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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逍遥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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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7-17 10:16
标题:
逍遥津
汉献帝(二黄导板):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
我恨奸贼把孤的牙根咬碎,……欺寡人好一似猫鼠相随。
——京剧传统剧目《逍遥津》
我写七舅爷,是受了大秀的委托。大秀是七舅爷的大闺女,活到了九十六岁,前年病逝于北京。病榻上的大秀身边绝少亲戚,她这个年龄当然也没有了朋友,破旧小院,孤寂悲凉,每天相伴的就是窗外枝头跳上跳下的麻雀。我的探望让老人欣喜,她说我长得像母亲,我的母亲如果活着,应该是九十八,比她大两岁。寂寞中的大秀头脑清晰,记忆清楚,她跟我说了她父亲和兄弟的不少事情,让我感动,也让我认识到了我母亲那个家族的另一面性情。我买了一大抱百合送到了大秀床前,我去的时候她正隔着窗户喂麻雀。我奇怪雀儿们跟她的熟稔,她说都是多少年的旧相识了,彼此知根知底。我把花送到她怀里,她说接受这个太奢侈,我说是送给七舅爷和青雨的,她很高兴,搂着我的脖子亲吻了我。
当天夜里大秀就走了,我想她是替我给舅爷他们送花去了……
1
七舅爷死后六年我才出生,在我的生活概念里没有七舅爷的印象,最初有关他老人家的信息是从父亲那儿得到的,是从听戏引出的。
五十年代初,我常跟着父亲去听戏,印象最深的是《逍遥津》。《逍遥津》是出悲苦戏,说的是曹操威逼汉献帝的故事。曹操带剑入宫,乱棒打死了皇后,还鸩杀了皇帝的两个儿子,害得皇上在龙案后头哆哆嗦嗦地抱怨自己是猛虎失威,是孤魂怨鬼,是扬子江驾小舟,风飘浪打,不能回归。
这一段慢板唱得悠悠荡荡,荡荡悠悠,如泣如诉,最终以一句开阔高昂散板“又听得宫门外喧哗如雷”炸雷般结束,让人一惊,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跟父亲听戏,每回听到“猫鼠相随”我都要睡觉,看不到真的猫鼠在台上相搏,很没意思。穿黄袍的皇上在上头没完没了地唱,没有耗子也没有猫,猫鼠不出来,就犯不着那么使劲儿地看。不看干什么呢,戏园子里所购的花生瓜子又不禁吃,棉花糖已经干掉了五块,只好睡觉!于是,原本垫着父亲大衣,高坐在椅子扶手上的我“哧溜”一下就滑下来,闭上了眼睛。我不懂一出杀人的戏为什么叫了个挺舒坦的名字《逍遥津》,也不知这个皇上怎的窝囊到只有唱,没有别的花样,比如拿个大顶、尥个小翻什么的……总之是稀里糊涂地听,稀里糊涂地吃,稀里糊涂地睡,稀里糊涂中被汉献帝那一声“喧哗如雷”惊醒,看到的是父亲兴奋地直着身子叫好,周围喝彩一片。
给汉献帝叫过好的父亲,领着我回家的路上却说,这个汉献帝唱得不好,咬字不准,老家八成是三河县种蒜的,你听“猫鼠相随”那个“随”字,竟然冒出了京东紫皮蒜的冲味儿。我让父亲跟汉献帝去说说,下回把紫皮蒜换成羊角葱。父亲说,没有用,娘胎里带来的。父亲又举了几个如雷贯耳的艺术大师的名字,说他们在台上有时个别尖团字的发音也不准确,不是没学到家,是偷懒。父亲听戏听得仔细,我不行,听什么都是糊涂。
父亲说《逍遥津》这段二黄唱得最好的,当属牧斋,牧斋之后就再无人能达到“无可挑剔”的程度了。
牧斋指的是我七舅爷景仁。七舅爷姓钮古禄,属正蓝旗。从辈分说,父亲低着一辈儿,不该直接叫七舅爷的字,可是父亲在娶我母亲之前就跟七舅爷是朋友了,一块儿称兄道弟惯了,并没有后来因为成了亲戚而改口。父亲比母亲整整大了二十四岁。父母的婚姻是七舅爷给说和的,母亲是父亲的填房,家里还有前房妻子的一帮儿女。尽管过了门的母亲后来也生了不少孩子,我终是难以相信老夫少妻之间会有真的爱情。不说父母了,那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还是回过头说七舅爷吧。
七舅爷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叔,要理清楚他们之间那圈套圈的关系颇费时间。“文革”时候唱《红灯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就想,我母亲的表叔也数不清,听听吧,都七舅爷了,前头还有六个哪!母亲对七舅爷敬重有加,每回舅爷来了都要给舅爷做海鲜打卤面。那时候的海鲜不过是用温水发了的大海米、鹿角菜和白肉汤,不是现在用飞机运来的张牙舞爪的生猛。北京人过生日才吃打卤面,对舅爷却是特殊,舅爷喜欢打卤面,喜欢鹿角菜嚼起来咯吱咯吱的感觉。现在的市场上,鹿角菜已不见了踪影,许是太贱,没有利润,没人卖了,我每回路过干货摊子都留神,都没有。
七舅爷专找父亲在家的时候来,他是来找父亲唱戏。七舅爷一来还没等茶壶里的香片泡出味儿来,我父亲的胡琴就响了,开场便是《逍遥津》,接下来舅爷一段一段地唱,父亲一段一段地拉,《文昭关》《三家店》《借东风》……谭派老生戏几乎都要过一遍。唱的要唱足,拉的要拉够,直待掌灯我母亲端出晚饭,父亲的胡琴拉出二黄导板,七舅爷唱出“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便算到了尾声。唱了一个下午,这时舅爷的嗓音已经放开,亮出了炉火纯青的功夫。以《逍遥津》开始,以《逍遥津》结束,不过,后头的《逍遥津》和前头的可是大不一样了。
看到饭桌上卷小肚的薄饼和绿豆粥,七舅爷会不安地掏出手绢擦汗,嘴里说着该走了的话,可屁股并不动窝。母亲一定会执意地挽留,父亲也会借着往墙上挂胡琴堵在门口。七舅爷的日子过得窘迫,不似我父亲在政府里有闲差,有固定的收入。七舅爷没工作,全凭典当家底,以前过惯了拿钱粮,大撒把的日子,猛地一收,还真的有些刹不住车。
七舅爷家穷,但日子过得闲适。文章写到这儿,我思索半天才想出“闲适”这个词,觉得还比较贴切,至少对七舅爷本人来说,日子过得是闲适舒展的,至于其他成员就另说着了。
七舅爷家住在东四六条,离我们家不远,隔了三条胡同。舅爷家的小院不大,但齐整,廊子上挂着鸟笼子,院里跑着京巴,北屋窗前,东边一棵红石榴,西边一棵白海棠,当中是陶制大缸,里面养着金鱼。七舅爷起得晚,每天太阳老高了才打着哈欠从屋里踱出来,出来先看天,凝神注目呆坐一个时辰,才趿拉着鞋走到墙根,打开他的鸽子笼,让一群鸽子飞上蓝天……
七舅爷很忙,忙在他的鸟和虫子们身上。他养的蓝靛颏能叫全十个音,别人的能叫全七个就是珍品了。所以鸟在七舅爷的眼里,比他闺女都珍贵,常常是起来早饭顾不得吃,先伺候他的鸟,给鸟洗澡,喂肉虫子,鸟舒坦了,然后才是他自己。
七舅爷让闺女大秀给他买炒肝去,指明上东口别上西口,说西口肠子洗得不干净,蒜汁也是昨天晚上砸的,不地道。大秀说隔壁学校第三节课都下了,马上该吃晌午饭,卖炒肝的早收摊改卖炒饼了。七舅爷问午饭吃什么,大秀说正想辙呢。七舅爷说,你妈要是不愿意做饭,上“瑞珍楼”叫份红烧鱼翅、烩海参、炒胗肝、高丽虾仁,四样正好一食盒;“同福楼”的红焖猪蹄、四喜丸子也不错,都在牌楼圈里头,省得跑冤枉道……
大秀说,厨房还有半把虾米皮,半碗杂面,不如就吃疙瘩汤。
七舅爷就是嘴上的功夫,有了虾米皮疙瘩汤便不再坚持烩海参,一转脸就把海参忘了,直着嗓子让二秀把桌底下紫罐的虎头大阔翅拿来。二秀六岁,面对着桌底下一排蛐蛐罐不知取舍,问她爸爸虎头大阔翅是不是让人咬了大夯的那个。七舅爷说,是咬了别人大夯的那个。接过蛐蛐罐,掀开一道缝,拿马尾很小心地拨弄他的“虎头”,“虎头”在罐里嘟嘟地叫,七舅爷在罐外头也嘟嘟地叫,整个一个大蛐蛐。七舅爷让二秀给他的“虎头”弄俩大青豆来,二秀说没有青豆,七舅爷让二秀去想办法,二秀就把自己玩的包拆了,把里面的豆子掏出来,拿水泡上,小姑娘心里挺拿不准,也不知是不是青豆。
七舅奶奶身体不好,虚胖,老是喘,又怀了孕,腿脚肿着,家务活基本上干不了,整天挺着大肚子靠在躺箱上。现今的人对躺箱已经没有概念。旧时北京老百姓都睡炕,连宫里皇上都睡炕,至今北京人将晚上休息还说成“上炕睡觉”,可见炕的概念在北方人心里的根深蒂固。躺箱是靠墙顺着的矮柜,柜里放着四季的衣裳,柜上放着一摞摞的被褥。七舅奶奶在花花绿绿的被褥上歪着,用七舅爷的话调侃说“也是落在锦绣堆”里的。七舅爷对生活的乐观松心和七舅奶奶对穷窘日子的自然虚明,无思无虑,达到了老庄的境界,让今天的我敬佩不已。他们对生活充满感激和喜悦,充满了理解和想象,就是窗台上偶尔落下一只歇脚的马蜂,也能让两口子欣赏半天。七舅爷的幸福原则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其实就是百年前老北京人憧憬的小康生活。那个时候七舅爷除了钱,其他都几乎达到小康了。遗憾的是没儿子,为这个七舅奶奶心里总是觉得歉疚,好像生不出儿子责任全在她。七舅爷说,儿子不儿子我不在乎,有儿子未必就是福,你爹妈真把你嫁个掏大粪的,你即便养出七八个儿子,还不得见天屎壳郎滚屎蛋一样拖着一帮儿子在东直门外粪场晒粪。
七舅奶奶说,我阿玛也是东陵的礼备护从,我们也是有根基的人家儿,能嫁给掏粪的?
七舅爷说,给死皇上站岗的,跟冥衣铺扎的烧活差不多,还不如掏粪的呢。
调侃中,两口子都说对儿子不在乎,可心里都盼着有儿子,要不七舅奶奶不会到了四十三还要生养,身体到了这般模样还要挣扎着孕育下一代。在那个巨大得快要涨破的肚皮里,用七舅爷的话说,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儿子!
“大儿子”来之不易,是西山门头沟延生观兀老道的丹药幻化而成,这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之所以把七舅奶奶折腾成这样,是儿子来自仙家,从胎里就与众不同。
兀老道原是白云观的火工道人,不知犯了什么错儿被贬到西山延生观,没人管束就成了精,弄出了延子丹,说是只要吃了延生观的丹药,没有孩子的有孩子,想生男孩的百分之百生男孩。惹得一帮一帮善男信女成群结队往荒山里跑,有的为求子,有的为见识仙丹,兀老道因祸得福,赚了不少钱。
七舅爷对左道旁门向来是深信不疑,这也与他大孩子般的好奇性情有关。大秀说过,北京有什么新鲜事儿都不敢让他爸爸知道,他爸爸跑得比巡警都快。前门电车出轨了,工人还没到,她爸爸先到了,上上下下地瞧,人家还以为他是电车公司的;传闻北新桥发现了海眼,井底铁链子下头拴了头猪,她爸爸奔了去,千方百计要证实那井口和铁链,两手拽不到那铁链子不算完;说是海淀水泡子里冬天长出了粉荷花,看稀罕的人群里自然少不了她爸爸,别人看看就罢了,她爸爸得就近赏玩,弄得浑身精湿,搞清楚了,是小孩点的荷花灯,被风刮水里冻上了;有一回听说草场三号一个小媳妇生了个孩子,肚脐眼是嘴,还会叫妈,她爸爸到草场三号去打听,让人家爷们给轰了出来,差点儿挨顿揍。延子丹这样的事自然少不了她爸爸……
民国十年冬天,也就是1921年快过年的时候,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所谓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就是指的这段时节。这个年份之所以记得清楚,是那一年北京冷得出奇。母亲说那年冷得邪乎,地冻得梆梆的,踩上去带回音儿。这样寒冷的北京,大概经历过的人已经不多,现在全球气候变暖,人们已体会不到那彻入骨髓的冷。我母亲说,那天,大秀穿着小棉袄跑我们家来,冻得说不出话,围着炉子烤了半天,喝了一碗热茶,才哭出来,说她爸爸走了半个多月了,没有音信,八成是遇到了不测,她妈急得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两天了。父亲问她爸爸上哪儿了,说是上了西山延生观,找兀老道修道炼丹去了。
父亲二话没说,就带上我大哥去了西山。他们在阜成门外驴窝子雇了三头壮驴,大哥问父亲为什么雇仨驴,父亲说另一头是给七舅爷备的。爷俩没走出多远就下了雪,崎岖的山道上空无一人,天快黑了,才到了延生观门口。大哥眼睛尖,远远看见雪地里,七舅爷衣衫单薄,光着脚哆哆嗦嗦在搂柴火。父亲冲着人影说,是牧斋吗?
七舅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出是父亲,喊叫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抓住再不撒手。父亲问七舅爷怎么成了这样,七舅爷说,一言难尽哪,我做梦都想有个儿子……我让那个兀老道欺负惨了……他不让我回去,让我见天儿给他干杂活,您瞅瞅,我还有个人样儿吗?
父亲问七舅爷是继续修道还是跟他回家,七舅爷说当然回家,金窝银窝不如草窝,现在他一想起家里那冒着红火苗的花盆炉子,就觉着亲。
父亲跟着七舅爷来到配殿,掀开棉门帘,里面兀老道正在围着火吃涮锅子。老道见了我父亲慌忙站起来。父亲和兀老道论理,兀老道说钮七爷到延生观来练功,是自愿的,谁也没强迫他。父亲让兀老道把舅爷的衣裳还他,他要带着七舅爷下山,兀老道不让走,说七舅爷还欠他两丸延子丹的钱。父亲不给,说七舅爷在延生观干了半个月的力气活,足抵得上十丸延子丹。老道不服气,平日霸横惯了,拉开架势就准备打。
老道小瞧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会武功的,我的祖父是镇国公,世袭罔替,代降一等,到了我父亲这儿,还袭有镇国将军的封号,尽管他老人家一天也没镇过国。今天我们家中还存有父亲当年练功的刀剑,出于好奇,我将父亲使用过的鱼皮套宝剑掂在手里,竟是沉得厉害,跟我平日在公园耍的剑有着天壤之别。由此看来,父亲的功夫应该是真功夫,不是一般的花拳秀腿,否则他老人家不敢单独带着儿子进山找人。
七舅爷劝老道别动手,话未说完,兀老道已点着禹步扑了上来,用大哥的话说是,被阿玛朝下巴一兜拳,倒退几步,后脑勺撞在墙上,半天站不起来。
父亲让老道把舅爷的东西还了,老道拿来七舅爷的棉袍皮帽子,又拿来小包袱。父亲让七舅爷点点,看少了什么,七舅爷翻腾了一遍说,还少个安妮侯爵夫人肖像鼻烟壶。
父亲跟兀老道要鼻烟壶,老道不给,说,说好了,是送我的……
七舅爷说,以前送,现在我不送了,我要往回要,鼻烟壶是俄国送给朝廷的,我阿玛得的皇上的赏……
天亮了,父亲才将七舅爷送到家,舅爷一看见舅奶奶,就哭了说,秀她妈,我可受了大罪啦……哭着哭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药丸来,对舅奶奶说,我多了个心眼,留了一个没吃。七舅奶奶问是什么,七舅爷说是延子丹。七舅奶奶掰开,闻了闻说一股鸡屎味儿。
只这一闻还就怀上了,据说还是太上老君座前的童儿转世投胎。
转年就要生产。
从大秀对她母亲情况的叙述,我足以推测出七舅奶奶的危象,浮肿的下肢,困难的呼吸,苍白的面容,说明了这位高龄产妇具备了先兆紫痫的基本症状,放在今天,引产也罢,剖腹也罢,保住性命不成问题,但是在八十年前的中国,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以前北京妇女生孩子多在家里,卧室即是产房,操接生职业的叫“收生姥姥”,姥姥们多是手脚麻利,精明干练的中老年妇女。北京的收生姥姥遍布街巷,几乎与所住范围内的大部分女眷都熟悉,都有来往。姥姥们也做广告,广告有一定规制,门口挂块木牌,内容含蓄而准确,“快马轻车,×氏收洗”。“快马轻车”既说是姥姥出诊的速度快,也暗含了婴儿生得顺畅迅速,不似今日电线杆上的“无痛分娩”、“快速流产”那般直接,那般热血横流。从知识水平看,电线杆上的姥姥跟“快马轻车”的姥姥或许是半斤八两,旧时的姥姥百分之九十九是文盲,凭借的多是经验和老妈妈论儿,经验之外真遇上个前置胎盘,脐带绕颈什么的,在她手里,孩子大人必死无疑……旧社会妇婴的死亡率高,其实大部分责任是在于收生姥姥,没人追究罢了。
给七舅奶奶接生的姥姥姓庞,原本是衙门里的稳婆。稳婆是专验女尸,检点女犯身体的婆子,民国兴起,有了专门验尸官和女警察,稳婆便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壮大了姥姥队伍。庞姥姥在东四一带是很有影响的姥姥,那时老北京东贵西富,北穷南杂,东城尤其是东四一带所居多是达官显贵,给显贵们的内眷接生,庞姥姥当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别看庞姥姥人长得瘦小枯干,极不起眼,却是出入豪门王府的重要人物。
七舅奶奶要生了,在里屋隔着门帘叫唤,声音甚不好听。舅老爷和两个秀在外屋焦急地等待。里面突然没有了声息,七舅爷不安地问,姥姥,出来了没有?
庞姥姥说,姥姥我早出来了,你没出来的时候姥姥就出来了。
七舅爷说,我是问我儿子出来了没有?
庞姥姥说,等着吧!七奶奶这儿干打雷不下雨。
正说着,七舅奶奶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吓得二秀哇地大哭起来。七舅爷惊恐地问怎么了,庞姥姥在里屋说,不碍事,大少爷伸出了一条腿。
七舅爷一听慌了说,这就是横生逆养啊,有法子解救没有?
庞姥姥说是常有的事,把少爷腿送回去,背两遍《达生编》就行了,还让七舅爷把孩子们领远点儿,免得吓着孩子们。庞姥姥让七舅奶奶再努把劲儿,七舅奶奶在屋里说她是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了。
胡同里传来卖水萝卜的吆喝,二秀提出要吃心里美。里屋的七舅奶奶也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就想吃口凉萝卜顺顺气……
七舅爷决定出去买萝卜。
大秀说,阿玛,我在这儿守着妈。您去吧,有事我喊您。
卖萝卜的推着独轮车,点着小灯,在背风处站着,见七舅爷出来,知道是买萝卜的,赶紧推车迎过来。七舅爷问萝卜地道不,卖萝卜的说是地道货,这边是北京的“心里美”,那边是天津的“卫青儿”,下晚才从窖里起出来。七舅爷也不急着买萝卜,问天津“卫青儿”可是李鸿章李中堂吃的那种,卖萝卜的让七舅爷放一百个心,说当年给李大人卖萝卜的小孩就是他爷爷。那年他爷爷挑着萝卜在胡同里吆喝,“天津萝卜赛鸭梨!”恰逢在天津办洋务的李鸿章坐着轿子去洗澡,这一声吆喝吓了李中堂一跳,停下询问,何人在此喧哗,下人告知,卖萝卜的。当下把卖萝卜的小孩抓了来,李鸿章说,你的萝卜真赛过梨?小孩说不信送您老几个尝尝。李鸿章收下萝卜,赏小孩一两银子,洗澡去了。洗完澡,李中堂休息时,忽然想起了萝卜,让人切了端来,一看,绿如翡翠,一吃,甜脆爽口,于是每回洗澡都要吃萝卜。
卖萝卜的这一说,七舅爷还非买不可了,七舅爷说车上两筐萝卜他都要了,他问卖萝卜的会刻萝卜花不?卖萝卜的说,这位爷您算找着人了,雕萝卜花是我的看家本事,您说雕个什么吧?
二秀说雕牡丹。卖萝卜的就依着二秀,雕了朵活灵活现的牡丹。二秀要雕仙女,卖萝卜的刀子三转两转,就转出了一个古代美人。七舅爷夸卖萝卜的是个把式,卖萝卜的说他是个瓦匠,春夏秋盖房雕砖,师傅教的,砖头讲究透三层,飞禽走兽,八宝花草,主家要个什么,得给人雕出个什么。天冷了,没有泥水活了,就用这把刀来雕萝卜,做个卖萝卜的小买卖,维持生计,要不人家怎么管他们叫“二把刀”呢。
七舅爷越听越高兴,索性让卖萝卜的把他的拿手活都亮出来,这两筐萝卜要是不够,明天晚上接着雕。卖萝卜的让七舅爷放心,说萝卜不够他喊他兄弟,他兄弟在东边胡同卖呢,那边车上还有两筐。七舅爷好奇的劲头又上来了,他认真地、饶有兴趣地看着卖萝卜的雕玩意儿,雕了一个又一个,大丽花、菊花、玫瑰花,仙鹤、盘龙、小白兔……七舅爷看了个个说好。一会儿,两个筐里的萝卜都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萝卜花。
舅爷看得正带劲儿,大秀从家门急奔出来,大声喊,爸,您快回来,我妈不行了。
七舅爷一听往家就跑,扔下一堆萝卜花……
七舅奶奶到底没过了这一关,在七舅爷进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屋内地上、盆里到处是血,一个婴儿,啼哭着,抱在庞姥姥怀里。七舅爷急切地说,秀儿她妈,秀儿她妈,你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二秀说,妈,您不是要吃水萝卜吗,给您买来啦,您看看哪!说着拿那个萝卜牡丹使劲往母亲枕边摆。
大秀说,二秀,妈她,她死啦!
