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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5-20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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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柜子两开门,李桂常家的大衣柜是三开门。中间那扇门宽,左右两扇门窄。小小暗锁装在两扇窄门上,需要把柜子上锁时,两边的锁舌头都得分别探进中间那扇宽门的木槽里。柜子里的容积已经不小了,可着中间那扇门镶嵌的一面整幅的穿衣镜,给人的感觉,又大大扩展了柜子的空间:卧室里的一切,阳台上的亮光,似乎都被收进柜子里,李桂常本人也像是时常从柜子里走进走出。
天气凉了,李桂常把儿子的毛衣拆开重织,需要添加原来剩下的毛线,就把柜子右侧的一扇门打开了。这扇门里面有一道竖墙样的隔板,把大柜子隔开,隔成一间小柜子。小柜子里放的都是不常用的东西,如李桂常以前穿过的黑棉裤、蓝花袄,用旧的粗布印花床单,一塑料袋大小不等五色杂陈的毛线团子,等。这扇门李桂常不常开,她一旦打开了,一时半会儿就不大容易关得上。因为小柜子的下方有一个抽屉,抽屉里有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封信。这封信她已经保存了九年。每当她打开这扇门,心上的一扇门也同时打开了。她有些不由自主似的,只要打开这扇门,就把要干的事情暂时忘却了,就要把放在抽屉里的信拿出来看一看。信有十好几页,她一拿起来就放不下,看了信的开头,就得看到信的结尾,如同听到写信人以异乎寻常的声调在信的抬头处称呼她,她就得走过信的园林,找到写信人在落款处站立的地方。李桂常小心翼翼地把抽屉拉开了,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如果抽屉中睡着的是一只鸽子,她也不一定会把鸽子惊动。受到触动的是她自己,和以往每次一样,她的手还没摸到信,心头就弹弹地开始跳了。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找到信。她不相信伴随她九年的信会失去,因而她连自己的记忆和眼睛也不相信了。夹藏那封信的是一本挺厚的专门图解毛线编织技术的书,她把书很快地翻了一遍又一遍,把每一页都翻到了,只是不见那封信。她脸色变白,手梢儿发抖,脑子里空白得连一个字都找不到了。她的动作变得慌乱和盲目,把棉裤棉袄床单一一抖开翻找。把抽屉全部抽出来,扣得底面朝上,把每一个细小的缝隙都检查过了。她甚至怀疑那封信会埋在盛毛线团的塑料袋里,就把毛线团往床上倾倒。花花绿绿的毛线团以不错的弹性,纷纷从床上滚落,滚得满地都是。毛线团带着调皮的表情,仿佛争相说我在这儿呢,可它们每一团都是绕结在一起的毛线,而不是那封长信。李桂常对自己说不要慌不要慌,好好想想。她坐在床边虚着眼想了一下,再次拿起那本书,幻想着熟悉的信札能拍着翅膀从书里飞出来。书板着技术性的脸,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李桂常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看来那封万金难买的信真的不见了。
李桂常很快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家里除了她,握有柜子钥匙的只有丈夫,知道那封信放在什么地方的也只有丈夫,一定是丈夫把信拿走了。对于她保存那封信,丈夫一直心存不悦,认为那不过是一些写过字的废纸,毫无保存价值。丈夫更是反对她看那封信,威胁说,只要发现她看那封信,马上把信撕掉。丈夫在家时,她从来不看那封信,只把信保留在心上。她都是选择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才把门关上,窗关上,按一按胸口,全心投入地看那封信。她清楚地记得,上次看信是在一个下雨天。那天,杨树叶子落了一地,每片黄叶都湿漉漉的。一阵秋风吹过,树上的叶子还在哗哗地往下落,它们一沾地就不动了。但片片树叶的耳郭还往上支楞着,像是倾听天地间最后的絮语。她看了一会儿满地的落叶,心里泛起丝丝凉意,还有绵绵的愁绪,很想叹一口气。回到家里她才恍然记起,自己有一段时间没看那封信了。她说了对不起对不起,随即把信拿出来了。待她把信读完,天高地远地走了一会儿神,才把气叹出来了。叹完了气,她像是得到了最安适的慰藉,心情就平静下来。她珍惜地把信按原样叠好,重新装进原来的信封里,并夹到书本的中间,放回抽屉里。那天丈夫很晚才回家,不可能看见她读信。难道丈夫在放信的地方作了不易察觉的记号,她一动信丈夫就知道了?倘是那样的话,事情就糟糕了。她仿佛已经看见,丈夫恼着脸子,以加倍的办法,很快把信撕成碎片,抛到阳台下面去了。在想象里,丈夫每撕出一个新的倍数,她的心就痉挛似地收紧一下。当丈夫把信的碎片抛掉时,她也像是被人从高空抛下,抛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她不由地抽了一口凉气,几乎叫了一声。她也许已经叫出来了,只是叫得声音有些细,自己的耳朵没有听见。但她的心听见了,心上的惊呼把她从想象中拉回来,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便摇摇头,嘲笑了自己一下,动手整理被自己弄乱的东西。
