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盲论坛

标题: 一只妖怪的字数 [打印本页]

作者: 断线的木偶    时间: 2024-8-15 10:23
标题: 一只妖怪的字数
我真是老了。
那天秦先生带着一壶酒来找我,我愣是看了半天,才想起他十九岁路过这个地方赶考的样子。
十九岁时的他多灿烂啊,那张脸像早晨的霞光一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霞光,鸡打鸣的时候我就开始睡觉,睡到太阳落山才起来。是的,他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灿烂。
可能我见过霞光,但是我老了,记性不好了,早忘记了霞光的样子。
或者说,我的生活早已跟灿烂没有了任何联系。
秦先生知道我喜欢喝酒,每次到山上来,都要带一壶酒。
酒不是个好东西,就是酒坏了我的好事。
要不是那次他带了酒来,我绝不会到现在还是个修而未果的妖怪。我身上的虱子跟着我修行,现在都已经得道成虱子仙了。
如果我身上有虱子的话。
我身上怎么可能有虱子呢?身上还有毛的时候,我每天都要用舌头舔自己几十遍,把毛发梳理得比山下姑娘抹了菜籽油的头发还要光滑漂亮。
人们都说自己上辈子的事情,辛苦的人说自己是牛变的,粗暴的人被说是老虎变的,弱小的人常说是兔子变的。
要我说,我上辈子是爱美的姑娘变的。
我从妖怪修炼成人,简直是一个轮回。
十九岁的秦先生从我这里路过的时候,我在这里开了一个花店。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这辈子卖花,下辈子好看。我信了它的邪。
长途跋涉的秦先生疲惫不堪,进了花店就瘫坐在门口,将身后的行李往门槛上一搁,挡住了客人进店的路。
我暗自骂了声:“好狗不挡路。”
换作修得人身之前,我肯定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抱头鼠窜,急急如丧家之犬。
但是开花店的时候,我已经按照一幅美人图修得了人身,举手投足都要像个饱读诗书的美人,我怎么能对他破口大骂呢?
我只能在心里骂,脸上却笑靥如花。
“客官,门口风大,何不挪一挪,到店里坐下喝口茶?”我抑制住自己的兽性,像人一样说话。
其实呢,平日里没有什么客人来店里买花。山下户籍寥寥,都是种田的人家。开辟的土地不是种水稻,就是种棉花。不是为了吃,就是为了穿。
花能吃吗?花也不能穿。
有个老农从我这里经过,看周围都是花田,好心地跟我说:“你真是要美不要命。”
他不知道我是妖怪,美就是我的命。
好心人大多心里苦。我没有吃他。
那时候我还保留了一点点吃人的不良习惯。从三年吃一个,戒到了六年吃一双。
我从最好看的花里挑了一朵,送给好心的老农。
老农回去的路上,将花扔进了稻田排水的沟渠里。
他不懂欣赏。我不怪他。
要是他年轻一点,肉没有那么柴,说不定我会吃了他,把骨头吐在排水沟里,为那朵花以牙还牙。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后来那位老农去世,我还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在他的坟头,我插上了最好看的一朵花。
几年后我再经过那个坟头,坟头被花树环绕,落英缤纷,美得不像话。
我要气死他!
“茶要钱吗?”瘫坐在门口的秦先生抬起眼皮问我。
就这一句话,我已经猜到了结局。他是不可能考上秀才的。俗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也没有免费的茶水。
“一枚铜钱一碗茶,三枚铜钱半碗茶。”我伸出四个手指说道。
说完我急忙缩回一个手指。
“黑店!”秦先生干咽了一口,显然已经渴得不行了。“怎么一枚铜钱一碗茶,三枚铜钱反倒只有半碗?”