话一点破,爷三个哇地哭起来……追进院里来要萝卜钱的后生一听这架势,二话没说,将些个萝卜花都摆在窗台上,转身走了。庞姥姥并没有感到是自己的过失,说生孩子就是跟阎王爷隔了一层窗户纸,说过就过去了,人死如灯灭,您老哭够了我该给您贺喜了,七爷,恭喜您添了个大儿子。
七舅爷说,人都没了,我要儿子干吗?
庞姥姥说,您瞧瞧,孩子这双眼,又黑又亮,小脸儿多周正啊,我这辈子接了多少孩子啊,数这个漂亮。
七舅爷说,漂亮有什么用,要了他妈的命!
2
七舅爷的儿子青雨的确很漂亮,家族里不少人跟我提起过这位俊美的亲戚,可惜,没有他的照片留下来。我问过大秀,她的弟弟漂亮到什么程度?大秀说,像谁呢……现在的男演员里还找不出一个相像的,青雨的美,是从里往外美。
青雨常跟着七舅爷到我们家来,他父亲唱戏,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坐一个下午。从小没娘疼爱,母亲总是看他可怜,让我的哥哥们带他到后头园子去玩。他不去,他就在那儿坐着,害得我母亲不住地给他拿吃食,跟他说话,生怕冷落了他。
青雨跟我们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去,他嫌我们家的孩子们糙,细腻的青雨只喜欢我们家一个人,就是我的大姐。大姐在燕京大学念中文,会唱青衣,只要我大姐在家,青雨来了必定钻到她的屋里去。大姐是学校业余京剧团的,她的房里有父亲送给她的戏装和头面。青雨进来了,一个很清秀的小男孩,也不招人讨厌,趴在桌边,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姐收拾她那些水钻的头饰。我大姐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对兄弟姐妹们从无笑模样,可不知怎的,她却想逗逗这个小男孩。她对青雨说,你这小子,鸭蛋脸,大眼睛挺活泛,将来是个唱青衣的材料,给我当干儿子跟包吧?
青雨说,您那朵珠花给我,我就给您当儿子。
大姐说,你的条件不高,我以为你得跟我要身行头呢,拿去吧。就把花扔过来。
青雨拿了花,高兴地管大姐叫干爹。
这事被父亲知道了,把大姐训了一顿,说她不该欺负个没娘的孩子,一个丫头家,张嘴就要当谁的“干爹”,了得!论辈分,钮青雨还高着大姐一辈……大姐红着脸说是逗着玩儿呢,她是看小孩子太可爱了……
可是父亲跟母亲私下却说,青雨这孩子太俊俏,一个男孩子长这么美丽的脸蛋,不是件好事。母亲说,青雨是沾了延子丹的光,是老君跟前的童儿,自然是不一般,我们家儿子五六个,哪个比得上人家秀气水灵?
父亲说他看青雨走道翘脚尖,终非大男人举止。母亲说,青雨还是个孩子……
青雨没念过一天书,琴棋书画竟也样样精通,古体诗写得合辙押韵,“北新桥东直门,京娘暮雨唱黄昏”,这样的诗虽然被我父亲批得狗屁不值,但毕竟是诗,我的哥哥们倒是有学问,可哪一个作得出“北新桥东直门”这样的诗篇来呢?没有!他们关键是没有青雨那样的风雅灵秀,用现在的文学语言说是没有青雨那样的艺术感受力和艺术表现力。这样的能力不是谁都有,大半来自天生,就像演戏,会的人不少,但不是谁都能当角儿。
青雨十四那年,我大姐过生日,大秀过来给我们家帮忙,青雨和七舅爷也过来了。青雨那天穿的是新上身的暗花月白春绸夹袄,织锦缎宝蓝坎肩,一排镂空铜扣华丽考究,坐在厅上很有风度地品着茶,俨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哥儿派头了。父亲问他最近在干什么,他说在学青衣。父亲问他莫不是要下海,他说哪里敢,他知道旗人的子弟不能当戏子,真要那样连亲戚的门也不敢上了。母亲让青雨唱一段,青雨一笑,颇有少女害羞模样。七舅爷也撺掇他唱,哥儿们也跟着起哄,更架不住大姐端了凳子坐到了他跟前,把他逼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推托不过,青雨只好站起来,看了看大姐说,今天是特为您献丑了,没吊嗓子,嗓子没开,不唱了,给您念一段《霸王别姬》的京白,您多指教!说罢头一低,再抬起时,脸色分明已经变了,变作了四面楚歌,穷途末路中的虞姬,只听他朗声念道,“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唉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势去矣!”
一段《霸王别姬》念白,被青雨赋予了无限魅力,透出了深情、无奈、悲苦、凄凉,博得了一阵阵叫好声。父亲说,闭着眼睛听,还以为是梅老板来了呢,没想到这孩子还真有一出!母亲端起茶碗送到青雨面前,说他念得真好,以前是听唱,没想到听念也这么过瘾,今天借着大格格的光也算是开了眼界。七舅爷更是得意,说青雨有天赋,他那段看家的《逍遥津》在儿子面前有点儿拿不出手了。
那是青雨第一次在我们家展露才华,后来才知道他在跟着喜贵班的邢老板学青衣。青雨要拜师,邢老板死活不收,他知道这些少爷的脾气,高了兴,他恨不得成宿成宿地给你唱,不高兴,打着他都不带张嘴的。少爷们学戏,多是为了将来能玩票,出人头地,耗财买脸,没几个是认真学的。青雨这孩子,按说条件相当好,要出息了是个好角。可惜,长不了,他怕吃苦,太有主意,没法教。果不其然,试了几回,别扭。
青雨在屋地上表演《四郎探母》,没唱两句就被师傅叫停了,邢老板说,是“红花一片”,你怎么把人家词改了?
青雨说,师傅,芍药、牡丹不全是红的,也有白的、粉的,还有绿的呢,怎能是红花一片?皇宫里就种一个品种不可能,要这样萧太后得把花匠给开了。这身段设计得也不对,铁镜公主不应该来回转圈,她得这么着……
邢老板说,说得有道理,可是师傅历来就是这么教的,你没权利改,我也没权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改来改去它就不是《坐宫》,成《坐帐》了。
青雨说,师傅,这是戏,不是裱匠裱的画,说晾三天就得晾三天,少一天起包,多一天裂缝。这戏就得不断完善,不断改进,经得住改,才是玩意儿!
邢老板说,我现在都闹不明白了,咱们俩究竟是谁跟谁学戏呢?
青雨说,当然是我跟您学。
邢老板说,明天上午,锣鼓巷2号,傅家有堂会,记着把行头给我准备了。
青雨问备哪一出,邢老板说《贵妃醉酒》。青雨说,在您之前,我能不能先来一出《祭江》?
邢老板说不行,人家是给老太太做寿,不是小寡妇奠夫。
这个邢老板到底也没收青雨当徒弟,人家心里很清楚,少爷就是少爷,成不了戏子。
二秀早早地嫁了,嫁到了湖北武汉,男人在洋船上当二副,收入不错。二秀知道家里的情况,隔三差五就汇点儿钱来,不敢直接汇家去,汇到我母亲这儿,由我母亲转交。依着七舅爷,二秀绝不能嫁到长江边上去,没有皇上的旨意,北京的王爷都不能随便出京,北京的旗人姑娘当然也不能随便嫁出京城,特别是他钮七爷的闺女更不能。那个九头鸟的姑爷看上了二秀水灵,到七舅爷家跑了好几趟,七舅爷就是不答应,非跟人家要沾过宋朝露水的蝈蝈做聘礼,成心刁难。九头鸟上哪儿找宋朝蝈蝈去,亲事眼瞅着要黄,大秀搬出我母亲当救兵,将二秀嫁了二副,她知道,这个家是个无底的船,早晚得沉,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走出京城的二秀过上了另一种日子,说白了就是水手的老婆,倒也入乡随俗,很快扔了打卤面改换热干面,把豆腐皮当烙饼吃。曾经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来过一趟,孩子们一口湖北话,不会说“您”,只会说“你”,一帮小南蛮把七舅爷的蓝靛颏吓得叫不出声,把蛐蛐们放得一个不剩,他们不喝豆汁,拒绝炒肝,厌恶爆肚,诅咒麻豆腐,总之和七舅爷格格不入,七舅爷知道这不是钮家的孩子,不是北京的孩子,他的二秀算是彻底扔到长江里去了。
大秀闲了给人做补花贴补家用。北京的补花至今是出口工艺品的主要内容,老北京,特别是东城朝阳门一带,是补花绣品的产地。做补花的顺序是先将花瓣、叶梗的纸样贴在色布上,剪下来,抹上稀糨糊,用扁铁针将毛边顺着纸样窝进去,谓之“拨活”,再把拨好的花瓣花叶组装起来,粘在茶垫、桌布、床单上,细细缝制,就成了精美的补花绣品。拨活和缝制由各自不同的人完成,多是妇女们将活领回家去,做好了再集中送来,有人给记账,定期结钱。大秀缝一个五寸茶垫,三花四叶,两窟窿,工钱是两个大枚,大约合现在两毛钱,缝一块小桌布是五大枚,至于一个大单子,她得做一个多礼拜,能得一块五……工钱少得可怜,就这还不是老有,得看有没有定单,没人要货,妇女们停个俩仨月没活干是常有的事。
有一段时间,大秀到我们家来得很勤,母亲知道大秀的意思,补花作坊停工了,连大秀过冬的棉袄都送进了当铺。母亲就掏钱,掏钱的时候多背着父亲,为的是不给大秀难堪。母亲知道,大秀是个极要脸面,内心很敏感的姑娘,跟舅爷和他儿子的性情不一样。
大秀跟我母亲说,她把家里的面口袋翻了个个儿,将里面的面扫尽,那面也没盖过盆底儿。柜子、抽屉都空空如也,家里能拿得出去当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只有叹气,母亲能说什么呢?
大秀提着我母亲给的几斤白面回去了,到家的时候,她爸爸和兄弟正在院里小石头桌前商量蝈蝈的事。青雨跟他爸爸说九条金家二爷那只黄金蝈蝈要出手,金二爷说了,他父亲要是肯拿手里的蓝靛颏换,他乐意让四成。七舅爷说蓝靛颏是他的命,天地翻转了也不能换。青雨说他上金家看了好几回,那蝈蝈,它简直就不是蝈蝈,是窦尔敦,蓝脸红牙,黄头、黄脖、黄腿、黄肚、黄须,背生金黄翅,只有膀墙那点儿是翠绿,通体金盔金甲,金光闪烁,叫唤起来,宽厚低沉,苍劲有力,就跟金少山的唱儿似的。七舅爷问,产在哪儿?
青雨说,河北狼牙山山顶黄石头下边的黄金洞里。
七舅爷说,嗯,东西是好东西。
青雨说,价可也不低呢,金二爷说了,给我半天时间回来跟您商量,咱们过了午饭要是不回话,他就出手了……好东西还是得抓在自个儿手里……
大秀一边做疙瘩汤一边听外头爷俩的议论,明白又有一场灾难要降临了。
大秀端着托盘过来,让她爸吃饭。七舅爷说他想喝碗南京春笋炖鸭汤。大秀说咱们有北京清水疙瘩汤。说着将一个个小碟在桌上摆了,碟里有各样咸菜,看着很热闹,其实没什么内容,北京的穷旗人向来爱摆谱,所谓的倒驴不倒架,再没吃的,几碟咸菜得撑在那儿。大秀将两碗疙瘩汤给父亲和弟弟一人一碗。青雨说,汤里缺点儿嫩羊肉。
大秀说,吃吧你!
七舅爷说:味不错,赶上天兴居的炒肝啦,有香菜吗?
大秀说,没有。
下午睡醒午觉爷俩就没影儿了,没半个时辰,就兴高采烈地将那个宝贝蝈蝈捧回来了,当得知这个蝈蝈是父子俩用东郊太阳宫一亩七分坟地换来的时候,大秀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一个普通的蝈蝈罢了。
看大秀对手里的蝈蝈不以为然,七舅爷对大秀说这蝈蝈是上了《鸣虫谱》的,不是一般蝈蝈,几百年才遇上一个,你看它那俩大夯,透明的!青雨得了便宜卖乖地说,人家金二爷把它出手,是真舍不得,是金家老太太死活不让留,说有蝈蝈没她,有她没蝈蝈,非要把这么好的蝈蝈给淹死。大秀问为什么,青雨说,金家老太太是木命,娘家又姓丛,葱、丛谐音,黄金蝈蝈,金克木,蝈蝈吃葱,老太太哪儿容啊!成天跟蝈蝈掐,你想,蝈蝈是老太太的个儿吗?没办法,忍痛割爱吧。信儿一传出去,多少人惦记哪,人家跟我有交情,知道我喜欢这个,说了,先尽着我。
七舅爷说蝈蝈喂黄豆面跟猪肝,不吃葱。上火了,喂点儿菠菜秆下火。乡下人爱给蝈蝈喂葱,都以为蝈蝈吃葱,其实蝈蝈是吃肉的,羊肠子、猪脑子、鱿鱼、鸡胸脯、嫩里脊、馒头、豆腐、面条、粥,人吃什么,它吃什么。
突然地青雨冒出一个问题,他说,爸,坟地卖了,将来咱们死了埋哪儿呢?
七舅爷也愣了,想了半天说,是啊,咱们埋哪儿呢?
3
七舅爷家的日子不是在过,是在“作”,“作”是北京话,发阴平声,即瞎折腾的意思。有了爷俩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难。母亲常说,七舅爷家只要没了大秀,那爷俩一天也过不下去。眼瞅着,大秀二十八了,早该谈婚论嫁了,也有来说媒的,可七舅爷的眼光太高,说是养女攀高门,他钮七爷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没有四品爵位不嫁,当填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国了,哪儿找四品爵位去?就是有了相当四品的官员,哪个肯空虚着夫人位置等待大秀?总之,非常非常的不现实,活活把个大秀在家里耽搁着。
我母亲明白,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爷俩得自食其力,可那爷俩全没有自食其力的意思。靠了大秀那点微薄的补花收入,只能是一天两顿稀粥,至于七舅爷那点儿家底,零敲碎打地进了当铺,再也找不出什么可当的东西。我母亲跟父亲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闲着,给青雨好歹找个事由,也把那可怜的老姑娘解放出来。父亲不愿意揽这闲事,说给青雨找事是把人情当水泼,全是瞎掰。母亲说瞎掰不瞎掰试试再说,说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变了呢。父亲说变不了,少爷秧子就是少爷秧子,你不能指望汉献帝能跟曹操叫板。
话是这么说,父亲还是托了一个叫赵三大爷的朋友,给青雨在铁路上找了个文书的差事。赵三大爷是我们家孩子的称呼,赵三大爷本名赵缌笪,是北京市公署秘书处总秘书长,解放以后五十年代我还见过他,一个小老头,住在西城,带着两个漂亮的妞妞来我们家找我父亲聊天,妞妞们是他的孙女,带了来是专为和我玩的。五十年代的赵三大爷来我们家是坐铛铛车来的,北京人管有轨电车叫铛铛车,有黄牌、蓝牌、白牌,各走不同路线。母亲说,解放了,赵三大爷也坐铛铛车了,搁以前是得坐专车来的,派头大着呢。“派头大着呢”的赵三大爷给青雨介绍个差事轻而易举,但问题是当时铁路上正在减薪裁员,青雨能在这个时候进铁路,赵三大爷是给了我父亲大面子的。谁都知道,赵三大爷看上了我们家的二格格,想把二格格给他们家大公子当媳妇。青雨的上班,实际上是我父亲的一种亲情透支,将来二姐嫁便嫁了,不嫁,还麻烦。
想着青雨会感激父亲的举荐,不料青雨并不领情,他跟大秀说这是给他戴嚼子,让他拉磨,当科员,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劝他说,抄抄写写的不难,你好歹挣点儿钱回来,咱们还能吃上一两顿煮饽饽……
青雨想了想说铁路局在前门,东边有“全聚德”“都一处”,西边有“月盛斋”“正明斋”,不愁没好吃的。干也可以干,全是冲着“月盛斋”的酱羊肉。
父亲说的“少爷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头一天就没按点儿来。上午八点上班,十点了,青雨才托着小茶壶一步三摇地进办公室,也不认生,进来就热情地跟大伙打招呼,都忙哪,我来了,我在哪儿办公啊?
一个职员问他是不是钮青雨,青雨说,不错,在下钮青雨,祖上钮古禄,辛亥革命后改姓钮,旗人不计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职员说,您的办公桌在我旁边,科长等您一早晨了,您没来,把表搁您桌上了,让您把名单上画圈的誊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着干工作,却是折腾椅子,觉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适,鼓捣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过来,才算坐安稳了。还没等众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职员说办公室里没茶房,青雨指着小茶壶说他要续水,职员说那边桌上有暖壶,要喝自己到开水房去打。青雨懒得起来拿暖壶,也不喝水了,抓耳挠腮地张望了一会儿,感到无聊。职员好心地提醒,誊那个表。青雨拿起表看,是裁员人员登记表,对职员说,我抄表,谁给我打格?
职员说,得您自个儿打,这是尺子。
青雨说,写中国字还用尺子,笑话!拿起毛笔,蘸了墨,很潇洒地在纸上画出方格,自然比原来的大了许多,然后按着上面画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纸上写了施喜儒,字迹漂亮潇洒,是不错的章草。接下来是刘铁应、王欲俊、顾明辉……前边几个倒没走样,后边的就乱了,秦大保变作了“秦叔保”,窦学宏写出来成了“窦尔敦”,杨莉环改成“杨玉环”,曹红德写成“曹孟德”……
职员朝他的书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单,先是笑,后来冲他伸大拇指。
墙上钟指到十一点一刻。
青雨问他们吃不吃饭,职员说还有半个多钟头呢。青雨说半个钟头不算钟点,他饿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剧院有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谁去看,他可以请客!见没人回应,改口说,这么着吧,三点我准时在吉祥门口等大伙,谁看谁来,过时不候啊!
青雨一走,职员们立刻轰地笑起来,大家围过来看青雨画的表格,笑得更厉害。
裁员名单下面是秦叔保、杨玉环、窦尔敦、曹孟德、诸葛亮、孙玉娇、穆桂英……
不是赵三大爷拿着青雨抄录的名单给我父亲看,谁也不相信青雨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只上了一天班的青雨就让人家给裁了,在铁路局却落下了好名声,他们甚至想推举青雨当工会代表。
也不能说七舅爷和青雨全是无所事事,母亲说七舅爷在他的人生历史上还做过小买卖,卖糖葫芦,当然,如果说那也叫做买卖的话。
被铁路局刷下来的青雨很快地回归了他的票友队伍,见天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出门,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来的时候,那是没地方蹭饭了,不得已才回家。这天,青雨举着串糖葫芦进家,看见父亲在院里放风筝,马上参与进来。
七舅爷的风筝糊得精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脸蛋,一对眼睛骨碌碌会转,肚子上粘了对鸣箱,风一吹,嗡嗡作响,引得六条一片地界都往天上看,知道钮七爷又放风筝了。
青雨说,东南风,您把线儿往北拽拽,我得送个小屁帘上去!说着,拿来一个屁帘风筝,借助风筝线和风力,嗖嗖嗖将小屁帘送了上去。
七舅爷说,能在院里放风筝的也就是我,别人没这本事,他们都得找空场,等风,那个写戏的孔尚任,放风筝没风,就骂天,“手提线索骂天公,欠我风筝五尺风”,他那是没能耐……
一转脸看见儿子手里吃半截的糖葫芦,立即对风筝没了兴趣,跟大秀说他也要吃糖葫芦,吃山药夹豆沙沾瓜子的糖葫芦。大秀说没闲钱买糖葫芦,七舅爷不高兴了,说现在他混得连糖葫芦也吃不上,儿女们就这么虐待老家儿吗?大秀无奈地说,您现在跟个孩子似的,我从青雨衣裳里搜出了两块钱,刚够咱们这几天的饭钱。
青雨说那是跟着邢老板上西城阮家去唱堂会,人家给的车钱。七舅爷说两块钱买糖葫芦用不了,揣起钱就朝外走。大秀嘱咐七舅爷别都花了,两块钱不是个小数,警察一月薪水才六块!
七舅爷拿着两块钱,连赊带买,一通采购,让地安门点心铺“桂英斋”的小伙计帮着提回一堆东西,有山药、山楂、红小豆、冰糖、瓜子、荸荠、竹签子等等。七舅爷说他四处淘换糖葫芦,走了半个北京,没有卖他吃的那种,越没有他越馋,非要今天把糖葫芦吃到嘴不可!买了材料,他自己做。
七舅爷不干是不干,要干还真像回事儿,做糖葫芦的认真程度,不亚于画一幅工笔画。舅爷把糖葫芦是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的,从果料的选择,到造型的设计都讲究到极点。他将山楂破开去核,使每个山楂都半开半合,有的填上自做的澄沙,有的填上枣泥,有的填上豌豆黄,再将瓜子仁按在吐露的馅上,成为一朵朵精致的小花。山药去皮,挖出不同形状的窟窿,填上各种馅,按上红山楂糕和绿青梅丁,成为色彩斑斓的圆柱……冰糖熬得恰到火候,一根一根沾了……
充满艺术品位,精美绝伦的糖葫芦在七舅爷的手里诞生了!大秀不相信地说,阿玛,这是您做的吗?
