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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豹不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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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25 07:26:1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温故而知新说:
本帖最后由 温故而知新 于 2021-2-25 07:28 编辑

情豹布哈依

沈石溪

    月牙儿洒下一层清辉,树林一片静谧。
    在红毛榉树丛里,幽灵般地闪出一只小黄麂,转动栗仁似的眼珠子,左瞧右瞧,没有可疑的草影摇动,也不见可怕的绿莹莹的兽眼;它继而竖起两只尖尖的招风耳,四天谛听:夜风轻柔,树叶婆娑,没有食肉兽爪蹄践踏大地的嘣嘣声响;它又迎风耸动肉感很强的鼻翼,没闻到食肉兽身上讨厌的腥臭,只嗅到了弥漫在夜空中的羊蹄甲花的清香。它这才举起四条柴棍似的的细腿,朝山凹里明镜似的碱水塘走去。
    它渴了,想去喝口盐碱水。它越过那片开阔的斑茅草地,来到独目成林的古榕树前。这这棵垂挂着五六十株气根的千年大榕树黑黢黢的,里头藏着深沉的夜,似乎也藏着夜幕下的阴谋。它又犹豫地停了下来。
    对孱弱的草食动物来说,处处有陷阱,必须十分谨慎小心。
    这时,榕树上传来猫头鹰啾儿啾儿的啸叫。猫头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看透黑夜。倘若周围有什么危险,猫头鹰早飞走了。猫头鹰悠扬的啸叫似乎在向除了鼠类外的所有弱小动物报告着夜的平安。
    小黄麂这才放心大胆地踏进古榕树浓浓的树影。
    突然间,头顶的树枝上传来轻微声响。小黄麂一愣,不像是宿鸟在草巢里翻身,也不像是猫头鹰在俯冲捉老鼠。不好,是坚硬的兽爪在抠抓树皮。它立刻屈蹲身体,想拼命朝前蹿跳,逃出这让它心惊胆战的古榕树。但已经迟了,一只金钱豹像张金色的网,从它头顶四米来高的树干上无声飘落下来,正罩在它身上。
    咔嚓一声,小黄麂的脊梁骨被压断了。
    这是只五岁龄的公豹,名叫布哈依。对生活在德宏盈江峡谷亚热带丛林里的金钱豹来说,五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它拿那饰有褐色金钱斑纹的豹皮色泽鲜艳,那根镶有九节黑色花环的豹尾坚挺有力,四只圈有银白绒毛的爪子尖锐犀利,金色胡须和黑色唇吻间的那口豹牙闪烁着令一切草食类动物心惊肉跳的寒光。从树干上居高临下朝目标扑击,是它惯用的猎食方式。倘若目标反应特别敏捷,没等它落到身上就弹跳开去,也极难逃脱它的尖爪利牙。它的弹跳力远达四米,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五十公里。
    布哈依用三只爪子按住小黄麂的身体,腾出一只前爪拍拍小黄麂清秀的面颊。小黄麂已经永远睁不开眼了。布哈依这才放宽心,踱到一边去,用前爪仔细梳理嘴唇上的胡须。这是猫科动物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自己内心的得意。
    在蚊虫成团的树杈上守候了整整一夜,总算没有白辛苦。
    小黄麂还没完全死绝,躺在地上,四肢不断地抽搐着。布哈依伸出舌头舔舔嘴,昨日黄昏从栖身的白鹭崖翻山越岭跑到这里,肚子就已经饿空了,现在胃囊里更是咕噜咕噜叫得难受。它很想立刻用尖锐的豹爪撕开小黄麂的胸膛,还能吮吸到又黏又稠的血浆,吃到热气腾腾的新鲜内脏。
     豹和虎虽然同属猫科动物,行为习性却有很大不同。老虎喜欢从猎物的下肢吃起,豹却爱先开膛掏吃内脏。
     汁多浆浓糥滑肥腻的黄麂内脏无疑是顿丰富精美的早餐。但布哈依只是想想而已。它扬了扬粗壮的豹脖,把贪馋的念头连同满嘴唾液一起咽进肚去。
     布哈依要把小黄麂完整地带回白鹭崖下的大肚子石洞,和妻子香格莉共同分享。不,它要把黄麂内脏通通让给香格莉吃。香格莉临近分娩,需要营养滋补,才能有旺盛的体力平安产下豹崽,才能分泌出足够的乳汁来哺养后代。
     金钱豹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
    想起妻子,布哈依胸腔里涌起一股似水柔情。香格莉银白色的唇须,紫黛色的嘴吻,眼睑周围一圈金色的绒毛,两只豹眼明亮得就像两个小月亮,眨动起来透露出无限娇媚;皮毛色泽淡雅,美丽的金钱斑纹像藏在云里雾里,有一种朦胧的意韵,浑身散发着一股对公豹来说如兰似麝的异性的体香。
     香格莉不仅长得美,还挺会体贴布哈依。就在昨日黄昏,当布哈依起身前来碱水塘觅食时,香格莉温柔地舔着它的额顶,豹尾抚弄着纠缠着他的豹尾,传递着妻子的担忧与告诫:怕毒刺会刺伤它的脚掌,怕毒蛇会咬伤它的身体,怕它遭遇到老虎或象群这样难以对付的太天敌;告诫它不要去钻有蛇腥味的草丛,不要去觊觎长着四枚长长獠牙的公野猪守护下的猪伢子,不要冒险攀援陡峭的悬崖去捕捉善于在石壁上跳跃的岩羊,不要到积着锈水的沼泽去咬凶暴的印度鳄,不要上猎人的当去扑食被安置在捕兽夹上充当诱饵的小羊羔。
     香格莉还将唇吻摩挲着布哈依长着两块洁白毛斑的面颊,将妻的祝福与希望灌进它的心扉,祝它一到碱水塘就幸运地遇到一头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跛腿牝鹿或已被猞猁抓伤过的香獐,希望它早早平安归来。
     此刻,香格莉一定蹲坐在大肚子石洞扣翘首等待它凯旋而归。
     布哈依叼着黄麂的脖颈,沿着蜿蜒的山脊线疾行。
     紫黛色的山峰后面露出半个太阳,胭脂色的霞光正在驱赶着残夜的阴暗。布哈依半边身体沐浴着晨光,半边身体沉浸在夜色中,远远望去,硕大的豹头、流线型的躯体和那根细长的豹尾被阳光镶了道金边,像幅优美的剪影。


