就是。”
“不怕大哥笑话,我都尿裤子了,哪还敢。”
司机总算扭过头来,打开了袁宝亮腕上的铐子,又喝令:“你这就下车,顺着来路往回去,你敢回头,我就撞死你!”
重归了魂魄的袁宝亮诺诺连声,自己打开车门,就像那舞台上的幽魂僵尸一般,飘飘地,直挺挺地向着来时的路上走。耳边有晨风掠过,也似幽魂在凄绝地呜咽,直听到身后响起引擎的轰鸣,确信汽车已开出好远,他才斗着胆子回了头。袁宝亮的视力不错,看出那是辆本田雅阁,还看到了轿车尾部的牌子,那牌子贴了两片圆圆的光碟,遮住了尾部的四位数码,是本地车,人家一切准备得都很周密,报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袁宝亮怔怔地站在路心,直至再看不到汽车的影子,才抬手看了看抓在手里的尼龙绸袋子,裤管的冰冷和水沽囊囊的鞋窠提醒他此前发生一切都不是梦,险恶如天亮前的鬼魂,已经飘然逝去。他只觉两腿一软,瘫坐在地,抱着头放声哭嚎起来。
2
袁宝亮顺着乡路走了五六里,到了城郊的公路上,等了好一阵,才算拦住一辆出租车,回到城里的住处时,已经九点多钟了。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满面焦虑的付佳立刻迎出来,责怪说,总算把你等回来了。是不是又输了?少玩两圈儿不行呀,怎么就那么大的瘾!快去照照镜子吧,看你什么脸色呀!袁宝亮无心回答,也懒得遮掩,闷着头往男生卧室里走,他得抓紧把凉冰冰的裤子和鞋子换下来。付佳跟在身后说,还没吃早饭吧,馒头和小米粥我都给你温在锅里呢,你愿吃自己的,就把牛奶放进微波炉热一热,可别喝凉的。你吃完就抓紧过去吧,刚才蔡姐还来过电话,问你回来没,又是气赌赌的没好声。袁宝亮把卧室门关上,隔门回说,她再问,你就说我病了,午后再过去。我不挣她那个钱儿还不行呀?被挡在门外的付佳迟疑了一下说,那你就抓紧眯一觉。我得去菜市场了,误了这一阵,二道贩子又涨价。
房门响,人远去,袁宝亮抓紧换下里里外外的裤子,塞进卫生间的洗衣机,先让它嗡嗡地转起来,又放开水笼头冲了一阵鞋,放到暖气片上烘着,这才一头栽到床上去,直怔怔地发呆。房子是蔡老板租来的,客厅公用,卧室南北两间,南屋住女,北屋住男,都架了四张单人床,住的都是R型美发沙龙的打工仔。那R代表的是啥意思,谁都不知道,连蔡姐都说不明白,但请人做的理发店门脸招牌上的那个R确是挺好看,像男人的脑壳,也挺女人的发型,潇洒又俊朗。看着老板高兴时大家也问过,蔡老板说,这还是我花二百元钱请镶名斋的老先生给起的呢,人家只说是按易经的笔划,还有了洋味道,保证天顺人和,生意兴隆。大家猜,也许这名字里真藏着玄虚,只是老板不肯说破。但R美发沙龙的生意不错却是事实,每天一开了店门,客人们便宁可坐在椅上排队等候,不到夜里十点以后不消停,气得附近几条街上大大小小的理发店干瞪眼。挣了钱的老板给出打工仔的条件便是包吃包住,而且食宿档次不低,每顿有荤有素,两菜一汤。付佳也是打工仔,但因她来得晚,眼下便还要负责十来个人的伙食和采买,有些闲暇时间也要给客人焗发洗头,她拿学徒工的基础工资,焗发染头那一块老板也给分成,挺讲理。蔡老板不止一次地说,我这儿就是蒋介石的黄埔军校,我知道你们都盼着早出徒自个儿出去开个铺子,那就仔细学,好好干,我可不想拦着你们发财致富的路子。
袁宝亮仰身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脑袋木胀胀,虽没吃早饭,却也不觉饿。昨天夜里,跟那位唐姐,可是折腾了两番呀。依着以前的经验,天亮前回来,美美地补上一觉,就可以将就着跟大家一块去店里干活了,哪会料到会横空里杀出个黑旋风李逵呀,真是吓死人了!可细想想,吓成那怂样,真是河里冒泡,多余(鱼)了,人家本来也没打算杀你,不过是敲铜盆吓耗子,先吓你个七魂出壳,迫你乖乖就范,不光连身上的票子和手机都没抢,反倒还分文未取地交到你手上一个摄像机。仔细想想在汽车上的细节和对话,人家对你和唐姐的荒唐事早已是一清二楚,甚至知道你的手机号码和老家和基本情况,那他逼着拍艳照又是为了什么呢?
似乎是,最简单也最说得通的解释便是唐姐的男人发现老婆红杏出墙,这是在抓第一手证据,为日后离婚争取分割财产的更大主动权。那么,那个雅阁车上的司机就是她的男人吗?太年轻了,可能比唐姐要小好几岁呢。雅阁司机若不是她男人,这个推想就站不住脚了。试想,哪个男人会让别的男人去拍自己老婆的艳照呢?况且,听雅阁司机的意思,他已完全洞悉唐姐和自己之间的花花故事,那他把自己铐进汽车时,为什么对那事一句都没问,他完全可以在逼问过后,再让自己详细写下来,签上名字,按上指印,那可是一点也不逊色于艳照的证据呀……
再一种设想,可能性更大,便是唐姐家财万贯,或在单位、公司遇到了敌手,人家是用这种办法逼她退出竞争或者交出大笔的封口票子,说是敲诈和勒索也不过分,这种事网上和报纸电视中也屡见报道,不新鲜,遭了暗算的人为了护住自己的脸面和家庭,往往就甘认了哑巴亏,尤其像唐姐和自己的这种关系,更怕见了天日。
那么唐姐是谁?她是不是真姓唐?她是做什么工作或生意的?她的家在哪里?她有没有先生和孩子?这些本应知道的却统统不知。现在自己知道的,只知她年龄肯定比自己大,但究竟大了多少,也不好说,现在的女人会打扮也舍得打扮,尤其是那些富婆富姐们,扎鼓倒饬得年轻十岁八岁是常事。本该知道的两眼一抹黑,女人轻易不肯示人的另一面却让他了若指掌。他知道唐姐出手大方,爱吃海鲜,尤其喜欢吃生鱼片;他知道唐姐外表挺苗条身子却丰满;他还知道唐姐一上了床就很疯狂喜欢唱连台戏偏好的是哪种体位。唉,人呀,哪张面孔是真实的呢?
和唐姐第一次出去是在春天吧。此前,唐姐来过理发店几次了,或焗染,或卷发做型,点的都是最高档的膏剂,选的却是不事张扬却最费时费力的发型,一次近千元,却从不问价讨价,做头发时也只用“小袁师傅”。唐姐长得挺端庄,也清秀,只是两腮略略有点宽,据说脸略宽的女人是娘娘相,富贵。袁宝亮盼着唐姐来,不光在提成上收入可观,为这样的客人服务心里也舒坦。有时端详镜子里的唐姐,袁宝亮就想,她三十出头了吧,如果倒退十几年,书本上的豆蔻年华她又是什么样子呢?两人的目光常在镜子里相碰,但唐姐的目光多是一闪,就躲开了,躲得有些慌张。她慌个什么呢?有了这想法,袁宝亮便有意回避去镜子里欣赏自己的手艺,却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客人的神情。有了这避让,客人的目光就大胆了,追光灯一般地不舍不弃。那次,唐姐问,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袁宝亮答,咱家在海边,鲅鱼圈。唐姐说,海边多好呀,空气湿润新鲜,就是不出海打鱼,也可以搞一搞滩涂养殖,怎么干起这行啦?袁宝亮说,咱爷和咱爸都打过鱼,家里还养过船呢。姐可能有时间没去过鲅鱼圈了,那里现在可不是渔村了,建起了大海港,能靠万吨轮,还建起了大钢铁厂,听说生产出的钢板,可以直接上船,运往全国各地的造船厂。不能出海打鱼了,又没有责任田,咱这小家小户的,也就只能出门学点手艺啦。关东人与人对话好用“咱”,显得近乎,相当于中原人的“俺”。但说咱爸咱妈好理解,说“咱媳妇”“咱儿子”就容易让人不好接话了。唐姐问,你从小在渔村长大,那下水游泳总没问题吧?袁宝亮兴奋了,说那当然,咱打小的外号就叫浪里白条,不敢说踩水能露出肚脐子,但露出胸脯子总没问题。
两人这般说着聊着,很亲切,却不张扬,都自觉地压低了嗓音。蔡老板有令在先,理发厅里必须安静,和客人闲聊不许压过音响里的音乐。
那天,做完了头发,依着店里的规矩,送唐姐出店门。唐姐随手按了汽车钥匙上的电子开关,停在路边的红色跑车便笛地回应了一声,小狗般温顺。袁宝亮抢先一步,为唐姐先打开了车门,赞扬说,姐的车真漂亮,又说,欢迎姐再来。那声赞扬以前也说过,跟别的客人也说过,习惯了。唐姐跨进车门时问,你说你会游泳,不是吹牛吧?袁宝亮说,那有啥吹的,海边长大的孩子,连丫头片子都敢泳出二里地去。唐姐用眼角扫了袁宝亮一眼,说,那今晚,我请你去龙宫游泳馆玩玩可好?袁宝亮惊了一下,龙宫?那可是个豪华的地方,以前只听说,哪有钱去见识。可蔡老板也有话在先,谁也不许应异性客人之邀去外面消遣,这是我给你们划下的红线,谁敢踩线谁滚蛋!可这位姐就是异性呀,而且还算年轻。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我们收摊,最早也得夜里十点多,入夜那一阵客人更多,老板不给假。唐姐说,那就等你收摊,不管多晚,我在大堂里等,不见不散。袁宝亮不好再推拒,说,姐,到今儿我还不知道你姓啥呢?唐姐想了想说,我姓唐,我是唐僧他二姨,好记吧?