七舅爷得意地说,你以为阿玛就会玩鸟?你阿玛会的玩意儿多啦,沾糖葫芦,小菜一碟,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大秀小心地咬下一朵“花”,嫩脆,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说这么好看的东西都让人舍不得吃了,再不肯咬第二口。七舅爷说,外头卖的是专为赚钱的,做糖葫芦的都是小商小贩,他懂得什么是讲究,做出来只要是糖葫芦,有人买就得啦。我小时候,常跟着你老祖做糖葫芦玩,专为送亲戚朋友,用的签子都是象牙的,连皇上还点着名让你老祖给做糖葫芦呢。
大秀让七舅爷也教教她,这么好的手艺免得失传了。七舅爷说做这个得有心情,就跟写字画画似的,高兴了能见天连着做,做一堆,不高兴了,许几十年想不起来做一根。
大秀实在舍不得吃那华丽的糖葫芦,让七舅爷给我母亲送几根来,七舅爷就举着糖葫芦招摇过市,招来不少赞赏目光。一女人,拉着孩子在后面追着看,要买七舅爷的糖葫芦,七舅爷不卖,孩子就哭,女人说,人家不卖,哭也白搭!
七舅爷看不过眼,说给孩子拿一根去吧!女人说,不能白要您的,这得不少钱,光这料就得几十个大子儿!
孩子接过糖葫芦就要往嘴里填。女人说,不许吃,拿回家看几天再吃,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糖葫芦吗?
路人一下将七舅爷围了,纷纷举着钱要买他的糖葫芦。七舅爷说,这是给亲戚送的,不卖!
一辆马车驶过来,突然从高处伸过来一只手,将糖葫芦一下掳去,紧接着一个钱袋唰地扔过来,打在七舅爷身上。七舅爷说,干吗呀?明抢啊,这是!
七舅爷回家掏出钱袋,将钱哗啦倒桌上,原以为是不值钱的铜子,竟是白花花十几块大洋。马车上的人是谁,到今天也是个谜。
倒是给了大秀一个思路——卖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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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游助手
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7-17 10:18
4
还没等大秀的商业行动付诸实施,日本人来了。
七舅爷和青雨对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觉是街上的人少了,人们的脸色变得沉重了,可是他们的蓝靛颏照样在笼子里唱,他们的蛐蛐照样在马尾的引逗下奓翅,他们的沙燕风筝照样能在小院里升上天空……
日本人将北平又改回来叫了北京,成立了临时政府,老百姓对北平、北京的叫法完全是出于习惯,北平也好,北京也好,苦日子,穷日子照样得过。
日本人运兵的车遭到了手雷的袭击,街上立刻戒了严。在这样的日子口,没有谁再敢出门,连上学的学生也破例地呆在了家里。家家的大街门都关着,怕事儿的北京人都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静悄悄的胡同口,走来了晃着鸟笼的七舅爷和他修饰齐整的儿子青雨,爷俩出来串门,他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们照着他们一贯的生活方式,一贯的精神状态,悠闲轻松,安然潇洒,冲着我们家迤逦而来。看门的老张正巧向门外探头,一看这爷俩,吃了一惊,回身对做饭的老王说,六条的舅爷来了。
老王说,嘿,你说这爷俩,吃了豹子胆啦!
老王探出半个脑袋,七舅爷见了,远远地打招呼,说老没见了,给您请安……话音未落,一排枪打得七舅爷脚前的土地直冒花。爷俩吓一跳,东张西望寻找开枪的主儿。七舅爷挺着肚子问,谁呀,这是?
青雨比他爹还横,转了一个圈大声喊,没长眼睛是吧?那俩瞎窟窿是留着出气儿的吗?
又一排枪扫在他们的前面。
老王家在山东乡下,见过打仗的阵势,他小声而严厉地让那爷俩快趴下!七舅爷问怎么趴,老王说往地上趴,青雨说,那衣裳不都脏了!
一排枪打过来。
七舅爷和儿子不得已,慢腾腾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们面对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树、太阳、云彩……
青雨说,阿玛,以前咱们没这么看过天。
七舅爷说,从来都是天在上头看咱们。
老王命令他们翻过来,肚子朝下。爷俩莫名其妙地翻过来。老王指着门口的上马石,让他们往石头后头爬,把脑袋先顾住。七舅爷爷俩将屁股撅得老高,往石头后爬,爬得非常不“专业”。
一只蛐蛐在墙根振翅鸣叫,被爬在前面的青雨发现了。青雨告诉他阿玛,这儿有一只大梆头!七音儿的,他听得真真儿的。七舅爷让青雨别惊着它,从怀里摸出铁丝罩子递过去,青雨接过罩子,向蛐蛐爬过去,也不用人教,这次进入了角色,爬得灵活无比。青雨用罩一罩,蛐蛐蹦了。又扑过去,一罩,罩住了。告诉他阿玛,逮住了,是个“棺材头”。七舅爷说,先别掀,等等我。
七舅爷爬过来,拿出张纸,熟练地卷成手指粗的筒,一头窝死,一头张着口,准备装蛐蛐。青雨从铁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让罩子扣折了。于是,爷俩趴在我们家门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他们的残疾蛐蛐。
老王冲过来,拽起七舅爷就拉进大门,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鸟笼子,夹着鸟笼子跟在后面蹿进来。
又是一排枪。
老王埋怨七舅爷,什么时候了,还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说,不是我们逮蛐蛐,是蛐蛐逮我们,天凉了,它愿意跟我们。
七舅爷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打枪,怎么说打就打了呢?北京的街道不就是让人走的吗,你打你的枪,我走我的路,谁碍不着谁。
那次历险,把我们家的人吓得够呛,对方是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张勋、张宗昌、冯国璋那帮军阀,日本人不讲理,想杀谁就杀谁。我们隔壁一号,冯家老爷子就给抓进去了,老爷子是袁世凯手底下的人物,应该是有脸面的,就这也给逮了。那天,父亲沉着脸,给了青雨好一顿训斥,表面是对着青雨,其实是说给七舅爷的,说他们串门没时没晌,说他们拿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当儿戏,把日本人招进家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七舅爷赔着笑脸只是听,青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自那以后,一晃两年,七舅爷爷俩再没到我们家来过。
母亲埋怨父亲把话说得重了,得罪了亲戚,而且是穷亲戚,在外人眼里,显得我们过于势利。父亲说就是没得罪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再进我们家,因为青雨跟北京新民会的李会长打得火热,李会长是什么人?李会长是北京头号大汉奸,跟汉奸打连连,将来有说不清的时候!
母亲惋惜地说,这个青雨呀,他怎么和汉奸裹到一块儿去了呢?
新民会是日本参谋部和日本特务机关仿效东北溥仪的伪满协和会成立的汉奸文化组织,所谓的“新民”,是让中国人从思想观念,组织秩序,全得换成日本模式,将日本人视为亲爸爸。北京新民会的顶头上司是“首都指导部”,受日本华北驻屯军领导,是日本文化侵略的最高机构。新民会提倡“中日提携,共存共荣”,没干什么好事。那时候一提谁是新民会的,老百姓都远远躲着走。惹不起,躲得起。
七舅爷头脑有些糊涂了,但是对他的鸟和蝈蝈还是一往情深。大秀说连饭都吃不上了,舍了那鸟吧,七舅爷说,宁可我饿死,也不能让我的鸟饿死。你是没养过鸟,你要是养过鸟,你就懂得鸟啦,这小东西,能把人的心给化了。
大秀说,我甭养鸟,我养您就够了。
七舅爷问大秀多大了,大秀说,我多大了您还不知道吗,过了年就三十一了。
大秀听见父亲噢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青雨到底还是下了海,在邢老板的班子里唱青衣,他下海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喜欢,另一个是解决生计,他不出头挣钱,他的父亲和姐姐就得饿死。这也是青雨爷俩两年没到我们家走动的原因,连大秀几乎也不来了,他们知道大宅门是不能有戏子亲戚的,他们很自觉地避了。汉奸不汉奸对青雨倒在其次,他没想那么多。
青雨俊美的相貌引起女人的关注也引起了男人的关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青雨颇有些小得意。邢老板提醒他得稳住了自个儿,这是一群狼。青雨说他看得出来,这群狼喜欢他。大秀后来跟我反思青雨的过失,她认为青雨的失误在于不检点,他不该把父亲画的一把《貂蝉拜月》的扇子送给李会长,致使惹出后来许多祸端。我跟大秀说,送也是祸,不送也是祸,一把扇子是借口的,狼对窥测已久的猎物,用不着找理由,总能找到下嘴的机会。
李会长对青雨在诸多方面的提携关照,让青雨觉得舒服,会长领着他到南苑靶场打枪,带着他到妙峰山猎兔子,到北海静心斋赏月,到六国饭店吃法国大菜,这让青雨觉着会长不像会长,倒更像他热闹的朋友圈里一个潇洒大方的弟兄,像正走运的大宅门里的某位哥儿。
这天,快中午了青雨才睡起来,对着镜子抹他的大油头,大秀跟他要这月的包银,青雨说请了客了。大秀说那这月吃什么。青雨说,我天天有饭局,我现在正节食呢,要不我的腰粗得水桶似的,甭唱散花仙女,改唱金钱豹得了。
大秀说,你有饭局,我和阿玛得吃饭哪!
青雨说,李会长说了,明天送我四百块大洋,让我上苏州办行头,四百我用不了,给你们五十不就结了。发什么愁?我就信一条,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更何况咱们还不瞎!
大秀说,你往脑袋上抹那么些油,好看怎么的?我说过多少回了,少跟那个李会长来往,你记着,谁也不会白送谁钱,钱的背后指不定有什么坏心眼子呢!
青雨说,人家爱的是戏,爱艺术,跟我这个人没关系。
青雨说完就走了,大秀说她那天就觉着心里不得劲,果然就出了事儿。
那天晚上是青雨的压轴《贵妃醉酒》。戏台上,连舞带唱的青雨将醉酒后的杨玉环表现得惟妙惟肖,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长长的一列五彩缤纷,忽而左,忽而右,青雨已入化境。“……这景色撩人欲醉,同进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春梦……”
台上台下的人都醉了,喝彩声不断。
青雨从台上下来,刚卸完装,李会长的秘书就来到后台。秘书说会长给钮老板在京华大饭店定了套房,让钮老板散了戏就过去,这是钥匙。青雨问是不是饭局,秘书说没有,专为钮老板一人。
大秀跟我说,青雨还是糊涂,他不想想,平白无故人家凭什么让他上饭店?那时候他真是鬼迷了心窍,把谁都看成了朋友,想的是人要是成了角儿,怎么捧你的人都有!
青雨来到饭店,房间内没人,他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推开窗户,清凉的晚风吹进来,望着窗外的夜景,他真有些飘飘欲仙了,豪华的宾馆套间自然是比他六条连桌椅板凳也很欠缺的小屋强多了。六条的小屋是普通的方砖地,又硬又凉,宾馆房内的地毯又绒又厚,比戏台上的毯子柔软细腻,能将人的脚埋进去……他在地毯上做了一个“卧鱼”,感觉相当不错。
盥洗室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李会长踱进来,这让青雨没有想到,他以为房内只有他一个人。李会长望着青雨笑,那笑不是什么好笑,青雨觉得哪儿不对劲儿,结结巴巴地说,李会长,您也来了。
李会长步步逼近青雨,说他等青雨半天了。青雨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窗口,再没有退路。李会长伸出手,抚摸青雨的脸蛋说,我一看见你在台上唱,就想,这个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想摸摸你。
青雨说,我是真的!我是肉体凡胎……
李会长开始解青雨的纽扣,把手伸进他的裤腰,开始摸索说,肉体凡胎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尤物来?
青雨左右躲闪说,您别……别介……我从来没干过那个……没有……从来!
李会长从袖口里拉出折扇,哗地打开说,从来没干过那个,送我这把扇子是什么意思?《貂蝉拜月》,貂婵为什么拜月,你的意思我清楚极了,你懂,你什么都懂……
青雨说,扇子是我爸爸画的,我真没别的意思!
李会长说,难道这两年我的意思你竟没体会出来?你能体会到杨贵妃独守空房的惆怅,不会体会不到我的意思。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欣赏艺术,当然也包括人体艺术。
不知不觉,青雨的衣衫被局长剥光了,李会长眯着眼睛欣赏着一丝不挂的青雨说,好美的身段,比穿着衣裳的杨贵妃美多了……说着又开始抚摸青雨。
青雨说,求求您,饶了我!这让我阿玛知道了,得打死我!
李会长说,我就爱看你这小样。
李会长狼一样将青雨扑在地毯上,青雨才知道,豪华饭店厚重的地毯原来还别有用处,家里的方砖地是那样干净清爽。会长的老到让青雨的抗拒变得多余,在最终的防线被攻破的刹那,青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姐——
大秀向我叙述这些情节的时候十分艰难,我能想象出,青雨跟他姐姐如此细致地描述受辱过程,精神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崩溃程度,他将一腔的屈辱难堪,一腔的难与人言全都倒给了他的姐姐,什么是亲人哪,这就是亲人。
我为我那位不争气的亲戚流出了眼泪,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生疼。大秀却很平静,躺在病床上,望着房顶半天没有说话,我顺着大秀的目光望去,房顶的白灰已经脱落,上头有一片发霉的黑黄水渍……
5
大秀说,青雨就像摔在一个满是淤泥的陡坡上,越挣扎越往下滑,下头是大泥潭,明知没有好结果,可是他收不住,由不得他自己了。
不止是李会长,后来还加上了日本人。
山口太郎是中国通,说一口流利汉语,是新民会首都指导部的部长,一个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的文化特务。
青雨第一次见到山口是在李会长家的堂会上,那天他演《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李会长传来话,叫青雨演完了别卸装,过来见山口先生。
浓妆艳抹的青雨,穿着花盆底绣鞋,甩着手帕来到山口面前,给山口道了个万福。山口脱口称赞,好一个美妙女子!
青雨掩口一笑,媚态百生。
这一笑让日本人心动了。
李会长自然将一切看在眼里,很快将卸了装的青雨领到后面,跟山口见面。山口围着青雨转着圈看,把青雨弄得很尴尬。山口说青雨是他来中国见到的第一美,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青雨就是个女人,就问青雨是不是像太监一样被阉了。
青雨说,我是旗人,旗人不允许做阉人。
山口说,你们那个旗人皇上在东北,难道和阉人还有什么差别吗?
青雨不再说话。
李会长说他可以担保,青雨不是阉人,绝对不是。山口却坚持要看看,他说他不相信一个男人,会把女人演得那样惟妙惟肖。李会长立刻叫青雨脱了裤子让山口先生检验,说要不然山口先生不信咱们中国的玩意儿。青雨自然是不愿意,李会长不高兴了,对青雨低声说,当着我的面你能脱,当着日本人的面怎么就脱不下来啦?其实都一样,他那东西跟咱们差不了哪儿去!都是爷们儿,没什么害羞的!
山口说青雨害羞,害羞说明他更是个女人……李会长不断催促,青雨不动。
山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
李会长有些下不来台了,对青雨说,你就当是下了回澡堂子。
青雨说,下澡堂子大家都脱。
李会长对山口说,他让咱们大伙都脱。
山口开始还笑,后来突然收敛了笑容,恶狠狠地说青雨这是侮辱日本,拿大日本帝国开涮!李会长看日本人变了脸,赶紧支使旁边的佣人,帮钮老板脱了!
佣人上来解青雨的裤子,青雨脸色苍白,无力反抗,任着人将裤子褪下来。
山口坐在太师椅上欣赏着青雨的尴尬与难堪,由衷地说,在中国,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哪!
那天晚上青雨没有回家,他围着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想的是在紫禁城圈里住过的皇上,知不知道他们的子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外国人当众扒了裤子……
大秀在灯底下等了一宿,那块补花单子,做几针就扎了手,做几针就扎了手。
日子越过越艰难,不是七舅爷一家难,是所有的北京人都难。中国的抗日战争到了最艰苦的阶段,老百姓的生活也到了最艰苦的阶段。日本人开始了强化治安运动,一次两次三次,一共五次,无端地抓人、打人,警车呼啸过市,半夜砸门查户口。没有粮食,全城百姓吃配给的混合面。所谓的混合面是高粱、豆饼、黑豆、红薯干的混合物,难以下咽,就这,还得半夜排队去买。母亲说,我们家北墙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队,按居住片供应混合面,警察在每个人的脊背写上粉笔号码,按人头一个个来,队尾在一号拐弯,队头在胡同西口,不少人买不到,常常是空手而归。买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混合面吃进去拉不出来,那时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难事。侯宝林先生曾编过一段相声,说混合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头油,拉出根劈柴棍儿,原来混合面里有锯末……
七舅爷老了,身体状况远不如以前,目光呆滞,动作迟缓,头脑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常常是面对着熟人叫不出名字来,甚至将大秀误认作死去的老伴。
七舅爷到我们家来是1942年的秋天,是我的三哥将他领回来的,我母亲回忆,那是七舅爷几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们家出现。三哥在海淀教书,每礼拜回家一趟,那天他在西直门门洞碰上了七舅爷,七舅爷正在挨日本人的打,噼噼啪啪的嘴巴一个接一个,在城门洞里抽出了很响的回声。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没人敢问,没人敢拦,也没人敢看。
“确保华北及北京治安”是日本军队的重要任务,日本兵把守着城门,凡是进出城的人一律要给日本兵鞠九十度大躬,然后接受搜身。常有因鞠躬不合格和认为带了犯禁物件的被拉出,或一通暴打,或被拉走枪毙。
那天大秀去交活,七舅爷不知怎的走出了家门,举着鸟笼子先奔了北海金鳌玉栋桥,又往西过了府右街,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他寻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从东城晃到了西城,走到了西直门门脸,自然不知道应该鞠躬,照直往城门洞里走。
日本兵说,你的,过来!
七舅爷说,您叫我?
日本兵用手指头让七舅爷过去,七舅爷说,正好,劳您大驾,您告诉我上六条怎么走,我转迷瞪了,找不着家了……
日本兵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七舅爷说,我不干活,我回家。
日本兵说,你的,良民大大的不是!
七舅爷说,不是良民,那您说我是什么呀?打小我就生在北京,连城圈都没出过,最远就上过一趟门头沟延生观,咱们犯法的不做,犯恶的不吃……
日本兵让七舅爷鞠躬,七舅爷说,鞠躬,我没行过那礼,我给您请安得了,请双安。
没等七舅爷的安请利落,日本兵的巴掌就抡过来了,连着几巴掌,将七舅爷打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蓝靛颏看它的主人挨打,在笼子里扑棱,被日本兵用大皮鞋哗啦踩扁了。七舅爷躺在地上,满面是血,笼子里的小鸟同样是血迹斑斑,肠子肚子都踩出来了。日本兵用皮鞋踢七舅爷,七舅爷全部精神都在他死去的鸟身上,将烂笼子和死鸟搂在怀里,任着日本兵踢打。
我想象着那情景,想象着一个无助又无辜的老人被日本兵狠命踢打的悲惨光景,一个爱小鸟的平和老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没招谁没惹谁,无端地引来一顿暴打,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们不该呐喊,不该说点儿什么吗?
五十年后,我在日本当研究员,研究的恰恰是日军侵略华北,北支方面军华北作战序列一段历史。我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在那些蒙满尘埃的历史资料背后,常常幻现出我满脸是血的七舅爷影像,又何止一个七舅爷……
三哥进城,见到七舅爷挨打,赶紧过来护住,对日本兵说舅爷是良民,脑袋有毛病了,请日本人原谅。日本兵瞪眼睛,开始骂人,过来个翻译官,朝鲜人,汉语说得也不怎么样,三哥将翻译官偷偷拉到一边,将情况讲了,又塞了钱给他,翻译才对日本人说,这位,老北京,老住户,老糊涂,让他走!
日本兵让七舅爷开路!
七舅爷抱着鸟笼子艰难站起来,他说没那么容易就开路,他要日本兵赔他蓝靛颏。三哥劝七舅爷,不要鸟了行不行!七舅爷说不行,这鸟是他的命,他不要命也得要鸟!三哥说,他们是日本人,日本人不讲赔东西。
七舅爷说,日本不兴赔东西就兴打人?他小小年纪就打老人?他日本国就兴这个?他有爸爸没有?他爸爸是怎么教他的?他在他们日本国也动不动就敢打他的二大爷?
三哥让七舅爷甭说了,说了他们也听不懂。七舅爷悲伤地说,听不懂?他是人不是?我从小长这么大,从来没挨过打,现在竟挨了这个小……兔崽子的大嘴巴!
日本兵问翻译,这老头子不开路,还在说什么。翻译说老头说的是东亚共荣,日本皇军,万岁。日本兵立正,给七舅爷敬礼,说约西。
七舅爷呸地吐了一口说,约你妈个腿!
三哥雇了辆洋车,直接把七舅爷拉我们家来了,我母亲一看见七舅爷的模样,眼泪就下来了,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说,当时的七舅爷满身血污,大褂的前襟被扯了下来,丢了一只鞋,就这还死死地抱着他的烂鸟笼子不肯撒手。见了我父亲,七舅爷搁下鸟笼子就要请安,父亲让舅爷甭来那些虚礼儿了,赶紧拿来衣裳让七舅爷换。
换衣裳的时候母亲看见瘦成干柴棍一样的七舅爷,腰背一片青紫,跟父亲说怕是有内伤,一个瘦弱老人怎禁得住这样的打。三哥说,能捡回命来就算不错了,西直门门脸,他没少见被打死的,盖着席片扔在城墙根,没人敢去领尸。母亲说七舅爷不该提着鸟笼子满街遛,现在到处都强化治安,日本人看谁都不顺眼,中国人的存在就是错。七舅爷说大秀今天交补活去了,他寻思出门去迎迎闺女,就走不回来了。父亲问舅爷这两年日子过得怎么样?七舅爷说,肚里没食儿,粮食都配给了,吃混合面,那也叫粮食?攥都攥不到一块儿,吃下去连屁都放不下来!