丈夫对她总是很热情。丈夫回家,人没进来,声音先进来了。丈夫以广泛流行的亲爱称呼向她问好。这样的称呼,丈夫叫得又轻快又顺口,而她老是不能适应,形不成夫唱妇随。她按自己的习惯,迎到门口接过丈夫的手提包,问了一句你回来了。下面的问话她是脱口而出:“你见到那封信了吗?”这句问话,她本打算等就寝后再向丈夫委婉地提出来,急于知道那封信命运如何的心理,使她有些管不住自己,一张口就问出来了。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但已收不回来了。
“信?什么信?”丈夫问。
“就是那封信。”
“哪封信?说清楚点。你怎么吞吞吐吐的?出什么事了?”丈夫眉头微皱,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李桂常不知怎样指称那封信,说:“就是放在柜子抽屉里的那封信。”
丈夫似乎还是不解,双手西方人似地那么一摊说:“我怎么知道,什么信不信的?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历来不关心。”丈夫从她手里要过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两本封面十分花哨的杂志,说这是给她新借来的,其中有几篇文章很好看,有一篇是披露某个当红歌星的婚变,还有一篇是介绍娱乐业中的女性,都比信精彩得多。
李桂常接过杂志,说她今天不想看,随手丢在客厅的沙发上了。近年来,丈夫隔不几天就给她借回一两本新杂志,这些杂志有妇女、家庭、法制方面的,也有影视、时装和美容方面的,称得上五花八门。丈夫不无得意地向她许诺,不光让她吃得好穿得好,还保证供给她充足的精神食粮。丈夫的用心她领会到了,丈夫是想用这些杂志占住她的心,不让她再看那封信。这些名堂越来越多的杂志她也看,但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她看那封信。她说:“信就在抽屉里放着,它自己又不会扎翅膀飞走,怎么就不见了呢?”
丈夫说:“你把信东掖西藏的,谁能保证你不会记错地方!”丈夫很快地举了一个例子:一个老太太,靠拾废品攒了一卷子钱,觉得放在哪儿都不保险,后来塞进一只旧棉鞋里,结果忘了,把旧棉鞋连同钱当废品卖掉了。丈夫的意思是以此类比,给李桂常指出一个方向,让她往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怀疑别人。
李桂常说得很肯定,说她不可能放错地方,也决不会放错地方,因为她还不是一个老太太。
“那我问你,你最近是哪一天看的信?”
李桂常想说是下雨那天看的信,话到嘴边,想起丈夫说过的不让她看信的话,就有些支吾,说她记不清了,又说她最近没有看信。
丈夫一下子就抓住了支吾的脖子,指出她连哪天看的信都记不清,还谈什么不会记错地方。丈夫给了她一个台阶,说:“好了,儿子该放学了,你去接儿子吧。”
李桂常的执拗劲儿上来了,她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拒绝踏上丈夫给她的台阶,她说,要是找不到那封信,今天她哪儿也不去。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眼泪即时涌满了眼眶。
丈夫以为可笑,自己笑了一下。丈夫像哄一个爱掉眼泪的孩子一样拍拍她的背,说她把一封信看得比儿子还重要,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样吧,我来帮你找找。真没办法,谁让我娶了一个把看信当日子过的老婆呢!”丈夫打开柜子门上下瞅瞅,就去拉写字台的抽屉。写字台的抽屉一共有六个,他只拉开了两个,就喊着李桂常的名字,让李桂常过去,“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宝贝?”
李桂常走进卧室一看,眼睛里马上放出欣喜的光芒,丈夫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封信。奇怪,信怎么会跑到写字台的抽屉里呢?一定是丈夫悄悄把信转移出来的。丈夫大概在做一个试验,看她把信淡忘了没有。她走到丈夫身边,刚要把信接过来,丈夫却倏地一收,把信收回去了,问:“你承认不承认是你自己把信放在这里了?”