唐姐说完,很聪明地没再磨叽,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汽车就穿到路心的车流里去了。那辆车很高级,也稀罕,标识却不像奔驰、宝马那样好识别,兴许是国外进口的原装车,街道上跑的还不多吧。再加跑车起车快,唐姐车技也不错,等袁宝亮想记住车牌号,却哪里再见影子。
回到店里,坐在收银台后的蔡老板脸上已明显挂了霜,说出去送个客人也磨蹭这半天。她跟你说什么了?袁宝亮撒谎说,她说咱这店啥都不错,就是门外缺个停车的地儿,坐在店里做头发心里都不踏实,只怕车被刮了碰了。这个借口现成,不止一个客人提出过这意见。蔡老板撇嘴嘁道,有钱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能建个地下停车场,坐在家里收租金,还不开这个理发店呢。又问,你是怎么应的她?袁宝亮说,我说白天小区里的私家车很多都开出去了,空出的停车位不少,您把车停在那边,不过多走几步道,就当锻炼身体了。蔡老板说,这么答对好,这种人得罪不得。快去干活吧,排队等着你的又是三个了。
外面有了响动,又听厨房里的锅盖瓢盆叮叮当,付佳踅回卧室门前来,轻声问,亮子哥,你什么都没吃呀?袁宝亮闭上眼睛,不答,装睡着了,想一想,怪对不起她的。她要是知道了那些破烂事,不说伤心成什么样子,就是吓也吓个半死……
3
袁宝亮的午饭是在住处吃的。付佳做完饭,单留出一份,就提着保温的食品盒,送到理发店去了。离去时,付佳又站在门外说,亮子哥,你一会见了蔡姐,可别说打麻将,只说老家来人住院看病,你去服侍了一夜,自己也感冒了。蔡姐再不愿意,也说不出什么,官还不踩病人呢。吃完饭,袁宝亮心里还乱着,脑袋里也一团浆糊,却知自己留在这里也是白晾干巴鱼,睡不着,还不如去店里干活,便钻进卫生间冲个澡,又换了身衣裳,这才重又出门。
好酸脸的蔡老板在理发店的管理上还是有独到之处的。她不许店员抽烟,在店里不许抽,回到住处也不许抽,说嘴巴里的臭气会熏跑客人。为了保证店员的口腔清新,她不光要求大家每天必须早晚两次刷牙,还在店里备足了口香糖。此外,她还要求店员每天必须冲一次澡,换一次衣衫,内衣外衣都要换。小伙子们初来时,对这些要求不适应,也不配合。没想蔡老板的嗅觉比狗还灵敏,抽了两下鼻子便下令,回去,换身皮去!大家心里恼恨,便私下里嘀咕,说还嫌别人有味儿呢,其实就她的味重,酸,酸菜(蔡)味儿!
袁宝亮回到店里,正是客人稍稀的时刻。中国人还恪守着“饥不洗澡,饱不剪头”的俗训。饥不洗澡好理解,低血糖的人容易在蒸腾的热汽中晕厥,可饱不剪头又是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肚囊鼓胀坐着不舒服吗?蔡老板看袁宝亮进了门,脸色立刻阴下来,大声说:“别以为有了几个回头客,就真把自己当成大把儿了!不愿挣这个钱儿就别进我的门,排队在外等着的成手师傅多的是!”
正在给客人焗发的付佳溜了袁宝亮一眼,轻声说:“蔡姐,我跟您报告过,亮子哥老家来人看病……”
蔡老板喝道:“闭嘴!我说你的亮子哥了吗?想护着你就抓紧自己去开一家理发店!感冒了就不要来,我还怕他把客人传染了呢!”
付佳吓得不敢再吭声,袁宝亮也忙抓起墙角的塑料扫帚,清理起地上的发屑来。平时,店里人多是喊蔡老板为姐,但袁宝亮却轻易不肯嘴甜,人家是东家,咱是伙计,雇佣关系,犯不上。付佳对他的好,他岂会不知道。付佳刚才重复的那番话,他也明白是主要说给他听的。那番话,在住处付佳已在门外说过一次,但那时他躺在屋里,没应声,付佳担心他当时睡着了,才又重复,只怕他说岔劈。像清扫发屑这种活,平时都是刚入店的学徒工干,连小工都不屑动手,更别说像袁宝亮这样的头牌理发师傅了。袁宝亮主动抓起了扫帚,已是一种伏低示弱的姿态,蔡老板不应该瞎了那双眼的。
过了晌,活计就忙起来。袁宝亮心里仍是乱,不断地翻腾着天亮前的那件事情,也不断翻腾着对那件事的种种猜测。电视里的法治节目最好讲的一个词就是做案动机,知了动机才好确定侦破方向。那雅阁司机的做案动机又是什么?蓦地,他想起蔡老板刚才损他时透出的那个意思,吃软饭。是不是自己和唐姐的事已经被她察觉了呢?蔡老板四十出头了,却不愿听店里的姑娘小伙们喊她姨,那是一种什么心态?只听说蔡老板的老公也是做生意的,但不管店里出了什么样的事,却从没见她老公在店里露过面,倒是她十多岁的女儿来店里找过她妈几回。去年,一个留着长发的王八蛋小子来店里,非要把自己弄成个卷毛獅子狗,还非让刚进店不久的付佳给她做,没想付佳手忙脚乱地为他卷头发时,他就借着指点的由头抓住付佳的手不放,还去抓付佳的胸脯。付佳惊得叫起来,袁宝亮便率先和几个兄弟冲了上去。吃了亏的獅子狗很快卷土重来,身后还带来了几位凶神恶煞,舞棍弄棒地要砸店铺。就是那种时刻,蔡老板也没说让他先生来助助威,只是打电话喊来了110。警方出面,平息了冲突,獅子头骚扰女店员无证据,鼻青脸肿却是讨要赔偿的实证。那一次,蔡老板甩出了三千元钱,却没说一句抱怨店员的话,带大家去喝压惊酒时还说,再遇这种人,还得这么干,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就是花了几个钱儿吗,我认!那次,袁宝亮挺为蔡姐的丈夫气感动,心想,她先生总会出面给大家敬杯酒压压惊吧,但没有。蔡姐也只是在敬酒时说,我先生忙,特意打来电话,让我代表他敬大家一杯酒。
蔡老板在花钱的问题上一直很大度,不像一般女人那样斤斤计较抠抠搜搜。仅仅是因为她不差钱吗?听说这个R沙龙的铺面早就买下来了,提供给店员的那个住处也正在跟房主商量一次性买断。她自己另有居所,还开着一辆很男人气的汉兰达。那她的钱可是哪里来的呢?仅靠开这家美发店就能撑起那么大的开销吗?
由蔡老板自然就想到了唐姐。同为有钱的女人,同样出手阔绰,但唐姐给人的印象就柔和平静多了,少了许多张扬。按理说,雅阁司机既要唐姐的床上视频,就不会再去惊动唐姐,那唐姐是不是对这个事确是一无察觉呢。听说女人有第六感觉,那种感觉还非常灵验,既有猎手已伏在不远处将枪口瞄向了她,她总该多少有点警觉吧?