母亲说,舅爷,我给您沏碗茶去。
七舅爷说,甭沏茶,不渴,你们这儿要是有热粥唔的,给我一碗,我这两条腿有点儿发飘。
父亲扭过脸去,努力不使眼泪掉下来,对七舅爷说,您这是饿的,牧斋,今儿个说什么我也得让您喝上这碗热粥!
母亲用家里仅有的一把糙米给七舅爷煮了一碗“稀粥”,七舅爷接过稀粥,狼吞虎咽,看得出许久没吃到过正经粮食了。到最后舍不得吃了,说要给大秀带回去。父亲说,都喝了吧,要让日本人看见您吃这个,咱们都得蹲宪兵队。
那天我们全家都很敏感地避讳谈到一个人——钮青雨。七舅爷也没有说到他,许是忘了。
七舅爷穿着父亲的衣裳走了,走的时候我们全家破天荒地将他送出了大门,好像谁都有预感,走了的七舅爷再不会来了。
6
下雪了,转眼到了1943年冬天。
七舅爷已经变得很虚弱,总是尿血,披着被子在炕上坐着,神经质地念叨着他的蓝靛颏。有好几次光着脚往外跑,说他的蓝靛颏在雪地里叫唤呢。
大秀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姑娘,她也不打算嫁了,她知道,她这辈子的使命就是将父亲安安稳稳地养老送终,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舒展自在。大秀在雪地里用筛子扣家雀,筛子用小棍支着,一根绳,慢慢延伸,绳子的一头攥在大秀手里,大秀藏在水缸后头。
几只麻雀飞来,蹦到筛子下头。大秀一拽绳子,筛子扣在雪地上,麻雀轰地一下飞了。大秀跑过去,小心地将筛子掀开一条缝,将手伸进去,摸出一只小小的雀儿来。大秀捧着小麻雀,小心翼翼地递到炕上七舅爷的手心里。
麻雀很小,嘴角的黄还没有褪去,它不怕人,小尾巴一撅一撅的,冲着七舅爷叫唤。七舅爷高兴地说,瞧啊,它认得我,它跟我说话儿呢!它就是我那只蓝靛颏托生的,它嘴上的黄还留着呢……蓝靛颏啊蓝靛颏,你怎么托生成一只家雀儿了呢?……行了,甭管变什么,你还是我的蓝靛颏,咱们爷俩生生死死,永不分开!
大秀拿来鸟笼子,七舅爷小心地将麻雀装了进去。
有了鸟就有了精神寄托,七舅爷的心思活泛了许多,太阳好的时候也带着他的鸟笼子到门口去晒晒太阳。街坊们看见七舅爷和他的鸟,多要停下寒暄几句,问及他的鸟儿。七舅爷会说,一大家子啦,热闹着哪!说着掀开罩子,鸟笼里三四只欢快的麻雀,闹成一团。七舅爷说这些鸟让他调教得好着哪,认得人,在家不搁笼子里,让它们随便飞!街坊们就夸那些鸟,精神、漂亮、仁义、聪明,什么词好听用什么词。
自从出了西直门那件事,大秀再不敢离开七舅爷半步,对于她那个越来越少照面的兄弟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青雨成了北京文化界的名人,所交往者多是政界名流。人们在谈论青雨的时候并不避讳大秀,有时甚至故意当着她的面说,想的是大秀能把话传给那个认贼作父,不顾廉耻的钮家少爷。
青雨是深深地陷进去了,陷在了日本人和汉奸中间。现在他不光会唱青衣,还会唱流行歌曲,将“小亲亲,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奴呀奴只要你的心”唱得很是能撩人心魄。青雨在唱“小亲亲”的时候想没想过他的父亲,没人知道,但至少他在他的父亲和姐姐跟前没唱过这个。
七舅爷的病日重一日,尿出的内容已经分不清是尿液还是鲜血,没钱医治,眼看着生命如同点燃的油盏,一点点耗尽。七舅爷走的那天晚上,窗外北风呼啸,全城实行灯火管制,北京城圈内一片黑灯瞎火。大秀用被子将窗户蒙严了点了根白蜡,她知道父亲的大限就在眼前,她不希望父亲摸着黑上路。烛光下,七舅爷微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大秀凑近耳朵听,原来她父亲在唱,“……欺寡人好一似……犯人受罪……”是《逍遥津》里汉献帝的唱段。
一行清泪从七舅爷眼角流出,七舅爷咽气了,死在自家炕上,享年六十七岁。人们说,七舅爷如果不挨那顿打,凭他的散淡乐观心境,还能活,他应该是个长寿老人。
天还没大亮,大秀就奔到李会长家,去找她兄弟青雨,看门的看着大秀那一身重孝厌恶地说,这里没有钮青雨。大秀说,我打听了,昨天他住在这儿没回去,大爷,您行行好,我给您跪下了,求求您,叫他一声,他爸爸昨天晚上殁了!
看门的这才告诉大秀,昨天钮青雨陪着会长上天津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大秀知道指望不上兄弟了,一路小跑直奔我们家,进了门跪倒就磕头。看门老张说,秀姑娘这是……报丧来了。
父母亲赶忙迎出来,大秀一边磕头一边说,表姐夫,我阿玛殁了!
父亲问青雨在哪儿?大秀说,我找不着他,眼下我们屋里外头一个钱也没有,我得装殓我阿玛……
母亲不住地擦眼泪,让大秀别着急。
对待七舅爷的发送,我父亲显得有些吝啬,只给买了一副黑漆棺材,再没其他。这主要是因为有个青雨搁在那里,七舅爷是有儿女的人,人殁了,直系血亲不出头,别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位于太阳宫钮家的坟地变成了黄金蝈蝈,七舅爷真是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无处入土的七舅爷只好埋在齐化门外东岳庙南边的义地里,所谓义地就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不要钱,见缝插针地往里埋,迭摞挤压,横七竖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坟地里一扔,任着野狗老鸹去叼咬拉扯。
跟这些比,七舅爷算是上乘了,还有个棺材睡,问题是即便埋葬在义地也得有人来抬,得出殡,七舅爷是有根底有后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出殡发丧得要钱,大秀给附近铺面的掌柜们挨家磕头,求人帮忙。这实际是一种特殊情景下的乞讨,大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面做这样的事也是万般无奈,走到绝地了。有好说话的,看在七舅爷活着时候的分上,给俩钱儿,让七爷体体面面地走。也有说话不好听的,油盐铺的杨掌柜就说,钮七爷不是没钱,他们家的大少爷是出入豪门的主儿,跟日本人穿着一条裤子,跟新民会长勾肩搭背,势力大着哪!他吃香喝辣,认日本人当爹,却把他的中国爹交给大伙发送,道理上说不过去呀!
无论什么话,大秀都听着,人家说得在理。
我父亲把找青雨的任务交给了我大哥,让大哥告诉舅爷的这个忤逆儿子,他不要谁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我大哥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他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让闲人进入,大哥找来管事的,把七舅爷的噩耗托他告诉青雨,管事的说戏一散,就派车把钮老板送回去,一刻也不会耽误。大哥说不能等戏散再说,必须现在就说,死老家儿的事不是小事。管事的只好答应现在就说,走到青雨旁边轻声地说,钮老板,刚才有人带话来说您家老爷子不在了。
青雨愣了,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着,半天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就脱戏装,说他得回家。管事的拦住他说,本来我是想等戏散了再跟您说,没想到您这么扛不住事儿!您瞅瞅,台下头都坐满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齐了,人家专等着看这出正生正旦打情骂俏的戏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儿找抓挠去?
青雨说,我爸爸在那儿挺着,我在这儿打情骂俏,我俏得出来吗?
管事的说,戏比天大,戏散了再说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现在回了家,您家老爷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听听,家伙点儿都敲起来了,正德皇上在台上已经开唱了,专等着您哪……
管事的将青雨一推,推到了台上。
观众们看到,今天的李凤姐是被从后头推出来的,一个趔趄没站稳,几乎栽在台上。下头一阵议论,不知是什么新改动。青雨有点儿恍惚,也忘了走台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黄过门拉了两遍,他才下意识地随着胡琴唱,“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们卖酒度光阴。”背过身去擦眼泪。
《游龙戏凤》是说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到梅龙镇,巧遇开酒店的李凤姐,两人大段的生、旦调情戏,最后封李凤姐为娘娘。今天青雨饰演的李凤姐神思游离,泪光滢滢,有几次接不上茬,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过去了。管事的对拉胡琴的说,刚得的信儿,钮老板的老爷子殁了,您劳驾托着点儿,别把今天的戏演砸了。
琴师说难为钮老板了,这种时候唱这一出。
李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骂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应:
好人家来好人家,
不该头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爱,
风流就在这朵花……
在与正德皇上的对唱中,青雨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几次要哭出来。扮皇上的演员小声提醒,钮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乐,您得乐!
李凤姐大哭头,呜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听戏的喊,嗨,当了娘娘怎么哭啦?
青雨从来没这么草率地对待过戏,没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过观众,可今天,他是顾不得了,他得赶回家去。刚下台,就有人告诉他,山口的汽车在等着,说今天山口在洪福楼为从东京来的视察员接风,让青雨过去助兴。青雨对来人说,麻烦您跟山口先生替我请个假,我家里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没等对方说什么,青雨连脸上的妆也没洗,披上大褂就往外头跑,边跑边对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说,刘老板,您帮我拾掇一下……
刘老板说,您快走,这儿交给我啦!
青雨上了辆洋车,让拉车的尽快往六条跑,拉车的知道钮老板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车过四牌楼,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条,这时一辆汽车在洋车旁边停下,下来几个兵,不容分说,将青雨从洋车上拽下来,拉进汽车,汽车呼啦开走了。
拉洋车的吓得腿哆嗦说,妈呀,比老虎都厉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楼单间门口,门口有带枪的兵站岗。门推开,里面坐了东京来的要员小泽八郎,还有李会长和山口等许多人。见青雨进来,大家都很兴奋,李会长说,好,还没卸装,这个样子很好,让他们猜猜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口让青雨靠着主要客人小泽八郎坐,说小泽是他大学同学,他要让小泽君看一看中国的美人!
青雨没有表情地落座,心思全在六条那边,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齐唱日本军歌,李会长也打着拍子装得很投入地跟着溜。
青雨愣愣地坐着。
房内的酒气熏得他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看。镜子里是一个带着京剧浓妆的花旦,一个俊美清秀的女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窈窕来自天外,非人间所有。青雨用水将脸上的妆洗去,取出小梳子,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扣子一个个整理好,又将衣服收拾得齐齐整整。
镜子里,一个标准规整的中国男人形象与他对立着。
青雨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是他们钮古禄家难以更改的遗传。恍惚间,镜子里的自己变作了父亲,父亲高兴地笑着,朝着他举起手里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欢蹦乱跳的蓝靛颏……
青雨对着镜子轻声地叫了声阿玛……慢慢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磕了四个头。站起身,他的面部变得平静舒展,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挥手,淡淡一笑,从容地出了卫生间。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单间门口以无比敏捷的动作,夺下卫兵的枪,一脚踹开门,朝着房间内就是一通猛扫。
杯盘碎裂,菜汤与血花飞溅,那个叫小泽的迎面中弹,胸口开了花。
卫兵和卫队从青雨后面开了枪,青雨的血抛洒开来。他的灵魂在那一刻脱离开躯体,升腾,升腾,飞向繁星点点的北京夜空……
尽管日本方面压制封锁消息,洪福楼发生血案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京剧名伶钮青雨酒宴开枪,射杀日本要员,四人重伤,三人当场毙命,钮老板身中76枪,倒在冰糖肘子当中……
来钮家吊唁七舅爷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东城的,西城的。
出殡那天,八个杠夫抬了七舅爷的棺材,大秀打着幡,我母亲搀着她,后头跟着我的弟兄们,我父亲提着七舅爷的鸟笼子,笼子上蒙着布,慢慢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路上有人问谁的殡,旁人告诉说是钮七爷,钮青雨的爸爸。路人说,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齐化门杠房一帮吹鼓手也走进队伍,各自掏出家伙吹打起来。
队伍越走越长。途中路过铺子,有的铺子端出板凳,在棺材头里横了,端出酒杯,路祭七舅爷。
七舅爷的殡葬队伍光彩而辉煌。
在坟地,我父亲一边往坑里扔土一边说,牧斋,您跟青雨就着伴儿,踏踏实实地走吧,到那边照旧养您的鸟,玩您的蝈蝈,吃您的海鲜打卤面。您这一辈子活得洒脱,活得自在,活得值。其实人就应该活成您这样,您是上天的仙儿。跟您比,我们是俗人,是让日子压得喘不上气儿的俗人,没出息……所幸的是这辈子交了您这么个朋友,给我们的灰日子衬出了点儿颜色,我想着您,想着青雨,将来咱们再舒舒坦坦地重新活一回,您唱《逍遥津》,我还给您拉弦儿……牧斋,我把您的鸟放了,让它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吧!
父亲掀开遮布,打开鸟笼,将那些麻雀们放了。
风起了。
满树林的麻雀突然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7
大秀终生未嫁,靠着补花手艺,一个人淡泊存活。20世纪80年代,被街道列为五保户,领取着有限的津贴。我母亲死得早,是盖着大秀给绣的衾单走的,大秀说我母亲是个难得的好人,是她这一辈子的知己。60年代湖北方面来过人,说是二秀的后人,不过以后也再没有走动。
大秀死后,社区整理她的遗物,除了生活使用必需,其他一无所有。
六条钮古禄家的最后一个人走了,给北京留下了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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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鞭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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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19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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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铁鞭01 于 2024-7-19 20:19 编辑
叶广芩的。逍遥津这出戏二十多年前就听过,其实现在公认的好的是高庆奎一派。小说里提到的这段儿高庆奎老先生只留下部分录音,目前要说水平高的那得是他的弟子李和曾先生留下来的这段儿。那几句欺寡人唱的那才是行云流水,高亢激昂。至于小说里提到的谭派老生的这段儿,紧就我所知,目前已经很难再听到了。
他借着父亲的嘴说的那位一开口就有一股紫皮蒜味儿的,我一直觉得说的好像就是这位李和曾老先生。只可惜谭的啥样?咱没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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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鞭01
时间:
2024-7-19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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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楼主断线的木偶
楼主好!你那里有没有叶广芩的玉堂春和乾清门内这两本小说啊?如果有的话能不能发上来?
本帖来自微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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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鞭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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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19 20:13
[mp]https://ws.stream.qqmusic.qq.com/M500003o8X2t3DEhS7.mp3?guid=10000&vkey=3FB3F547EE32BAE636E8254312C5BE02A6BF977CD4FA56D11EDB44BEAF6D73562EF76689D9D0CD6F823F1FD8FD1DCCE25D9DBB4B85E97DEE&uin=&fromtag=120042&src=M500002cLSDf0tuEpX.mp3[/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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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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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21 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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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7-27 23:23
回复铁鞭01暂时还没有,如果看到了我就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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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铁鞭01
时间:
2024-7-28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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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7楼断线的木偶
他的另外几步我看过的包括:
《全家福》、《采桑子》、《去年天气旧亭台》、《乌鸦卡拉斯》、《乾清门内》、《黄连厚朴》。
以京剧命名的:三击掌、玉堂春、盗御马、逍遥津、响马传、三岔口、凤还巢、拾玉镯、豆汁记、状元媒、小放牛。
只可惜,乾清门内没等看完,电脑就坏了里边的很多资源就此就遗失了。
本帖来自微秘
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7-30 05:30
回复铁鞭01,我这里还有一部你没看过的,回头我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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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游助手
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7-30 05:39
醉也无聊。
一
在户口本上,我们的老姐夫叫完占泰,民国四年,也就是1 9 1 5年生人,祖籍北京,民族成分为汉,文化程度大学,无职业,无党派。明白的读者从中或许已经看出,我的这位完姐夫实际上是个有文化的社会闲人儿,还算让您猜着了,的确如此。大学毕业的老姐夫每日靠糊火柴盒生活,清贫自是清贫,他本人却很知足,用老姐夫的话说他是“云间的野鹤"、“世外的散仙儿",自在得没人能比。您还会说,在中国的《百家姓》里面没有姓“完"的,这您就不知道了,实际上我们的老姐夫应该姓完颜,是金朝贵族后裔,金世宗的二十九代孙。
金朝的统治主要在北方,中国人对这个朝代的了解,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说岳全传》和《杨家将》的故事,戏台上有关金人的形象多是扎着硬靠,脸上画得五抹六道,脖子两边吊两条狐狸尾巴的大花脸,没有戏词,只有“哇呀呀"。别小看这两条毛绒绒的玩艺儿,在某种程度上是大汉对少数民族的一种别路心态,将蕃王和神怪划为一类,脖子上弄两条尾巴挂着,看似威武却入不了正册,而那岳飞们向来都是用正统的素面须生来代表,威仪严整,不苟言笑,一招一式无不体现着大汉风度,让人无可挑剔。所以,因了岳飞和杨延昭们的出现,金人及其后代在中国历史上竟退居到极其次要的地位。往上推溯,大概我们之中不少人的祖先都做过金的臣民,金太宗天会四年灭了北宋,就将首都迁到了北京,那时候金的疆域东到日本海,北括蒙古,南至秦岭淮河,地之数百万里,时历百二十年,也称得上泱泱大国了。清人关后,为笼络民心,给先朝皇室子弟封官加爵,包括宋、辽、金、元、明的皇族后裔均录于八旗之中,一视同仁,给予重用。清廷除了对先朝皇帝崇贞予以皇帝礼仪的厚葬以外,对位于京西大房山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睿陵和金世宗完颜雍的兴陵也进行了大规模的修整和祭奠,设守陵五十户,春秋致祭,为郑重起见,乾隆曾亲至房山谒睿陵,遣大学士阿克敦祭兴陵,足见对金的敬重胜于其它历朝历代。后来,清廷修撰《满州八旗世族通谱》,乾隆又下特旨,将完颜氏列为第一。我们老姐夫的祖先,以武功著称,明思宗时曾为明朝武官,降清后录入汉八旗的正蓝,完颜家族到了老姐夫祖父
时,尚被朝廷封为镇海将军,一等爵男。官位相当显赫。所以后来有公司用老姐夫的名义做广告说他“生于华门,长于鼎食之家"并不是夸张之词。