就这一句话,我看出来他是个死脑筋,只知道死读书,不知道人情世故。
“什么东西都不是多了才好。一枚铜钱是粗茶,三枚铜钱我给你泡碧螺春。”其实我店里早已没有了碧螺春,一枚还是三枚,都是泡我从山下农家的茶树上摘来的茶叶。
对我来说,世间的东西只有漂亮不漂亮,没有便宜不便宜。
贵一点点的东西,我从来都不要。
毕竟钱太难挣了,比修人身还难。
秦先生点点头,沉吟片刻。
我以为他在为我的坑蒙拐骗念三字经,结果他说:“细细一想,你说得有道理!我就是念了太多书,反倒考不上。今年已是第七回赶考了。以前是我父亲带着我去,今年只有我自己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忍生出了些许同情心。
“没有钱的话,可以喝三碗。”我伸出了五个手指,指向店内的雅座。
往日里,只有我决定要吃掉的人,才会被我邀请坐到那个看起来很雅致的地方去。就像人们把喜欢的东西放到漂亮的盒子里一样。
他急忙爬了起来,提起行李,走到了雅座的桌子边。
“对了,敢问姑娘芳名?”他突然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问我名字做什么。我们妖怪都没有名字的,妖怪的名字都是人取的。
有的名字取得着实搞笑。
就拿九尾狐来说,九条尾巴就叫九尾狐吗?那我们给人取名字的话,可以叫二十八颗牙,三十颗牙或者三十二颗牙,又或者两颗智齿、四颗智齿。
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只好取个名字。
“我啊?那个……你叫我红姑娘好了。”这完全是因为我喜欢映山红。
“多谢红姑娘。待我功成名就……”他拱手道。
我在心里打断道:“得得得!你功也成不了,名也就不了。让你喝口茶,你喝了赶紧走就是。”
“待我功成名就,必定再来喝红姑娘的茶。”
“嗯?”
他将袖子一甩,正气凛然地坐在了杉木椅上。
我恨不能在他坐下的那一刻抽掉椅子,摔他个屁股蹲。
“好好好,当我的水不要钱,茶叶不费力,是吧?”我在心里狠狠道。我的牙齿恨得痒痒,非得吃点儿什么——比如说人肉之类的,才能平复心情。
喝了三碗茶,他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了他的理想,像喝多了酒一样,说他考上功名之后要如何如何,要怎样怎样。像即将枯死的花浇了一遍水。
他的身体开始舒展,脸上放出光芒。
那些不切实际的话,像梦一样虚幻,像花儿一样浪漫。
我就喜欢听这些梦幻泡影的东西。
所有人其实都是一颗种子,有的从未破壳,有的绽放开花。
而他,像个种花人,理想是让所有的种子都开花。
“你喝多了。”我听得哈哈大笑。
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
妖怪大多孤独。人越多的时候越孤独。他们即使笑,也很少是由衷的。
“是吗?”他问道。
我拿起茶杯,闻了闻,闻到了一股酒味。
原来是我错把酒壶当茶壶了。
昨晚我在这里独饮独酌,抿到深夜,一杯喝完就倒了。傍晚才醒过来。
孤独的时候我就喝酒,酒量小,但爱喝。
微醺的时候,我便仿佛回到了还是一只小兽的时候,我在深林里奔跑,无忧无虑,幻想着修炼成人之后的快乐。
修炼成人之后,我才发现还不如在深林里时那般快乐。
喝多了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举起茶杯,满脸通红地说道:“以茶代酒,感谢红姑娘让我在此歇脚畅言。”
还能怎么说呢?我也给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作为妖怪,我从来不会怂。
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身边烂醉如泥的他,我就后悔了。
这么好的肉,什么料都不需要,清蒸或者刺身最美味。用酒一腌,就不能吃了。
真是浪费了一味好食材!