借着去蹲卫生间的机会,袁宝亮把手机打给唐姐。耳机里回应的仍是“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这不奇怪,以前他也多次试过,除了唐姐想起约他,那个号码都是处于关机状态。也许,那个手机卡号就是唐姐专门给他预备下的,不想用时就摘下了。春天的那个夜晚,关了店门后,袁宝亮如约奔了龙宫游泳馆,怕唐姐等得急,他还打了出租车。他给同住一室的伙伴们的理由是去跟老乡吃夜霄,这个理由很堂皇,从乡下进城谋生的人多是同乡同村,还有人是同宗,亲亲友友,相互照应,相互引荐,所以也多是从事同一行当,从鲅鱼圈出来的年轻人就不少进了美发店。袁宝亮也曾把那些兄弟姐妹们引荐给蔡老板,但蔡老板一见面就摇了头,不是说这个胖了,就是说那个太丑,过后还埋怨他,说我招员工的条件你也不是不知道,以后像这种歪瓜裂枣的你就别让我为难了。袁宝亮赔笑说,人家都知道在蔡姐手下干活是修来的福份,吃住条件好,挣得也多,乡里乡亲地求我,我还能黑下脸不引荐呀,好像我只想吃独食似的。蔡老板爱听恭维话,这和其他女人没区别,听袁宝亮如此说,便笑了,说你以后就少在那些人面前夸我,只说我是母老虎,不好侍候。袁宝亮乘势而上,再恭维,说这么说可不好,他们更得挤着门缝往里钻了。谁不知母老虎护犊子呀?其实,袁宝亮心里清楚,蔡老板在挑选店员的条件上,除了看高矮、胖瘦、丑俊,还必须嘴甜,此外,还有一宗想法她没说出口,那就是,若是同乡或亲友,一概免谈,除非你自己先滚蛋。她怕店里的人抱团儿,合起伙来跟她较劲,那就不利于分而治之啦。
那夜,到了龙宫,唐姐已等在大厅里。见了面,也没多说什么,唐姐往他手里塞了一片更衣箱的电子卡,还有一张售货单,说“泳裤的钱已经交了,你自己去柜台选”,便转身进了女更衣室。男人更衣快,三下五除二,便进了游泳大厅。已是夜深,人不多了,弯腰先撩撩水,果然是温的。这么大一池水,在冬天里都能保持这温度,这得烧去多少煤呀?袁宝亮跳进深水区,做着踩水的动作,一边观望着阔大的游泳馆里的设施,一边留意着唐姐的身影。唐姐身材不错,但穿了泳装亮相,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唐姐很快来了,却不是顺着泳池走,而是从浅水区一路游过来,采用的姿势是蛙泳,娴熟自如,水波不兴。袁宝亮一缩身钻进了水里,他猜想唐姐一定在四下张望寻找,便故意潜在水下不露面,直到泳池一角才重露峥嵘。唐姐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笑容,招手叫他游回去,他便再潜入水底,一直到了唐姐的脚下,还挠了挠唐姐的脚心,两人一下熟稔了起来,在深水区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
4
雅阁司机逼要唐姐艳照的动机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虽要害,却一时难得要领。想得脑袋疼,便不想了。夜里,回到住处,躺进舒舒服服的被窝里,伙伴们已响起高高低低的鼾声,袁宝亮却仍睡不着。要不要接受雅阁的指令,现在成了主要问题。把艳照交出去,肯定就对不起唐姐了,艳照如果曝光,唐姐不会想不到是他所为,那不差钱的唐姐会不会也对他使出报复的黑手呢?要是不按指令办,雅阁又岂会善罢干休,听他的意思,连咱的老家在哪个屯落哪趟街,老爹老妈长什么模样都摸得一清二楚了,那不会仅仅是威协吧?袁宝亮打开悬在床头的小灯,摸出雅阁交到手上的摄像机,又翻开使用说明书,心里巴望着最好对这种小玩意儿摆弄不明白,那就是个推搪的理由了,起码可以拖延,拖过一天是一天,最后拖黄了也未可知。可眼下的电子用品也太通俗,机器上也就那么几个键子,比手机还简单,不过按了几下键子,就开始工作了。再按播放键,小屏幕上便出现了刚刚录进去的画面,很是清晰。说明书上说,电池只要充足,可以保证连续摄像120分钟,绰绰有余了。
那一次,袁宝亮和唐姐在游泳池里扑腾了一个多小时。唐姐说,累了,去垫补点什么吧。两人冲洗了身子,又回更衣室换上衣衫,便去了附近的一家韩式烧烤店。吃过,唐姐又说,这么晚了,还是歇一歇再回去吧。袁宝亮便又随她坐进出租车,进了一家宾馆。袁宝亮原来还想,有了这一夜,就可知唐姐开的那辆跑车是什么牌子,车牌号是多少了,但那晚唐姐的车没出现,以后也再没出现,就是日后她再去美发店,也都是打车。蔡老板曾问,你那个姐儿咋不开车了呢?袁宝亮答,兴许是嫌咱这地方不好停车吧。袁宝亮心里明白,露了车就等于暴露了姓名和身份,其实,就连她是不是真姓唐,还得两说着呢。她若说她是唐僧的二姑,多少还贴点谱,可说是唐僧他二姨,就不粘不靠了。她的祖上和姥姥家虽然也可能都姓唐,但那个概率太低了。再说,唐僧也并不姓唐,可能是姓陈吧。
进宾馆前,唐姐将一只电子门卡交到袁宝亮手上,叮嘱说,客房号在卡上写着呢,你在外面稍等一会再进去。原来人家什么都有备在先,连客房都事先订下了。
进客房做什么,袁宝亮心里很清楚,那才是今夜的核心内容,此前的玩呀吃呀都可视为铺垫,前戏。那种事,于袁宝亮虽是第一次亲历亲为,但从朋友们的嘴巴里却已不知听了多少次。夏夜里,关了店门,乡亲们呼朋引类,去大排档喝啤酒,轮流坐东。酒至半酣,便有人借酒盖脸,悄声问他,就你这人高马大的一表人才,没有富婆骚扰你?袁宝亮反问,看样子你是被骚扰过了呗?问话人说,富婆富姐总比小姐干净,骚扰了又如何。他再问,年纪比你大许多,都快差辈了,你也下得去手?问话人不羞不臊,说,那就把价钱先讲好,衣袋里再备上伟哥,灯一闭,只想着你梦中的情人,愿想谁想谁,一样。
十几分钟后,袁宝亮进了客房。床头灯亮着,唐姐已躺在了被子里,做出已入睡的样子。其实,唐姐还算讲究,已把充足的自由留给了你,等在宾馆外面的时间,你完全可以选择走开,随便你去哪里。袁宝亮虽也有过犹豫,甚至还想到了付佳,但他还是走了进去。唐姐虽比自己年龄大,但并没大上许多,没差辈,身材和相貌都不错,事后还可能得笔小费,这种便宜不拣白不拣呀。
袁宝亮不是童男子。在老家读高中时,和班上的一个女生交过朋友,两人钻过青纱帐,还在海水深处玩过蛟龙戏水。可毕业后,女生突然没了踪影,他去家里找,女生的妈抱着大扫帚扫干干净净的院子,脸上不阴不阳地说,你别找她了,你也找不着她,她去南方打工了。袁宝亮知道自己家里穷,那个结果并不出乎意料。那夜,袁宝亮想把身下人想像成黄鹤已去的女友,但唐姐一反此前的文静,表现得很饥渴,也很忘情,竟让袁宝亮完全把女友丢到脑后了。快到冲浪时,唐姐的脸庞扭曲得不敢认了,似乎还要放声喊叫,袁宝亮在床头没抓到什么东西,便急横过胳膊,将小臂堵过去,任她咬。事毕,唐姐揉抚着他小臂上的两排齿印,半是歉意半夸奖地说,你还挺有经验呀。
两人相拥着睡去,那一夜,从下泳池到上床,都是力气活,也都累得够呛,睡得很沉实。天快亮时,唐姐把袁宝亮推醒,说你穿上衣服,先回去吧。袁宝亮问,那你呢?唐姐说,我也走,不是一路,你打车先走。袁宝亮心底猛地涌上依恋之情,想了想,问,往后我想姐了,怎么找你?唐姐笑了,轻轻地拧他胸脯上的肉,说还上瘾啦?等我找你吧。
那次,唐姐没给他小费,但临出门时,却指着电视机旁的一个小纸袋说,我看你的手机早过时了,换一个吧。袁宝亮打开纸袋看了,三星的,连包装还带着呢,款式挺新潮,后来打听,当时的市场价是两千多。袁宝亮道了谢,出了宾馆就将包装盒丢进了垃圾箱,只将手机和附件塞进衣袋。这样,回到住处,就不显山不露水了。唐姐挺会办事,心意到了,还让人心里舒服。不然,赤祼祼地直接给钱,那算什么呢?