    说起来,还是那只斑斓猛虎替布哈依和香格莉做的红娘。
    那是四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布哈依转过那道开满杜鹃花的扇岬,突然听到前面山坡传来激烈的豹吼虎啸声。它那时还是单身流浪者,正闲得发慌,便循声而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登上一座石冈,看到原来是一只额上饰有王字黑纹的孟加拉虎,正在追逐一只年轻的母豹。看来,虎和豹已周旋了好一阵,母豹脊背上有一条长长的虎的爪痕,淌着血。
    在盈江峡谷的森林里,虎是豹的天敌。虎体格比豹伟岸,生性比豹凶残,与豹同属猫科动物,熟悉豹的噬咬手段,较容易将豹置于死地。尤其是孟加拉虎,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六十公里,一次扑跃的最远距离可达五米,不管是比赛跑还是比跳远,金钱豹都不是其对手。当然,豹爪豹牙不是豆腐做的,弄不好也能给虎以沉重的伤害,因此,老虎对付豹子比对付麂、鹿、羚羊、草兔要谨慎得多。在对付孱弱的草食动物时,老虎无所顾忌地穷追猛打,但在对豹虎视眈眈时,老虎一开始并不急着和豹咬成一团,而是用凶猛的啸叫进行恫吓,追追停停,欲咬还休,逐渐消耗掉豹的体力,摧垮豹的生存意志,这才认真扑上来进行致命的厮杀。
    虎豹争斗极容易造成这样一种局面:豹子眼看自己面对贪婪的饿虎,逃,逃不脱,甩,甩不掉,咬,咬不赢,便会萌生出爬树逃命的念头。豹虽然不是老虎的对手,却比老虎多了一种生存的技能,会爬树。老虎永远也不会爬树。
    不幸的是,豹的这种逃生念头恰恰把自己的性命送进虎嘴。
    狡猾的老虎在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扑击后,会突然间稍稍拉开与豹的距离,这是有意给豹造成一种心理错觉,似乎能争抢到上树的时间。于是,豹便瞅准一棵大树用尖利的指甲抠住粗糙的树皮迅速往上攀爬。
    这正中了虎的奸计。老虎等豹子爬上两米高的树干时,突然从远处像股黄色的飓风疾奔过来,一眨眼的工夫便赶到大树下。这时,豹顶多爬上三米高的树腰。成年虎可跳跃四米来高。老虎竖直身体高高地扑上树,两只有力的虎前爪一下搭在豹的肩胛上,把豹从树干上强行撕扯下来。就在豹顺着树干往下跌滑的当儿,老虎又一口咬住豹的颈椎。豹背对着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落在地面时已奄奄一息了。
    一般来说,凡虎豹之争,豹都是死在一棵大树下的。
    弄巧成拙,优势也会成为致命的因素。
    眼前这只年轻的母豹正在犯着豹家族通常所犯的错误,朝一棵一围多粗的云杉树奔去,希望能爬上树去躲过这场灾难。
    可恶的孟加拉虎迅猛地朝云杉树冲刺。
    布哈依晓得,只要一眨眼的工夫,这只正在树干上吃力地向上运动的母豹就会成为这只饿虎的一顿美餐。
    说不清是出于一种对同类的怜悯,还是出于一种雄性的侠义心肠,布哈依来不及犹豫,吼叫一声,飞快地冲下石冈,在孟加拉虎起跳的一瞬间,也蹿跃起来。
     豹和虎在空中相撞,就像两道闪电在空中碰触,迸溅出一个恢弘的雷霆;轰然一声,布哈依和孟加拉虎在空中打了个短暂的停顿,一起笔直地坠落到地面。好险哪,两只雪白的虎爪差点就揪住母豹的肩胛了。
    布哈依是从虎的侧面往上蹿跳,豹头结实地撞再孟加拉虎腰上。虎落在地面,狼狈不堪地打了几个滚,这才站起来。布哈依趁老虎立足未稳晕头转向之际,两只豹爪在虎臀上狠劲抓了一把,撕下两团虎毛。
    孟加拉虎虽然稀里糊涂被撞了一下,又被抓了一下,但虎毕竟是森林之王,受到打击后仍威风不减,一旦站定,立刻发出一声狂啸,张开血盆大口,朝布哈依扑来。布哈依早有防备,纵身一跃闪开了。
    这时,年轻的母豹从云杉树上跳了下来,两只豹一左一右对孟加拉虎形成夹角之势。
    一只虎是极难同时对付两只豹的。孟加拉虎悻悻地哼了两声,扭头闪进荒草丛。
    这只虎口余生的年轻母豹就是香格莉。
    等到老虎身上那股可怕的气味从盛开着杜鹃花的山岬消散尽,布哈依才仔细打量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异性同类:细腰肥臀,羞怯的眼光含有一种情窦初开的娇态。它看出来了,这是只刚刚被父母清窝清出家庭独立闯荡世界的母豹,名花还没有主,正待字闺中,想寻觅情投意合的伴侣。
    布哈依怦然心动。它是一只单身公豹,正处于对异性渴慕的年龄。它迈着绅士般的优雅的步伐走到香格莉身边,用舌头一遍又一遍舔香格莉背脊上被虎爪抓出的伤痕。
    救命之恩又添一片柔情。
    香格莉依偎在它身边,呜呜咿咿用豹特殊的语汇诉说着自己的爱慕。
    夜色多么好,令豹心向神往。布哈依和香格莉肩并肩来到大盈江畔,不费吹灰之力就逮到一只狗獾。它叼头,香格莉衔尾,把狗獾拖到白鹭崖下一个大肚子石洞里。
    狗獾成了它们丰盛的婚宴,大肚子石洞成了它们理想的婚床。
    很快,香格莉腹部隆了起来,这是它们爱情的结晶。
    下到深箐,趟过一条清亮的小溪,就可以看见山谷对面紫气氤氲的白鹭崖了。布哈依跑累了,也渴了,就把小黄麂搁在一块大卵石上,趴在水面,将豹舍卷成钩状,钩了几口甜晶晶的山泉水。
    当它从小溪边抬起头来时,白鹭崖顶那片遮挡视线的云雾刚好被晨风吹散。不好,大肚子石洞前那块碧绿的草坪上,赫然出现一群大象。隔得远,看不清象们在干什么,也听不到吼叫声。但不管怎么样,脾气暴躁的象出现在豹窝前,绝不会是来串门做客走亲戚的。
    布哈依立刻重新叼起黄麂,用最快的速度朝白鹭崖疾奔。不一会儿,它就赶到离大肚子石洞约一百多米的一片灌木丛里。
    有十几头灰毛大公象围在石洞口。每一双象眼里都充满了刻骨仇恨。“呦——呦——”大公象们朝洞内发出挑衅的吼叫。
    听不到也看不见是洞内的动静。布哈依希望香格莉已不在石洞内了,这样就可以省掉许多麻烦。
    它的希望落空了。一头毛色瓦灰的独牙象走到洞口,将长长的象鼻捅进洞去,大概是想试探一下洞里到底是否藏着豹。布哈依看见,独牙象的鼻子刚探进洞,立刻像被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长鼻子使劲在空中打着晃荡,“呦嗬呦嗬——”粉红色的象嘴里发出一串呻吟。不难想象,是香格莉在洞内用豹爪抓疼了象鼻。
    布哈依不知道这群大象为啥要气势汹汹地围攻大肚子石洞。香格莉虽然有豹子胆,但腆着大肚皮临近分娩,绝对不会没事找事去主动招惹象群的。
    金钱豹和亚洲象都是盈江峡谷的猛兽,一般情况下不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和平共处。象是食素动物,看见金钱豹引不起食欲。金钱豹虽然对乳象的肉有兴趣,但象群很团结,一旦有一头乳象遭到袭击,所有的成年公象马上就会赶过来支援。
    别说金钱豹了,就是号称森林之王的孟加拉虎,对象群也畏惧三分。
    无论是豹爪还是虎爪,无论是豹牙还是虎牙,都很难撕咬开成年象坚韧厚实的象皮。庞大的身躯,结实的象脚,犀利的象牙和灵巧自如的象鼻子,很容易使进犯者遭遇到致命的伤害。布哈依曾亲眼看见过一只雌虎被象群团团围住,几十条象鼻上下抡飞,把雌虎抽打得在地上打滚;当雌虎晕倒后,又被象脚踩扁了脊梁。
    金钱豹也好,孟加拉虎也好,不是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是不会铤而走险去打象群的主意的。
    即使真有胆大妄为的豹或虎想叼头乳象换换口味,通常也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隐蔽在象道旁茂密的灌木丛里,等象群接近,突然蹿出来扑到一头乳象背上,一把抓住乳象头颈猛力向后拉,同时调动全身的力量猛地往前顶,在最短的时间里,将粗壮的乳象脖颈折断。然后,趁象群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跳下乳象背一溜烟地逃走了。等到半夜,悲愤的象群离开后,豹虎虎才敢回来拖食早已倒毙的乳象。
    极有可能,这群亚洲象在最近几天里曾遭到过一只豹子的偷袭,豹子咬死乳象后逃走了,象群当时追撵不上豹子,便怀恨在心,伺机复仇。刚才象群从白鹭崖下经过,恰巧望见蹲坐在洞口的香格莉,也可能是闻到了大肚子石洞内有金钱豹的气味,便把无辜的香格莉误当做是伤害乳象的凶手。
    替同类背黑锅,这在野生动物里并不算稀罕事。没地方说理去。
     布哈依静静地蹲伏在灌木丛里,暂时不想有什么举动。它看出来,大肚子石洞外虽然热闹,却是有惊无险。洞口很小,公象庞大的身躯根本挤不进去。洞壁是坚硬的花岗岩,象牙再犀利也掘不开。只要香格莉赖在洞里不出来,象群就拿它没办法。香格莉生性聪慧,不会傻乎乎地跑出来送死的。
    布哈依想,象们在洞口瞎折腾半天,会逐渐失去耐心和信心,当太阳快落山时,公象就会用粗俗的喉咙发出恶毒的咒骂,然后恶作剧地在洞口屙上几泡象屎,无可奈何地撤离白鹭崖。
    这是解决危机的最好办法。
    布哈依沉住气,耐心地等待着。
    太阳当顶,大地干燥得就像被火烤过。象群已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有两头公象干脆从没有任何遮拦的洞口溜到山沟树荫下去乘凉了。
    也许不用等到太阳落山,象群就会撤退了,布哈依想。
    那头瓦灰色独牙象是这群野象的头领,翘起长鼻子凝望了一下远方,突然,它小跑着来到石洞左侧一片沙土地上,用那根杏黄色的象牙掘了掘土。被太阳晒成粉粒状的沙土地扬起一团尘埃。
    它用鼻尖卷起一撮沙土,回到洞口,一扬长鼻子,噗的一声,一团轻烟似的沙土被猛地弹射进洞去。呦——独牙象威严地喝叫一声。洞口所有的公象,包括那两头躲到树荫下去的懒象,都依样 学着独牙象的样,朝石洞里喷射起粉尘似的沙土。
    布哈依不安地站了起来。狡猾的独牙象这一招实在毒辣,大肚子石洞是个死洞,里头空间并不大,飞扬的沙土会弄得香格莉睁不开眼,会呛得无法呼吸,会憋得忍受不住而蹿出洞来。
    这时,白鹭崖右侧那块狭窄的悬崖上,守护着乳象的母象群中,又跑来两头白母象,一右一左站在石洞口,呼呼地将长鼻子对着洞内吹去。这就像两部威力巨大的鼓风机,将降落在地面的沙土层又沸沸扬扬吹腾起来。洞口漫出滚滚黄尘,洞内的情景可想而知。
    欧嗬,欧嗬,石洞里传来香格莉剧烈的喘咳声,声音沉闷,透出无限痛苦。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香格莉不是在洞里窒息而死,就是晕头转向跑出洞来暴露在象脚象牙和象鼻前面。
    它布哈依假如再继续躲在灌木丛里无所作为,就不是公豹了。
    布哈依开始想大吼一声径直冲向洞口的象群,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扑乱咬。大公象在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前必然会发生混乱,香格莉就可以趁机钻出洞来溜进树林去了。
    但它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打算。洞口有十几头公象,它布哈依扑得再猛咬得再凶,也不能把十几头大公象一齐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只要有两三头大公象滞留再洞口,事情就有可能弄砸。
    香格莉临近分娩,动作难免笨拙,又呛了许多沙土,也许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很难做到像一只正常状态下的金钱豹那样机敏地在象蹄间右绕左蹿逃出险境。万一被象鼻抽着一下,或者被象蹄踩中,后果不堪设想。它不能拿香格莉的性命和腹中的宝贝豹崽去冒险。它要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解救香格莉的办法。
    布哈依铜铃似的豹眼落在白鹭崖右侧那块悬崖上。那儿有一片稀疏的苦楝林,林中有七八头母象和五六头乳象。母象大都慵懒地躺卧在树荫下,乳象在林中追逐嬉戏。假如它出其不意地扑到悬崖上噬咬乳象,大公象必然会心急如焚地离开石洞跑来救护。自己后代的安全毕竟要比置一只囚禁在石洞里的豹子于死地重要得多。
    苦楝林里母象们的视线和注意力都被石洞口那场对象们来说颇为精彩、颇为妙哉的沙土抛掷仗吸引住了。乳象嬉闹的位置离母象有段距离,布哈依只要动作迅猛再迅猛,有把握在母象们惊吼之前咬翻两头乳象。这样就更能刺激母象发疯般地哀嚎凄叫,把宁静的悬崖搅成象心惶惶的屠宰场,不愁洞口的大公象们不火烧屁股般地朝悬崖奔来。
    当然,这样做对它自己威胁很大。悬崖很窄,像条带子,三面都是好几丈深的绝壁,只要它撤退的动作迟缓一步,被大公象切断唯一的退路,它除非像鸟那样长出翅膀来才能逃过劫难。