老姐夫完颜占泰是个比较超脱的人,他不像我们金家的子弟,将家族的荣誉看得那么重要,他极少向人们谈及他的出身,因此外面的人说到金家五姑爷的时候,只知道他是东三省总督幕府秘书长完式谭的公子,而不知什么金世宗。老姐夫的父亲完式谭是北洋时期的一个重要人物,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完式谭这个人,有人说他是智多星,有入说他是野心家,褒贬不一。民国七年(1 9 l 8年),徐世昌做总统的时候完式谭是徐世昌身边须臾不可离的臂膀,徐是天津人,完式谭也是天津人,徐把他看做是直隶的杰出人才,委以重用。徐世昌当民政部尚书,完式谭是部郎中,徐世昌做了东三省总督,他就做了总督府秘书长。段祺瑞任总理时,完式谭是国务院秘书,在任秘书期间,完式谭跟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结下难解的恩怨,但他在政治上很有手腕,采取釜底抽薪的政策,对他的政敌比朋友还好,以至徐树铮反对他,找碴想杀他,但徐的部下吴光新、傅良左一帮军人都支持他,使徐就是下不了手。……坛上的乌七八糟让人说不清楚,到后来,完式谭不知怎的又办开了盐务,在天津搜刮了不少钱,发了大财。
老姐夫是完式谭的二儿子,人称完二少爷,二少爷一直在北京念书,因完、金两家是世交,所以逢有闲暇,他就上我们家来,跟我们家的哥儿们不分彼此,混得很熟。完二少爷觉得在北京比在天津自在,这主要有赖于金家的宽松环境,“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这的确是金家人生活的写照,与他那位惟恐天下不乱的父亲的忙碌生涯有着本质不同,相比之下,我们家的生活更贴近完二少爷的散淡性情。完二少爷人很随和,嗜美酒却不食荤腥,有学问但不修边幅,很有名士派作风,这又得到我父亲的赞赏,父亲说我们金家子弟缺的就是二少这种飘逸、洒脱的作派和空灵、恬淡的性情,说跟完家的二少爷比,我们家的哥儿们全是屎蛋,是一群俗不可耐的吃货。这点,我哥哥们完全赞同,因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像完二少爷那样用一个杏就酒,喝完一瓶竹叶青。我母亲说二少爷是孙猴子托生的,猴儿就爱酒避膻。我的哥哥们却持否定态度,他们说完二少哪儿有孙悟空的精明干练,他怕是连自己有几个脚趾头和手指头也数不利落。数不利落脚趾头的二少爷在清华大学读数学系,看来也是学得有一搭没一搭,甚不投入,据我们家看门的老张说,他不止一次看见完二少爷在大门口用大洋跟我们家的哥儿们换麻钱,以一换十,二少爷以为从数上占了便宜,其实是让我那些“吃货”哥哥们占了便宜,有皇上的时候,一两银子能换制钱一千三四百文,到了民国,一块大洋也能换百十来文,二少爷以一换十,明摆着吃亏吃大了。但这事从厨子老王嘴里说出来就又换了一个角度,老王说完二少爷跟他爸爸_样,是极有心计的人,二少爷以大洋换麻钱,是在笼络人心,看似憨傻,其实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二少爷是什么人,二少爷是清华大学专门学数字的大学问。
精也罢,傻也罢,反正一来二去,完家二少爷变做了我的五姐夫,就住在我们家的后院里。
按规矩,五格格舜铃出了阁就该随着她的丈夫搬出去住,一开始也是搬了出去的,住在她婆婆家天津卫外国租界地的一座小楼里。住了不到两年,五格格就回娘家来了,请求“政治避难",五格格舜铃说天津“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喝不惯天津苦涩的河水,听不得她婆婆“嘛,嘛”的怯话,容不得她公公“呼噜呼噜"的大烟枪,见不得小姑子动辄就撅嘴的小性儿。跟着五格格跑回来的还有她丈夫占泰,他跟她媳妇一样,同样是这容不得,那见不得,两口子妇唱夫随地在我母亲跟前一通表演,把我母亲弄得哭笑不得。既然投靠来了就得留下,好在西偏院的房空着,我母亲心疼女儿,就让小两口暂时先住下,日后再慢慢劝他们回去。
在偏院闲散的日子中,老姐夫与我的五哥舜锫不知怎的跟白云观的武老道勾搭在了一起,武老道应该说是我们家的老熟人了,他跟我父亲是朋友,跟我的哥哥们还是朋友,武老道永远不老,武老道永远年轻。据武老道自己说,他已经有一百七十岁了,武老道说起一百七十年前嘉庆时候的事,如同昨日,历历在目,可惜我们这些一百七十年后的人无佐证罢了。老姐夫和我的五哥舜锫时常的住到观里去,说是去读书、诵经,闲了还做些炊事洒扫的杂务。
老姐夫拿出数学系出身的科学精神,在观里干得认真而一丝不苟,很得老道赏识,曾赐道号“静修”,却没见老姐夫用过。几十年后,我在某公司的宣传画册上看到老姐夫“金世宗二十九世孙"和“完颜静修"两枚小篆印章时,不知怎的竟感到了一种故弄玄虚的浮躁,想来这做法不是出于老姐夫的本意。
跟老姐夫同去修炼的老五却不然,他在观里很不招人待见,不止一次地因“贪睡不起",被罚跪香。跪香是道观二十三条清规中最轻的一条,以武老道的说法,我们家老五在观里干的那些事,被“焚化示众"的条款也够上了。有一回,老姐夫和老五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当众进行修道汇报表演,他们在屋前竖了一杆,说是要“结幡招鹤",‘两人先在杆底下诵经会舞地热闹了一番,接下来就是焚香静等,恭候仙鹤降临。这件事比我们家的子弟们唱戏还有看头,观众自然不少。但是,一家人在当院站了两个时辰,望得颈酸目裂,也没见白鹤飞来。老五精明,早早脱身溜了,只丢下老姐夫还在那儿傻等……鹤当然没来,不但鹤没来,连家雀儿也没来。事后,老姐夫诚恳地说是他滞情不遣,欲心尚多,还需加紧修炼,而老五的解释是那天银河里正过小鲫鱼儿,鹤们都赶着吃鱼去了,连个值班的也没留下。父亲对此采取听之任之态度,他认为,他的这些宝贝儿子在家再怎么折腾,也比出去胡闹强。
父亲也介绍老姐夫出去工作过,先在通县私立潞河中学教数学,姐夫嫌远,没教下半学期就打了退堂鼓,后又介绍他去《平民日报》当校对,也因须“日日坐班,拘谨乏味”而辞去职务,后来还在建设局当过科员,也因为不好好上班.被人家“谢退”了,也在市政府秘书处供过事,老姐夫又嫌“血雨腥风太浓”而自动离职……好在完家有钱,供得起两口子在北京的花销,用不着出去操劳受苦,一样把日子过得很滋润舒服,只是不愿意从金家大院里分离出去。
五格格舜铃一天更是无所事事,除了梳妆打扮以外就是陪着我母亲说话、逛庙、听戏。那时六格格舜镘已经在协和医院做护士长了,她劝舜铃去读护士学校,说协和的护校不是谁都能进的,首先得英文好,其次得高中毕业,一切按照美国纽约州立医院护校的教学方法示教,毕业以后每月薪金七十美元,比眼下当闲散的家庭妇女强百倍。舜铃不去,说挣得再多也是干伺候人的活儿,她堂堂的格格怎么能去当护士。舜镘说你不可能当一辈子格格,总得有一技之长才好安身立命,无论世事怎么变,心里也踏实。母亲也劝舜铃出去工作,说协和是老医院,名声大得很,过去冯玉祥、孙中山、宋美龄、于凤至都在那儿住过,在那儿工作不能说是掉价。舜铃还是不去,她说她婆婆家的财产让他们两口子吃三辈子也吃不完,她用不着工作。母亲说财产再多也有坐吃
山空的时候,这事还是要从长计议,舜铃说让她出去工作是假,是把她赶出金家才是真,她在金家又不是白吃白住,一个偌大的家,怎就容不得她呢。母亲听了这话,也再不好说什么,一切就全顺着那两口子来。
姐姐舜铃不出去工作,姐夫占泰也不出去工作,两口子悠闲得神仙一般。
姐夫虽然在家,也很忙,他主要忙两件事,喝酒和修道。
先说喝酒。我们的老姐夫在很多时候都呈迷醉状态,前面说过,他能用一个杏下一瓶竹叶青,他可以不吃饭,但是他得喝酒,并且每天不少于一坛。他常说他一日不饮酒,便觉形神不复相亲,文王饮酒千种,孔子百觚,与先哲相比,他差得远哩!这话往白里说,就是他一天不喝酒,就丢了魂般地难受,人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细想想这真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只剩下空壳的人,叫什么人呢。所以,为了老姐夫的躯壳里有内容,我们都赞成他喝酒,用孔子的话说,“唯酒无量,不及乱”就好。我们的老姐夫的确不及乱,他的醉,醉得很有分寸,我们常见他腿脚不稳,踉踉跄跄地在院里绕圈子;嘴里念念有词,昂首挥臂,俨然豪气如云,却从没见他胡
闹乱来时。有时,醉了的姐夫也如蛇一样地绕在墙边的一棵小柳树上,周身是一丝不挂的精光,让人看了不可思议,_金家的人瞧惯了,见怪不怪,都知道过不了半个时辰他就会下来,一个大活人,能在树上盘多久呢。
看门老张说,完颜姐夫是金朝的龙种,是条醉龙,它时不时地得显形,要不它憋得慌。
做饭老王说,不是显形是现眼,金家出了位这样的姑爷,也是金家几代修来的“造化",赤身裸体于光天化日之下,全中国也找不出几位,这也是金家一绝。
老姐夫酒醉后再闹,再现眼,也只是在他的偏院里表现,他极明白他的活动范围和他在金家的身份,这怕是他识趣,不招人讨厌的一面。
老姐夫其实不傻。
金家到了我跟老姐夫接触的时候,民国已经接近了尾声,那时候的老姐夫已经留起了胡子,飘飘逸逸的几绺,垂荡在胸前,很像画上八仙里的曹国舅。依着金家的规矩,当了爷爷的人才能留髯,但老姐夫不在此限制之列,因为从根儿上说,他是外人,金家管得了儿子管不了姑爷。老姐夫长着一嘴胡子,爷爷似的在金家进进出出,谁看着谁别扭。我父亲六十多了,还没有留胡子,这是因为我的几个哥哥哪个也没给他生出孙子来。父亲常常摇头感叹,叹人心不古,世道衰微,其实世道衰微跟他留不成胡子实在无有太大联系,他的儿子们生不了儿子,也跟人心不古没有关系,我想,那时候倘若他知道一切的症结都在我的老姐夫身上时,恐怕我们的老姐夫也不会在后院住得那般安逸了。
除了胡子以外,老姐夫还有披肩的长发,很像今日艺术界的某些精英,颇有后现代的情趣和众醒独醉的意气风神。我最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趁老姐夫打坐的时候,趴在他的后背上,将他那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根根的辫子。对此,老姐夫从不发脾气,任着我在他的脑袋上折腾,有时打坐起来,还会故做惊奇地说,呀,我跟王母娘娘不过说了一会儿话,九天玄女竟给我梳了一个这样的头。
我就咯咯地乐,老姐夫也乐。
我还喜欢干的一件事是陪老姐夫喝酒,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老姐夫喝酒一般在后院的亭子里,下酒菜多是瓜果梨桃,顶不济也有一碟腌酱瓜。姐夫喝的酒是他自酿的米酒,那酒又甜又香,实则是小孩子最好的饮料。姐夫的院里有十个包着棉絮的青花大缸,那是他的米酒制造工厂,他常常对我说,童儿,去听听,听哪个缸里在闹螃蟹。我就趴在一个个缸肚子上听,哪个里面有碴碴碴的声响,哪缸的酒就酿好了。
起酒是件很有意思的工作,熟后的酒,碴液混合,有米的酒中浮泛,饮时需用布滤过,“倾醅漉酒",这是个很文明的词儿,且不说这词儿,仅这个过程的本身就是件雅得不能再雅的事情了。明朝画家丁云鹏有名画《漉酒图》,画上男子神清目秀,长髯飘洒,在柳树下和他的小童儿扯着布滤酒,他们周围黄菊盛开,湖石罗列,石桌酒壶,鲜果美馔,那情景就跟我与老姐夫滤酒一样,不知是明朝人照着我们画的,还是我们跟画上学的。老姐夫酿的酒,搁现在看,很像是自由市场上卖的醪糟,两块钱,连汤带米买一斤,拿回家兑水烧着喝,这也是近几年市场搞活了才有的吃食,可是在四十年代的北平,别说大街上没有卖这种酒的,就是北平地道的淮
扬菜馆森隆和江苏馆子老正兴也只卖黄酒,不卖米酒。我至今不知老姐夫当年酿酒用的是什么曲子,那酒的浓郁甘醇远在今日市场出售的醪糟以上。老姐夫的酒缸一揭盖,那酒香能飘出半条胡同去,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一点儿不假,不管是对卖酒的还是对酿酒的。我喝老姐夫酿的酒必得兑水,否则只两口就会醉倒。有一回和老姐夫同醉凉亭,我们俩躺在地上直直睡了大半天,女仆刘妈在后院找到了我们,据刘妈说,当时我们俩睡得像死狗一样,打都打不醒。刘妈说,躺在地上的我们,身上爬满了蚂蚁,密密的一层,这是因为那酒太甜太香了,蚂蚁也喜欢喝酒。后来,老七舜铨把我们的行径画了一幅《醉酒图》,老七是画家,采用的是现实主义手法,画上的大人小人拥着酒坛醉卧在草亭之中,连我们家那只大黄猫也醉在其中,各具醉态。惟妙惟肖。我父亲还在画上提了“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字样,后来这幅画被北平研究院院长李予成买去了.,李在解放前夕去了中国台湾。我想,要是没有意外,这幅画现在应该还在中国台湾的李家珍藏着,半个世纪过去,差不多已经该成文物了。
我母亲从此再不许我找老姐夫饮酒,说是家里有个酒半疯就够了,再出个女半疯,更让她堵心。但是我母亲怎能管得住我呢,我是个长腿的东西,只要她稍一不留神,我就溜到后院去了,进了后院就是进了酒缸,能不喝酒么。应该说我的酒量都是我的老姐夫培养出来的,我们家的偏院实际是个很不错的饮酒培训班。长大后从事文学艺术,常与文友酣畅痛饮,往往喝上大半瓶北京昌平厂出的红星二锅头仍没有醉意,可见是打小练出来的童子功。
为当年那场醉酒,我竟然还得了个“酒斛子"的称号,酒斛子是温酒用的小瓷瓶,小口大肚,一扎高,装不多,随喝随温。老姐夫说那天我跟他在一起喝酒,才喝一碗,我就倒了,现了原形,原来是个只能装二两的酒斛子。我说我是酒斛子,他是什么,他说他起码是个大酒瓮,装个四五十斤没问题。我为自己是个小酒斛子而遗憾,而难为情,就有些失意,老姐夫不管这些,老姐夫又提来酒,大口大口地喝,也让我喝,我就跟着他喝。酒酣耳热之际他说,咱们俩的酒量北平城里是没人能比的,咱们要酒压皇城一带,拳打东西二城。我说,对,……打,打……二城……
东西二城没打到,挨了母亲一顿臭揍。
母亲气急败坏地说,又去喝酒,又去喝酒,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没记性呢!
让一个孩子长记性,那是很难的事,闹不好就会适得其反,母亲越是让我长记性,我越是没记性,偷偷摸摸跟着老姐夫照喝不误,且大有长进,小小年纪就懂得了“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酒鬼意境,称得上是资深酒徒了。所以我现在从来不让我的孩子长什么“记性”,一切都顺其自然,我相信我的孩子比我发展得健康,也会比我有出息。但在酒上,她比我差远了,我想这是因为她小时我没有拦着她喝酒的缘故。
老姐夫不能离酒的原因是因为他吃药,我们都知道他常服一种叫做“五行散”的东西,五行散是由硫磺、钟乳等矿物金属制成的烈性强身药,服药后必须在院里急走两个时辰,以解药毒,所以叫“行散”。那药的引子就是酒,否则那毒是散不出去的。“五行散"是一种土黄色粉末状的东西,捣药是老姐夫的日常工作之一,那药都是随吃随捣,细腻得如一缕轻烟。看着老姐夫抱着药钵,坐在桌前那一丝不苟的认真,常常让我想起月宫里捣药的兔儿来,据说那兔儿需日日捣药,跟那砍树的吴刚一样,没有一刻停歇,我于是认定,那兔子捣的必定也是五行散。我问过老姐夫,这种黄末儿吃下去有什么好处,老姐夫说妙不可言。。我问怎的妙不可言,老
姐夫说,要成仙就必须服散服丹,这些东西都是长久不会改变的物质,自天地开辟以来,日月不亏明,金不失其重,食之可以长生。五谷鱼肉,极易腐朽糟烂,人吃了也是如此,这就叫天人合道,理契自然。吃了五行散,可令人身安命延,体生毛羽,邀游上下,使役万灵。我说,体生毛羽,那就是长了翅膀,像家雀儿一样要飞呀!老姐夫说,当然能飞,道家称之为举行轻飞,白日升天。
就为这个“体生毛羽”,从此我就对老姐夫格外注意了,很希望有朝一日我们的老姐夫身上能像鸡一样地长出毛来。有一回跟看门老张谈论起体生毛羽的事,老张郑重建议我,再跟老姐夫谈到“白日升天"这类话题时一定要他带上我们俩。我说这怕不行,咱们也没服五行散,死沉死沉的,带不动。老张说,你没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么,那个吃了丹药的刘安白日升天,还不是把家里的老婆孩子猫儿狗儿都带上走了。我说升了天还能回来么?老张说大概不能。我说,那我就不升了,你要升你跟着老姐夫去升,天上缺个看门的也不一定。老张说他升了天就不会看门了,他就是仙家了。我问仙家有什么好,老张说好处大了,想吃什么有什么,想要多少钱有多少钱,想娶几个媳妇能娶几个媳妇.想逛街就逛街,想听戏就听戏。我说,依你这么说,我阿玛就是仙家了。老张说差不多。
吃了五行散的老姐夫在院里走动绝不是没有目的的瞎走,人家走的是步罡踏斗的缭绕之法,名日“步虚",又叫“禹步"。据说是从大禹那儿传下来的,大禹治水时小腿受伤,步行困难,便走出了这一套奇怪的步伐。让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那步子很像今日交谊舞的三步,即迈一步点两点,我们常说艺术源于生活,大概这舞就是源于受伤的大禹了,从那蹴蹴点点的步伐足可看出当年大禹的伤痛之深,我们的老祖宗为了我们今日的幸福生活,花费的代价真是太大了。看得多了,我便看出了眉目,老姐夫“步虚”时面东背西,先往南三步,再奔东南,而后正东,往往要走出一个八卦的形状。地上并没有八卦的图形,所以,外人猛一看,只见老姐夫在地上圈圈点点,穿来绕去,很是有些莫名其妙,其实这里头的名堂大了,让老姐夫说,这叫“三步九迹",上应“三元九星”之数,含某行无咎的意思在其中,吃了再毒的药也会平安无事的。
老姐夫信奉老庄,追求的是神仙与不死,他的生存原则是不过度劳累,不过度用脑,不过度喜怒,不过分淫逸,神静则心和,心和则神全,老姐夫的心也和了,神也全了,老姐夫就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姑老爷了。我母亲为五格格的前程很是担忧,觉得老姐夫在后院这么装神弄鬼总不是个事儿。我的哥哥们则劝我母亲大可不必为此伤神,说人家当事者都不以为然,您老太太瞎操什么心。当时,我们哥哥们之所以都向着老姐夫,是他们正在向老姐夫学习一种叫做“添油法"的内功,他们学得很认真,很虔诚,定时赶回家来“上课”。
这“添油”内功,给金家带来的危害是空前的,说它是一场令我父母谈之而色变的可怕瘟疫也不为过,这也是我的母亲明白真相后跟老姐夫反目的原因,而在当时,谁都蒙在鼓里。
二
老姐夫在金家曾经有过一回大显本事的机会。
夏日,我们的刘妈在午睡待起之时突然犯了癔症,又哭又闹,满嘴胡说八道。刘妈平时是个谨慎能干的女仆,从十六岁到我们家,四十多年了,已经成了我们家的一员,那地位不是一般的仆人所能替代的。刘妈说的是一口安徽桐城话,那是我父亲第二个妻子张氏的家乡,刘妈所说,都是谁谁欠了她几担谷,谁谁吞了她几年的租,谁谁将她的衣物都分了……说之有名有姓,有来龙,有去脉,让人不能不信。老张说,刘妈睡觉没有关门,是二娘老家的先人找来了,附在了她身上。母亲说,大夏天谁睡午觉也不关门,那安徽的先人怎的不找别人就找她。老张说,刘妈是随着二娘由安徽嫁过来的,安徽那边来了人,当然就先奔她。母亲说,不说先人不先人的,想法子治病才是要紧。以往刘妈是我们金家的医疗总顾问,如今总顾问出了问题,下边的人就没了主意,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商量来商量去,最科学的办法是打电话叫来了在协和医院工作的六姐舜镘。
六格格舜镘看了刘妈的病情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普通的歇斯底里罢了。母亲问什么是……斯底里。舜镘说就是癔病,一种很常见的精神性疾病,用暗示的方法就可以治愈。母亲问怎的暗示,舜镘说打针葡萄糖酸钙就好了。“葡萄糖酸钙"这个名字很西洋,很时髦,就像我们今天听了“吉登斯时代"、“全球语境"、“化约主义”这些词汇一样,让人惊讶而难忘,而深印于脑海之中。在当时,“歇斯底里"和“葡萄糖酸钙"这两个很复杂的词几乎不费什么力就被我记住了,它们在我那些国粹词汇中独树一帜,出类拔萃,让人耳目一新。舜镘说打针,于是就消毒,就往胳膊上勒橡皮带,刘妈就直着眼睛骂,骂得六格格舜镘直皱眉。六格格打完针也不想在家多待,匆匆地收拾了小药箱子就回医院了,临走说不必理刘妈,人围得越多她越来劲,大伙都不理她,她睡一觉就好了。
众人散去,屋里只剩下刘妈,她还在哇哇地哭,很伤心地向人们倾诉。我很想看看安徽来的张家祖先是什么模样,就溜到偏院去请教老姐夫,我想,对这样的事情,老姐夫肯定会有办法。
老姐夫听了我的话,摸着胡子说,鬼跟人一样,喜欢人家恭维它,尊敬它,喜欢精美食物,喜欢美酒,它们也有种种忌讳,怕诅咒,怕道出它们的姓名……我说那我该怎么办,老姐夫说,奠它一杯酒,请它上路就是了。我说我还想看看那先人的形象,看看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引得刘妈又哭又闹。老姐夫说,你真想看?我说真想。老姐夫说,其实也很简单,找块小镜子一照,那物件就在镜里显出形来了。我说一个小镜儿会有那么大能耐?老姐夫说,镜子是金水之精,内明外暗,一切鬼魅魍魉不能在其前隐匿,旦照无妨,只是不要惹恼了它。
我拿了镜子直奔刘妈房里,刘妈还躺在床上哭,我用小镜子一照,刘妈的身上映出了镜子的影儿,我赶紧朝镜子里看,镜子里没有鬼只有我的一张大脸。我换了个角度又照,那里头还是我,这让我有些害怕了,莫非是我搅得刘妈这样闹腾么?我一个“酒觫子"会有这样大的本事?正疑惑间,刘妈腾地一下坐起来,先是直瞪瞪地瞪着我,继而向我扑过来,一边扑一边说,你照我干什么,照我干什么!刘妈的力气很大,把我重重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不是老张赶来,我的肩膀非被她咬下一块肉来不可。
科学的暗示疗法根本不管用,小镜子也照不出东西来,老姐夫看着摔碎的镜子说,看来这家伙有来头,非得我亲手收拾它不可了。
听说老姐夫要捉鬼,我比谁都兴奋,跑进跑出到处嚷嚷。那捉鬼的过程虽没见过却是听过的,要燃香焚裱,设醮祷祈,道士着八卦长袍,披散头发,迈着禹步,晃晃悠悠,就像《借东风》里的诸葛亮一般,手舞桃木宝剑,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喝一声“疾!”用剑一指,便飞沙走石,鬼哭狼嚎,紧接着,一道血光刷地喷洒在符裱上,立除其蛊,大功告成。可是我的老姐夫并没有画符舞剑,他只是从后院摘下两片树叶子,用水泡了,着人给刘妈灌了下去,刘妈喝了那水没半个小时就安静下来了,蒙头盖脸地一通死睡,醒来时则如好人一般。推枕而起,惊呼,天都黑了,我这一觉怎睡到这般时候?母亲问刘妈可还记得什么,刘妈说没甚记忆,只是觉得
累。事后众人都说奇,说没想到后院的树叶儿还能治病,更没想到平时不吭不哈的五姑爷还有这等本事。老张说,那树不是一般的树,是桃树,桃树是辟邪的,五姑爷也不是一般的人,精明之致,能通神见鬼。
我没看到想象中的捉鬼,当然很失望,甚至希望刘妈能再病一场,比前次再厉害些。但刘妈终是没再病,那被驱走的“张家祖先”也再没有回来的意思。我问过老姐夫,几片桃叶子何以就有那么大的力量,比协和医院的葡萄糖酸钙还厉害。老姐夫说,东海有山,山上有大桃树,树上住了两个神仙,两个神仙负责阅览众鬼之恶,有害人的,就用苇子绑了,推到山涧喂老虎,立桃梗当门户可以驱鬼辟邪,是说桃梗上也有两个神在捉鬼,鬼畏桃这是天定的。我说,为什么一定是桃,而不是槐,不是柳,不是杨呀?老姐夫说桃为五行之精,喝桃汤能厌服邪气,制御百鬼,简便而易行。
我从此而敬畏桃树,每每从它底下过便要敛气吞声,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怕的是稍有疏漏被树上的神当做小鬼儿捉了去。
我也跟协和医院的六格格舜镘讨论过葡萄糖酸钙不管用的问题,舜镘说这不是药的事,是刘妈的事,是刘妈接受了桃树叶子的暗示,抗拒了葡萄糖酸钙的结果。又说什么治鬼,都是瞎掰,她让我以后少去后院,少跟老姐夫搀和,否则小小年纪,妖婆似的,一脑袋陈腐没落,太跟不上时代。我说,你先不要说我陈腐没落的话,你那个葡萄糖酸钙没有桃树叶子管用这是有目共睹的。
六格格说那是迷信。
我说我就信迷信。
从此,老姐夫在金家名声大振。
金家上下老少没有谁敢怠慢老姐夫。
但是事情往往出乎人的预料之外,治得了鬼的老姐夫有时候却治不了自己。
有一天半夜时分,金家人全被惊醒,原因是我们的老姐夫“不行了"。
协和医院的救护车就停在我们家的大门前,白色的车身对一贯崇尚大红大绿的北平人来说有种不吉祥的感觉,我们所住的戏楼胡同,从西到东,住了不少达官显贵,而有史以来,门前停白车的人家儿却只有我们一户。两个穿白袍的壮汉.抬着一副担架从偏院出来,那上面躺着我们的老姐夫。
老姐夫的脸呈铁灰色,是我在老七舜铨的山水画调色盘里常见的那种铁灰,也是在生活中极少见到的铁灰,这铁灰在山水画的运用中能表现出山的生机与苍劲,而现实里体现在人的脸上就只剩下了阴暗与死亡。老姐夫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角一阵阵痉挛,一丝暗黑的血由鼻孔和嘴角探头探脑地流出,这比那喷薄的大出血更让人觉得危不可测。从老姐夫的脸上我感到了生命离我而去的恐怖,感到了生离死别的悲哀,我站在微寒的秋夜里瑟瑟发抖。看门老张比我抖得还要厉害,因为是他帮着医院的人将老姐夫抬上担架的,所以他最知道,老姐夫这一走是再也回不来了。他说老姐夫周身僵硬,腹部更是坚实如铁,碰上去当当发出了青铜的声音,他认为,抬出去的老姐夫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了。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汞中毒;在进行血液清理的同时老姐夫的肚子也被划开了,从里头取出了结成了块儿的五行散,上称一称,有七斤之重,执刀的美国大夫米切尔惊讶地说,从他行医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结石!