此后,两人的秘密交往就多起来,或半月,或一月,唐姐会发过短信来,有时说去打保龄球,有时说去K歌,还去看过炒得正红的电影。活动之后是宵夜,进的餐馆点的菜肴也是五花八门,但最后的那道程序肯定是不变的。天亮前从宾馆出来时,唐姐会因宾馆所在的位置不同,有时也会跟他打车同行,但都是先送他回住处,却从来没让他知道她最终会回到哪里。唐姐有时也会给袁宝亮一些钱,但时机拿捏得很是时候,厚厚的一叠足上千,说的却是“该打车就打车,别舍不得”。有所变化的是两人交往之后最初一段时间,唐姐不再来做头发了,连蔡老板都生出了疑问,说你的那个姐儿怎么不来了呢?再见面时,袁宝亮便对唐姐说,想做头发还是去我们那儿吧,我们老板都问起你了。过些天,精明过人的唐姐果然就又露面了,仍是点袁宝亮,也仍是淡淡漠漠不远不近的神情。蔡老板上前招呼,妹子,怎么好长时间没见?我们哪儿做的不好,还请指教。唐姐说,门前要是有停车位,我就只上你们这儿来了。
袁宝亮心里挺舒服,也挺感谢唐姐。自己不过随口提了那么一句,唐姐就又闪亮登场了,看来还是挺把自己当回事的。但转念又想,唐姐重来,会不会只是作秀演戏,目的还是在掩饰保护她自己呢?这么一想,袁宝亮心里又有些凉。自己和唐姐,究竟算是一种什么关系?是当下正时髦的姐弟恋吗?显然不是,哪有情人间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那自己就是……鸭?为心里突然生出的这个想法,袁宝亮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又揪揪了好些天,后来就自己给自己否定了。鸭的目的是图挣钱,可自己跟唐姐提过票子的事吗?没有,一次都没有。至于唐姐给过自己礼物和票子,那是她的心意和怜悯,可怜小弟靠卖手艺谋生过得艰辛。自己不是也一次次生出给唐姐送上一点什么的念头吗,之所以一直没送,那也是因为自己的钱包太瘪,怕送上的东西难让唐姐中意。袁宝亮的姥姥家在岫岩,那里产玉,他曾不止一次设想,再过年去给姥姥拜年时,就求表哥帮助找一块上点档次的河磨老玉,不用太大,哪怕只是一个胸坠,但一定要请高手匠人雕琢,哦,对了,雕一个佛坠就行,男戴观音女戴佛嘛,也暗示自己是和唐姐贴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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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袁宝亮吃不下,睡不安,心里纠结闹腾,脸色灰暗下来,眼圈也明显黑了。付佳一次次问,亮子哥,是不是你真的病了,去医院看看吧,别硬撑着。袁宝亮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付佳又说,要是……心里有事,找人说说,兴许就好啦。袁宝亮心里烦,麻搭一眼,不接话,走开了。
要命的是,袁宝亮给人理发做头发时也常走神。有一次,有个小伙子坐上理发椅,说照原样,收个边找找齐。没想,就连这最简单的吩咐,袁宝亮也给忘了,一推子下去,小伙子瞪眼跳起来,问你要干什么?袁宝亮怔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理发这行当跟木匠同理,长了可以慢慢往下修,可这一推子,等于把卷毛狗理成了沙皮狗,缺了材料,无路可回了。事已至此,他只好玩太极,把责任往外推,说你不说要理三胖式吗?小伙子越发气得骂,说你二大爷是老绝户才剪三胖式!蔡老板闻声赶过来,见了情景已明白了八九,忙笑着将小伙子往椅上推,又做出仔细端详的样子说,哎兄弟,你还别说,就你这福神态态的模样,剪三胖式真不错,回头率肯定高。你先剪一回试试,费用全免,现在三胖式正时髦,不少客人都是奔着这发式专来找我们这位袁师傅。那一次,虽是蔡老板亲自出马,话也说得天花乱坠,但小伙子只是不依,最后双方达成的协议是,先刮成一个亮堂堂的和尚光,下次来再留成板式,直至将发式恢复到原先模样,费用全部免单。待小伙子离去,蔡老板才黑下脸来吩咐,以后这个人免单的费用全部记在袁宝亮头上,并扣罚金二百。
我的天,理一个男士头,落到师傅个人手上才五元,那得白干多少个呀!可脚上的屎是自己踩的,又能如何?
夜里睡不着,便蜷在被窝里上网。无线网络的费用是蔡老板支付的,住在这里的年轻人几乎人人都有笔记本电脑。眼下电子产品更新快,比开春后海里的鱼汛还让人应接不暇,虾爬子刚甩了籽,白漂子鱼就拥过来了。只要不想赶时髦,价钱上也便宜,两千元以内保证拿个二手货,若是手气好,那二手货还常是没开封的,跟还没进洞房就暴死了新郎的寡妇是一个意思。也不用上网或专程跑电子市场去淘,不出美发店的门,便有货主来光临,考验的就是你的眼力和搭讪的本事。看那些来做头发的先生或女士,衣冠楚楚细皮嫰肉像是坐办公室的,又颐指气使像经常发号施令者,你就一边为他做头发一边跟他聊,先聊手机再聊电脑,说那东西就像出了水的鱼蟹,最是存放不得,今天可能还算海鲜,明天就可能变成让人捂着鼻子的臭货,想吃快吃,吃不了的也必须抓紧处理。咬钩的人肯定是有的,当官的命真是好,嘴上说是单位配发的,啊呸,谁信,有人恭送才是主渠道吧。
夜深后,说了笑了,洗了涮了,一个个缩回床上去,灯熄了,屋子里闪动起鬼魅的光亮,有人塞上耳机看电视剧,更多的人却是去跟神出鬼没的网友扯闲淡。不时的,邻床的嘻嘻笑起来,还忍着,像大姑娘有屁似的,不敢放,硬憋着。最让人生气的是靠窗子的那位,也不知他又搭上了哪位小狐仙,连床铺都跟着轻轻地摇起来,弄得满屋子闹腥味,值不值呀?
袁宝亮没心思看电视剧,也没心情找昔日的网友逗闷子,他去聊天室里卖呆,只动耳,不动口,只想寻找一个有些见识的人。果然,他发现了一位网名叫“怜狐汉”的人,南山擒狼,北山伏虎,谈兴正浓,听他话里,好像真在北大荒下过乡,还在伟人划出的圈里几番沉浮。瞄准时机,袁宝亮插进话去:这位大哥,小妹是‘沉陷泥潭的小狐’,一看你的网名,便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小妹想与你单独聊聊,可好?
怜狐汉立刻回应:遵命!愚兄已撤出聊天室,把我加入你的好友。
小狐:哥,小妹遇到难题了,特来求教。
怜狐汉:一看你的网名就猜出来了,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现起的吧?
小狐:哥果然是聪明人,什么也诓不了你。
怜狐人:什么事,但说无妨。
小狐:是我的男朋友遇到难心事啦。他去跟朋友喝酒,酒后被一个女人带进了宾馆。还以为白拣了什么便宜,没想前两天突然有位男人找到他,逼他支付五万元精神损失费,不然就告他强暴,还说手上有艳照为证。这可怎么好啊?
怜狐人:哈哈。你的“男朋友”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小狐:大哥怎么这么说?
怜狐人:上视频可好?面对面,好说话。
小狐:……且等把这事了了,小妹再把丑模样亮给你,好不好?
怜狐人:也中。那个找你男朋友的男人姓甚名谁,你们可知?
小狐:他只是给我男朋友打来电话,可按来电显示打回去,却总是关机。看来人家是存心玩隐身。
怜狐人:干脆不理他。耐住性子,不信他不露出尾巴。
小狐:可那敢。我男朋友大学毕业好几年了,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找来这么一份还算理想的工作,还在试用期呢,真要让他把艳照曝了光,这一辈子就砸了。
怜狐人:那……那个女人姓啥叫啥,是吃哪口饭的,总应该知道吧。顺蔓摸瓜的道理懂不懂?依我分析,那两个东西就是同党,合起伙来玩你们。不然,那艳照又从哪里来?
顺蔓摸瓜?袁宝亮心里一亮,怔住了。这确是个好主意,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逼讨艳照的人必与唐姐有恩怨,针锋相对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只要顺着这条道追下去,也许真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吧。袁宝亮急敲了一行字,发出去,便退出了对话,“对不起,我男朋友回来了,改日再跟大哥联系。我下了。”
可那根“蔓”又在哪里呢?人虽见过,甚至钻过一个被窝,可她是不是真姓唐还不知道呢。也许,过不了几天,唐姐的电话又打来了,再约自己去陪她去玩去乐,可唐姐是个多么精的人呀,那个专用的手机发过短信,告过时间地点就关了,为了防止露馅,她连自己的汽车都不再开。袁宝亮发了一阵呆,便想起网上有私家侦探,若花钱让他们帮找一找呢?
找私家侦探不难,在搜索上一敲,立刻显示出了数以万计的信息,而且都标榜“正规正直正义,合情合理合法”。袁宝亮选了一家与本市相邻城市的侦探,按照上面提供的手机号码,发出短信,“神探先生好。我有要事急找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可能相助?”很快有回复了,“谢谢惠顾。请提供该人的姓名及工作单位。”袁宝亮答,“只知她是女的,年龄在三十上下。其他都不知。”对方再回复,“能提供该人住址也可。”袁宝亮答,“我要知道她住在哪里,就登门面见了。”这次对方回复得更迅捷,“我日你妹!闲得手痒,可去挠墙!”
虽然挨了骂,袁宝亮心里却一乐。好,很好,这确是一条道,想办法寻到唐姐的住处,应该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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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5-19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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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几天,唐姐果然又来了约会的短信,这次是去滑冰。市内北郊,新建了一座室内滑冰场,据说就是在三伏盛夏,也可照滑不误。袁宝亮赶到时,唐姐已将冰靴租下了。两人披挂上阵,唐姐立时小燕一般飞窜出去,还回身向他招手,一看就知是个老手。可到了冰上,袁宝亮就玩不转了,连着摔了好几个跟斗,惹得唐姐笑,咯咯咯,老母鸡似的。好在袁宝亮年轻,身子也灵巧,很快便能慢慢滑动了。有钱真是好,变着样儿地寻快活,不服不行啊!