既然信还存在着,就不必跟丈夫较真了。不过要让她承认自己把信放错了地方,也很难。她说:“给我,给我!”撒娇似地扑在丈夫身上,把信要过来了。她把信封上写着的她的名字看了一眼,就把信装进口袋里去了。她的手在口袋外面按着那封信,像是怕失而复得的信再不翼而飞似的。
她出门去接儿子时,丈夫喊住了她,表情严肃地对她说:“我希望不要让我的儿子看见你的信,不然的话,你不好解释,我也不好解释。我要让我的儿子保持纯洁的心灵!”
李桂常不能同意丈夫的说法,她觉得她的信纯洁得很,比血液都纯洁。但她没有说话,就下楼去了。她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装信的口袋,像捂着一只小鸟,并能感到“小鸟”心脏的跳动。她有心把信掏出来看一看,想到丈夫有可能会在阳台上观察她,就克制着没有掏。她抬头往阳台上一望,见丈夫果然居高临下地在上面站着,正小着她的心。
晚上,他们看的是一部有关新生活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剧中的男主角只有一个,女的却是一些变体。不管剧中人的生活怎么变化,主要场景都是在床上,主要生活都是在电视里看电视。李桂常不让儿子看这样的电视剧,儿子一写完作业,她就让儿子在自己的小屋里睡了。她和丈夫也没好好看。她一边看一边给儿子织毛衣。丈夫则接了好几个电话。丈夫在矿上当着一个科的科长,他的电话总是不少。二人躺下后,丈夫把信的问题又在床上提出来了,他问李桂常,准备把信保存到什么时候。李桂常说她也不知道。丈夫不说话了,心情很沉闷的样子。李桂常晃晃丈夫,丈夫也不动声色。李桂常解释说,信上没写什么,挺干净的,建议丈夫把信看一看。说着她下床去了,把信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丈夫。丈夫把信推开了,说他不看,他不屑于看。丈夫推得有些不耐烦,由信累及到人,把李桂常也推开了。对丈夫这样的动作,李桂常不大好接受。对丈夫的说法,她也不能同意。李桂常也不说话了,她把信放回口袋,躺进自己被窝里,拉被子蒙上头。两口子僵持了一会儿,丈夫反而耐不住了,自言自语似地说开了话。丈夫的口气还是不软,他说那封信写得不怎么样,一个新鲜的词儿都没有,有的地方连语法儿都不通,顶多是初中一年级的水平。
李桂常明白丈夫是把话说给她听的,但她听着每一句话都不好听。还说不屑于看,原来背地里看过了,什么人哪!
丈夫还在说。丈夫说就这样的信,他一天能写十封,问李桂常信不信。
李桂常这次不答理丈夫不行了,她说:“你写呀,谁不让你写!”
“信是距离的产物,咱俩成天在一块儿,我怎么给你写!”
“你又不是没出过差,你出差的时候可以写嘛。”
“好,我下次出差一定给你写信。咱先说好了,看了我的信,你不要太感动。你要是一哭鼻子,儿子不明白,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丈夫缓和气氛似地笑了。
“感动不感动是我自己的事,你以为我那么容易感动呀。”
丈夫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要是给李桂常写一封感情充沛的长信,李桂常是不是就可以放弃保存那封信,变成保存他的信。
李桂常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要看丈夫的信写得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丈夫向她伸出一只手。工作上都是这样,既然达成了协议,就要把手握一握。
李桂常把手伸出来了,却没让丈夫握到,只在丈夫手上作游戏似地拍了一下。