老姐夫在医院昏迷了好些日子,那些天我们家的气氛一直被阴云笼罩着,人人心神不安,门口一有响动就以为是医院的老姐夫有了什么差迟,母亲说,五格格还不到三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得了,年纪轻轻的……
家里没有了老姐夫,最感到寂寞失落的就是我了,从老姐夫的入院我才明白,在这个家里,跟我关系最亲密的其实只有老姐夫,在我平淡的生活中,大概有一多半时间是在偏院和老姐夫厮混着度过的。放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来看,失去老姐夫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的确是一种难以解释和理解的心境,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从老姐夫那些神神秘秘的扑朔迷离中,感觉中国文化的氛围,认识中国文化魂魄的神奇魅力,经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民族文化的体验,倒真是难能可贵的一课。我不能没有老姐夫,甭管他对世界的认识有多么偏颇,他的生活有多么的不合理,他的禀性有多么的乖张,终归也是我的老姐夫。
我默默地祈祷,请求老天爷让老姐夫再回到金家大院里来,为此,哪怕将我的寿命与老姐夫对半分也行。
肯定是我的诚挚感动了老天,与死神打过照面的老姐夫在美国人的手底下总算颤颤巍巍地起死回生了,六格格舜镘回来跟我母亲说,也就是协和罢,换了北平任何一家医院也救不了占泰的命,还是美国人有办法,人家的科学技术是世界一流的,中国差远了,咱们不服不行。
在这件事情上,我虽然年纪小,也有我的看法:
上回是葡萄糖酸钙输给了桃树叶子。
这回是五行散输给了手术刀。
打了个平手。
两个星期后老张陪着我去医院看望老姐夫,老姐夫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仍旧不好看。一看见我们,老姐夫的眼泪就下来了,悲伤得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老张劝老姐夫不要难过,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就是老姐夫罢,这样的病要是搁别人,怕早已扛不住了。老姐夫仍是悲不能止,老张说,姑老爷别难受,等您回去了咱们接着练羽化升天。老姐夫说他怕是练不成了,老张问为什么,老姐夫说,你知道“一"么?老张说,一就是一,三岁孩子也知道。老姐夫叹了口气说一就是元,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一切主之以太一,如今他的肚子让人家开了膛,把元气儿都放了,再练也白搭。老姐夫这么一说,让老张也没了话,因为老张也不可能把老姐夫的“一”找回来。老姐夫说这协和医院是美国人开的,美国人把他几十年的功夫都废了,这是洋人们在中国开医院的阴谋之一,它们专开中国人的膛,放中国人的气,他这辈子跟美国不共戴天。听躺在床上病得软弱无力的老姐夫能说出如此气壮山河的话来,很让我敬佩,只是我不明白和美国“不共戴天"的活法将是怎样一种活法。
护士来给老姐夫换药,使我和老张得以见到美国人为老姐夫制造的那伟大的伤口,长长的一条,大蜈蚣一样地趴在老姐夫那放了元气的肚皮上,惨不忍睹。为此,那天我有两件事没有对老姐夫说出,出于,恻隐之心,我实在不忍心给病中的老姐夫雪上加霜。第一,我们后院那十缸酒自老姐夫住院后采取了集体叛变行径,纷纷长出了红毛绿毛,馊臭难闻,由十缸酒变做了十缸泔水,被厨子老王捏着鼻子倒出,臭了一条街;第二,捣制五行散的工具和原料一总被我的五姐送给了西口药铺宋掌柜的,宋掌柜的说那杵和钵至少是汉朝的物件,要是五姑爷舍不得,他还给五姑爷送回来。我五姐一咬牙说,什么汉朝不汉朝,你们再不要让我们家那位爷见着这劳什子。这两件事的结果,意味着我们的老姐夫出院以后既没了酒也没了药,什么也没有了。
老姐夫还在悲悲切切地难受,护士过来干涉我们了,说病人需要安静休养,我们招得病人这样激动,于病情大大不利,如若再这样下去,她们就要压住老姐夫的家属探视牌不往外发了。我跟老张不疼不痒地劝慰了老姐夫几句就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老张说看老姐夫这架势,要复元怕很难,寿命大概也长不了啦。我想起了他还要沾老姐夫的光,跟老姐夫一起飞升的话,就问他还想不想上天。老张说,神仙自个儿连命都顾不过来了,上屁天!又说,其实人间也挺好。
回到家,我们将老姐夫的情况向母亲做了汇报,母亲沉吟了许久,对身后的五格格说,占泰出来以后得好好调养些日子,你们还是回天津去,再不好,那儿也是你们的家,要紧的是你何得要个孩子,那样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家。
听了母亲的话,我的五姐只是发愣,后来眼圈就红了,再后来她跟我母亲说了只有娘儿俩才能说的话。
五格格在跟母亲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和老张被赶了出去。
三
五格格和老姐夫结婚六七年了也没生出一个孩子来,不但是五格格,我的几个哥哥大多已经成亲,结了婚的哥哥们谁也没为金家制造出一个孩子来。
金家儿子七个,面临着绝嗣的恐慌。
应该说,我的哥哥们都是绝顶聪明,绝顶健康的人,说也奇怪,他们的媳妇自进入金家以后却都不生养,我母亲将此归结为天意,说紫禁城内五十年不闻儿啼,同治、光绪、宣统三朝皇帝绝后,这也是大清江山走到了该灭绝的地步,任谁也无回天之力的劫数。想清朝鼎盛时候的康熙,生了二十四个皇子,二十位公主,仍嫌不够,还要生。乾隆也是十七子十女,煊煊赫赫,热热闹闹的一个皇帝家族,体现着生机,体现着兴旺,那是一种什么气派啊!大清从昌盛到衰败,再怎么说也还经历了二百年的时光,而我们金家,昨天还是一个七子七女的家庭,今天说绝就绝了,跟二百年比,也忒快了点儿。母亲说我父亲在外头一定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才让金家有此报应,时常的逼迫父亲做深刻反省,把我父亲闹得寝食难安
金家的哥儿们七个,老大在南边当国民党,当得认真而忙碌,有时间逛窑子却没时间生孩子,也有说法是我们家这位大爷花天酒地过甚,已经生不出孩子来了。数十年后的结局,证实了此项结论的正确,我们家老大寿命九十有一,一生无子,最后孤寂而终。老二老三老四已娶过妻子,嫂子们也是正经人家儿出身,贤达而通理,只是都不开怀。老五装疯卖傻,吃喝嫖赌,一头栽死在后门桥,说是外头有子嗣,却已散落民间,无从查找。老六八岁早夭,不在谈论之列。老七因为恋爱失败,至今尚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生儿子的问题还谈不到日程上来。父亲的这七个儿子中,应该说只有老二老三老四是后院老姐夫那儿的常客,在后院里,姐夫和他的
三个大舅子的关系融洽得比一家人还一家人,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老姐夫住院,我的三个哥哥轮番端屎端尿,殷勤地在床前伺候,以至病人的妻子我们家的五格格连走到病床跟前的机会都逮不着。旧时协和医院的规矩很大,再重的病人也不许陪床,探视时间更有严格限定,所以,我的哥哥们常为取得探视的小牌在协和的门房吵架,脸红脖子粗,彼此各不相让,引得别的病人家属羡慕地说,看看人家的儿子,多孝顺,什么叫儿子,这才叫儿子!
老姐夫出院的时候,金家的哥儿们偷偷动用了我父亲的洋马车,老四赶车,老二老三护驾,前拥后呼,众星捧月般将金朝的皇子接回家来。
一伙人刚上台阶,就被我母亲当头喝住,将一干人等截进正房。正房里,女眷们早已等在那里了。
依着我父亲的意思,这场围剿战役俟老姐夫身体恢复一段后再进行,我母亲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忤逆的事情在金家一天也不能持续下去了。那时候,父亲的第二个妻子,我的二娘张氏已经重病在床,病重中的二娘嘱咐我的母亲“对占泰这个孽障一定不能姑息",“要及早处理,以绝后患”。在我的第一个母亲瓜尔佳氏死后,家里拿事的就是张氏母亲了,我的母亲不过是个执行者。对张氏母亲的话语,连我的父亲也要畏惧三分,我父亲在外头耀武扬威,回到家其实是个很怕老婆的角色。张氏母亲说“及早处理”,我母亲就及早处理了,没等老姐夫进家,批判会就开始了。
有关金家未来命运的那场很重要的批判会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从母亲那极少有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喝斥中,从下人们那恐慌的眼神里,我知道老姐夫和我的哥哥们犯了大事。批判的结果是老姐夫终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地,被他的“徒儿们"——我们三个哥哥架出了正屋。
长大后,我才知道老姐夫教授我的哥哥们练“添油法"的原委。
当然,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给我详细道出“添油法’’的真实内容,在我动手写这篇文章,牵扯到这方面事情的时候,于“添油法"的知识竟是一片空白。回首望去,参与过此项功法的老哥哥们或已辞世,或已年近八九旬,五十年后再跟这些耄耋老人谈论“添油法"实是有些荒唐可笑了。
不能去找他们!
只有奔赴图书馆,从那里寻找答案。
几番查阅,我终于搞明白了所谓的“添油法”实际是道家“房中术”一种极简单的传统内功,道家讲究的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以道家理论,男人的精液为三品上药,他们将少私寡欲不使精液泄泻称之为“闭”,故有“修道一闭,即得长生,人人得闭,人人长生"的说法。长生之要,其在房中,通过男女相交,性的倒错,从而达到交而不泄,存精保真的目的。这就是道家的“采战术"了。从理论上说,“神有所感,即动化气,气即化精排出,或受胎成形,生男育女,或变秽浊流失,直是油干灯尽,精竭人亡,”故有“欲点长明灯,须知添
油法"的说辞。有文章说,某某道人可夜御十三女而不泄,我想,该道人若活在今世,登上“吉尼斯纪录"当受之无愧。当然,为了不泄,具体的操练方法还有一二三,这是我的老姐夫日日向他的徒儿们传授的主要内容,我的哥哥们为此而着迷,他们既想快活又想长生,他们将对宗教的虔诚处理为对欲望满足的渴求,在对欲望满足的同时使自己沉浸在对生命延长的幻想中,从而他们的精神获得了支柱,思想也有所寄托,忧患更有所排遣,这实在是个怪圈。
据说,操练的理想结果是要达到一种“马阴藏相"的程度,马阴藏相是什么,我到底也没弄明白,好像是说男子的外阴缩如童子。
如此怎么得了!
对一个要传宗接代,耀祖光宗的顶门男人来说,外阴缩如童子了,纵然长生了,又有什么意思?
我想我的那几位哥哥大概都没练到这一火候,他们跟老姐夫不同,他们是为了快活,正如当年结幡招鹤一样,他们是游戏,而老姐夫却是认真。
五格格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金家哥儿们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在那次批判会上,母亲声泪俱下地立下规矩,以后在金家,再不许练什么添油法,不但不能练,连说也不许说,老姐夫的小院,再不许金家的哥儿们踏进半步,谁违犯了就打折谁的腿!
我想象当时情景,哥哥们一定是垂手而立,一副毕恭毕敬,因为这样的训导他们在金家经历得太多了,他们很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而嫂子们呢,嫂子们是种什么心态,她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哥哥们很听话,他们也的确再很少与老姐夫来往了,经老姐夫的一番训练,我们家的哥儿们受的影响实难一语说清,老二一直没有生育,老三到五十岁才勉强得一子,只有老四不受干扰,没心倒肺地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小老虎似的,一个比一个壮实。几十年后,母亲还对家里人不无庆幸地说,亏得早早打住了,总算挽回了一个尾巴,要不,还不知道成什么了呢。
四
被美国人收拾过的老姐夫回到家以后极少走出他的小院。十缸酒没了,五行散没了,三个徒儿也没了,老姐夫一下蔫了。惟一不变的只有我,我不在什么添油法限制之列,我可以照常地进出偏院。常常地,我看见老姐夫在冬日的阳光下闭眼打坐,像被定住了一般,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任着太阳向西滑落,任着西墙的影子在他面前一寸寸延长。老姐夫的背景,是低垂的死长虫一样的藤萝和他的那些青花大缸,西风扫过,灰尘迷漫,枯叶盘旋,看着老姐夫那张再变不过颜色的青脸和那瘦得随风倒般的身子板儿,只让人想起“悲壮"二字来。老姐夫那些缸_部分被五格格养了鸡冠花,一部分成了贮水的家什,那时候北平人喝水要由水站的水车送,各家还没有自来水,大宅门里也是一样。
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水站的老孟就要给各家送水了,一条灰驴,脏而癞,蔫不溜丢地拉着水车来了。水车是个封闭的大木桶,倒放着,后头有包着布的木头塞子,放水的时候把木头塞一拔,水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老孟用木桶在底下接着,满了一挑就给主家挑进去,也不用打招呼,他完全知道各家的水缸在哪儿,挑满了缸,老孟就会在这家大门口的青砖上用粉笔画下“*"的符号,一个“*"是五挑水,月底结账。那时候,北平家家门口墙上都有“*",这也是当年老北京一景。送水的老孟是山东人,跟我们家的厨子老王是老乡,是老王介绍他从山东出来送水的,所以老孟每回把水送进我们家,都要站住跟老王聊几句,如果是老孟的媳妇才摊出了煎饼,老孟还要用手巾包了给老王送几张来。这一切活动当然都在门道里,在看门老张的眼皮底下完成,这使老张很不愉快。其实老张并不是看上了那几张小米面煎饼,是老张觉得面子上有点儿搁不住。我一向认为山东人直,肠子不会拐弯,这是从老孟送煎饼得出的结论。每当老王和老孟那“咻咻"的山东腔在门道里响起来的时候,看门老张就会表现出讨厌的神情。老孟一走,老张就撇着嘴说,什么玩艺儿,房顶上开窗户,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老张这是挑了老孟的眼了,老孟只跟老王叙交情,忽略了老张,老张不高兴了。老王说,你也别那样说人家,人家老孟可跟咱们不一样。老张说,他有什么特殊,苦力一个,还不如咱们。老王说,人家是山东邹县人,邹县是什么地方,那儿是孟轲的老家,老孟叫孟宪海,人家在孟子的家谱上排着辈儿呢,了得!老
张说,姓孟的亏了他的孟子祖宗呢。老王问怎的亏,老张说,他不识字,只会在墙上画王八。老王说,他再不识字也是孟圣人的后代,这点谁也改变不了。老张说,你听听他那侉腔。
老张说老孟说话侉,其实他比谁说话都侉,他是河北唐山西边鸦拱桥人,地道的“老呔儿",张嘴动辄就是“贴饼子孬(熬)小鱼儿",进北京几十年了,那口音也没变过来。我跟老张的交道打得多,也无意间学了一口唐山话,也就是后来演员赵丽蓉、巩汉林演小品说的那种话。五十多年后,跟河北被誉为“三驾马车"的作家关仁山、何申和谈歌在一个学习班学习了不短的时间,为了表示亲近起见,我常用他们的家乡话和他们交谈,我的一口标准唐山话引起了他们的惊奇,问从师何人,我说看门老张,只引得三个人对老张生出无限的敬重来。这是题外话了。
早晨,在门道里听老张、老王们磨牙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五格格。
自从发生了“添油法"的事件以后,我的母亲有意冷落了老姐夫两口子,在经济上和他们彻底划清了界限,本来嘛,吃在娘家,住在娘家,还在娘家干吹灯拔蜡的事情,这招忒损,是任谁也不能容忍的。母亲的意思是老姐夫应该有眼里见儿,自觉地搬出去,他们家两口子又不是缺吃少穿,他们的钱不比我阿玛的少。这样的话母亲永远不会明着说出来,大宅门的修养限定了母亲将一切交往永远停顿在客气与矜持上,这种性情不知不觉地影响到了我,在我以后和社会的交往中,真真的吃了不少大亏。后来在某次研讨会上,有人说这是“贵族风度",我私下里嘀咕,您怎的就不贵族一回!