到了夜深,自然又是夜宵和开房,曲径通幽,不偏主题,一切都是老路数。进了客房,唐姐说,滑出一身汗,我先洗洗。袁宝亮一件一件接下了唐姐剥下的衣服,挂在衣柜里。看唐姐进了卫生间,门咔地一声落了锁,袁宝亮也开始剥自己的衣裳,也不是他多么急着要洗,而是有些准备工作必须趁着这有限的时光做好。他把那只录像机带来了,一直藏在羽绒外套的内袋里,雅阁司机吩咐的事还是要做,至于艳照交不交出去且等以后再说。袁宝亮将自己的衣物堆在写字台上,看似随意胡乱,却是精心做了安排。他将录像机的键子按下了,机子仍藏在衣袋里,镜头却正对着床铺的方向。不会错,一点都不会错,他还躺到床上试了试,似可隐隐发现镜头的微弱光点,但唐姐没有这个防范,应该不会发现。
唐姐裹着浴巾出来了,袁宝亮有如哨兵接岗,立刻进了卫生间。站在篷头下,袁宝亮突然感觉心脏狂跳起来,撞击得连耳膜都跟着嘭嘭地响,心绪也罕见地躁乱。我这是在干什么?唐姐会发现那个秘密吗?若问起来又怎么答?艳照录出来,还是不能交出去吧,谁知那个王八蛋会闹出什么事端,那可就彻底砸锅啦!现在最怕的就是他真下黑手,他不会只是敲铜盆吓唬耗子吧?真是悔死啦,当初要是根本不理唐姐的这个茬儿就好了……
袁宝亮走出卫生间,先扫了自己那堆衣物一眼,原样,没动。再看蜷在被子里的唐姐,双目微阖,神情平静。一切如旧,都没变化。他甩去浴巾,躺在唐姐身旁。唐姐呼应过来,翻过赤裸光滑的身子,紧紧地搂住他。可大不同前的事情发生了,他没反应,完全没有。唐姐伸出手,去抚弄,去挑逗,以前揭竿而起的战将仍是偃旗息鼓。唐姐轻声问,你怎么啦?他答,没……没怎么呀。唐姐又问,又不是头一回,你不喜欢姐啦?他只觉脑门出汗了,不是一般地出,而是呼呼地往外涌,泉水一般。他慌慌地坐起身,抓起床头的浴巾,一下又一下地擦,说怎么会……姐,下回吧,对不起了。唐姐说,你太累了吧,躺下,歇一会。袁宝亮知道自己不是疲累,他只觉腰眼好像又被顶上了什么,锐锐的,稍一用力,就会穿透胸腔。他没有再躺下去,而是奔了自己的衣物,说姐,你睡吧,我这就回去了,行吗?唐姐嘟囔声“烦人”,还骂了声“滚”,便翻过身子,还用被子遮住了头脸。
也好,既烦了,那我就滚,以后别再找我,我也就好对那个雅阁小子交待了。袁宝亮匆匆穿好衣服,跑出宾馆,钻进出租车。只是脑门上的汗水还是不止不休,身上也湿渌渌的,他摇动车窗,露出一道缝,让冬夜的寒风扑进来。司机不客气地喝止,说关上,说你不怕冷我还怕呢。袁宝亮没敢吭声,乖乖地又把车窗摇上。
车到住处的小区大门口,袁宝亮交了钱,跨出车门,这才发现紧跟出租车后面,又停下了一辆出租车,那辆车车内的顶灯亮着,客人却没走出来,看样子是在交钱。袁宝亮心里动了一下,谁呢?不会是唐姐跟过来了吧?应该不是,她即是想跟,只怕也没工夫,女人穿衣慢,又是大冬天,她还能裹件衣裳就追出来呀。小区里的住户?脚前脚后碰巧赶到了一起?但愿是吧。
头一辆出租车已经开走了。袁宝亮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又探头探脑地往后面的车里看不好,便抬脚往大门里走。终于听到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关车门的声音,袁宝亮扭过头,蓦地就愣了。大半夜的,她干什么去了?在小区门前昏黄的灯光里,付佳虎着脸,宛若根本没看到身边还有一个人,擦着他的身子就冲到大门前,又用电子卡在门柱上晃一下,便门笛地叫了一声,开了。袁宝亮追了过去,拉了一下付佳的袖子,问:
“哎,你干什么去了?”
付佳气哼哼地反问:“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去玩玩呀。”
“去那种地方玩,你是大老板,还是抢了银行?”
“又不让咱掏钱,不玩白不玩。”
“所以还玩到宾馆里去了,你这便宜拣得大啦,是吧?”
袁宝亮心里沉了一下,看来,今晚的事,她什么都知道,她是跟了梢的。他说:“唐姐说玩饿了,拉我去吃饭,还喝了酒。又说喝多了,头晕,我还能不去送一送呀?”
“啊呸,还姐,叫的挺亲呀!她说啥你就听啥呀?”平时不大爱说话的付佳嘴巴竟扫起了机关枪,“那她为什么不回家?”
“她……她说怕惊扰家里人,还说……她先生讨厌她喝酒,正好宾馆里早有包下来的客房,是她先生给公司里的商客长年包的,就想先睡过一觉再回去?”
“你真的什么都没干?”付佳立住了脚,一双眼睛贼亮贼亮的,死死地盯住袁宝亮。
袁宝亮装出懵懂的样子:“还能干什么呀?哦,对了,一进客房,她就吐了,哎哟,那个味儿呀!我把她扶到床上,又打扫一番,再回头看,她已经趴在床上睡了,死猪一样,鞋还在脚上穿着呢。我给她盖上被子,就退出来了。不信你摸摸我脑门,这一阵忙活呀,弄得一身臭汗。”
付佳甩开袁宝亮的手,又问:“我看出了餐馆时,她走得挺稳当的呀?”
“又没喝三步倒(一种毒药)。酒后就怕见风,尤其是冷风,这你还不懂呀?”
付佳扭头又往前走,看来是信了。按时间推算,她也应该信。唐姐进了卫生间,只是冲了冲,他进去后也没耽误多少时间。好在今夜真没做什么,若是睡下了,别说付佳不信,可能连自己都不信。付佳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恶心死人了,还给人家盖被!袁宝亮心里轻松了些,故作玩笑说,咱就把她当成残疾人,做好人好事了。
付佳又立住步子,问:“巴结有钱人,给人家当哈巴狗,感觉不错,是不?”
袁宝亮哈哈干笑,说:“我巴结她干什么?是她主动邀的我,我不过是想留住这个回头客。她哪回来店里,消费的价码可都不低,这没错吧?”
两人到了住房门外,趁着付佳摸钥匙的工夫,袁宝亮叮嘱,今晚的事,对谁都不能说,有的人嘴太厌。付佳翻了他一眼,回道,凭啥不让我说?我偏说,说袁宝亮爱吃软饭,说袁宝亮当了小白脸子,明早开饭前我保证让天下人都知道!袁宝亮听她这么说,反倒放心了,看来她真信了自己给出的那些理由,也算应下了,女孩子还不都这样,有些话故意反着说,含着抱怨和撒娇的味道。袁宝亮挤挤眼,又说,何必等明儿早,还不如进门就把大家都叫起来呢。我听老人们有句早些年的话,叫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
门打开,屋子里很安静,再是夜猫子也该睡下了。付佳耸起手指在嘴边摆了摆,示意不要出声,就轻手轻脚钻进女生房间去了。袁宝亮躺在被子里,却一时睡不着。想想付佳跟踪的事,真是小弟头上挂镰刀,悬透了,若是明早再出宾馆,那可对她怎么遮绺子(掩饰)?再想想自己奔滑冰馆时,也过十点了,连滑冰带吃饭,少说也有三四个钟头。这死冷的天,付佳可躲在哪里呢?不会就闪在枯树棵子后面吧?听天气预报上说,这时节夜里户外的气温都近零下二十度了。这么一想,袁宝亮心里又生出一些温暖,看来付佳真对自己动了感情,那她的这份真情是痴心还是犯傻呢?不犯傻又怎会轻信自己那并不高明的搪塞呢?怪不得城里人编出了“新四大纯”,把山野菜和傻村妞相提并论。其实,凭心可论,自己一个小理发匠,在城里真就跟一只蚂蚁差不多,真要能娶上一个像付佳这样的媳妇,手脚勤快,知疼知热,日后两人一块开一家小理发店,一辈子凭手艺和勤苦吃饭,倒也不错……
陡地,袁宝亮想起了羽绒衣里的录像机。他急跳下床,摸出来,复又蜷回被窝,猫在里面检查录像的效果。果然都录下了,自己进了卫生间那一阵,原来唐姐并没干躺着,她坐起身,抓浴巾揉擦了一阵头发,还下床去挎包里翻出小香水瓶子,往身上喷抹,赤裸裸白亮亮的身子暴露无遗。待自己回到床前,那一幕就没得看了,怎么还临上阵卷了刃变成废物了呢?当时并没觉怎么样,只是心里慌急窘促,可眼下这回头一看,就觉丢人了,而且丢得大了。乡下人骂人最狠的话就是“骡子”,自己岂不真成了骡子?这个录像若给出去,且不说看到的人会怎么说唐姐,自己这张脸还有地方放吗?还不如实打实地当回淫棍流氓呢……
这么一想,袁宝亮就再不犹豫了。这录像机虽小,却不能像手机样随时带在身上,真要哪一刻被哪位哥们看了新奇,还了得?既不想往出交,那就删了吧,马上删,彻底删,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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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宝亮第一次接到雅阁司机的电话,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手机在裤袋里颤动,他摸出来,先看来电显示,是个生号,他接了。没有称呼,也没有寒喧,那个故作低沉的男声开口直奔主题,说十五分钟后,我打发人去取录像机,你交给他就是。袁宝亮心里激灵一下,对客人说了声抱歉,我接个电话,便跑到了理发店外面。他说,想取就取吧,反正上面什么都没有。电话里骂,你他妈的想糊弄谁,昨晚你干什么去了以为我不知道呀!袁宝亮心里又激灵一下,他又没进客房,未必什么都知道吧,便应道,昨天只是在一起滑了一会冰,也没做别的,你让我录什么?电话里沉默了一下,说,那就等下回,你他妈的再跟我玩花活儿,我就不客气了!