    只要香格莉和腹中的豹崽能安然无恙地摆脱险境,它布哈依就值得到象阵中去闯一闯。
    它不再犹豫,扯了两把草叶盖住小黄麂,便绕了个圈朝悬崖飞奔而去。
    一切跟它想象的差不多。它拧断了一头灰毛乳象的脖颈,又把一头白毛乳象的脸撕得稀巴烂。母象的哀嚎简直要把盈江水都吓得倒流回去。
    布哈依一面进行残忍的屠杀,一面瞅着大肚子石洞那儿的动静。大公象们果然上当,朝悬崖蜂拥而来。
    它这时如果撒腿就跑,大公象是来不及把它围困在悬崖上的。可是,香格莉还没从洞里钻出来。它张开豹嘴发出一声焦急的长吼。它还有点时间,它可以再等等。万一它现在撒腿跑了,大公象又踅回大肚子石洞,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一不做二不休,它又扑向一头半岁龄的乳象,叼住那条稚嫩的象鼻子左右甩动,乳象在地上打滚哭泣。
    哦,香格莉终于从洞里钻出来了。香格莉步履踉跄,跨出洞口后吭哧吭哧喘咳了两声,又用前爪使劲揉揉眼睛和鼻翼,这才蹿进树丛去了。
    好险哪,要是它布哈依不是扑到悬崖来咬乳象,而是径直冲到石洞前和大公象周旋,香格莉在洞口的短暂停留,极有可能会送掉性命。
    远处的树林传来香格莉脱险后的吼叫。
    该撤出这块是非之地了,布哈依想。它松开豹嘴,给那头喊爹哭娘的半岁龄乳象留一条活命。
    布哈依纵身跳跃着想蹿出悬崖去。但已经迟了,七八头大公象一字形排开,好似给窄窄的悬崖安了道结实的篱笆墙。隔几步就有一头大公象,伸直长鼻子可以彼此触摸到鼻尖。这道用大象庞大的身体编织成的获得篱笆墙如此紧凑,它甭想找到空隙钻出去。
     大公象彼此呼应着一步步朝它压过来。母象也从两侧对它进行包抄。
     布哈依突然觉得象群这阵势极像一张正在收拢的渔网,它是一条落在网里的鱼。
     象群愤怒地吼叫着,象眼里喷射出复仇的火焰。尤其是母象们,蒲葵叶似的大耳朵前后扇动着,恨不得立刻把它碎尸万段。
     它一步步朝后退却,退向悬崖的尽头。
     动物都有死里求生的本能,金钱豹也不例外。布哈依可不愿领教被象蹄踩断肋骨、象牙刺穿豹腹是什么滋味。
     它退到悬崖边缘,已无路可退了。象群突然停止了吼叫,悬崖一片沉寂。它明白,这是搏杀的前奏。它弯起四只豹爪,暗中做好准备。
     中间两头公象撅起长牙,踢蹬着象蹄,就要朝它冲刺过来了,这是它冲出包围圈的最后机会,它冷不丁咆哮一声,张牙舞爪朝正中间两头已撅挺长牙的公象扑去。
     反咬一口,是猫科动物的拿手好戏。
     那两头公象没料到它会正面反扑,愣了愣神。这正中布哈依的下怀,它抓住两头公象愣神的刹那间,在蹿到离象牙还有几码远的地方,后腿拼命一蹬,豹腰一挺,身体竖直起来,高高跳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从两头公象的头顶翻越过去。
     金钱豹最高能跳三米,成年大象身高也差不多有三米。这真是孤注一掷的跳跃。两头公象只要站着原地不动,竖起鼻子,就能把布哈依拦截住并掼倒在地。大公象竖直鼻子高度可达五米,金钱豹再进化十万年也跳不过这个高度。
     但站在正面的这两头公象被布哈依张牙舞爪的假象迷惑了,还以为豹爪是要朝自己脸面撕抓,愣愣地撅着象牙等待。当布哈依跃过它们头顶,它们才回过神来,擎起长鼻去拦截,已经迟了,那条长鼻只来得及抚摸了一下豹尾。
     布哈依翻过公象头顶,身体还没落地,一颗悬吊着的豹心已经落地。只要跳出包围圈,它就算捡回了自己的命。
     它落在公象屁股后面,只要前爪一沾地,立刻又可以进行第二次蹿跃。象的身体过于庞大,回转身来是要费点劲的。等公象们转过身来时,它起码已逃出好几十米远。即使豹和象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象也跑不赢豹的。
     拜拜了,亲爱的象们。
     它心花怒放,它轻松愉快,它得意非凡。
       它前爪落地,落地的豹心陡地又悬吊到嗓子眼。面前又是一刀公象和母象混户编成的结结实实的篱笆墙,那头瓦灰色独牙公象就伫立在离它一步之遥的地方。
     豹有豹的高招,象有象的诀窍。独牙公象仿佛早就料到它会空中飞豹似的,已设置了第二道包围圈等着它呢。
     这讨厌的独牙象!
     现在该轮到它布哈依傻眼了。
     啪!独牙象粗大的鼻子抽在它鼻梁上,它闻到了从鼻孔漫出来的血腥味。
     独牙象小磨盘似的的象脚抬起来,朝它脊背猛踩。它赶紧就地打了个滚,躲过这摄魂夺命的无情践踏。
       脊梁倒是没有被踩断,那根豹尾却落到象脚下了。好几头公象舞鼻撅牙奔过来了。豹尾像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出来。
     又有两只象脚瞄准它脖颈踩来,要真是被踩上一脚怕永世不得翻身了。
     它四只爪子紧紧抠在地上,嗥叫一声拼命朝前蹿,噌,它只觉得撕心裂肺地疼,身体倒是蹿出一丈多远,免遭乱足踩踏,豹尾却永远送给象群了。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礼物,对豹来说。
     大公象们仍争先恐后向他冲来。它的肩胛被象牙抽了一家伙,耳朵也被象鼻抽得嗡嗡响。
     它绝望了,不再想逃生,只希望能在被激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前,多咬伤几头象,别太亏本了。
     独牙象用高亢的吼声指挥着象群将它团团围住。布哈依恨透了这狡诈的独牙象,不顾一切地扑跳起来,四只豹爪紧紧搂住象鼻,朝独牙象脑袋瓜咬去。
     独牙象惊天动地的怒吼一声,像晃秋千似的抡动长鼻。它没料到象鼻的力量竟如此之大,它搂抓不住,身体被凌空抛起,甩出一丈多远,重重地跌在悬崖边。
     一头母象眼里淌着泪,吼叫着赶过来在它背上踩了一脚;看的出来这是被它拧断脖颈的灰毛乳象的母亲,踩得又猛又狠,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在象蹄上。
     咔,它腰眼下传来骨头断裂的脆响。它的两条后腿变得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大公象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山朝它压过来,除非它愿意被愤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它只有一条路可走,从悬崖上滚下去。悬崖有几十丈深,底下是一片山茅草,或许还能保住半条命。
     独牙象撅起那根犀利的象牙朝它柔软的腹部戳过来了,它用两只前爪扒住悬崖边缘的岩石,将上半个身体探出悬崖外,硕大的豹头猛地往下一勾,轰隆隆,土屑碎石伴随着它的身体一起滚下深渊。悬崖上扬起一团乌云似的尘埃。
     亚洲象庞大的身体无法从陡峭的石壁下到深渊去看个究竟。象群在独牙公象率领下,用长鼻卷来碗口粗细的小树和巨蕉叶大小的石片石块,从危崖上抛下深渊。折腾到暮色苍茫,象群才离开白鹭崖。
    布哈依没有死。峭壁上有几丛红柳,减弱了它下滚的速度。悬崖并不太深,底下又是厚实茂密富有弹性的山茅草丛。
    尽管它还活着,却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峭壁上的岩角石棱和长着倒刺的荆棘划得它遍体鳞伤。象群抛掷的一块石片削掉了它的半只耳朵。潇洒漂亮的豹尾断了。最要命的是,腰眼部位的脊椎骨也被象蹄踩断了,下肢动弹不了。
    当天夜晚,母豹香格莉绕了很远的路在悬崖底下找到它。它又靠两条前肢整整爬了一夜,才爬回白鹭崖下的那个大肚子石洞。
    中午,受了惊吓的香格莉提前分娩了,产下四只毛茸茸的小豹崽。香格莉产崽的时候流了不少血,石洞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藏在灌木丛里的黄麂被贪婪的豺狗拖走了,躺在悬崖上被拧断了脖子的灰毛乳象也被惯食腐尸的秃鹫啄了个精光。
    金钱豹是昼伏夜行的动物,分娩的当天夜晚,香格莉就拖着还在滴着血的虚弱的身体,出洞去觅食。
    翌日晨,香格莉疲惫不堪地叼着一只长耳朵野兔回来了。野兔身上有狐狸的骚味,看的出来,香格莉是从狐狸的爪牙下捡了便宜。
    一只成年豹每天的食量是两到三只野兔,两只豹分食一只野兔,只能算是吃了半道甜点心。布哈依啃了一只兔头和两条兔前腿,任香格莉怎么推让,也不再吃了。香格莉要喂奶,又要猎食,应当多吃点。
    并不是天天都能从狐狸那儿捡到便宜的。第二天,香格莉在树林里游荡了整整一夜,什么也没逮到.
    它布哈依是成年豹,饿一天还无所谓,四只小豹崽就惨了。香格莉空着肚子,分泌不出什么奶来,小家伙们就饿的咿咿呀呀直叫唤。
    第三天,香格莉叼回一大块发烂生蛆恶臭熏天的马肉。布哈依不用猜也知道,这是饿极了的香格莉从秃鹫弯钩似的大嘴壳下抢来的腐尸。
    香格莉先撕了一块马肋送到它嘴边,然后,蹲在一旁用忐忑不安的眼光望着它。它明白,香格莉是担心它咽不下去这种臭肉。
    金钱豹不是秃鹫和鬣狗,无法将生蛆的腐肉当美食,腐肉那股恶臭令它作呕。金钱豹生性高傲,喜食活物,正常状态下,别说这等已变质的腐尸,即使别的肉食兽刚刚咬死的猎物,也会不屑一顾。
    面对这块肮脏的臭马肋,布哈依胃囊一阵阵痉挛,刚才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和强烈的食欲不知逃到哪个旮旯去了。可它眨动着豹眼,尽量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急不可耐地伸出前爪搂住那块臭马肋,张嘴嚼咬起来。它津津有味地舔着马骨上的残渣和血丝,似乎比吃黄麂糯滑的内脏还要高兴。
    “欧——”香格莉发出一声宽慰的吼声,也低头去吃腐臭的马肉。
    它布哈依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它已经伤得站不起来了,要不是香格莉找来食物,它只有活活饿死。
    吃腐肉总比活活饿死要强。假如它面对腐臭的马肉露出厌恶的神情,腐臭的马肉绝对不会因为它难以下咽而变成一堆新鲜的黄麂肉,反而使香格莉伤心难受。这实在没必要,布哈依想。
    它很清楚香格莉所面临的艰辛。
    豹和虎虽然同属哺乳纲猫科食肉类猛兽,却是不同的物种,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性和行为规范。雌虎和雄虎都是单身独居,除了短暂的发情期,都各自生活在自己的领地里。雌虎凭借着强壮的躯体和百兽之王的威名,独自承担起抚养后代的辛劳。豹就不同了,豹虽然性情和虎同样凶猛,但体格比虎要小得多,爪牙也没虎那么锐利,不像虎那样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也就是说,只把其他动物当做自己的食物而自己从来不被别的兽类视作食物,当然,毫无防卫能力的幼虎除外。豹就没那么幸运了,豹在自然界食物链中处于中间环节。饿虎会袭击豹,长着獠牙的公野猪也敢同豹一决雌雄,还有老熊、大象、豺群、鬣狗、巨蟒和沼泽地里的鳄鱼,都是豹生存的潜在威胁。
    金钱豹是豹类的一种,也叫华南豹,比云豹要大些,比雪豹的体格瘦小一圈,无法像猛虎那样一巴掌就把马鹿或獐子击倒在地。一般来说,需要两只豹互相配合才能成功地捕获到中型和大型食草兽。尤其是处于四期(怀孕、分娩、哺乳、育儿)的雌豹,奔跑速度太太减弱,很难独自养活一窝宝贝。
    分娩后的雌豹不像雌虎那样两三天即可恢复体力外出觅食,而是起码要一两个月的休养生息才能达到分娩前的狩猎水平。
    在适者生存这条丛林法则的作用下,金钱豹雌雄同栖,形成一夫一妻这样一种婚配形式。公豹是分娩期母豹的生存依靠。
    可现在,它布哈依不仅没法外出狩猎为香格莉提供食物,反而要依赖香格莉活下去,它感到羞愧。
    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瞧瞧香格莉,才短短几天,就差不多累垮了。丰腴的身段变得瘦骨嶙峋,挺直的脊梁也弯成月牙形,青春娇媚的脸也明显地变得憔悴。
    布哈依难过得豹鼻发酸。
    恶臭的腐肉没多少营养,香格莉尽管吞吃了一大块马肉,乳汁仍稀薄寡淡,也许还沾染了一股腐烂的气味。四只小豹崽在香格莉的身上又抓又咬,扯着嗓子嗷嗷直叫,抗议这质次量少的母乳。
    香格莉的乳头大概是被弄疼了,有点粗暴地用前爪把两只小豹崽推搡开,又用嘴叼住另外两只小豹崽甩到自己背后。
    四只不懂事的小豹崽绕了个圈又从香格莉的后跨钻进娘的怀里啃咬。
    香格莉呼哧着叹了口气,不再驱赶小宝贝。它侧身躺在地上,眼睑抖颤着,嘴角歪斜着,强忍着这哺乳给它带来的痛苦。