我穿好衣服,去后院浇花。
他到了中午才醒来。
“你若是考上了,就去远方实现你的理想。若是考不上,有空的时候来喝茶。”我对他说。
作为妖怪,在漫漫如银河的时间里,见过太多生离死别,阴晴圆缺,从最开始的悲欢离合,渐渐变得习以为常,最后无动于衷。花谢花还会开,春去春还会来。哭哭唧唧不是妖怪该有的性格。
几个月后,他来了。
他又一次落榜。
他在山下借了一间民房住了下来,日日夜夜苦读四书五经。
得了闲空,他就提着一壶酒来找我。
如此数十年如一日。
他脸上的皱纹渐渐多起来,如失水的白花瓣,银丝苍苍,如树林里的白头翁鸟。
我几乎忘记了他十九岁时灿烂的样子。
他也忘了,回忆第一次见面时,他双眼迷茫,仿佛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
我努力想一想,还能想起来一些。
我跟他说,他还是想不起来。好像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人的记性远不如妖怪。
这也是妖怪比人孤独的原因。
只有一个人记得的事情,会让那个人更孤独。
后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
作为妖怪,我知道他应该是不在了。
立秋那天,他的一位朋友来到花店,带来了意料之中的消息。
他的朋友说,以他的学识,年轻时应该早已功成名就,偏偏隐居此处,年年不参加科举考试。真是令人不解。
我问他的朋友,每年赶考,他都收拾行李,跋山涉水去考场,怎么会没参加科举考试呢?
他的朋友说,是啊。去了考场,却不考试。最最令人不解!
我真是老了。
从不心软的我,生死看淡的妖怪,在这一刻泪水婆娑。
可是那又怎样呢?花谢花会开,人生不再来。
我是他的一生,他不过是我的过客。
很快我又回到了栽花卖花的生活中。种在花店周围的花,年年不一样,年年又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不知道山下发生了多少变化。他们变得不一样,可是跟以前的人们又没有什么区别。
山下寥寥数户,顺着风的方向,像蔓延的花一样越来越多。
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多。路上的马和马车越来越少,摩托和小汽车越来越多。
没有了马蹄声和嘶鸣声,多了发动机的轰鸣声。
我第一次听到轰鸣声的时候,吃了一惊。继而想起老子的《道德经》里有那么一句话:“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意思是,天地之间,岂不像一个大风箱吗?它空虚而不枯竭,越鼓动风就越多,生生不息。
圣人早就看明白了,世界就是一个大风箱。
发动机的轰鸣声,不过也是风的声音罢了。
这么一想,发动机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山下一个女人坐着一辆呼啦啦响的摩托来到我的店里。她是山下的神婆。我认得她。
她是最常光顾花店的顾客。
她买了两枝花,感叹道:“最近在山上遇到一个怎么赶也赶不走的灵。”
我心中一惊,她说这话莫非是点我?
“其他的灵,只要弄明白它想要什么,我让它如愿,灵就消失了。可是我弄不明白这个灵是为了什么。”神婆摇头道。
“哪座山上?”我问道。
神婆说了山名。
“哪条路?”我问道。
神婆说了路名。
我又一惊。那是秦先生埋葬的地方。
“它为什么不走?”我追问道。
“不走的灵,要么是为情,要么是讨债。它却说它要赏花喝茶。你说奇怪不奇怪?”神婆说,“我天天给它供茶,没有效果。今天我买几朵花去,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神婆不知道,她送花去也没什么用。
我知道缘由,但是我不能去。
我去了,他更走不了。
神婆临走前,又说起山下的另一桩难事。
“红许庄有个做裁缝的姑娘,不知道冲撞了什么,病了半个月,不见好转。她可是我们十里八乡的一枝花!真是可怜又可惜!”