丈夫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过了几天,丈夫真的出差去了。丈夫这次出差的地方相当远,是南方一座新起的暴发的城市。丈夫是坐飞机从天上去的。李桂常想,丈夫这次大概要给她写信了。在此之前,丈夫从没有给她写过信。丈夫学问不小,口才也好,在会上讲话一套一套的。丈夫还很会说笑话,常常能把不爱笑的人逗笑。为此有的女同事还羡慕她,说她丈夫是个幽默的男人。这样的丈夫,写起信来应当不会错。丈夫刚走不几天,她就开始等丈夫的信。他们这里的家属楼没有门牌号码,信不能直接送到家里。所有外面来的信件都是一总放在矿上收发室,由收发室分送到各单位。李桂常的单位是采煤队单身矿工宿舍楼。这种宿舍楼是旅馆化的,所以李桂常的工作跟旅馆里的服务员一样,每天为单身矿工打水扫地,整理房间等。要是丈夫来了信,采煤队队部的人会很快把信交到她手里。等到第七天还没收到丈夫的信,她就有些着急,思念起丈夫在家的种种好处。她得承认,丈夫对她是很好的。丈夫是个细心周到的人,很会体贴爱惜女人。说的不好听一点,丈夫是懂得怎样滋养女人,不惜钱,也不惜话,在她需要什么的时候,丈夫就及时给她什么,千方百计达到她的满意。他们也有发生摩擦的时候,丈夫从来不过火,不走极端。眼看要走极端了,丈夫就退回去了,对她作出让步。丈夫的年龄是比她大一些,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之心是天生的,跟年龄大小没有多大关系。丈夫也没打电话来。她想到了丈夫大概在有意闸蓄自己的感情,待感情蓄满了,写起信来感情才会汹涌而至。
迟迟等不到丈夫的信,李桂常只好把她保存的那封信拿出来看一看。信是一位年轻矿工写给她的。年轻矿工与她同村,彼此之间比较熟悉。媒人把她介绍给年轻矿工,一开始她不是很乐意。年轻矿工家里只有两间草房,条件差了些。犹豫之际,她收到了年轻矿工从矿上给她写的这封长信。读了信,她就同意嫁给年轻矿工了。可以说,是这封信促成了她和年轻矿工的婚姻,信是她和年轻矿工成为夫妻的决定性因素。然而,她和年轻矿工结婚还不到两个月,作为年轻矿工的新娘,她住在矿上的临时家属房里还未及回老家,一场突如其来的井下瓦斯爆炸事故,就夺去了年轻矿工的生命。她哭得昏过去三次,医生把她抢救过来三次。他们还没有子女,矿上按规定让她顶替年轻矿工当了工人。年轻矿工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留下的只有这封信。她觉得这就够了,这封信就是年轻矿工那永远勃勃跳动的心哪!
秋往深里走,夜静下来了,淡淡的月光洒在阳台上。李桂常拧亮台灯,把身子坐正,在桔黄色柔和的灯光下,轻轻地展开了那封看似平常的信。信是用方格纸写成的,一个字占一个格,每个字都不出格。由于保存的时间久了,纸面的色素变得有些沉着,纸张也有些发干发脆,稍微一动就发出风吹秋叶似的声响。好比一个多愁善感之人,时间并不能改变其性格,随着人的感情越来越脆弱,心就更加敏感。信的折痕处已经变薄,并有些透亮,使得字迹在透亮处浮现出来,总算没有折断。李桂常不愿在信上造成新的折痕。每次看完信,她都遵循着年轻矿工当初叠信时的顺序,把信一丝不苟地按原样叠好。久而久之,信的折痕就明显了。钢笔的笔迹还是黑蓝色,仔细看去,字的边缘微微露出一点绛紫。只有个别字句有些模糊,像是被泪滴洇湿过。就是这样一封经年累月的信,她刚看了几行,像是有只温柔的手把她轻轻一牵,她就走进信的情景里去了。她走得慢慢的,每一处都不停下来,每一处都看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牵引她的手就松开了,退隐了,一切由她自己领略。走着走着,她就走神了。信上忆的是家乡的美好,念的是故乡之情。以这个思路为引子,她不知不觉就回到与写信人共有的故乡去了。一忽儿是遍地金黄的油菜花,紫燕在花地上空掠来掠去。一忽儿是向远处伸展的河堤,河堤尽头是茫茫无际的地平线,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晃是暴雨成灾,白水浸溢。一晃又变成漫天大雪,茅屋草舍组成的村庄被盈尺的积雪覆盖得寂静无声……这些景象信上并没有写到,可李桂常通过信看到了。或者说,信上写到的少,李桂常看到的多,信上写的是具体的,李桂常看到的是混沌的,信上写到的是有限,李桂常看到的是无限。可是,如果没有这封信,她的幻觉就不能启动,她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这封信是一种可以飞翔的载体,有了它的接引和承载,李桂常的心魂才能走出身体的躯壳,才能超越尘世,自由升华。