    哺乳应当是一种甜蜜的情感交流,是一种轻松的生命互恋。对母豹来说,把饱满芬芳的乳汁喂给豹崽,应当产生发泄的快感,涌动无端的柔情,萌生神圣的母爱。
    布哈依心里很清楚,食物短缺似的美妙无比的哺乳行为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
    它的豹心隐隐作疼,闭起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
    它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自己身上的伤痛赶快痊愈。只要能重新站起来,它要不分昼夜地泡在森林里,每天逮一头油光水滑的马鹿,或者抓一只活蹦鲜跳的羊羔,让香格莉痛痛快快吃个饱。
    它相信这样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布哈依身上被岩角石棱和荆棘划破的伤口已基本痊愈,不少疤痕上重新长出了茸毛。耳廓的创口和断尾的茬面血痂也已脱落。腰椎那儿剧烈的疼痛也逐渐消失了。
    可是,它仍站不起来。腰椎以下的部位变得麻木,两条后腿仿佛吧是长在自己身上,根本不听使唤。
    有两次,它一面挣扎一面吼叫,香格莉过来身体趴着钻进它的腹部,用背脊把它的后半个身体顶起来。它的后脚爪撑着地,似乎可以站稳了,但香格莉刚刚把身体从它腹下抽回去,咕咚,它的下半身立刻歪倒在地。
    它明白了,它的下半身已经瘫痪,这辈子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它永远只能像蜗牛似的靠两只前爪在地上慢慢爬行。它无法再去狩猎,无法再去觅食,永远成了一只废豹,靠香格莉的供养才能活下去。
    它伤心地趴在洞口,望着淡淡的残月,呦欧,呦欧,发出一串凄凉的哀嚎。
    香格莉走过来,依偎在它身边,用豹舌舔它的面颊,用柔软的颈窝摩挲它的豹脖,忧郁的豹眼里闪烁着一片温情。它明白,香格莉是在用身体语言向它表示,尽管它变成了一只站不起来的废豹,自己也要通它生生死死在一起。
    布哈依安静下来。温馨的安慰至少可以使它暂时忘却痛苦。
    但现实是残酷的,感情再美丽,也无法使沉重的生活变得轻松些。
    四只小豹崽虽已满月,仍像刚出生时差不多大小。皮毛没一点光泽,就像枯黄的落叶。小眼睛勉强可以睁开,却无精打采,也不会骨碌碌转动,瘦得皮包骨头。有一只白耳朵豹崽,至今还站不稳.正常的小豹崽养到一个月,皮毛橘黄鲜亮得像一只只小太阳,肉嘟嘟胖乎乎,吃饱喝足后会互相搂抱着打架,会淘气地爬到父豹身上来揪弄粗壮的尾巴,会调皮地拱进母豹的臂弯和兄弟姊妹捉迷藏,窝巢吵吵嚷嚷永远没个安静的时候.可眼下这四只小豹崽,除了吃奶,就蜷缩着身体昏睡,从不互相逗乐,也不跟父豹母豹嬉戏。大肚子石洞整天死气沉沉,寂静得没一点生气。
    布哈依简直不敢多看一眼自己的小宝贝。
    困难接踵而来,盈江峡谷进入了雨季。亚热带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之分,只有干季和雨季。
    雨季从六月开始,差不多要持续四个月。雨水最旺的时候,天空仿佛垂挂下一道永久性雨帘,绵绵霪雨会一刻不停地连续下十几天。树林阴暗的地面疯长起一片青苔,滑得像涂了层油。追撵猎物比旱季要困难得多。
    再说,雨季一到,满山遍野流淌着小溪小涧,草食动物不必再冒险到碱水塘或盈江畔去饮水,往往待在隐蔽的窝里十天半月不出来,使食肉兽无处寻觅它们的踪迹。
    傍晚,香格莉冒着滂沱大雨跨出洞去,天亮时一身雨水一身泥地回来了,豹嘴空空,垂头丧气。
    又是一个饥饿的日子。
    四只小豹崽在豹娘的怀里拱了半天,只嗅闻到似有似无的一点乳香。
    中午,那只白耳朵豹崽脖颈软软的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小脑袋歪枕在石头上,呜呀呜呀断断续续地发出有气无力的嘶哑的叫声。香格莉用豹舌卷起一汪口水,塞进白耳朵豹崽的嘴里,白耳朵豹崽连咽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娘的口水又从儿的嘴角滴淌下来。
    布哈依知道,白耳朵豹崽活不到天黑了。
    大肚子石洞阴沉沉的,像一座坟墓。
    布哈依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它也饿得难受,睡觉也许是忘却饥饿的好办法。
    它一觉醒来,白耳朵豹崽已经不见了。它明白,是香格莉趁它睡熟之际,把死掉的白耳朵豹崽叼出了洞外。香格莉是怕它看到活活饿死的白耳朵豹崽会伤心。
    让布哈依感到有点奇怪的是,香格莉表情相当平静,豹眼里没有泪花,也没有向苍天发出哀嚎声。有的母豹在小豹崽不幸夭折后,悲恸欲绝,会呜噜呜噜彻夜嚎哭。
    也许,饥饿减弱了香格莉的母性本能,对痛苦已经麻木不仁了吧,布哈依想。
    见它醒来,香格莉安详地踱到它身边,像往常一样,舔舔它受伤的耳廓,用前爪温柔地替它梳理下本身的皮毛。
    布哈依又昏昏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它被一阵轻微的唏嘘声弄醒。它多了个心眼,身体没动弹,将豹眼睁开一条缝。
    哦,香格莉蹲在石洞口,面对着雨帘背后的苍茫群山,铜铃似的豹眼里泪光闪闪。香格莉的肩胛一阵阵抽搐,那根美丽的豹尾在地上无节奏地跳动着;对金钱豹来说,只有内心极度悲伤,心情极度压抑,才会做出这般身体动作。
    布哈依明白了,香格莉并没有被饥饿耗蚀掉母性的本能;香格莉之所以在它面前表现得安详平静,跟没事一样,是为了不引起它的忧伤。香格莉独自吞下了失子这枚生活的苦果。多么聪慧的母豹啊。
    金钱豹没有人类那样发达的泪腺,金钱豹流不出眼泪,金钱豹只会在心里滴泪。香格莉无声地默默地用心泪哀悼着已成为饿殍的白耳朵豹崽。
布哈依的心碎了,它撑起两只前爪,使劲扭转脖颈,一口叼住自己的腿,拼命噬咬。后腿豹毛飞扬,皮开肉绽,然而,却没有多少痛的感觉,也无法使已经麻痹了的关节和神经活络起来。
从对面山梁传来第一声陌生公豹求偶的呼叫起,布哈依就萌生出一个奇特的念头,让那只公豹进到大肚子石洞来。
     对公豹来说,这是一个和死亡差不多痛苦的决定。
     雄性金钱豹嫉妒性极强,一个石洞容不下两只公豹。成年公豹一般以自己的巢穴为轴心,把方圆二十来公里划为自己的猎食领地,在领地边缘显眼的大树下、岩石上撒上一点粪便,屙上半泡豹尿,或者留下几撮豹毛,用自己的气味作标记。其他公豹闻到气味会知趣地退避三舍。
     当然也有胆大妄为的家伙,尤其是在发情期,在强烈的求偶冲动下,有些强壮的单身公豹闯进其他公豹的领地,于是,必然会爆发一场争偶战争。这是一场残酷的种内争斗。
     公豹在求偶期间脾性特别暴烈,都有足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尖爪利牙,从没不分胜负的时候,非要斗到其中一只公豹身负重伤精疲力竭逃跑为止,也常有一方当场被咬死的事发生。布哈依在下肢瘫痪前,曾两次把对香格莉垂涎三尺的公豹咬伤并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盈江峡谷的原始森林里,从来没有哪个山洞住有两只公豹一只母豹。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动物往往会打破常规。
     让香格莉把另一只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这等于是它布哈依还活着的时候,让妻招赘入婿。这对它布哈依雄性的自尊,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伤害。假如它布哈依还有其他办法能使香格莉和剩下的三只小豹崽活下去,它绝不肯这样做的。
     是的,三天前香格莉叼回一只母羊,今天又叼回一只花斑猪崽,不仅它饱了口福,香格莉也在饱餐一顿肠肠肚肚后,四只萎瘪的乳房膨胀如球,分泌出浓稠芬芳的乳汁。三只小豹崽吃得毛色放光,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那只黑尾豹崽还破天荒地爬到它背上来撒欢。大肚子石洞里有了些许生气。
     表面看,生存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但布哈依心里十分清楚,阴云仍然笼罩在大肚子石洞,而且由灰色调变成黑色调。香格莉叼回的母羊和花斑猪崽,有一股人类炊烟的气味,是人类饲养的家畜。
     单从捕猎角度看,绵羊和家猪比起野羊和野猪来,脾气更温顺,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反抗。绵羊头上的角几乎就是一种摆设,更何况母绵羊头上还不长角。家猪没有獠牙,只长膘不长力气。用木棚栏围起来的羊圈和猪厩,也难不倒善于跳跃的金钱豹。
     不需要穷追猛撵,不需要厮杀搏斗,豹子只要张开嘴喷出一团腥臊的气味,就能把绵羊和家猪熏倒,比到森林里捡腐尸更容易些。
     然而,包括孟加拉虎在内的森林里所有的食肉类猛兽,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去盖着一幢幢茅寮竹楼的村寨捕捉绵羊和家猪,尽管绵羊肉和家猪肉的滋味比起野羊和野猪来更鲜嫩得多。只有对生活已完全绝望、已无法在森林里捕获到野味、抱着过一天算一天想法的病豹残豹和老豹,才会铤而走险去光顾羊圈猪厩。
     捕杀人类饲养的家畜,就等于触犯了人类的尊严,人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布哈依深深觉得真正的百兽之王其实不是孟加拉虎,而是两足直立行走的人。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凡被人的睿智的眼睛盯上了,就无法逃脱被擒捉的厄运。
     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豢养着可以和豺狼媲美的牧羊犬,还有金丝活扣、捕兽铁夹、吊索套环、捕象陷阱等等稀奇古怪名目繁多的制伏野兽的办法。任你是狡诈的狐狸残忍的豺狼勇猛的虎豹凶蛮的象群,都不是人的对手。
     那些铤而走险蹿进羊圈猪厩去的金钱豹,无一例外最后都死在霰弹或毒弩下。豹皮被剥下来做垫褥,豹骨被敲碎了做药酒。无数代豹用鲜血换来了这样一条教训:除非想找死,千万别去招惹用两脚直立行走的人!
     香格莉去叼绵羊和家猪,是玩火自焚,等于在向火坑里跳。
     布哈依知道,香格莉是为了小豹崽不再饿死,也是为了它不再靠整日昏睡来对付饥饿,这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闯进村寨农舍的。
     这无疑是饮鸩止渴。
     布哈依咀嚼着鲜嫩的羊肉和猪肉,却嚼出了满嘴苦涩。它宁肯吃散发着恶臭的腐尸,也不愿吃这活鲜鲜的绵羊和花斑猪崽。
     除非有其他猎食办法,香格莉是不会放弃这表明看来简单易行的盗杀家畜的勾当的,直到死在猎人黑森森的枪口下才肯罢休。
     死期不会太遥远的。不管香格莉多么小心谨慎地在雨夜潜行,多么机警灵活地实施偷袭,猎人终究会发现豹的踪迹,或者扔下毒饵,或者埋设尖桩,安置下让香格莉防不胜防的圈套。
     它布哈依下肢瘫痪,连最笨拙的豪猪也追撵不上。哪一天香格莉一去不复返了,它和三只小豹崽就会活活饿死在大肚子石洞里。
     它不能眼睁睁看着香格莉去送死,它更不忍心三只宝贝小豹崽变成三具骷髅。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一只陌生的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香格莉有了猎食的伴侣,能在森林里捕获到崖羊和野猪,也就不会再蹿到飘着炊烟的村寨农舍去冒险了。
     对面山梁那只公豹的叫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高亢,寂寞在寻找慰藉,孤独在寻找爱侣。
     石洞外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陌生公豹求偶的叫声含着流水音韵。发情期的公豹都有点傻,哪管山高路险,哪管风雨雷电。
     布哈依用两只前爪搭在香格莉的后腰上,使劲朝洞口推搡,陌生公豹求偶的叫声清晰地大量地传进香格莉的耳膜,兴许会有一声半声流进心田。