我见过那姑娘,确实如花一般的姑娘。
巧的是,那红许庄的人不是姓红,就是姓许。人人叫那姑娘做红姑娘,仿佛她就代表红许庄所有的姑娘。
红姑娘不但长得像花一样好看,手还巧得很,小小年纪就开了裁缝店,带了好多比她年纪大的徒弟。
人有了本事,脾气便不一样。她心高气傲,很多追求她的人她都看不上。
这样的姑娘,难免遭人嫉恨。
偏偏她又看上了一个叫西川的做箩筐卖箩筐的人。
这让很多追求她的人差点儿气死。
人心不见底,陡峭又超过世间所有山。神婆应该知道红姑娘为什么病,不过是不敢以身入局。
神婆心里明镜似的,说这些话,是为了让我听到。
我跟神婆说:“她叫红姑娘,我也叫红姑娘,这是缘分。你问问红姑娘,愿不愿意跟我交换,我去做当裁缝的红姑娘,她来做开花店的红姑娘。如此可保她平安。”
神婆传了话。红姑娘答应了。
当裁缝的红姑娘上了山,栽花卖花。我幻化成红姑娘下了山,做衣服卖衣服。
那些嫉恨红姑娘的人,在我这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妖怪面前,手段都如小儿一般简单且无聊。
下毒的,我让他烂手,造谣的,我让他烂嘴,败坏红姑娘生意的,我让他烂桃花。
作为一只妖怪,我的善心只给对我好的人。
很快他们知道我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偶尔我假装要买花,回山上看看红姑娘。
红姑娘问我,为什么败坏我裁缝生意的,你不让他烂财运,却让烂桃花?
我说,你自己想去。
我猜她想不明白。有的事情,要经历几辈子才明白。
红姑娘又问,你为什么帮我?是买神婆的账,还是同情我?
我说,既不是买神婆的账,也不是同情你。我要是有这份闲心,早被雷击十万八千回了。我是为了借你的身子,去办一件事。西川的村子后面有一座山,山上有个我的故人。故人多情,我自己送不走,我借你的名义送。
红姑娘问,怎么送?
我说,我以你的身份嫁到西川家去。故人必定认出我。让他明白,我和他已是殊途。这是其一。等我接了神婆的衣钵,以神婆的名义给他送酒,还他的人情。这是其二。等到你百年之后,撒手人寰,让他以为那是我,生死相别。这是其三。这三件事办完了,我与他的孽缘才算消除。
红姑娘听了,哭了起来。
是什么样的缘分,要你用一生的时间来偿还?红姑娘哭着问道。
哎,她就是太心软。软得像朵枝头的花,如何能对抗风箱一样的世界?
我回答说,因为他曾给了我他的一生。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茶。哪怕是别人给你一句暖心的话呢,都是要还的。
我以红姑娘的身份嫁到了西川家。
很多人来看热闹,来看新姑娘。
我看到他也混在人群里来了。
洞房那天晚上,我在身上藏了绣花针,扎了西川的手。
我不能坏了红姑娘的缘分。
从那之后,白天我去山下,晚上红姑娘去山下。
时光飞逝,西川老去,红姑娘也老了。对我来说,不过是早春忽然到了晚秋。
神婆临终前,将衣钵交给了红姑娘。
从那时起,我以神婆的身份常常上山去看他,就如以前他常常来看我。
他来看我时常常提着一壶酒。
我去看他时便也提着一壶酒。
他来看我时走了多少路,我便在去看他时都走回去。
不只是人情要还,酒要还,路也要还的。
红姑娘是花,花终究会凋谢。
她布满皱纹的脸如枯萎的花瓣,身子如失了水的花瓣一样佝偻蜷起。
“昨晚我梦到了西川,我想他是在等我。”红姑娘跟我说。
我点点头。
她便落入泥土,如花瓣一般腐烂,尘归尘,土归土。
我再也没有去看过秦先生。
我知道,他已经走了。
告别不需要挥手,也不需要说什么话。
真正的告别,是悄无声息的。
我时常想起他十九岁时灿烂的样子。那张脸像早晨的霞光。
我不再早起。
我一见到霞光就泪流满面。
山下的人说,妖怪只有晚上出来,因为妖怪见不得阳光。
来自 畅游助手
作者: 拯救    时间: 2024-8-18 06:28
写得好

来自:掌上乐园
作者: 我是宁夏人    时间: 2024-8-20 13:41
标题: 回楼主断线的木偶
非常好。
本帖来自爱盲客户端




欢迎光临 爱盲论坛 (http://amhl.vip/) Powered by Discuz! X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