理发店虽在临街的阳面,但时已入冬,天气已是很冷。刚才忙着出来接电话,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羊毛衫,凛冽的冷风是吹在身上,电话里的寒意却直扑骨里。袁宝亮打了个寒战,想了想,又按来电显示回拨,对方却已关机。果不其然,跟唐姐玩的是一个套路,他找你十拿九准,你找他却神出鬼没。但这回,哥们也不能再当甘心被猫戏捕的傻耗子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等着吧。他又按了几下键子,见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城市街道示意图,有个亮闪闪的红箭头已指向白桦湾小区,便放心了。今天早晨看时,那个箭头还指向宾馆呢,看来,唐姐睡过一觉,已经回家了。原来她的家在白桦湾,富贵之窝呀!
袁宝亮慌慌地回到店,有意躲避着蔡老板投过来的责怪目光,但蔡老板冷冷硬硬的声音还是追了过来。我再强调一遍,以后不管是谁,手上有活儿时,都把手机给我关掉!如果客人有投诉,扣除当日的全部收入!袁宝亮没敢接话,只是忙着让手里的电推子又嗡嗡地唱起来。刚给客人染过发的付佳踅到身边来,低声说,出去也不知披件衣服,冻死才好呢,活该!
动用即时定位器的念头也是在前几天上网时生出的。袁宝亮请私家侦探查找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侦探问姓名,他答不知道,侦探又问地址,他也答不知道,为此,还挨了骂,却不觉活该,一个点子价千金,挨句骂也值。袁宝亮想起前不久,一位中年妇女带着老父亲来理发,老人八十多岁了,患了老年痴呆,以前没少走丢过,那个女人为寻老父,还来过店里。那是个嘴巴好嘚嘚的女人,站在理发椅前,不待发问,自己就唠叨个不停。她说这回好了,给老爷子脖子上挂个定位器,就再不怕丢了。袁宝亮顺嘴问,定位器?不是公安部门才可以用吗?那种东西可去哪儿搞?女人说,还什么公安部门,去手机市场呀,还有电子街,一问,到处有卖,型号款式多的是,挑着买。两个信息加一块,袁宝亮知道了,想寻找一个人的下落,也并不是什么大海捞针的事,只需小动一下心思。
那天,利用午间稍闲的时间,袁宝亮奔了手机市场,一问定位器,果然有店家追着问,是给人用还是给宠物用?他问,这有区别吗?答说,人用,外表精致些,附带着还有一些别的功能;或只是怕小猫小狗跑丢了,那就便宜了。袁宝亮选了一个最小的,还没U盘大,又让店家把程序下载到手机上,屏幕上果然立刻显示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他又问,这小玩意儿能用多长时间?店家说,没电了,就换电池嘛,只要不丢,就长命百岁。离开时,他一边把玩,一边心里骂,王八蛋,他也只配用阿猫阿狗的,而且还是条疯狗癞皮狗!
袁宝亮备下的那个电子小设备,原是为了雅阁司机的,哪天再见面,想办法把这小玩意儿塞到他身上或丢进他车里。为此,他还曾设想了许多可能,最好的机会是再坐进他的汽车,趁他不注意,将小东西塞进座位的缝隙或丢到座位下面,到那时,你小爷就成了开启制导系统的导弹,不信你还能跑出地球去!可昨夜,唐姐进了卫生间,在摆设录像机的那一瞬,袁宝亮灵机一动,便想到了定位器,若是先塞给唐姐呢?反正也不值几个钱,先探清唐姐是哪方神圣也不错,大不了,再为雅阁小子备一个嘛。袁宝亮把东西塞进了唐姐的挎包。女人的挎包什么都装,乱七八糟的,短时间内唐姐应该不会发现吧,发现了也未必知道是什么。
天赐良机,机会说来就来了。傍晚时分,有客人来电话,请店里派一个师傅去家里,给瘫痪在床的老人理发。蔡老板问,谁去辛苦一趟?几个能胜任的人或埋头吃饭,或低头摆弄手机,都不接话。这种活计,虽说价钱是来店里的两倍,客人家多住附近,技术上也多不挑剔,但来去总要跑腿儿,再说那种客人连基本坐姿都难保证,理发时又需弯腰撅腚的,所以谁都不愿去。还有人不止一次地提议,说干脆将这种“出台”的项目免了吧。蔡老板也一次次黑下脸喝斥,什么“出台”?我让你们出台了吗?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这个服务项目既已喊出去了,就得坚持,不能让客人骂咱们说话不算数。都不愿去,那就轮班!这次,袁宝亮看大家都不吭声,便将一应家什塞进尼龙绸袋子,还故意玩笑地说,那就把这个学雷锋的机会交给我吧。话音落地,果然就赢得了一片轻松的笑声。
出了店门,走出一段路,估计店里的人注意不到了,袁宝亮拦出租车,先奔了白桦湾。小区在北郊,已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四周有山有水,尤其是那一弯河水,还没有彻底封冻,留出一线潺潺,在月色中蒸腾起缕缕水雾。小区四周植的是清一色的白桦,桦树的特点就是那白色的树干,这个季节虽已叶落枝枯,但那银白色的树干却更给人一种秀美飘逸的感觉。进小区大门时遇了点麻烦。袁宝亮说是给预约的老人理发,还将袋子里的工具亮出来,保安没说不信,却让给那家打电话。袁宝亮故意气哼哼地说,我是磨道的驴,听喝,说老板让来我就来了,我哪知电话,愿打你吧,G座2号门。门牌号是他临机瞎编的,下出租车时他注意到这是一片连体式别墅小区,大门旁边的楼头上贴着牌子,白桦湾D座,那就往下顺吧,2号是小号,不应没有,若说5号门6号门,就可能露馅了。保安说,你理完发就走,别在小区里磨蹭。袁宝亮说,我稀罕,晚上这一阵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放着票子不挣那是二。
按照手机屏幕上的箭头指示,袁宝亮顺着小区里的甬道三盘五绕,到了G座2号门前,手机发出了笛笛的提示音,那意思可能是接近了目标。袁宝亮往前后左右看了看,很安静,正好没人,又抬头往楼上看了看,一楼二楼的灯都黑着,三楼的一个窗子灯光明亮。唐姐真住这里吗?来了就是验明正身的。他凑到楼门前去,担心被门铃上的探头暴露了身影,便往旁边闪了闪,身子几乎贴在了门上,这才伸出手去按门铃。话筒里很快传出回应,是哪位?袁宝亮心里格登了一下,果然是唐姐,听声音好像还挺警惕。他缩下身子,蹲在楼门前,唐姐又问了一次,声音大了,口气也冲了些,是哪位,说话!自然是没人应话,里面便咔地一声,撂了。袁宝亮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蹲在暗影里又大喘了几口气,然后才贴着墙根,耗子似地溜到另一侧楼头,这才直起了腰身。
重回了小区门前。保安奇怪地问,怎么这么快?袁宝亮再入戏,很本色地骂,他妈的,又说明天剪了,明天本爷还不侍候了呢!保安很同情,劝慰道,现在的有钱人,还不都这样,别生真气,不值。
8
手上有了确切的地址,当日晚,袁宝亮便给以前联系过私家侦探又发去短信,“请查北口市白桦湾小区G座2号门电话号码。”对方没有纠缠以前的事,回道,“请按给出的银行帐号打进100元,到账服务,概不赊欠。”袁宝亮又发,“如果你给的号码不对呢?”对方又答,“诚信第一,非诚勿扰。”
到底要不要打上这笔钱呢?唐姐的住处已经知道了,花这笔钱还有必要吗?唐姐不主动将电话相告,就是不想让他打电话,癞皮狗似的往上贴又有什么意思呢?可转而又想,自己眼下急着想知道的是那个开雅阁车的王八蛋是谁,住在哪里,是不是可以先采用这种办法,打探一下侦探是不是真的神通广大诚信可靠呢?娘的,反正钱也越来越不值钱了,就当买个明白,先探探那个侦探的虚实吧。心里这般想着,睡意便袭上来,昨夜玩得太晚,白天又奔波劳累,真是困了,睡吧。
第二天上午,在去理发店的路上,正好经过一家银行,袁宝亮进去,按照侦探给出的账号打过去100元钱,又发去一条短信,提醒核收。仅仅两个多小时,手机里便得了一条信息,不多一字,只是八位数的一串号码,应该是座机号码。想想白桦湾小区所处的位置,号码的前几位应该不错。下面的事,就应该是继续核对是否真是唐姐家里的号码了。防着唐姐家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店里的电话不能用,自己的手机也不能用。去找公用电话?似乎也不妥,跑出跑进的,先就惹蔡老板撂脸子,况且能让唐姐从号码中猜出位置,打草惊蛇。哦,对了,也再买一个手机卡号吧,邻近到处是移动和联通的服务部,连擦鞋铺都兼着卖卡收费的业务,35元一个卡,还带着近百元的话值,跟着唱的学哼哼,跟着跳大神的学蹦达,就是它了。