     一开始,香格莉用惊奇的困惑的眼光望着它。等到明白了它的苦衷和心曲后,又忸怩着不肯朝对面山梁发出对应的呼唤。布哈依用拒绝进食的办法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主张。
     终于,香格莉翘着尾巴,站在洞口,嗬唷,嗬唷,朝对面山梁送去一串羞涩的叫声。毕竟,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布哈依心里一阵刀剜似的绞痛。
    洞口那片白光赫然映显出一只公豹的身影。矫健的躯体,金红的皮毛,立体感很强的金钱斑纹,肌腱饱满的四肢,神气十足的唇吻,表明这家伙正处在生命的黄金阶段。它在洞口抖了抖身体,满身的雨水刷刷抖落干净,豹皮霎时间变得油光水滑。
    看来,这家伙对香格莉是很满意的,瞳仁里闪烁着热情,痴痴地望着香格莉富有雌性魅力的细腰宽臀,一副赏心悦目的神态。
    香格莉似乎对这只金红公豹也有些好感,紫黛色的唇吻间洋溢着一片温柔。
    还在香格莉朝对面山梁送去羞涩的叫声时,布哈依就知趣地缩到洞底一个阴暗的角落,闷声不响地躺卧着。
    呜,金红公豹对香格莉亲昵地叫一声。
    香格莉本来是站在洞中央的,朝边上挪了挪,露出身后在山茅草卷成的巢里嬉闹的三只小豹崽。
    布哈依在暗中注视着金红公豹的反应
    金红公豹眼睛里闪过一丝遗憾,但很快甩了甩脑壳,把遗憾甩出了石洞。金钱豹不像人类那么重视血缘关系。它缓慢地走到小豹崽面前,伸出舌头在每只小豹崽的脊背上舔了一下,表达自己乐意做没度过蜜月的父豹。
    连布哈依都有点感动了。大肚子石洞里最需要的就是理解、同情和怜悯。
    香格莉长长的豹尾竖直在空中,划动着没有棱角没有裂痕的圆圈。
    金红公豹开始打量石洞内的地形。必会有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它赶紧把身体再往角落里缩缩,把自己蜷得更渺小些。
    现在可不是逞威风争意气的时候。
    欧——石洞里爆响起一声惊讶愤慨的豹吼。吼声尖利嘹亮,震得石洞嗡嗡作响。随着吼叫声,金红公豹倏的一下跳到洞口,龇牙咧嘴,摆出一副同类争偶跳跃欲扑的架势。
    唉,假如它布哈依还能站得起来,怎么可能让这家伙踏进大肚子石洞一步呢。布哈依撑起前肢,吃力地朝前爬了一步,露出已萎缩得变了形的后肢。豹也有羞耻心,把自己身上的丑陋拿出来亮相,痛苦得就像百蛇缠身。消除误会才谈得上和平共处。
    金红公豹探究的目光在它身上来回扫描了一阵,收起了扑跃的架势,但仍极不友好地朝它频频嚎叫。
    这是它布哈依意料中的事。同性相斥,金红公豹不可能会喜欢它。只要能勉强容忍它的存在就已经很不错了。
    布哈依将两只前爪趴伸,身体平平地贴在地面,豹嘴埋进石缝,发出驴叫似的悠长的啸声。这是金钱豹家族一种特殊的身体语言,类似人将两手高高举过头顶;表示向对手承认自己的窝囊无能,以求得到宽恕。
    它已经是废豹,对生活不再抱什么希望。它只希望香格莉免遭猎人屠杀,只希望三只豹崽平安长大。
    它不会妨碍金红公豹的。捕获到崖羊,它只要能啃啃骨多肉少的羊头就心满意足了。大肚子石洞宽敞得很,即使再养一窝豹崽也不会显得拥挤。再说它会很识相地整天蜷缩在洞底阴暗潮湿的角落,中央位置永远属于有能力抚养后代的金红公豹。
    金红公豹朝它厌恶地摆甩着豹尾。
    布哈依委屈地呜咽着。其实,它的存在对这个家庭也不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不管是眼下的三只豹崽还是将来可能会有的新生豹崽,它都能担当起看护的责任。金红公豹和香格莉双双外出狩猎,不用担心石洞里毫无防范能力的小豹崽会发生什么意外;它堵在石洞口,起码可以吓退豺狗和大山猫。
    金红公豹用鄙夷的憎恨的眼光望着它,突然蹿到它面前,发出恶狠狠的短促的吼叫,抬起一只前爪在它前额又撕又拍,做出驱赶状。
    看来,金红公豹不能容忍它的存在,非把它赶出大肚子石洞不可。
    一股热血涌上布哈依的脑门。它虽然残废了,到底还是一只有血性的公豹。到底谁是大肚子石洞的主任呀?到底谁有资格驱逐谁呀?别欺豹太甚!
    布哈依用一只前爪撑住沉重的身体,腾出另一只前爪做撕抓状,张开豹嘴,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准备噬咬。它绝不会轻易让出这个本来就属于它的大肚子石洞,除非把它的尸体叼出洞去。它沉郁地吼叫一声,显示自己的雄性气概。
    金红公豹眼光变得阴沉,隐含着杀机。
    香格莉发疯般地在石洞里蹿来跳去,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含混不清的声音,不晓得是在咒骂谁。
    布哈依突然间心软了,高高撑起的头颅又耷拉在地。和金红公豹厮咬一场又有什么意义呢?它被赶出大肚子石洞去当然是死路一条,但和金红公豹格斗起来也决不会有生的希望。
    它不在乎自己怎么个死法,可香格莉目睹它死在金红公豹的爪牙下,会怎么想?极有可能香格莉一怒之下把金红公豹驱逐出洞,这个新的豹家庭还没结合就又反目成仇闹分离了。
    就算香格莉处于养活三只小豹崽的考虑,理智地克制住悲痛,容忍金红公豹留下来,但金红公豹的爪牙间沾着它布哈依的豹血,它们之间的感情还能顺溜吗?自己能忍心给香格莉的新生活蒙上一层永远也驱散不尽的阴影吗?
    罢罢罢,权当自己从来没在这世上活过。
    布哈依两只前爪抠住粗糙的地面,将身体慢慢挪到洞口,又艰难地挪出洞外。雨丝被风吹斜了,像团理不清的乱麻。它一直往前爬,草地被它拖出一条长长的泥痕。它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哪里都不可能有它这只残废豹的活路。
    它才爬出几十米远,背后大肚子石洞里突然响起香格莉怒不可遏的咆哮,金红公豹也受惊似的吼叫起来;又传来两只豹相扑厮咬的声音。它扭身望去,洞口像张巨兽的嘴,吐出一片金红色。哦,是金红公豹。这家伙满脸困惑,神色仓皇,从大肚子石洞里逃也似的跑出来,呜呜哀嚎着,钻进一条牛毛细路。
    香格莉跟出洞来,但没去追金红公豹,而是径直来到布哈依面前,用唇吻在它的豹脖豹额豹脸上长时间地摩挲,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安抚它受伤的心。
    它明白了,香格莉舍不得它孤独地爬出石洞,寂寞地爬向死神。在它爬出石洞后,香格莉凶狠地将金红公豹驱赶出了家。
    香格莉到底是偏袒自己的,它想,一股暖流涌进它冰凉的豹心。
    香格莉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深箐里传来金红公豹迷惘的怪叫。
    这是雨季里一个难得的晴天。一束明丽的阳光照进石洞,把洞内晒得暖融融的。香格莉为觅食在外面奔波了一夜,太辛苦了,给小豹崽喂过奶后,很快就睡熟了。
    是时候了,布哈依想。它将指甲藏进爪鞘,用掌垫抠住石缝,一寸一寸朝洞口爬。慢是太慢了,比蜗牛还不如,却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经过三只小豹崽身边,它深情地在每个小宝贝额上舔了舔。但愿它们长大后,永远也不要遭遇可怕的象群。
    洞外的阳光刺得它有点睁不开眼来。每一片树叶都被雨水洗得翠绿发亮,草地被泡得酥软酥软。
    它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离开石洞。就在昨天夜里,香格莉又摸到村寨的马棚去叼小马驹,一颗子弹迎面飞来,烫焦了额顶的一撮豹毛。好险啊,只要枪口稍稍往下压一点,香格莉就头颅洞穿脑浆迸流呜呼哀哉了。
    它离开了,香格莉才会停止这疯狂的冒险。
    离开大肚子石洞,布哈依毫不犹豫地向草深林密的金竹坪爬去。它早就想好了自己最后的归宿。
    金竹坪有一窝野猪。对金钱豹来说,野猪肉自然是上等食物,尤其是四只胖乎乎的猪娃,嫩得一进豹嘴就化成水了。在它还没被象群踩断脊椎前,它就打过这窝猪娃的主意。可是,母野猪看护得很紧,几乎寸步不离猪娃。
    特别让它恼火的是,一头脊背上长着刚硬鬃毛、尖尖的唇吻里翻出四颗獠牙的公野猪通母猪和猪娃生活在一起。
    森林里有一种说法:头猪二熊三老虎。公野猪确实不好惹,脾气暴烈得像拼命三郎,遇见对手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剽飞过去,又尖又长的獠牙能刺穿大象的肚皮。盈江峡谷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虎或豹被横蛮的公野猪纠缠不放,最后同归于尽的惨剧。
    所以,尽管金竹坪与大肚子石洞相距不远,尽管对喷喷香的野猪肉垂涎三尺,布哈依也没敢动真格儿的。
    现在好了,同归于尽,对它来说,是最美妙的结局。
    它离开大肚子石洞,没法活下去。它不可能改变食肉的本性,靠吃草维系生命。它或许还能靠挖掘蚯蚓活上十天半月。
    它是生性高傲的公豹,与其像只老鼠似的苟延残喘,还不如去死。
    这还不是它迎着狰狞的野猪獠牙爬去的理由。它不可能爬到天涯海角,香格莉一觉醒来,发现它不在洞里,必定会出来寻找。它瘫痪的下肢在被雨水进泡过的草地上留下无法掩盖的擦痕。它躲藏不掉。
    只有死亡才能使香格莉彻底绝望;只有死亡才能割断缠绵的感情。
    前面就是金竹坪了。野猪窝就筑在两块巨石之间一条宽敞的石缝里。它不需要费脑筋去玩什么突然袭击声东击西之类的把戏,它只要径直地朝野猪窝爬去就行了。公野猪嗅闻到它的气味,会主动朝它扑过来的。
    它快爬到金竹坪了,前面是一览无余的乱石滩。它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生命总是值得留恋的。它凝望着起伏的山峦和白云飘浮的蓝天。
    身后的山梁传来几声豹吼,是金红公豹。这家伙当然不会死心的。要是换了它布哈依,也同样会对香格莉一见钟情,从此梦英魂绕。雌豹美丽的绒毛总是对公豹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哦,放心大胆地去大肚子石洞找香格莉吧,最后的障碍马上就要排除了。
    它不喜欢金红公豹,可它也并不恨金红公豹。说到底,金红公豹不肯容忍它留在大肚子石洞里,是处于雄性相嫉的天性,并不是什么大错。一个石洞里容不下两只公豹,这古老的传统,改也难。
    它爬进乱石滩,巨石底下传来猪娃吱吱的叫声,还有公野猪粗俗的喘息声。
    香格莉找到它血肉模糊的尸体,当然会悲恸一阵,但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的。毕竟,活着的比死去的重要得多。
    用不了几天,香格莉就会把金红公豹接纳进大肚子石洞去。这瞒不过它布哈依的眼睛。
    就在今天清晨,香格莉正在洞里啃着一只马驹腿,对面山梁突然响起金红公豹抑扬顿挫的吼叫声,它砍价,香格莉身体颤抖了一下,马驹腿从嘴里掉了下来。金红公豹穿透力极强的求偶叫声,钻进了香格莉的心怀,震掉了马驹腿。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健全的体魄旺盛的生命力炽热的情怀和抚养后代的出色能力,当然是有魅力的。
    公野猪像股腥味极浓的黑色的飓风朝它飞过来了。
    它只有一个希望,金红公豹能完全尽职地承担起父豹的责任,给三只小豹崽提供充足的食物,教它们爬树,教它们狩猎,教它们怎样在弱肉强食的亚热带从林中更好地生存下去。
    公野猪扑到它身上来了。刚硬的猪鬃像箭镞扎伤了它的豹眼。这家伙好大的力气,撞得它死仰八叉。獠牙钻透了它的肚皮,温热的身体奇异地凉快。
    它用两只前爪抱住丑陋的猪头,冷不防咬住公野猪的颈窝,任凭公野猪把它的身体撕成碎块,再也不松口。
    公野猪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这身膘肉,足够香格莉做丰盛的婚宴了。还有不长獠牙的母野猪和四只猪娃,失去了公野猪强有力的护卫,便成了香格莉的一笔可观的活期储蓄,饥荒时,随时可设法来提取。
    公野猪的喉管发出断裂的脆响,滚烫的猪血溅了它一脸。布哈依在弥留之际还是感觉到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碧蓝的天空,这是雨季一个难得的放晴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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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21-2-25 07:36:23 | 只看该作者
<
沙发 温故而知新说:豺 沈石溪
西山的半轮红日将卡妙的身影染得血红。