五格格要每天出来给老孟交水钱,为了不跟墙上那些金家的“王八"打乱仗,而亲自交现金。五格格是个很会笼络人的人,她知道老孟的媳妇才由山东老家来,就把自个儿穿不着的衣裳送给老孟媳妇,有时候还送头天晚上在胡同里买来吃不完的羊头肉和搁陈了的硬面饽饽,当然这都是山东吃不到的吃食,老孟很感激。老孟的媳妇也很感激,感激的表达方式是没结没完地给五格格做鞋,那种只有山东人才穿的双梁大洒鞋,大概从武松时代就流传了,十分的结实,十分的古朴,十分的现实,十分的文化,当然更是十分的革命。那时候,穿雕花高跟鞋的五格格还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个;后来,当她明白了这个意义以后,她就很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使那些山东洒鞋在她的革命道路上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称得上功不可没。
经历过北京政权变革的老住户都知道,北京的解放是在一个早上突然间的事。应该说,北平的普通平民百姓在睡梦中就翻身当家做了主人,至于到前门大街敲锣打鼓地欢迎解放军进城,不过是后来的一种仪式。真实的情景是,解放军在此之前就悄悄地进了北平,就进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没有声响,也不走动,很有纪律地坐着,以至我们家除了我们的父母以外,竟然没人知道北平夜里驻进了兵,而且就驻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
那天,五格格照例到门道去给老孟交水钱,老孟没来,她看见了门里靠南墙台阶上坐着的那些兵,就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兵说他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根据命令,要在这里待命。五格格看着那帮穿着不黄不绿破军装,一脸灰土,一股汗味儿的兵说,你们解放军也忒穷了点儿,大概是从当兵就没发过饷吧?!那些兵们不知是听不懂五格格的京腔,还是不屑于回答,表情都有些茫然,倒是那小兵细声细语地说,大姐,您不知道,我们是在城外修整好了才进来的,大伙的衣服都是统一在永定河里用皂角洗过的,我们要给北平人民一个崭新的好印象。
小兵这一句“大姐",一下缩短了我们家这位金枝玉叶和革命的距离,在五格格的人生经历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五格格亲切地问小兵叫什么名字,小兵说他叫王存。问是哪里人,王存说是陕西紫阳人。又问读没读过书,王存说在部队扫盲班识了几个字。五格格说,那你一定是班长了?王存说他是连长。五格格当下就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孩子一样的“连长”,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五格格把那些兵往屋里让,人家哪里肯进,五格格又嗔老张没给人家沏壶香片,说客人上了门不管茶,显得金家人不懂规矩。老张说,缸里的水空了,老孟从今往后是再不会送水来了。五格格问为什么,老张说老孟早扔下驴跑了。五格格说,他跑什么呢?老张说,小地方人,小家子气,见了兵就害怕,怕拉他的夫。
解放军的连长王存土归土,却很机敏,在旁边听了这些话,当下就派了几个兵,让老张带着到水站去给我们家挑水。那些兵挑水都很在行,三两下,把我们家的缸都挑满了,不光给我们家挑,还给胡同里的所有住户挑,完全是义务,不像老孟还要往各家的墙上画王八。一时间,在戏楼胡同显出了军民鱼水情的融融气氛,那良好感觉是北京市民对解放军的最初认识,对革命的最初理解和体味,所以说王存这个人是个很不简单的人。
我在当时虽然还是个顽劣小儿,也深深为王连长和他的兵所感染,跑前跑后,小狗一样地混杂其中,为群众做好事。
五格格为表她的感激之情,抱来了她的红漆大点心盒子,将里头的奶油点心一块块往那些兵们手里塞,那些兵哪里敢要,推不过去,就在手里捧着,离去的时候,五格格的奶油点心一块儿不少地在台阶上站了一排……
感动得五格格直掉眼泪。
五格格是个感情型的人,也是个接受新事物很快的人,受了解放军的感动,她先是参加了欢庆解放的腰鼓队,又参加了南下工作团,没有“遍生毛羽"却鸟儿一样飞出了金家大院。
外头风云这么变幻,我的老姐夫竟然一点儿无动于衷,解放军们在台阶上坐着的时候老姐夫也在西墙下坐着,五格格走出了北京,他还在西墙下坐着,为找回他让美国人给散了的元气而努力。
这实在是一种功夫。
五
老姐夫和五格格的婚姻发生了危机,总爆发是在五十年代末,其实矛盾由来已久,是人们预料之中的事情。
成为国家干部的五格格跟没有正式工作的老姐夫一下拉开了距离,那时候,我的五姐已经成为中共党员,区人大代表,而老姐夫则在海运仓的一个小纸盒厂糊纸盒,是计件制的临时工。老姐夫的手笨,一天也糊不出几个成品,挣不了两三毛钱,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全凭着五格格的工资。
老姐夫在天津那“三辈子也吃不完"的产业,在一个早晨就变成了零,不仅家产没了,他还摊上了一个老太太,也就是他的妈,五格格最看不上的天津婆婆。那个老太太夹着小包袱,落魄得叫花子般,拐着一双小脚从天津来投奔儿子,进门扯着我母亲就哭,就要给我母亲下跪,您说我们能把人家赶出去么?住下吧,就住下了。
天津这位亲家母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每天早晨要吃刚炸出来的“油炸鬼",喝新鲜豆浆,白天要抽一包“哈德门"香烟,晚上要喝二两小酒。这一切自然都要她的儿子,我们的老姐夫去亲自采办,钱得由儿媳妇出,矛盾也就由此而来。当神仙是有钱人的事情,没了钱,老姐夫自然而然告别了他那些“禹步”,那些“静坐",而由仙境回到人间。我不知老姐夫是不是还练“添油法”,但我知道老姐夫日日都在喝酒,陪着他的天津母亲一块儿喝酒。他们喝的已不是当年酿制的米酒,他们喝的是汾酒和茅台,这在当时也是价格相当不菲的滔。
五格格是专职的革命积极分子,拿着国家的俸禄,她当然看不惯这些,看不惯就闹,就摔东西,所以一到晚上,后院里永远是乒乒乓乓,“战事"不断,参战的双方是五格格和她
的婆婆。
对于后院的事,我的母亲是从来不过问的,五格格也不说,老姐夫更不说,只是那天津老太太动辄就爱跟外头人叨叨,说媳妇太厉害,看不起他儿子,挣了钱自己揣着之类,很没有意思。
我那时在学校里读书;不常回家,跟这位老太太接触不多,但每趟回去,都看见老姐夫在陪着他妈喝酒,那个天津老太太在消费上决不降格,她觉得吃儿子和媳妇是理所当然的。这就使得老姐夫常为钱而发愁,听说他还找过西口药铺宋掌柜的,想跟人家索要当年被五格格送去的药钵,以图用那个东西换点钱花。药钵当然没要来,一来宋掌柜已经去世,二来公私合了营,东西也无从去找了。总之,老姐夫为了他的妈,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换做了烟和酒。那个天津老太太对我不是很友好,她把我看成了跟五格格是一路的,不跟我说话。我看着老太太那肿胀的腿想,这人怕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老姐夫实在是个孝子。一个无可奈何的孝子。
现在有“第三者插足”之说,在五十年代的老姐夫与五格格之间究竟有没有“第三者”,让人颇费心思。而我的心里明白,五格格是恋上了复员到地方的干部王存,就是当年在我们家南墙根台阶上坐过的那个陕西小连长,其时小连长已经变成了副局长,跟农村的小媳妇刚刚断了瓜葛,一个人在北京很有点没着没落的。王连长年轻、英俊,有工作能力,又有水平,加之聪明过人,比我那腐朽没落又呆傻的老姐夫自是强多了,不由得五格格不爱。对这层关系,五格格当然是矢口否认,她在我母亲跟前坚定地说离婚绝不是为了什么王连长,是实在过不下去了,这层没有爱情的包办婚姻她已经受够了,中国人民解放都近十年了,她却还在“黑咕隆咚的井底趴着",她是国家的干部,连自己的事情都做不了自己的主,还叫什么国家干部…母亲说,这么些年都过来
了,也没听你说过在井底下趴着的话,现在什么时候又下了井?五格格说,以前那是没觉悟,现在是有觉悟了。
觉悟了的五格格不遗余力地要离婚,她有着一套一套的革命大道理,理论上我们家没有谁是她的对手,她永远是无与伦比的正确。
这天,五格格把老姐夫拽到我母亲房里,进行最后的摊牌。五格格蹬着山东的洒鞋,穿着藏蓝的干部装,叉着腰,短发精干地抿到耳后,一双眼灼灼逼人,一张脸熠熠放光,气宇轩昂地站在我母亲和老姐夫对面,等待着他们的决断。老姐夫跟五格格比显得就有些窝囊,一件长不长短不短的对襟小褂,是由他去世母亲的夹袄改的,上面除了隐隐的团花外还有饭痂和油渍,脚上没穿袜子,趿拉着一双钻出了大脚趾头的烂布鞋。蓬头垢面的老姐夫坐在门边的杌凳上,保持了一种随时撤离的架势。我母亲看了看光彩照人的女儿,又看了看木然黯淡的女婿,轻轻叹了口气。许久,母亲对老姐夫说,占泰,你的意思是……母亲的语调含混而不安,含着歉疚的成分在其中,老姐夫则闭着眼睛不吭声,好像又人定了一般。母亲只好转过头对五格格说,离与不离,不能你一人说了算,金家往上追溯十几代,还没有听过谁跟谁闹离婚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五格格说,《刘巧儿》那戏您是白听了么,街道上组织《婚姻法》学习,难道您就没参加过,都什么时代了,还说这样的落后话,没有一点儿水平,哪里像革命干部的家属。母亲气了,站起来大声说,就是皇上废后也还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革命干部怎么了,革命干部就能那么随便,说蹬谁就蹬谁,何况占泰并没有什么大错,不就是爱喝点儿酒吗,你阿玛活着的时候也爱喝酒,我们不是过得也很好,你要是在外边看上了谁你就直着说,用不着跟我们娘儿俩逗闷子。五格格的脸突然_下通红,她说,……我看上谁了……我看上谁了……母亲说,我知道,都是那个王连长催的你。五格格说,您说话得有根据,不能瞎猜。母亲说,妈是过来的人;妈什么看不出来。
娘儿俩正在争辩,老姐夫突然闷声闷气地说,我同意离。
母亲说,离?你个傻呆儿,离了婚你怎么活!
老姐夫又不言语。
母亲说,你打小是在金家长起来的,说是姑爷,跟我的儿子又有什么两样,我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你,就你那点本事,连个纸盒也糊不到一块儿去,我怎能眼看着你没路可走。五格格说,妈,您这话说得不对,什么叫没路可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宽着呢,只要肯劳动,就能活。一母亲瞪了五格格一眼说,占泰是老实人,你这样欺负他也不怕亏心?五格格说,我怎的是欺负他,离婚是两厢情愿的事,谁欺负谁呀,再说了,离了婚我搬出去,您舍不得他,让他还留下给您当儿子,这不两全齐美。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
离了婚的五格格以最快速度搬出了金家,事情的结局给人的感觉是,五格格像个压根儿就没融进金家的媳妇,老姐夫倒像个金家的土著,事情整个颠倒了。母亲总觉得亏了老姐夫,就着人将偏院的门砌死,将该院落另辟出去,招赁房客,以房租养活老姐夫。母亲良苦的用心却也没得到老姐夫怎样的感激,只是说进出金家不方便了。
我从学校里回来,到偏院去看望离了婚的老姐夫,已不能从小门跨过而非得从我们胡同后面的镜儿胡同才能进入了,本来是一墙之隔的事,封死了,就带来不少别扭。偏院里又搬来了两家街坊,一家是保定来的在煤铺里摇煤球的汉子,一家是又从山东跑回来的送水的老孟,都是凭力气吃饭的老实本分人。老姐夫住南屋两间,把北屋和东屋让赁客住着,显得很谦虚谨慎。
南屋的窗户纸破着,门框斜着,屋里五风楼一般空空如也,只有一股我熟悉的老姐夫的味道,除了这味道以外,房里的一切都变了:用木棍绑着腿的紫檀方桌上搁着盛浆糊的碗和一个火柴盒模样的木头床子,墙角堆着摞得多高的火柴盒,那些小盒子一垛一垛地用纸绳精细捆好,是老姐夫所为,我想,没有点儿技术哪里捆得好这些小盒子,老姐夫真是练出来了。除了桌子以外的地界儿都是尘土,厚厚的一层,使家具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简陋的炊具显示出主人生活的拮据与贫乏,床上的被褥杂乱不堪地堆着,满是水渍的黄纸由顶棚上脱落下来,很寒碜地吊在半空,与一个没有罩子的满是油污的灯泡遥相呼应着……
身后传来老姐夫的声音:啊,是小酒斛子来了!
回头看,黑瘦黑瘦的老姐夫掂着酒瓶子,晃晃悠悠进门了。
我的鼻子一酸。
老姐夫则依然如故,在情绪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说我是难得来的贵客,无论如何不能马上就回去,他得请我好好吃一顿。我说还是回去吃,母亲那边已经做了卤面。老姐夫说难得有人陪他吃饭、喝酒,也不是什么好吃食,家常饭罢了,要是我嫌弃他的饭就甭吃。让他这一说,我要硬走,显得反而不好,想想陪冷清的老姐夫吃顿饭也是应该,于是,我就留下来了。
老姐夫见我不再执意回去,很是高兴,孩子一样地兴奋,拿碗拿筷,抹桌搬凳,这使我感到,他留我吃饭是真心。
把那个酸臭的浆糊碗和丑陋的木床子挪开,我跟老姐夫相对而坐。老姐夫变戏法般地从一个有着穿旗袍美人画的铁盒里抓出两把花生米来,撒在一个豁了口的浅碗里,碗的底部,有着“大清乾隆"的蓝印。老姐夫说,花生米必须搁在铁盒子里,还要扣严,要不就皮了,皮了的花生米实在是没有吃头,他从来不吃皮了的花生米。我说我也不爱吃皮了的花生米;老姐夫说会喝酒的人都是这样。
老姐夫的宴请不能说不丰盛,碟儿碗儿,大大小小摆了七八个,细观其内容,除了一碟花生米是主菜外,其余都是咸菜,而这些咸菜又都是由一块熟酱疙瘩演义而来。有丝有丁,有块有片,有淋了花椒油的,有和了芝麻酱的……
金朝的皇子,谱儿摆得很大,穷架子不倒。
主食是棒子渣粥,不是老姐夫熬的,是邻居老孟媳妇的制作,送过来小半锅,在火上温着。老姐夫爱喝棒子渣粥,他说这东西是调和脾胃,疏通血脉的补品,但熬棒渣粥需要工夫,得勤看着勤搅动,老姐夫当然没那耐心,所以老姐夫平日只能喝简单的棒子面粥而喝不上精细的棒子渣粥。
老姐夫喝酒,很斯文地嚼着酱疙瘩,将那花生米吃得很省,想必那是很珍贵的东西。喝了一口辣酒,我赶紧夹一箸咸菜填塞,咸得我只想咳嗽。闲聊间我问那个木头床子是不是糊盒的工具,老姐夫说就是,说别小看了这个木头床子,它其实就是火柴盒的底样,有了它,一万个盒子也如出一辙地相同,不会走样。说着老姐夫顺手抽出一片薄如纸翼的木片,在木床子上三折两绕就迭出了一个火柴盒,规矩方正,有棱有角,煞是可爱。这里应该说明,早先的火柴盒都是由薄木片制成,大约是桦木吧,洁白柔软,用处极广,不仅火柴盒用它,连肉铺里卖肉也用它来包装,半斤铰肉,托在木片上,粉白衬着嫩红,肉香透着木香,是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当然,后来为了节省资源,火柴盒变做了纸的,铰肉包装也换做了塑料的,就再难找到那亲切自然的感觉了。老姐夫见我对那些小盒子有兴趣,就细细地给我介绍糊盒的四道基本工序,圈框、糊底、折套、贴花,哪道工序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就会出残次品,被验活的打回来重做。老姐夫说,别的活都可以返工,惟独这火柴盒返不了工,做坏了就是做坏了,改不过来了。我问糊一个盒能挣多少,老姐夫说,糊十个是四分钱。是啊,那时候一盒火柴才卖二分,一个空盒又能值多少呢。我说,以前火柴用过不少,倒从没注意过装它的盒子,用过也就扔了,现在看,一个一个地将它们精心糊起来,也真是不容易呢。老姐夫拿起一个糊好的小盒对我说,别小看了这么个不起眼的盒儿,它里面的学问大了。我问怎的学问大,老姐夫说,你看它,六个面,四长两短,两个大面分别为天和地,用古代算学“天元术"来计算,能解二元高次联立方程。六个面应“六合”之数,即天地四方,老庄说六合之外,圣人而不论,其实是它把什么都包容了……老姐夫慢慢儿地抿着酒,谈论着火柴盒的哲理,一副悠然自得,享受生活的轻松神态,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灯光下的老姐夫变得遥远而朦胧,飘逸又空灵,突然地,我感到了自己的浮躁与浅薄,不知怎的,我为五格格的孟浪感到了惋惜。
我问老姐夫近日可曾见过五格格,老姐夫说她倒是常来,柜里那床里面三新的棉被就是她上礼拜送来的。说着老姐夫站起身,打开柜门让我看被子,这使我心里多少有了点安慰。老姐夫把新被收着,舍不得拿出来盖,却又要向我炫耀,其实他的心里还是念着五格格的。我问老姐夫还练不练功,老姐夫眨着眼睛对我狡黠地说,外面在大炼钢铁,他们比我练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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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线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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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30 05:43
六
五格格到底跟王连长结了婚。
1961年王连长作为金家的女婿跟着五格格正式进入了金家大门,这是我们家第一位工农亲属,我的母亲不知道对这位革命的工农干部采取什么态度才好,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我知道,在她的心里,仍认可着偏院的老姐夫,老姐夫再不争气再没能耐,也是金家一部分,那气息和精神都跟金家通着呢,永远不可能分割出去。可眼前这个穿呢料中山装,说着一口陌生陕南话,对金家的一切物件、礼数都有着崇敬与好奇的人算是怎么回事呢?像是花园里突然闯进了一头野猪,那么各色,那么别扭,那么不合章法。我们家老四舜镗说,如果命运按部就班,这主儿说不定还是大巴山里牛背上的牧童儿,鬼使神差地竞骑着牛进了北京,娶了皇上的亲戚,跟老子骑牛出涵谷关一样,他也是得了道了。我的几个哥哥谁都不认可这位王连长,包括最憨厚的老七,他对连
长也敬而远之,从不主动搭话。那时候,只要老四一回家,就要翻弄我父亲的留声机,翻过来调过去只放一张唱片,京韵大鼓“丑末寅初",着重听的就是一段:
我只见他头戴着斗笠,身披着蓑衣,
下穿水裤,足下蹬着草鞋,
腕挂藤鞭,倒骑着牛背,
口横短笛,吹得是自在逍遥,
吹出了的山歌儿是野调无腔,
绕过了小溪旁。
我们谁听了这个段子谁都偷着乐,这无疑是在寒碜王连长出身卑微,顶多是个山区放牛娃罢了,要是老四们知道,王连长实际的生活还远不如唱儿里的“自在逍遥”的话,不知又要编派出什么段子来,以从没受过苦难的大宅门出身的公子哥儿们的思考,山里的穷小子,大概就如那“丑末寅初"里唱的是一样的。
让他们知道什么是饥寒交迫,难。
当然,老四这么折腾,这么评论全是白搭,人家王连长和五格格根本就不在家住,人家有自己的机关宿舍,一切都是公家供给,连保姆都是公家给配备的,人家压根儿不在乎我们家放不放“野调无腔"的留声机。
老姐夫从来没有评论过王连长,不但不评,还喝五格格的喜酒,这是我们没想到的,那喜酒是王连长家乡的特产“西凤酒",婚事过后,连长让办事员送过来两瓶,指着名说是给老姐夫的,老四让老姐夫把那两瓶酒扔出去,老姐夫说,好好儿的酒,干嘛要扔?说着撬开瓶盖儿就往嘴里灌,老姐夫_边喝“西凤"一边赞不绝口,说这样的酒只配给秦始皇喝,“秦王扫六合,虎势何雄哉”,没有这“西凤"料赢政也统一不了中国。
老四说老姐夫没出息,痛心疾首地哀叹:所愧为人夫,无酒致夭折!
跟新姐夫不理会“倒骑牛背”一样,老姐夫也不理会“愧为人夫"。
五格格和她的新丈夫在外面干着革命,很少回到戏楼胡同的家里来,也很少顾及到年迈的母亲和正在读书的我。那时候我们都处在饥饿状态下,粮食不够吃,周身浮肿。学校停了课,美其名日:劳逸结合,这样,很多的时间,我就待在了家里。
每天的饭食是以两计算的,粮票在那个阶段成了珍贵无比的东西,谁能送谁半斤粮票,那交情该是深厚得不能再深厚了,其价值比今天送一套房高,今天的房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彼时的粮票是踏破铁鞋也觅不来的物件。我每月的粮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这个数字至今记忆犹新,不会忘记。按说这个数量不少了,在今天谁能吃得了呢,但在当时就是不够吃,还不到二十号,粮就没了,每月二十四号是买下月粮食的日子,需早早地就去粮店排队,寅吃卯粮,恶性循环,越不够越吃,越吃越饿。我的哥哥们回来探望母亲,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躲过吃饭时间,怕让母亲为难。哥哥们一走,母亲就要掉眼泪,说儿子大老远奔回家来了,当妈的连碗热汤面也端不出来,怎么说得过去。可我知道,母亲是真端不出来,就是端出来了,哥哥们也不会吃。那时能接济我们的只有在协和医院工作的六格格舜镘,她每次回来,总能带回些出奇不意的东西,有时候是“人造肉",有时候是“小球藻",还有一回给母亲兜回了两个人胎盘,说那东西是大补
在我们家为吃而煎熬的时候,老姐夫那边出了差子。
老孟找到我母亲说,去看看你们家的姑爷吧,是粮票让人偷了怎的,有一礼拜没动烟火了。
我母亲一听大吃一惊,人要是一礼拜不吃饭还不死呀!
母亲让我和老七舜铨快过去看看,真有什么事赶早给五格格报信儿,说是离了婚,也曾是夫妻一场的,再怎么冤家到这个时候也不能计较什么了。
老姐夫的门虚掩着,我们进去的时候老姐夫正靠墙歪着,眼睛半睁,手脚冰凉,已经摸不到脉象了。老七喊了半天占泰,也不见有动静,扳过他的身子摇晃,只见鼻翼轻轻翕动,光剩了出气的份儿。老七是个书呆子,他哪儿遇到过这阵势,当下就慌了手脚,奎着手嚷嚷“快送医院!快送医院!”我说得打电话叫救护车,摇煤球的汉子说三两步的事,还要什么车,说着背起老姐夫就往协和医院跑。
在医院,老姐夫被几瓶子葡萄糖吊针而催醒,醒过来虚汗淋漓的老姐夫看着瓶子上葡萄糖的字样说不该用当年扎刘妈的针来扎他。我说,这回不是葡萄糖酸钙,是葡萄糖,老姐夫说都是美国出的货,中国没有葡萄糖,中国只有人参燕窝。老姐夫说,他辟谷辟得正在精湛之处,却被拉到美国人的地方灌了一身葡萄糖,多大的功夫也经不住这么变更,这不是摧残中国人,这是摧残中国功法。我说协和医院已经不是美国人的了,一解放它就属于了人民。老姐夫说,那老根是变不了的,像六格格那样的洋奴才不是还在么,你看那些护士,迈的步子都很美国,美国人把她们的血都换了。
老姐夫为了个人的偏见,已经到了不讲理的地步。
七天没有吃饭的老姐夫回到了家,众人都说医院救护有方,说要没有老孟报信,老姐夫怕早就救不过来了。老姐夫对老孟却并不感恩,他说老孟是多事,讨厌得很。老孟媳妇不高兴了说,您没看见您当时那样,游丝似的一股气,马上就断了,不是我们把您送医院,您能有今天这精神?老姐夫说,这就是你们外行了,辟谷的人哪个不是悠悠一丝气,辟的用意之妙就在于微,达到一种似有似无,不绵而绵绵,不绵绵而非绵绵的境界,不是死守,不是不守,是若即若离,似守非守,将生命活动限制到最低限度。让老姐夫这一说,大家都有些糊涂,好人饿七天大概用葡萄糖也救不过来,这样的事情只有老姐夫才能行吧,即便没有葡萄糖,他可能也没事。
是医学科学的作用还是传统功夫的作用,说不清楚。
后来我曾经问过老姐夫,七天不吃饭究竟饿不饿。老姐夫说,三日小饥,五日微饥,七日之外就不感到饿了,到了三十日之后,大小肠皆满,也就是养了气了。我说,大小肠皆满,那里头是什么满了?老姐夫说当然是气,人是用不着吃饭,食草者善走而愚,食叶者有丝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两天,惟有“食气者神明而寿",这就叫辟谷。我不能接受食气能活的观念,我说我一顿不吃就饿得眼睛发蓝,但三十年后我不再坚持我的看法,社会上脑满肠肥的人太多,在我也为减肥而拒绝进食,为健康而饿肚子的时候,常常想,也只有辟谷才能达到此目的。
但当时老姐夫是在饿得肚子前心贴后心的情况下辟谷的,其情景就分外悲壮感人,困难时期由于老姐夫的时常“辟谷",我便不时能分到老姐夫省下来的粮票,(据说五格格也跟我一样,受到过老姐夫的关照)吃着老姐夫的“谷",眼泪常常淌下,非至亲不能如此啊!