中午,袁宝亮用新卡试着拨出去。“你好,哪位?”我的天,真是唐姐懒洋洋的声音,真是神了!袁宝亮慌慌地关了手机,将原来的卡换回,再给侦探发短信,“多谢。能否将那家女主人姓名和手机号码相告?”对方很快又回,“询姓名,100;询手机号码,100;两项业务合并,150。”哼,这就不值了,且等真需要的时候再说吧。
又是傍晚,理发店相对安静清闲的时光。袁宝亮坐在那里摆弄手机,便在存储的短信里看到这样一条,“最新科技:可让你随时接听别人的说话和短讯,确保对方不会发现,只要有对方的号码即可。询182……李女士。”
看短信上的时间,是几个月前收到的。当时还跟店里的几个弟兄开玩笑,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科技呀!弟兄们笑话他少见多怪,还玩笑他说,你不妨先拿付佳试试嘛,看她是不是山外有山。袁宝亮说,她又不是我媳妇,我扯那犊子干啥。话虽是这样说,袁宝亮却把这个短信移进了精彩短信箱,潜意识里预备着日后会派上用场。现在,唐姐跟咱玩潜伏,藏头缩尾地偶尔才现一下真身,何不就拿她试上一试呢。且看她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又跟什么人联系,听上两回,起码可揣知她的真实身份了。
袁宝亮给短信里的李女士发去短信:“我想听到某机主的说话内容,请告收费标准。”这世道,都是钱闹的,绝不会有免费的午餐,愿者上钩吧
李女士回复:“从连接之时计费,若只想听机主单方说话,一小时40元;连带听取对话方说话,再加一小时30元。见款服务,即时连接。账号……”
回复的真快,看来亦真亦假的李女士早有答复问询的备案。想一想,倒也不算太贵,那就玩他二百块钱的吧,5个小时,豁出两天的活儿白干了。
袁宝亮是翌日上午又路过银行时打出的二百元呢,给好奇的弟兄们解释说老妈病了,急着要钱买药。他又给李女士发去短信,除了发去所要监听的电话号码,还要求从当日晚7时起接通。城里人阴阳颠倒,好玩夜生活,那个时段下班回家了,私房话多是在那时候说。而过了十二点,人们多已睡觉,再花钱就是打水漂了。
当晚七点后,袁宝亮的电话果然多起来,手机在裤袋里一颤,他就钻进卫生间或躲到外面去,好在白天有给老妈打钱买药的谎话做遮掩,大家没太起疑,连蔡老板都没再酸脸子。头一个电话,唐姐有点不以为然,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呗,也不是头一回,你们当领导日理万机,忙嘛。自己的岁数可不小了,千万别胡吃海喝的,还真想老婆基本不用呀?……哪是你自己不想用,怕是早废了武功吧?呵呵……这个电话八成是她老公打进的,明天才是周五呢,莫不是他老公在外地当官?又一个电话也是打进来的,她颇显不耐烦地说,妈,千万别让他来,来了也没用。老齐刚撂的电话,他明天不回来……那个事不是跟你说过了嘛,还想让我说多少遍?连老齐都听烦了。他的官当得越大胆子却越小,能答应等机会已经不错了,你就别再逼我了……现在想吃皇粮的人多了。你们不上网不知道,三天两头地曝光,有多少当官的为这事栽了跟斗啊……听你们说得轻巧,还一句话的事……算了算了,我困了,等老齐回来我给你打电话。这个电话肯定是她妈打进的,是为她弟她妹或者是她的什么亲戚办工作的事吧。原来她老公姓齐,当的是什么官呢?还有一个电话则暧味,唐姐故意压低声音说,不行不行,老齐回来了,刚回来,正在卫生间泡澡呢,还说泡好了让我给他搓,烦死了……等有时间我找你吧,千万别再往这个电话上打,有事发短信,对了,别忘了,先发条垃圾短信,我不回就是不方便……这个人又是谁?老齐到底是在家还是不在呢?他娘的,咱哥们还有一担挑(连襟)?
这世界,真没有花钱的不是,只偷听了这么几个电话,已基本可知了唐姐的轮廓。她老公官大势大,求他的人多,当然,年龄估计也不小了,老牛嫰草也白扯,牙口废了。唐姐在家享清福,孤寂难耐,便要偷腥。以此推想,想要她艳照的人八成是想求袁大官人办事,逼下了家里的小娘子,不信袁大官人不听枕边风。哦,还有一种可能,那个威胁可能来自袁大官人的前任夫人或子女,试想,哪个结发之妻甘认与丈夫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不劳而获的后来者呢,抖出小妖精不要脸的糗事,老夫老妻的破镜重圆才有可能……
最让袁宝亮好奇和想弄明白的那个电话是在夜里十点钟后,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店门关了,大家走在回住处的路上。手机又颤起来,他掏出来贴在耳上,有意放慢了脚步,还向伙伴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等他。冬日里的夜风正劲,好像还没出道的新手给人刮脸,稍不小心就失了手,让人火辣辣地疼。袁宝亮缩进一家药店的门脸遮风处,见付佳还站在路边,便又使劲挥手,付佳只好小跑着,追前面的那些人去了。唐姐在电话里说,姐,到家没?……那你就早点走嘛,何必非守到这时候……那我就说了,你慢点开,不行就把车先在路边停一停……姐,我妈那边最近有点事,急着用钱。也不是要动本金,你把这一年的利息给我就行了……姐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当初我拿出这笔钱,可是咱俩事先商量好的,我可没同意参与股份,只是答应借给你,不管你赔了赚了,只按咱俩商量好的利息一年一结算,这可是白纸黑字借据上都写了的。可今年的利息都过去两个多月了,不管你炒什么,还能把我的钱扯进去呀……姐这么说可就更没意思了。我要是能干,何苦把那么一大笔钱借给你?不是我家死老齐顾忌前房那个老婆又顾忌上级文件的不让我抛头露面,你以为我不会干呀?不会开矿办企业,我学工商管理的,开家像模像样的酒楼总还行吧,又不是没见过肥猪走,何苦整天囚在家里像蹲牢大似的,说好听的是全职太太……好好好,那就这样,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
二百块钱不白花,听出点意思了。唐姐是个有房有车又有钱的全职太太,她男人停婚再娶,调派外埠当官,因为怕露富,又要自塑清廉形象,她不甘寂寞但也只能寂寞。听口气,唐姐似乎以前在酒楼干过,她这年纪,又读过大学,不应该再端盘子跑堂了,部门经理?那电话里她的这个姐又是谁呢?借去了她多少钱?又为什么连利息都拖着不打给她?
这一晚,一直到入睡,袁宝亮都在想着电话里的这些事,反复回刍,像乡间的老牛。偷听别人电话的把戏,真是太有意思啦,比看磨磨叽叽的肥皂剧有意思多了。豁出来了,明天再豁出二百元钱,时段只选晚九点以后,要求把跟唐姐对话的内容也实况转播出来。摸清了敌情,日后真要不显山不露水地帮唐姐出出主意,唐姐一高兴,赏过来的票子肯定不止这几张……
9
第二天午后,天下了雪,蔡老板去学校接女儿后就没回来。因怕路滑,八点以后,店里基本没客人了。又等到九点,一号替补经理说,别傻等着了,关门吧,大家归巢的鸟儿一样往回飞。替补经理是蔡老板指定的,说我不在时,店里小小不言的事就由他拿主意。有爱看战争片的问,要是他也阵亡了呢?蔡老板翻了一眼,忍不住也笑,说那就由袁宝亮替补。
回到住处,女孩子们忙着洗澡,小伙子们则纷纷缩回床上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女人洗澡磨蹭,用嘴损的男士话说,就是老母猪好打汀,男人们只好等晨起时再冲澡了。重又交过监听费的袁宝亮担心误了期待中的那一刻,则干脆把手机抓在手心里。将近十点时,手机果然颤起来,他按下接听键,便听唐姐说,姐,利息的事没问题了吧?电话里传出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姓黄的,你别逼人太甚好不好?