泥石流已经平歇了,那些的老荆棘丛强劲而多节的枝干已经片叶无存,宛如泥塑一般,然而它们确确实实从活埋的死亡线逃出了,一排排的森然立着,仿佛在狰狞的冷笑。

不知道已经转了多少圈,坚硬的土石上布满了撕裂的爪印,爪端斑驳的血迹慢慢的渗进泥土黑色的颗粒间隙,力气已经耗尽了,疯狂开始慢慢为绝望取代,就像那片迈向子夜的天空。

另一边,跟卡妙一样疯狂的帕西菲卡已经平静下来了:

纱织有些黯淡的皮毛从泥土间显现出来,帕西菲卡发出一声呜咽,然后咬着纱织的皮毛将她拖了出来。纱织已经冷了,几乎跟那些泥石一样坚硬,眼珠突兀出来,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帕西菲卡仔细的嗅着纱织的身体,从耳朵嗅到干冷的尾巴,又从尾巴嗅到灌满泥土的耳朵,然后伸出温润的舌头,一点点的,仔细的,舔舐纱织身体上漫布的泥砂、树皮、草根……

醒过来!醒过来!

纱织的脖子很敏感,帕西菲卡想着,倔强的去舔舐那半圈灰暗的细毛——本来它们是比云朵还要白的,然而,这一次,纱织乖的可怕。

帕西菲卡暴躁起来,环着纱织绕了好几圈,龇牙咧齿的咆哮着。

帕西菲卡的伴侣想要安慰她,她泥泞不堪的毛几乎悉数竖起,电一样的射向她的伴侣,狠狠的撕咬着他,随着一声惨叫,帕西菲卡咬下了半只血淋淋的耳朵。

吐掉口中血腥的半只耳朵,帕西菲卡忽然安静下来,执拗的继续舔舐着纱织——她唯一的孩子。

公豺们出去狩猎的时候,帕西菲卡玩性大起,追扑一只黑蝴蝶,那个时候,雷鸣一般的声响就滚了下来,宁静的深山仿佛崩塌了一般,帕西菲卡跳上了一株老橡树,惊魂未定的看着——泥石流袭击了妇孺老幼群踞的场地,而纱织就在那里……

帕西菲卡很讨厌做母亲,当她发现自己怀了孕的时候几乎绝望的想冲出悬崖摔成粉碎。两个月之后,纱织就诞生了,同纱织一同出生的还有两只豺崽儿,一落地就死掉了,连名字都没起。生产之后,帕西菲卡一直郁郁不乐,母豺们安慰她这里幼豺的成活率本来就不高,三活一已经很不错了,其实帕西菲卡只是郁闷为什么纱织不随同她的姐弟们一起死掉,这口闷气一直郁在心头——巴不得纱织喝奶的时候噎死。纱织没有噎死,于是山神发动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泥石流,但帕西菲卡发现她后悔了。她虎视眈眈的盯着沙迦,沙迦今天鬼使神差的没有外出狩猎,那场浩劫到来的时候,他叼着瞬跃过了五六米宽的沟壑,纵上四米来高的树杈,于是瞬活下来了——虽然他的母亲死掉了。帕西菲卡嫉妒的眼珠发绿,沙迦有两个儿子,一辉已经成年,于是今天他外出狩猎没死,加上瞬,两个,都没死,两个,太多了。另一边,市惊魂未定的缩在米罗肚皮下,也是一时的淘气,却反而救了他一命——市的形态丑陋极了,皮毛也很糟糕,而且,市还是只有残疾的豺崽……不公平,这不公平——帕西菲卡的呼吸急促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纱织不能活下来?

如果没有那只蝴蝶,纱织就不会死——帕西菲卡需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都是蝴蝶惹的祸,这些家伙是败类,尤其是黑蝴蝶。

抬眼一望,伴侣悻悻的立在不远处,头顶的皮毛因鲜血淋漓而皱成一团,帕西菲卡冷冷的看着他,他朝这边挪动了一下,立刻换来帕西菲卡雌虎一般的咆哮着,这位疯狂的绝望的母亲凛然不可侵犯,于是这只公豺知趣的缩了缩头,帕西菲卡轻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钻进丛林。

夜幕降临的时候,黑蝴蝶会找枝条细小的灌木停歇,蝴蝶休眠的时候,蠢的可以——帕西菲卡扑杀了几十只黑蝴蝶,纱织的身边堆满了蝴蝶的尸体,帕西菲卡一只只的把它们的羽翼撕下来,用爪践踏成粉尘,然后把它们细小的身体嚼的稀烂,恨恨的吞了下去——最后,她疲惫了,伏住女儿的尸体,就像平日里任纱织取暖的姿态——那个时候很不耐烦的,现在却莫名的渴求着,躯体下那个小小的东西,像往日一样,暖暖的,不安分的,蠕动的……可是没有。


  
2 好不容易搞到的&amp;amp;lt;豺&amp;amp;gt;{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没有——纱织就像死了一样。

纱织,已经死了。

月亮在天空发出灰白的光,悲恸的豺群终于放弃了搜索——那块土皮已经满是坑洞。公豺对幼崽的依恋不如母豺那样深厚,母豺,尤其是哺乳期的母豺失去了幼崽几乎是比丧命还要痛苦的事情,而这一次,留下来的豺几乎都是成年的公豺,搜索到了一定时候,疲惫到了极限,豺群便入眠了。月光下,只有一个身影还在执拗的用快要断掉的利爪挖掘着。

娜塔莎遭遇难产,生下艾尔扎克和冰河后就死了。幼豺往往会将第一只看到的豺认做母亲,艾尔扎克和冰河从来都管卡妙叫妈妈,卡妙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成了父亲还是母亲,而且,比起别的父亲来说,卡妙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母亲。感情是无法使用除法或者减法的,如果有两个孩子,你没法将一份爱分成两份,对每一个孩子你都必须倾注你的全部,卡妙常常觉得心力憔悴——没有办法把自己复制成两个,卡妙觉得自己不适合照顾孩子。艾尔扎克和冰河很淘气,兄弟两个玩水出了事,卡妙把冰河衔出来的时候,艾尔扎克已经被急流冲得连绒毛都不剩,那个时候,卡妙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一半。艾尔扎克死了,轻松了吗?没有,卡妙益发憔悴起来,那份挂在空档上的炽烈的情感毫无保留的倾注给了幸存的孩子,不是两份,而是三份、四份……

冰河——卡妙嘶哑的嗥叫。

雾气渐渐的爬了上来,薄薄的一层,头顶是满天繁星,热闹得冷清。

冰河——

焦虑的徘徊着——冰河还没有断奶,他没有体贴的母亲,豺群也没有丧子的母豺,哺完自己的孩子能匀出的奶水少的可怜,冰河饿得皮包骨,明明一只漂亮的幼豺,硬生生的饿得连皮毛的光泽都丧失。相形之下,比冰河小几个月的幼豺都长得圆圆滚滚,油光粉面的。今天的冰河显然会很饿——可能比平常更饿,会委屈的嚼那些多汁的草茎吗?

卡妙整个心脏都揪了起来——冰河,你在哪里?回答我。

温度开始下降了——其实早就下降了,凉意更甚,连露都凝结起来了。

豺崽夜间畏寒,需要依靠着成年豺的躯体取暖,冰河的毛本来就还不够浓密……

冷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气息,如果不是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那无疑是冰河的气息——有血的腥味——卡妙彻彻底底打了一个寒战,朝风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泥石洪流所到之处,一派黯淡的死亡气息,冰河的血腥味更浓郁了一些。

灰色的月光下,卡妙停住了狂奔,他需要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心绪。

这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荒野,石楠歪歪斜斜的排在那里,已经溃不成军,那些鬼怪样的泥塑中插着一团东西,一动也不动,冰河的血腥味就从那里发出。

无声的恐惧席卷了卡妙,没有找到冰河就证明他没有死——卡妙固执的告诉自己,然而现在冰河找到了。帕西菲卡的疯狂他亲眼所见,下一秒钟,卡妙没有把握比她更冷静。

那个黑糊糊的东西抽搐了一下——好像是的,卡妙弹了过去——近乎狂喜。

冰河伤得很严重,几乎连呜咽和抽搐都成了困难,而卡妙的心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伸出温暖的舌一点点的舔舐着小家伙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个样子不够,卡妙想。豺是智商相当高明的动物,生病的时候,它们知道在深山里寻求一些简单的药草,藉着月华,卡妙翻进了劫后余生的丛林,连根的扯出那些他所知晓的草叶,细致的嚼烂,然后舔在冰河还有血丝溢出的伤口上。

一整个晚上,儿子偎在父亲的怀中,而父亲则熬红了眼。

累了。

清晨的阳光铺洒在卡妙身上,棕褐的毛色泛出金红,跟天边一团火烧云相映生辉。

累了——卡妙想——不过冰河活下来了。

冰河在他怀里拱了拱,可怜兮兮的咂吧咂吧短短的吻部。

饿了?也是,昨天十有八九连一滴奶都没沾到——卡妙觉得有些心酸——不过,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纱织他们……纱织?