七
“文革"中五格格夫妇双双被罢了官而遣返回陕南老家,在那“牧童儿”的家园,不是五格格过不惯了,而是王连长过不惯了。大约有一年半吧,连长终于耐不住山里的清苦,带着格格偷偷返回北京,住进了偏院老孟住过的房子里。其时,老孟已经走了,是横着走出院门的,是被红卫兵革命小将打死的。小将们说老孟是历史反革命孟轲的后代,是从邹县逃出来的恶霸地主,在家乡有二十条人命。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利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以,红卫兵就把他消灭了。尽管二十年后查明,老孟是个苦大仇深的贫农,十二条人命确有其事,不过那都是老孟的家里人,他们是死于日本人和土匪之手,老孟本人是受害者。人死了也就死了,再不能复生,可怜的是他那个会摊煎饼会做鞋的山东媳妇,一下没了着落,凄惨惨的只知道啼哭。后来,院里摇煤球的保
定人做媒,把山东媳妇跟我们的老姐夫从中说合,让两家合一家。老姐夫打不定主意,来跟我母亲商量,母亲说这是好事,老孟的媳妇粗是粗了点儿,但是心眼儿好,待人厚道,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姐夫把她接过来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比一个人瞎混强,日后能生个一男半女的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家儿。母亲心里明白,这时代也讲不成什么门当户对了,五格格能再婚嫁个大巴山的牧童儿,难道老姐夫就不能娶个沂蒙山的小寡妇。
说是娶个再醮的寡妇,但规矩不能乱,于是那个山东媳妇就被接到我母亲的身边,被认做我母亲的干女儿,再由我的老姐夫从我母亲跟前将山东女人娶走,这么一来,一切就都顺了,老姐夫还是我们的姐夫,什么都没变。
应该说,再婚后的老姐夫生活得很幸福,他与他的山东媳妇平平淡淡过着平民百姓的安生日子。现在老姐夫天天可以喝到棒渣粥了,老姐夫对这点相当满意。两口子靠给外贸工艺公司画鸡蛋生活,画样都是事先给出来的,他们不过照猫画虎地往上描罢了。经过处理的鸡蛋壳薄而脆,在那上边画人物风景实在是不容易,但与糊火柴盒比,更赋于技术性和艺术性,挣得也相应多些。
五格格和她的丈夫王连长在老姐夫的平静生活中回到了这座被分割出去的偏院,有关联又无关联的两家人,有来往又没来往。
在这段很逍遥又很散漫的生涯中,五格格连着生了三个又白又胖的儿子,我母亲抱着沉甸甸的外孙子,亲也亲不够,哥哥们当了舅爷,再不说牧童儿的坏话。
山东的媳妇一直没有生养。
人们再一次提起了老姐夫的“添油法”,提起了老姐夫的禁欲炼己,交而不泄。
母亲为金朝的后裔而忧心忡忡。
王连长劝我母亲不必心焦,说他有治这毛病的绝好方子。母亲说,如是这样,务必给占泰治治,那是一个可怜的人。王连长说此事包在了他身上,让母亲来年听喜讯。
老四说王连长在吹,怀孩子这样的事,局外人是帮不上忙的,除非王连长亲自上马…话没说完,被我母亲扇了一巴掌。
王连长的父亲从紫阳给儿子寄来不少干香椿,王连长把那些香椿都泡了酒,用老姐夫的青花大缸,泡了两缸。用的也不是什么好酒,就是西口小酒铺八分钱一两的散白酒。浸泡过香椿的酒颜色鲜红,奇香,缸盖一掀,那股奇特的,让人说不出来的香味儿足能让任何人挪不动脚步。
酒缸就搁在院里的西墙根,半埋在土里,盖着用红布包着细沙的盖子。连长说,酒缸不能搁在房间里,那样会掺进杂七杂八的味道,酒缸必须埋在土地里,接着地气,湿润的地气浸透了酒缸,那酒就如琼浆玉液般的难得了。他家乡都是用这种方法泡酒,他们村的男人都喝这种酒,他们村长寿的男人就很多,他的祖父活过了一百零五岁,他的父亲已经七十六了,还能吆着牛上山。
王连长将泡好的酒给老姐夫端过去一碗,老姐夫喝了,目瞪口呆,半晌才说,他从没喝过这么香的酒,他这个酒鬼今日是长了见识了。
王连长送过两三次酒以后再不见动静,老姐夫碍着面子也不好去要,想了个主意,就是趁半夜人们都睡下以后,夹着个碗,蹑手蹑脚蹭到酒缸边去舀。老姐夫平时动作很慢,此时却不然,他以极快速度舀出一碗,然后一路小碎步,奔回南屋。把昔日那一步两点,绕着圈走八卦的矜持都抛到爪哇国去了。有时偷一回不够,还要有两回、三回……
一天晚上,摇煤球儿的半夜起夜,看见老姐夫用碗在舀酒,第二天就把这事告诉了王连长,王连长嘀嘀咕咕跟摇煤球儿的说了半天,摇煤球儿的从此再不起夜了,他置办了个夜壶。
还没有等到来年,只四个月,山东媳妇有了喜的消息就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母亲问五格格,王连长究竟用什么妙方达到这样神奇的效果。五格格说,这样的事情也就是他们王家的人才有办法,王连长的老家在大巴山,他们那里产一种叫做“鹿含草"的植物,林子里的公鹿在交配的时候,嘴里都含着这种草,是极有效的壮阳药。母亲说,我见老七画的画,画上头的鹿嘴里常常叼一棵灵芝,却原来是壮阳草,这倒是头回听说。五格格说,这种草全紫阳,只在他们通河公社和平大队前进小队朝北的土里才长,其它地方哪儿也没有。母亲说,就是你公公寄来的那些香椿一样的干草?五格格说就是,说两斤那样的干草要是卖给供销社,能换回一头牛。母亲听了只是啧啧。
三十多年后我随剧组排戏到过那个和平大队,老乡们拿出“红酒"来招待剧组,却没人敢喝,还在县上大家就知道了这酒的厉害,哪里敢招惹。有愣头小伙子自恃抗得住,喝了一口,问感觉如何,他说有股热气在小肚子里旋,继而朝下走,有种箭在弦不得不发的态势…¨众人哈哈一笑。
因酒而得子,这也就是酒仙老姐夫罢,别人大概用不看。
山东媳妇属高龄初产妇,自然要进协和医院,自然要六格格事事亲自参与,手术台上,一刀下去,掏出了金朝后裔的后裔,呱呱响亮的号啕里人人都是笑,老姐夫也笑,笑后又叹息:美国医院又放了他媳妇的元气!
五格格给孩子取名完晓鹿,意为孩子的到来全凭了鹿含草的功劳。
王连长提议叫完和平,以纪念他们家乡的和平大队。
老姐夫给孩子取名完酒送,意思不说自明。
报户口的时候完酒送变成了完九颂。
三十三年后这孩子去了美国,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克莱尔·完,也很有意思。
八
老姐夫一直在幸福地生活着,细揣他的一生,实在没有受过太大磨难和颠踬,这在动荡中生活的中国人中的确为数不多。“文革"冲击得那么厉害,连五格格也在所难免,也没有老姐夫的事。母亲说,占泰这人品格纯真,心地良善,故有神明降之,随时护佑着他。老姐夫对他的幸运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说,无思无虑,无嗜无欲,无秽无累,绝群离偶,神形两忘,烦恼自然也就不来侵扰。
但据我所知,到了晚年,老姐夫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神形两忘了,他时时在现实生活中浸泡着,达不到无思无虑的境界。究其原因也很简单,全是为了病,也不是什么疑难大症,是很普通的老年性疾病:前列腺增生。
据调查,百分之七十的老人有可能患有这种病症,但这病在老姐夫这儿却是极其严重了,六格格说这全是他自找,年轻时频繁的“交而不泄"导致了今日的必然结果,也就是为那“添油法"、采战术而付出的代价。炼精化气,还精补脑,倘若知道后面还有这多苦头为补充,老姐夫当年不知还添不添油?
初时,尿为双股,老姐夫对此并未介意,后来开始排尿不畅,开始尿中断,开始尿脓血,一夜间要起床七次小便,用老姐夫的话说是滴滴答答尿不下三两,也就半酒壶吧。在老姐夫给六格格这样叙述病情的时候,六格格不客气地说,您得把酒戒了,酒是扩充血管的东西,您的前列腺已经肥大得厉害了,还要让它继续充血,这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吗。老姐夫说,酒是活血化淤的,我要用酒把那肥大给化了,酒有别肠,岂可以肌体而论。
老姐夫嘴硬是硬,但那病的折磨却不因为他的嘴硬而减轻半分,老姐夫常常站在那里半天尿不出一滴尿来,憋得他浑身哆嗦,出一身冷汗。山东老太太心疼老姐夫,急得四处求人,她问过了,这病没法治,连大医院协和也多是顺其自然的“保守治疗”。学医的儿子从美国来信说美国有手术治疗成功的病例,让他的父亲去美国探亲带做手术,老姐夫坚决不去,他说上头已然让美国人拉了一刀,下头是绝不能让他们再碰了,就是憋死,他也认了。又有王连长打听来情报,说前列腺手术痛苦难言,常人难以忍受,他为老姐夫特意去医院见识了一例这样的手术,他说,1943年他在甘肃被敌人抓了去,严刑拷打,压杠子灌凉水他都挺过去了,可惜敌人没给他来这一招,倘若敌人要给他做前列腺手术,他一准就会当叛徒,把什么都招了。
老姐夫一听,对手术、对美国更没什么好感了。
老姐夫带着病照样喝酒,和他在一块儿喝的还有王连长,两个人成了一对莫逆的酒徒加酒友。离了休的王连长不愿回家,他情愿住在我们这个已经破烂得收拾不起来的家里,他说家里的气氛好,比他复兴路那大而无当的部级楼强。他跟老姐夫一人占了偏院一间小屋,有山东老太太给做着吃,今天是棒子渣粥,炒咸疙瘩丝,明天是小酥鱼儿摊煎饼,都是部级干部平日吃不到的,闲了还要听我母亲说说金家的旧事,王连长对历史感兴趣也就对着金家的旧事感兴趣,这也是大巴山和部级楼里所听不到的。
五格格跟徐霞客一样,成了专业旅行家,一年中有大半年在火车飞机上。
这天,老姐夫的前列腺又犯了,一头细汗地歪在床上,佝偻着身体倒吸着冷气,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艰难挣扎。王连长看了心里老大不忍,想起家乡那条急湍的通河,河里的一种细而长的鲫鱼,捞上岸来就是这样的。那种鱼肚内有虱,剖开肠腔取出,有蚕豆大,色白,会蠕动,是一种鱼的寄生虫,他父亲常把那些虱炒来吃,说吃了排尿畅快,但是这种东西能不能治前列腺就不知道了。王连长把这话跟老姐夫说了,老姐夫就对那鱼虱很向往,托王连长写信给他的侄儿,让给弄些来。
不久,一小包干枯的鱼虱寄到京城,还附带有一封信,说鱼虱多么多么地难搞,家里雇人捕鱼花了多少多少钱,眼下干什么动辄就是钱,没有“互相帮助”和“为人民服务”这一说了。王连长骂了半天“龟儿子就认得钱”还是把钱给寄去了,对方要得不多,一百。
干鱼虱是炒不得的,老姐夫有老姐夫的处理办法,他跟王连长商量,小小鱼虱,吃到肚里,要分散到全身各处,走到病灶能有多少,不如研成细粉,用酒调了,采取局部外敷政策,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王连长说是“集中精力打歼灭战"。
把鱼虱研成粉末,这对磨惯了五行散的老姐夫实在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可惜的是已经没有了汉朝的研钵,用媳妇的擀面杖将那些干枯的小虫擀碎倒也不太困难,总之,老姐夫并没有对他当年宝贝的失去怀有太多遗憾。
药膏糊上,第一个礼拜没有动静,第二个礼拜还没有动静,老姐夫说怕全是瞎掰。王连长说,往往事情的成功就在于再坚持一下之中。老姐夫就再坚持抹药。在第三个礼拜头上,老姐夫空前绝后地尿了一大泡长尿,其痛快淋漓程度竞使得老姐夫热泪盈眶,老姐夫激动地说,撒尿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
我的哥哥们也不知从哪里都钻出来了,听说老姐夫治好了肥大的病,他们一个个也都肥大起来了,除了老二已死来不了以外,老三老四又像当年求添油法一样,趋之若鹜,赶也赶不走了。
聪明的山东太太拿出当年做鞋的本事,为老姐夫缝了一相连的两个口袋,将抹上药的下体分别装入其中,即保持了药力又保持了干燥和卫生。王连长戏称这套装置为一室一厅。
我们的老姐夫呢,对酒更亲近了,不但上面喝,下面也喝,他的身上永远飘散着一股酒味儿。
我们都知道,他身上有“一室一厅"。
我哥哥们身上也有“一室一厅"。
前不久,我从西北探亲回到北京,见到老七舜铨,舜铨说,六格格很忙。我问忙什么,老七说六格格在开公司,她是董事长,王连长是副董事长。我说,六格格一个老护士,能开什么公司。舜铨说,开的是医疗保健品公司,专卖那个“一室一厅”。我说,不就是那些鱼虱子吗……舜铨说,哪里光是鱼虱子,六格格给“一室一厅"里装的药多了。我说,如果是这样,那专利还应该是人家老姐夫的。老七说,他们也没亏了占泰,他们给占泰安了个名誉顾问。
我说我很想看看当了董事长的六格格。
老七说,她的公司在西四,在路东那座很气派的大楼里。
我让老七跟我_块儿去看六格格,老七说他对公司没兴趣,他得画画。我拿出小时候在老哥哥面前的赖劲儿,缠着他跟我去。老七说,你甭磨我了,西四你也不是不认识,路东那个顶高的大楼就是,不会找不着的。
老七不去的态度很坚决,我只好自己到六格格那儿去了。
六格格的公司果然很排场,她所占的只是大楼的一层,并不是大楼的全部,就这已经让我很是刮目相看了,我想不明白崇尚科学,崇尚美国的六格格什么时候转向开始投身于中国土方、偏方的研究,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感了兴趣。这位在协和医院任护士长的老姐姐,一生未论婚嫁,她的整洁,她的严谨,她的刻板,她的冷峻使她与整个人寰割裂开来,与家族割裂开来,更与老姐夫那套神秘文化割裂开来,她很少回家,家里人也很少去她的宿舍看她,她那个永远飘散着来苏水味儿的,一尘不染的宿舍,除了我以外,大概没有人光顾过,很大原因是因为人们受不了她众多的有关卫生的规矩约束。
在妇产科干了五十年,在近乎“无菌”状态下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六格格,现在和王连长联合在一起,在研制“一室一厅”,真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眼前的公司和六格格的宿舍一样,同样是一尘不染,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明亮的落地窗毫不含糊地收进了外面的天空和太阳,一股微香吹来,似花非花,似药非药,让人的神情为之一爽。
我向门上的保安说明了来意,保安很客气,打了电话,让我在沙发上等。我就坐在那个雅致的角落里等,等待自己亲姐姐的接见。茶几上有画册,是宣传这个公司产品的画册,印制精美,设计很新潮,首页便是老姐夫的大照片,照片上的老姐夫长髯飘洒,西服笔挺,眉宇之间透着自信与安然,使人感到,有这样的人充任公司顾问,其产品文化的深远,根基的牢固,效力的卓群是无庸置疑的。我却感到别扭,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就是老姐夫么,是我自幼便与之厮混,结为腻友,情逾骨肉的老姐夫么,怎么显得有些生疏……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岂止老姐夫,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是相隔的。自己亲人的事业,怎的竞使我体味不到丝毫亲切之感,单说这等,便让人迷惑,董事长难道真就忙到连见自己妹妹的时间也挤不出来么?过去,我父亲当承恩将军的时候,大
宅门的门禁不能说不禁严,就那,也没严到六格格公司的程度,那时,家里逢有谁来拜访,老张从来都是一溜小跑进去禀告,怎么见,在哪儿见,里边也很快有话传出来,体现着对来人的尊重,眼下这是怎么档子事呢,莫名其妙地等了二十分钟了,还不见有被召见的迹象,难怪老七死活不跟我来。
又过了半天,有秘书模样的精干青年出来低声问我,您真是金总的妹妹?我没有回答,我已经不屑回答了。年轻人见我这模样,不再说什么,很恭敬地把我领进六格格带大套间的办公室。
六格格在打电话,她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办公室的豪华与现代让我嫉妒,我开始为我西北的简陋的九平方米的烂书房而不平,九平方米的面积还要兼着卧室,这是我这个年龄层次的知识分子应该得到的待遇。我想,我要是有这么舒服的环境,有这么大的写字间,我能写出一百部长篇小说来!当然,我永远不会有这么大的书房,也不会有人给我站岗。走了半生的路程,我已经走明白了。
六格格的电话打得很长,她在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头微微向一侧倾斜着,满头的银发不见一根杂色,细而长的眉在脸上轻轻一带而过,显出了她一丝不苟的个性和作为知识妇女的独立与完整。看着她已经略显松弛的脖颈和手臂上隐隐出现的老年斑,我想,她能保养成这样,当是不易。
终于放下电话的六格格将脸转向了我,投给了我一个家里人才有的笑,这对她大概是很难得的,给人的印象是生硬而不自然。六格格说,让你在外头等了半天。我说没关系,我的时间很多。六格格说,你甭又跟我犯犟,我还不知道你。说着她走过来,跟我挤在一个沙发上,揽着我的肩说,外边的人都知道我的兄弟姐妹多,谁想找我,常常冒充金家人找上门来,下头的人也不敢拦,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这些人不是要求赞助就是来拉广告,都是些小事,耽误我的工夫,他们以为直接找我事情会好办,其实我还不是得交到办事人的手里……
我才明白,我的到来被人家误认为是拉赞助的了。
心里有些悲哀。
跟六格格没有说两句话,年轻秘书进来提醒说,跟美国S.J公司约定的见面时间快到了,今天是正式签约,不能晚了,王总已经在那边等着了。六格格让我跟她一块儿去饭店,我说不去,六格格说,你是作家,什么样的生活都应该体会一下才是。
我说,免了罢,我要去看看老姐夫。
六格格说,占泰么,他还是住在偏院里……
我想,老姐夫是应该还住在偏院里。
北京难得有这样晴丽的夜晚,天上有星在闪烁,仲春温湿的空气中传来槐花的清香。我在从小便熟悉的胡同里走着,已经可以望见老姐夫家那油漆斑驳的门。我的心里满是静谧与温馨,极其舒适惬意,人有这样心境的时候不是很多。
“吱呀”一声,我推开小院的门,正如我想象的那样,老姐夫披着头发,穿着家常的衣裳闭着眼正在西墙打坐,他的身后是包着棉絮的十个青花大酒缸……
山东老太太在熬粥,一锅黏糊糊的棒渣粥已经熬到了火候,正待起锅。
老姐夫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睁开眼睛。
到此,老姐夫的故事讲完了,我的老姐夫今年已经快八十五岁了,他还在很健康、很自在地活着,而我的哥哥们,除了老七舜铨以外,都已经相继离世了。
愿老姐夫永远健康。
(全文完)
来自
畅游助手
作者:
铁鞭01
时间:
2024-7-31 19:52
标题:
回复9楼断线的木偶
哈哈!谢谢这不小说是摘自采桑子的,我也看过。其实挺好玩的,特别是他那老姐夫克药把自己克进了协和,然后还咬牙切齿的恨美国人把他的元气给放了这段儿,每当看到就觉得好玩。
但仔细想想,那个年代新旧文化交替的时期,其实如完颜占泰这样的不在少数。一方面他们接受了现代的科学文化知识的熏陶,如完颜战太,清华数学系毕业的,甭说在当时,就搁在如今。那也是响当当的学历。但另方面他们受民族感情的影响,总想着复兴传统,让自己借助传统的修仙学道这些白日飞升。在民国时代类似的人物那要手推陈撄宁老先生,论学历这位记得安徽法政学堂毕业,老师是严复,就翻译《天演论》的那哥们儿。老先生接触过现代的科学文化知识。但后却转向修仙学道。甚至是借助现代科学的方法炼丹。还好炼完了,老爷子没吃。否则估计他也得提前羽化,直接可能就飞升了。也就没有后来的仙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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