袁宝亮怔住了,那个声音很冷峻,却也很熟悉,谁呢?
唐姐似乎也怔了,问,我怎么逼你了?
那个声音说,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不是我先坏的规矩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号替补推门进来,大声说,请各位把手上的事都先放一放,我传达蔡姐的最高指示。哎,宝亮,说你呢,把手机放下,一会再打。一号替补说着,伸手来抓袁宝亮手上的手机,袁宝亮慌了,急按了关机的键子,又把手机塞到枕头下。这种时候手机怎么能到别人手里,让别人听去了还了得!听说,窃听别人的电话,严重了违法,自己是花了钱的,主观故意不言自明,应该属于超级严重了吧。
一号替补说的事其实很简单,说蔡老板要求大家明天早上提前半小时到店,把店门外的积雪打扫干净;又要求大家都早点睡,最晚不可超过十一点,说老板不愿看到大家上班后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号说完,踅到客厅,隔着门又向女士们传达。这跟屁虫当的,还挺来劲,真把自己当成泰山顶上的一颗葱啦!袁宝亮心里恨着,重又打开手机,可唐姐和那个女人的电话哪里还有!妈的,二百元钱,真就打水漂了。
那一夜,袁宝亮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女人是谁的问题,真的很熟悉,到底是谁呢?常来店里做头发的女人倒是不少,多数都很沉静,爱说的也就那么几位,是不是因为急赤白脸的,声音才变了调呢?唐姐(管她是姓黄还是姓黑呢,还叫她唐姐吧)是怎么逼她太甚了?她又知道了唐姐一些什么?当时,要不是被一号替补打断,肯定会听到一番唇枪舌剑的论争的,那就会多少了解一些双方矛盾的缘由,也可以想到那个女人是谁了……
蔡老板是第二天傍晌时来店里的,看来心情不好,进门后脸就霜着,一屁股坐进收银台,连身上的裘皮大衣都没脱。刚送来午饭的付佳盛上米饭和肉炖豆角送过去,说蔡姐,午饭还没吃吧?蔡老板没好气地说,我早说过,大缸里渍的酸菜可以吃了,怎么还吃这乱季菜?端走,我不吃!
正坐椅上捧着饭盒的袁宝亮只觉耳朵里嗡地一声,周围突然变成古墓一般的死寂,就连付佳又跟蔡老板轻声款语地解释什么都没听清。怎么会是她?昨天想了半宿怎么偏偏没有想到她?既然她俩早就相识,况且还有着非比寻常的经济往来,那唐姐以前来理发店,却为什么都装作与蔡老板不咸不淡并无什么交往呢?而且,现在看,有些时候,比如蔡老板问唐姐为什么不来做头发,那就是演戏给别人看,她们为什么要装呢?如此想来,自己与唐姐的暗中幽会,蔡老板极可能是心知肚明,甚至是参与谋划的,是不是蔡老板在店里还另派了耳目,早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呢?那个开雅阁车的小子是不是也与蔡老板不无关系呢……
袁宝亮只觉身上冷上来,寒彻心扉,直入骨髓。有些事,是不能往深处想的,也不敢想,越想越可怕。眼下的城里人,怎么这么多的弯弯绕?都说海域鬼魅,明涛暗涌,都很凶险,原来城市里更可怕,谁知哪个人是条凶残无比嗜血如命的大鲨鱼呀!
那天午后,袁宝亮请了假,说身上不舒服,回到住处去了。傍晚时,付佳回去做饭,特意进了男士房间,摸他的脑袋问是不是吃了药,要不要去医院,还说酸菜已经炖上了,如果不想吃,就另给他做点什么。袁宝亮抓住付佳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我就是心里乱,乱成一锅粥。付佳问,是不是因为老妈有病,不放心,想家啦?那就跟蔡姐请请假,回去看看吧。袁宝亮松开付佳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去忙吧,让我自己静一静……
10
付佳是天快亮时收到的袁宝亮短信。那个时候,她睡得正香,感觉到枕头下的手机颤了一下。她把手机握在手里,却不情愿把眼睛睁开,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过了一会,信息的提示音像水滴落潭一般又一响,她就激灵一下醒来了,必须抓紧处理了,如果一会又响,就可能吵醒同屋别的人。原来是阿亮哥发来的,这个时候,他会有什么事呢?又发烧了?让我陪去医院?
“付佳,我走了,不再回来。结账时请把我的工钱打进我给你的银行卡号,拜托,也真诚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付佳一惊,彻底醒来,趿拖鞋到了客厅。男生的房间灯黑着,很安静。她打开门廊的灯,发现鞋柜上多了一把房门钥匙,原来他已离开。付佳又回女生房间,把脑袋探进窗帘里去。真是寒冬了,窗玻璃上已上了厚厚一层霜,哈一哈,又抹一抹,向外望去,漆黑中只可见小区里的几点微弱灯光。
付佳发出短信:亮子哥,你好利索了吗?怎么就走了?你现在在哪儿?
袁宝亮回复:只好走了,越远越好。我已到路口,正在等出租车。
付佳:你要去哪儿?不是回家吗?
袁宝亮:我也不知要去哪儿,但肯定不会留在北口了。
付佳:你找到新地方,也带上我好吗?
袁宝亮:好。等我落下脚,马上发短信给你。另,这个号码我马上废弃,等我启用新号码时,还请一定为我保密。切切!
付佳坐在床边发呆。天一会就亮了,已近冬至节气,天亮得晚,天亮就得抓紧做早饭,再睡不得了。阿亮哥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为什么说越远越好呢?他又为什么启用新号码却要让我替他保密呢?想一想他这几天的神态,是不是摊上了什么难心的事,他也没得罪谁呀……
袁宝亮的突然不辞而别,在大家起床后炸了营。有人给袁宝亮打去电话,回称“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不在服务区是什么意思呢,他换号了?有人问付佳,他走了,也没跟你说一声呀?付佳想起袁宝亮的叮嘱,摇头说,我也是看到他留下的钥匙,才知他走的。一号替补给蔡老板打去电话,然后大声重申店里的规定,说蔡老板有话,以后不管是谁,无顾旷工和事先不告知就走人者,在工钱结算上扣除三至五天。付佳心里格登了一上,心说,亮子哥真是倒霉,走前总该跟蔡姐说一声呀……
谁也没料到,这还仅仅是大震前的异兆。上午九点多,理发店刚刚打开卷帘门,两个警察就走了进来。可能是因为店里走了成手师傅吧,蔡老板这天也早早赶来了。警察从文件袋里拿出几张照片给蔡老板看,问这个人可是你们店里的员工?蔡老板看了照片,惊得瞪圆了眼睛,说他叫袁宝亮,今天早上刚辞工走的。他伤得怎么样?现在在哪儿?大家看老板的神态,纷纷涌上前,照片上,袁宝亮横摊在大街上,满身血污,一双眼睛死鱼样空茫地对着天空,远处还丢着他的拉杆拖箱。付佳呆了呆,哇地一声大哭,抓住警察的胳膊问,他在哪儿,送医院了吗?快带我们去看他!警察说,请大家冷静,节哀。现在只能告诉大家,等我们赶到现场时,他已经没有生命迹象。遗体现在已拉回交警支队冷冻室,等我们确认死者身份和死亡原因后,再通知家属来做善后处理。蔡老板问,遗体为什么放在交警支队?警察说,据我们初步判断,死者可能死于交通肇事,是被汽车撞死的。蔡老板又问,肇事司机抓到了吗?警察摇头,说肇事车辆和司机都已逃逸。肇事地点是在东郊乡路上,因为天亮前那一阵没有目击者,附近又没有架设监控探头,侦破和抓捕的能度很大。警方正在努力。
掩面而泣的付佳突然喊起来:“不对,袁宝亮不是死于交通肇事,他是遭了黑手,有人在算计他!”
蔡老板怒目喝止道:“付佳,咱们伤心归伤心,但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可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干扰警方办法好不好!”
付佳继续喊:“我没瞎说!天亮前袁宝亮给我发过短信,那时他还在咱们小区附近的路口,正等出租车。他说要去外地,继续给人做头发,怎么就突然死到了东郊的乡路上?我手机里的短信还没删呢。再说……”
蔡老板瞪眼再喝止:“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好不好!”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年长的对另一位说,你留下,店里暂停营业,也请店里的人暂停与外界的联系。又对付佳说:“那你马上跟我走,协助警方调查。”
付佳跟警察走出店门前,又一次满面泪水地回头大声喊:“你们都等着,我一定要给亮子哥讨回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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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杏花天影    时间: 2024-5-19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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