帕西菲卡没有了纱织——卡妙忽然想。

帕西菲卡的哺乳期还没有结束,冰河比纱织年长,不会存在还需要哺育的时候突然断奶。


  

3 好不容易搞到的&amp;amp;lt;豺&amp;amp;gt;{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母豺生下豺崽就进入哺乳期,需要豺崽稚嫩的小嘴从那胀得难受的乳房去吮吸那喷香的乳液。这个时期,如果失去幼豺,母豺几乎会发疯,这个时候,如果豺群正好有丧母的豺崽,这只母豺会尽心竭力的将这孤儿当亲生儿女哺育成年。这种情况不是常有巧合,受不了乳房胀痛的母豺甚至会抢夺其他种类的幼儿来抚养——比如,人。

帕西菲卡年轻又健壮,丰满的乳房肿胀的比柚子还要圆润。

纱织……

帕西菲卡痛苦的呻吟起来,藉着一根橡树,她直起身体,痛苦的在树皮上蹭着——几点乳白溢了出来,诱人的乳香旋在了空气中。

去吧——卡妙把冰河朝帕西菲卡的方向推了推。

无形的奶香仿佛有形的线,牵引着饥肠辘辘的幼崽,有奶便是娘是天性。如果帕西菲卡收留冰河的话,过不了几天,冰河就会把自己这个亲爹给忘了——卡妙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这样也好。

这样最好……

卡妙疲惫的阖上眼——冰河活下来就好。

远方,帕西菲卡惊叫了一声,倏地跳开, 露出憎恶的神色。

幸存者?

又一个?!

帕西菲卡的神色阴晴不定的变化着,呼吸愈来愈急促。

又一个……

为什么?

凭什么?!

不是我的纱织?……

冰河的身后,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知道,这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宁可双乳胀到生不如死,也不愿接受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孩子。

冰河需要一个母亲。

因为哺育,母亲是永远无法为父亲所取代的存在。

丛林的夜晚并不寂静,夜游的生物们藉着黑暗的掩护为生计奔忙着。卡妙领着冰河奔驰在林间,灰色的蝙蝠就在头顶滑翔。到底是幼豺,根本跟不上父亲的脚步,卡妙不得不不时停下来,回头等冰河。

又是一日滴奶未沾,冰河的小肚子已经饿瘪了,一跑动就饿得更厉害。但每当他一停下来,卡妙就露出严厉的神色,利齿间似乎闪着寒光——冰河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

月亮挂在天上,还有稀疏的星,视野并不算太差。

前面灌木的枝叶间透出若有若无的亮光,仿佛天上星的孪生兄弟——卡妙停住了脚步,他知道那不是天星坠落,而是可以两脚直立行走的动物称为灯的存在。冰河拖拖拉拉的跟了过来,夜间的温度太低,加上难以忍受的饥饿、长途跋涉的疲乏,他需要找个温暖的地方暖一暖,哪怕是空着肚子睡一觉也好,他委屈的在卡妙温暖的腿上蹭着自己长着绒毛的头,试图钻到父亲温暖的腹部——卡妙冷冷的推开了他。

不能对幸运报以期待,卡妙并不指望帕西菲卡有一天会良心发现,当然更不指望会有一只失去幼崽的母豺从天而降。

谁也帮不了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母豺失去幼豺,就会李代桃僵,取代的幼崽是不是豺也无所谓,各种幼兽都可以在母豺的哺育下长大,那么——卡妙想,幼豺需要的母乳也并不一定要来自母豺。

人类的牧场,是母兽的聚集地。

前面是一个羊圈,羊羔细小的身影证明有哺乳期的母羊存在,规模很小证明并没有多少羊——就算是羊,卡妙并不想多惹麻烦,何况羊背后还有保护他们的直立动物——卡妙观察了一阵,觉得很满意。

羊圈后面是一个直立动物的窝,里面有亮光,住在里面的直立动物还没有丧失警觉性——用双脚直立行走的动物并不是特别厉害,他们的眼睛不够明亮,爪子和牙齿不够尖利,嗅觉、听觉更是糟糕透顶,表面如此,但卡妙知道,人这种动物比野猪和猛虎都难对付。

他耐心的伏在草丛中,等了不多久,那种明艳的光就熄灭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卡妙想。又静悄悄的伏了很久,卡妙蹑手蹑足的来到羊圈前,猫步绕了它一圈,确信已经安全,于是回头望向冰河所在的草丛——冰河小心翼翼的朝神色不太好的父亲身边靠。卡妙一口咬住冰河后背的皮毛,狠命的朝黑色的栅栏上纵起——豺的弹跳能力很好,跳过三米多高的矮墙或者岩壁等障碍并不是什么难事,泥石流的时候,沙迦情急之下竟然带着瞬窜上了四米来高的树杈,沙迦能办到的事情,卡妙想,我也能办到——何况这羊圈看上去并不那么高。


  

4 好不容易搞到的&amp;amp;lt;豺&amp;amp;gt;{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羊圈里,一只母羊,两只羊羔,没有公羊的影子——卡妙并不觉得奇怪,这里不同于大型牧场,卡妙大概知道直立动物有时候把很多事情分得很细,他们一些饲养母羊,一些就用种羊提供交配来收取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好像是薄薄的纸片,卡妙并不感兴趣——反正不能吃。

真是个好牧场——卡妙满意的想,然后放下冰河。

两只羊羔雪一样白,正在贪婪的吮吸着母羊的乳液,母羊的眼半睁半闭着,显得很惬意。

去吧,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用不着卡妙推桑,冰河已经死死的咬住了母羊富余的奶头,满嘴都是奶沫。

腹下冒出一张陌生的嘴,母羊抽了一下——没等她来得及呼叫,她已经明晰的看见一只强壮的凶兽立在她面前,按着她的羔子,尖利的牙齿在羔子稚嫩的脖子前晃动,一双精光的眼睛里分明的闪着冷酷的光。

不许报警——

母羊沉默了,母羊并不笨,凶兽的眼神不是要杀她的羔子,而是要索取赎金。

绑匪希望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母羊打了个寒噤。

我的腹下是什么?——母羊想,她想偏头去看,却没有那个勇气——凶兽就站在那里,他的眼神充满着威胁和警惕。

奶子上粘着的小嘴很贪婪,几乎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

是小兽——母性的直觉得到了答案,母羊觉得很难受,却并不反感。

饥饿的小嘴需要母乳的滋润,而母羊最不缺的就是奶。

母亲的天性让她涌出一种堪称谅解的情绪,或者说她自以为谅解。其实不需要威胁——母羊想,然后又迅速否定了——母亲是无私的,但母亲无疑也是自私的。

交易?

成交。

卡妙带着冰河离开的时候,冰河已经吃得圆滚滚的了。

人类的羊圈不安全,而且,卡妙也不希望冰河变成一头披着豺皮的羊。

冰河一天比一天水灵,卡妙梳理他的绒毛的时候也欣慰了许多——冰河最近越来越重了,卡妙总担心有一天没法带着冰河翻越人类的栅栏。冰河应该减肥,卡妙想,应该让他少吃一点,可是每次看着小家伙一脸贪婪相,卡妙心里就没有了这个欲望。

春天是草长莺飞的美妙时光,到处都是蝴蝶,冰河在附近淘闹——卡妙不许他去到听不到自己呼唤的地方,尤其不许接近水,对于水泊,卡妙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傍晚的阳光很美,对于红豺来说,更是魅力四射的时间,卡妙卧在深深的草丛中,不厌其烦的打量着儿子:小家伙的一对耳朵圆而短,不时很灵活的抖动着,短短的四肢已经肥硕多了,配上一条粗肥的尾巴,渐渐浓密的体毛蓬松而下垂,仔细舔舐过之后更显得油光可鉴——真是只美豺,卡妙觉得很骄傲。

天快黑了,卡妙想着,舒展了一下四肢,他需要趁这个时间好好的休息一下,晚上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当父亲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了不起就必须付出代价,没有贴心的母豺作伴,既当爹又当妈,事事都要操劳,事事都要靠自己,卡妙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尤其是腹部靠近左前肢的地方,常常疼的不可开交。

我太累了——卡妙看了一眼冰河,也就这段时间吧,冰河断奶就会好多了。卡妙想着,歪过头,阖上眼,开始休息。

一开始并没有在意,渐渐的,卡妙发现那块痛处慢慢的扩展,而自己衰弱的现象一天比一天严重。以前豺群里最耀眼的公豺之一,现在以惊人的速度在消瘦,奔跑的时候也开始头昏脑胀,狩猎的心也怠懒下来。不狩猎就没有肉吃,而卡妙的食欲也锐减,有时候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不吃东西可不行,卡妙焦躁的想,否则就不可能保持体力。豺并不是完全的肉食动物,有时候也吞咽些玉米、甘蔗等等植物,卡妙强迫着自己吞咽一些东西,喉咙的感觉像无数针刺的剧痛。

卡妙开始注意那块痛处,他发现那里长了一个肿块,一天比一天更大,而自己身体的衰弱正是随着这块肿块增大而加剧的。

豺是聪明的动物,卡妙意识到一切的根源都来源于这块肿块。

这一天,卡妙吞了很多可食性植物,把胃塞的满满的,然后破天荒的允许冰河跟伙伴玩耍,自己一头钻进丛林。



5 好不容易搞到的&amp;amp;lt;豺&amp;amp;gt;{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有的植物可以让身体麻痹,比如艾草,卡妙尽可能的搜寻那些植物,聚在一起,吞了一些,又将一些嚼烂,敷在那块肿块上和它的周围。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卡妙深吸了一口气,对准了那个肿块,狠命的咬了一口,血淋淋的扯下一块肉。

今后再想狩猎可能就难了,这是肉,食物,不能浪费——卡妙提醒自己,然后把那块属于自己的肉吞进肚里。

左前肢痛得几乎麻痹了,这样更好——卡妙庆幸自己的头脑还没有一齐麻痹。虽然如此,但身体已经不再听从头脑的使唤,而这个时候弯下头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不能拖,卡妙想,然后艰难的弯过脖子——他的四肢不停的痉挛着,汩汩喷涌的血似乎要把所有的力气全都喷出来。我现在还不能泄气——泄气,等于死亡,卡妙对此已经非常肯定——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做完之前,我不能死——头死命一冲,利齿狠狠的咬合,扯住那块肉,猛地一扬头,一整块皮肉撕了下来,在空中画下一道血红的弧线,那块肉落到了地上。

卡妙奄奄一息的倒在地面,刚才收集的植物还剩一些,他挣扎着将伤口移到那些绿色植物上。血没完没了的流,那些植物也染透了腥热的红。这是我的血,卡妙想,然后伸出舌头去舔舐伤口——原本森白的骨也露出来了,只是汪在血泊中,夕阳一样赤红。这是我的血,卡妙艰难而倔强的一口口吞咽着自己的血,连同那些被血液染透的药草,卡妙也慢慢的嚼烂了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血已经不再流淌了,刺骨的疼痛袭了上来,风扑向那裸露的骨,已经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了,卡妙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向先前遗下的那块肉,嗅一嗅,然后一口一口的吞了下去。

头顶,一只蝙蝠张着无羽的翼,滑翔在渐昏的天空。

卡妙明白自己命不久矣。死并不可怕,娜塔莎死的时候卡妙本来就不想活了,是两个孩子给了他活下去的源泉,后来艾尔扎克也死了,即使现在就死,卡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唯一牵挂的,还有一个冰河。

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卡妙想着,然后一瘸一拐的走了回去。

夜幕降临,冰河很快就睡着了,身体蜷成一团缩在卡妙怀里,呼吸很均匀,健康又漂亮。

不愧是我的儿子——卡妙爱怜的舔了一下冰河的头,小家伙没醒,只是缩了缩身子,细软的绒毛蹭在白骨外露的伤口上,卡妙并不觉得疼痛。那里感觉很温暖,卡妙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

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卡妙重复的想了一遍。

冰河已经差不多快断奶了,也能吃一些肉食了,但他的牙还不足够撕裂食物,需要自己口中嚼烂后喂出。幼豺的威胁太多,稍有不慎就可能送命,从断奶到学会狩猎,直到可以独立生存,事事都需要成年豺狼的带领,豺群集体给予的关怀实在太有限了——说没有也不过分,那次灾难幸存下来的豺崽也还有,活到现在的也只有瞬、市和冰河了,三个都有父亲,都有。

如果我走了,等待冰河的……——卡妙心里咯噔了一下,把怀里的孩子拢的更紧,打住了想法。

如果有丧失幼崽又负责的母豺就好了,卡妙想——不是母豺,公豺也可以。

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天空有很多星星,有的时候星星会掉下来,那就成了流星。可是星星不是豺,从天上掉不下来丧子又负责的母豺,或者公豺。

不可能依靠幻想,不可能——谁也帮不了你,一切,还是只能靠你自己。

从哪里找一只这样的母豺,或者公豺呢?