当李桂常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就不再看信,想让神走得更远些。然而她的眼睛一离开信,就像梦醒一样,顿时回到现实世界。她眨眨眼,看看阳台上似水的月光,只好接着看信。不一会儿,她就在信里看到了她自己,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似乎还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她不记得自己说过如此意味深长的话,可那分明是她的语气。那当是她的少女时代,抑或是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有时在田间劳动,有时在千年古镇上赶庙会,还有时站在河边眺望远方。不管她在哪里出现,似乎都有一双羞怯的眼睛追寻着她。于是她躲避。她越走越快,甚至在春天的河坡里奔跑起来。她觉得已经跑得很远了,就停下来拐起胳膊擦擦额头上的汗,整理鬓角被风吹乱的头发。也就是擦汗和整理头发的功夫,她一回眸,发现那不舍的目光又追寻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反而镇静下来了,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看看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人家如此追寻。找原因的结果,她热泪潸然了。在读到这封信之前,她从没有看到过自己。她虽然用镜子照过自己,但那不算看到自己,因为镜子里的她太真了,跟自己本身没什么两样。而在信里看到的自己就不一样了,这虽然也是一种折射,却是从另一个人的心镜里折射出来的。心镜的折射不像玻璃镜的折射那样毫发毕现,它是勾勒的,写意的,甚至有一些模糊。可李桂常更喜欢看到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和本来的自己像是拉开了距离,给人一种陌生感、塑造感和重铸感,因而更具有真实感。她愿意把这样的自己作为美好善良的人生目标,一辈子都渴望追求与目标的重合。
是的,信里没有什么新鲜的词句,一切都平平常常,平常得跟秋天的田野一样。然而信里从始至终萦绕着一种调子。这种调子不是用言语所能表达,说它沉郁、忧伤、旷古或者悠长,都有那么一点,但都不能完全达意。如果用某种号子或某种曲子与之作比,也许能接近一些。在辽阔的原野,暮归的耕牛对小牛的呼唤;在晚风中,一个孤独者的歌唱;在春夜,细雨不断打在陈年柴草垛上的声音,等等,其中的韵味和信里的调子都有相通的地方。对了,那种自然质朴的调子更像弥漫在秋天田野里的一层薄雾,它轻轻的,柔柔的,却饱含水气,睫毛一沾到它,睫毛就湿了。“薄雾”多少有点影响人的视线,眼睛不能望远。正是因为眼睛不能望远,心上的眼睛才发挥了作用,才看得更远,远到令人怆然的地方去。
还有任何人不可代替的写信者的手迹。李桂常不认为信上的字写得很好,也不认为不好,无意对字体的外观作出评价。她看重的是字的手写性质。李桂常见过一个词,叫见信如面。以前她对这个词不大过心,以为不过是一种客套的说法。自从得了这封信,自从写信的人永远离去,再拿起这封信时,她心中轰然如撞,才突然明白词里所包含的千般离情,万般欣慰。如同人与人的面貌不可能完全一样,每个人的字迹也只能是个人化的,举世无双的。一个人写的字,仿佛就是这个人身上分离出来的细胞,人与字之间天生有着不可更改的血缘关系。青年矿工的字体是内向的,看上去有些拘谨,还有那么一点自卑。同时又是温和的,守规矩的,和与世无争的。反正李桂常只要一看到信上的字,就像是看见了青年矿工写字的手,继而看见了青年矿工略嫌瘦弱的身体和无声的微笑。直到信看完了,青年矿工还与她执手相望似的,久久不愿离去。
第九天,丈夫从南方城市来了电话,问她怎样,儿子怎样。李桂常说,她和儿子都挺好的。丈夫说,再过一两天,他就回矿上了。李桂常还记挂着丈夫答应给她写信的事,问:“你给我写信了吗?”
丈夫道了对不起,说他本来打算写信来着,只是太忙了,每天都要喝酒,中午喝,晚上还喝,喝得头昏脑胀,烦死人了。因为是求人家办事,请人家喝酒,自己不喝还不行,真没办法。丈夫还说,不光请人家喝酒,还要请人家干别的。有些事情等回家再跟她细说。
李桂常不再提写信的事,说:“那你就赶快回来吧,你儿子都想你了。”
丈夫给她带回不少东西,有穿的,有戴的,还有往脸上抹的。每拿出一样,丈夫都问她喜欢吗。她说喜欢。丈夫说,等下次出差,他一定给李桂常写信,让李桂常好好看看他的文采。李桂常只是笑笑。她不敢对丈夫写信抱什么希望了。晚间,丈夫问她是不是又看那封信了。这次李桂常没有隐瞒,承认看了。她心里还有一句话:你不给我写信,难道还不许我看看别的信吗!不料丈夫夸奖了她,说她这次表现不错,态度诚实。丈夫接着说了一篇子对信的看法,丈夫说,信作为一种交流信息的形式,其实已经过时了,因为信的传递速度太慢,信息量太少,效率太低。有写信、收信的工夫,一百个电话都打完了。打电话方便快捷,还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何乐而不为呢!他劝李桂常多多利用现代通讯工具,不要再保存那封信了。李桂常说:“这是两码事,二者并不矛盾。”丈夫说她太固执,“二者怎么能不矛盾呢,你对信情有独钟,就说明你的感情是怀旧的,思想是保守的。有这样的思想感情,就不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就跟不上时代的潮流。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关键是你的做法在伤害着别人的感情,并有可能危及到家庭生活的安全。”
“你说的太严重了,谁伤害你什么了?”
“你既然问到了,我要是不说出来,就显得不够坦率。你保存着那封信,我精神上一直存在着一种障碍,觉得我们生理上结合了,心理上并没有完全结合。我有时候还产生幻觉,好像柜子里藏着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人,那个人会随时走出来,插足我们的夫妻生活。”
李桂常向锁着的柜子看了一眼,说:“那都是你自己瞎想的。”
“存在决定意识,要是那封信不存在,我就不会瞎想。我看你还是把信处理掉算了。”
“怎么处理?”
“我相信你会有办法。”
“我没办法!”
丈夫不高兴了:“说白了我看你是旧情难忘!”
“什么叫旧情难忘?我怎么旧情难忘了?写信的人都死了,难道连一封信都不能留吗!”说到写信的人死了,李桂常顿觉伤感倍生,眼泪夺眶而出。
和往常一样,一见把李桂常惹急了,丈夫就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等李桂常情绪缓解下来才说。他说得静着气,像是生怕再把李桂常惹翻。他以自己作榜样,说他对李桂常爱得一心一意。自从和李桂常结婚后,他连一次老家都没回过,也没给农村老家原来那个离婚不离家的老婆写过信。这都是为李桂常负责,为儿子负责,为家庭的幸福安宁负责。不见李桂常对他的话有什么反应,他就给李桂常出了一个建设性的主意,让李桂常把兴趣转移到集邮上去。没人写信也没关系,可以到邮局买新发行的邮票。反正邮票不会贬值,只会增值。
李桂常仍没有说话。她为自己情急之中说出的那句伤感的话伤心伤远了,一时还在那句话里不能走回来。
后来,那封信到底还是失去了。一发现信不见了,李桂常马上向丈夫讨要。丈夫笑着,把李桂常稳住,说要给李桂常一个惊喜。李桂常说她不要惊喜,她什么都不要,就要那封信。丈夫对她打保票,说她一定会惊喜的。李桂常耐心等了几天,迟迟不见“惊喜”出现,就失了耐心,立逼着丈夫把信还给她。没办法,丈夫只好向她交底:丈夫把信作为稿子寄给矿工报社了,希望矿工报给予刊登。丈夫说,信一登在报纸上,保存起来就方便了。听丈夫这么一说,李桂常惊是惊了,但没有喜,而是恼了。她脸色煞白,双手发抖,坚决反对把她的信投出去发表。她质问丈夫,有什么权力把属于她个人的信投寄出去,要丈夫马上把信追回来。丈夫大概没想到李桂常会这样厉害,火气也上来了,指责李桂常不知好歹。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动手撕扯起来。丈夫一不小心,碰到了大衣柜上的穿衣镜,把穿衣镜碰碎了,露出了后面的木板。镜子一碎,柜子里虚幻的空间就小了,似乎连卧室也变得逼仄起来。玻璃质的穿衣镜破碎时发出的声音有些大,对二人起到一定的镇定作用。丈夫说:“你看,碎了吧?”
次日,李桂常坐车到矿工报社追要她的信,人家说没收到那样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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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我是宁夏人    时间: 2024-5-20 17:22
标题: 回楼主断线的木偶
文章写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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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望不见海    时间: 2024-5-21 16:51
在这里听听还是挺不错的,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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