不仅需要负责,这不同于哺乳——谁都可以,这一次,继任的抚养者需要足够的强大,这个世界,弱小只能被吞食,就像卡妙常常捕食的野兔,所以,他必须是豺。

豺……

卡妙默默的环顾着四周,同伴——都是豺,可是没有一只可以做冰河合格的父亲。

谁也不能依靠,谁也无法依靠,那种微薄的群体友谊靠不住。

第二天是一个大晴天,卡妙支撑着病体寻到一只野兔——小家伙中了捕兽夹,卡妙毫不费力的咬断了它的脖子,然后咬断它的腿,拖了回来,慢慢的喂饱了冰河,自己强撑着吞下了剩下的东西。


  

6 好不容易搞到的&amp;amp;lt;豺&amp;amp;gt;{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休息了一阵,卡妙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冰河——卡妙不放心的唤了一声,不远处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回唤,卡妙定了定心,开始继续考虑头疼的事情。

卡妙以慵懒的姿态卧在草丛,仿佛为暖暖的熏风吹得精神有些懒洋洋的,看似无神的视线却不住的在沙迦和米罗之间徘徊。

沙迦平平的卧在草丛,慢慢的替瞬梳理绒毛,沙迦是一头七岁的成年公豺,正值壮年,个性并不张扬。沙迦有那么一点像我,卡妙这样想。沙迦表面是很平淡,但卡妙清楚沙迦比谁都聪明,狩猎的本事也极端高明,进攻快、狠、准,如果成为冰河的父亲,冰河一定会成为一头出色的豺,看看沙迦的大儿子一辉就明白了。可惜,沙迦偏偏还有个瞬,瞬在大多数豺眼中是比较胆小怕事的,这样的性子没法在豺群受到尊重,可是沙迦偏偏极其宠溺。

算了,卡妙想,如果换成冰河胆小怕事,自己恐怕比沙迦还宠溺儿子。

另一边是米罗,市是米罗的第一个儿子,论做父亲的经验米罗比沙迦差了一大截,而且,米罗平时有一点大大咧咧的……卡妙想着,默默的打量着米罗和市。

市生下来就是跛脚,而且连米罗也毫不讳言市实在是有一点丑陋,此刻,这团毛茸茸的东西正有气无力的缩在米罗身边,卡妙看着米罗嚼烂了草药,一点点的喂儿子。

其实米罗也不坏——卡妙想,然后注视了这对父子很久。

市生病了,卡妙第一眼就明白了。

好像很严重,卡妙说不清楚到底是紧张还是兴奋。

那种药草根本不治那个症状的病——说真的,卡妙有一点可怜市,又有一点可怜米罗,失去儿子的滋味比死了还难受,可没有这一份空虚,冰河又可以托付给谁?

大自然是无情的,没了父母的豺崽落在豺群,活下去的希望连百分之一也未必有。

心如豺狼,狼狠,可豺要比狼更狠,要生存就必须狠毒——这就是豺。

豺的语言无法表达繁复的意思,反正也不可能告诉他——卡妙沉默了一整天,脸色阴沉的可怕。

市的病情,并没有恶化,米罗异常兴奋,以为找对了药草。卡妙很清楚,那只是市的命大——如此而已,不,不仅如此,市不会死了……

卡妙已经有点呕血了,强壮的身体如今几乎连走动都成了困难,再也不可能外出狩猎了,还好,前两天寻到了一只被老虎啃剩的野鹿,卡妙把鹿肉一条条的撕下来,藏在自己身体下面。冰河又饿了,卡妙撕出一点肉,慢慢的喂他,喂到三成饱,卡妙就凶狠的把冰河赶走。冰河委屈的围着卡妙转,卡妙闭着眼睛不理他,这两天,卡妙什么都没有吃。

死亡之国的大门已经依稀可见了,用不着病死,衰弱至死,卡妙想,自己应该是饿死的吧?

死并不可怕,卡妙反复的想,但现在我还不能死。

大自然是无情的,没了父母的豺崽落在豺群,活下去的希望连百分之一也没有。

如果有丧失幼崽又负责的母豺就好了,不是母豺,公豺也可以。

可是没有。

不可能依靠幻想,不可能——谁也帮不了你,一切,终究只能靠你自己。

如果刚好有只幼崽死掉该多好——卡妙忽然恶毒的想,然后恶毒的看着沙迦怀里的瞬和米罗怀里的市。

如果……仅仅是如果……

心如豺狼,狼狠,可豺要比狼更狠,要生存就必须狠毒——这就是豺。

如果没有这种情况……

卡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如果没有这种情况,难道不可以制造这种情况吗?

豺凶悍狠毒,豺可以在相互斗殴中把彼此撕咬的白骨外露鲜血淋漓,但豺没有自相残杀的习惯。

这种想法实在是该死。

但我已经要死了。

那么,应该下地狱。

另一个声音在头脑中回响——如果冰河可以活下来,那么我下地狱又有什么关系?

卡妙一整夜没有阖眼,露水打湿了他一身。

晨曦中,卡妙呕了一滩血。

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慢慢的打量着两个候选人:

沙迦无疑是首选,然而,卡妙想,瞬太胆小怕事了,从来不离开沙迦的视线,实在是有一点棘手,而且,瞬是沙迦的第二个孩子,虽然丧子会心痛,但沙迦还有一辉,未必就会对冰河……


  

7 好不容易搞到的&amp;amp;lt;豺&amp;amp;gt;{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那么,只剩下米罗——卡妙干脆的想。

我一定会下地狱的。

如果冰河可以活下来,那么我下不下地狱又有什么关系?

那么——该怎么做?

当然,卡妙不能明目张胆的咬死市,那样米罗会当着他的面把冰河撕成碎片,以泄心头之恨,必须造成一场事故,一场可以瞒天过海的事故。

米罗平时就有一点大大咧咧,他的时间表盲点是很容易找出的,普通的斗智,卡妙有把握胜过米罗,只是瞒天过海……

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气味、绒毛……都是证据,必须销毁的干干净净,可是,这能办到吗?米罗粗枝大叶,可是米罗并不笨。卡妙不自觉的想起那种叫做人的直立动物来,直觉告诉他需要向这种脆弱又可怕的动物借来灵感。

不一定要亲自动手——卡妙眼中闪着可怕的光。

狩猎的人有很多手段,卡妙见过一种叫做陷阱的东西,虽然那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人做的了,连人都忘了,废弃了,但重要的是那里面的东西还保留着,并且看上去还有用。

我需要力量,卡妙想一想,然后吃掉了剩下的鹿肉,养一养神,拖着病体慢慢的挪了出去。

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卡妙找到了那个废弃的陷阱,下面铁制的尖利物已经锈迹斑斑,但锈迹斑斑不代表它们不能杀生。经年的风吹雨蚀帮了卡妙的大忙,那个陷阱的壁现在看来已经相对平缓,只要再刨掉一点土皮,小心一点出入绝对没有问题。

卡妙围着陷阱转了两圈,选了一个最好的角度,慢慢的下到陷阱里面。他用牙咬住那生锈的尖利物相对圆滑的杆,使劲一扯,便拔了出来。两三个就够了,应付市并不需要太大的陷阱,而且,太大的陷阱现在的卡妙也没有力气挖掘出来。卡妙想着,然后衔着这些东西,悄悄的遛了回去。

市平常喜欢淘闹的地方卡妙已经摸的一清二楚,考虑了一下,卡妙选定一块地方开始掘土。市是跛足,弹跳能力比普通豺崽儿差了很多,因此,这个陷阱的要求并不高,这给卡妙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卡妙挖掘的动作很轻,也很仔细,所有的土渣和草皮也都谨慎的塞到了难以觉察的各处。

冰河极端不解的看着父亲忙碌这些奇怪的事情,他一天没吃任何东西了,这个时候又冷又饿,而卡妙不允许他钻到自己怀里取暖。

一边玩去,卡妙凶巴巴的瞪了冰河一眼。

同龄伙伴不多,瞬喜欢赖在沙迦身边,冰河一定会跟市一起玩闹,也好,让市发现就不好办了。

卡妙并不担心冰河会泄漏秘密,豺的语言少的可怜,根本不可能表达复杂的意思。听到冰河和市在另一边互相扑打的声音,卡妙不经意的笑了一下,然后专注的干自己的事情。

陷阱布置好之后,卡妙累得几乎虚脱,他挣扎着找来一块草皮——人类常会在陷阱上布置一些掩饰物,让它难以发现。

结束了,卡妙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身体软的像是一团烂泥,提着仅剩的精力环顾四周,卡妙明白自己不能烂在这里。艰难的挪回自己惯常休息的地方,瘫了下来。虽然还有很多事情要想——比如怎么用那个陷阱,头脑已经一团乱麻,卡妙不得不决定先休息一下。

冰河——

卡妙把儿子唤回来,小家伙觉得有点冷,一头拱进卡妙怀里,因为饥饿,冰河在卡妙怀里有呜咽的声音。

瘦了。卡妙疲惫的扒着儿子,然后闭上眼睛。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但也只好明天去想。

阳光耀眼而夺目,天空蓝的没有一丝浮云去偷偷遮掩那轮赤金,豺群所在的这块草地里,尚未蒸干的露珠在翡绿的草叶上闪闪发光。花蝴蝶在野花中翩跹,卡妙出神的注视着一朵紫茉莉,蒙上了尘,显得灰白。

市淘闹的声音飘入耳洞——卡妙回过神——他会自己掉进去吗?

卡妙已经不再相信幸运,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等。既然打造了鬼头刀,就要像个勇敢的刽子手。

精神好了一些,但卡妙明白这叫做回光返照,所剩已经不多,所以每一分力量都要花在刀刃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把……

一声尖利的惨呼打断了卡妙的思绪——那片草丛里,市像触了电一样疯狂的跳了一下,他的背后,一条花斑纹的眼镜蛇昂起了头,兹兹的吐着信子——眼镜蛇的毒性,无药可救。怎么可能——卡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时候,他听到噗的一声闷响,市栽进了那个简陋的陷阱,抽搐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三只有铁锈的尖利物只有一只刺破了他的肚腹,另外两只都被压倒了。


8 好不容易搞到的&amp;amp;lt;豺&amp;amp;gt;{做好心理准备再进}  

这算是我杀死的吗?卡妙忽然想。

算了——无所谓的闭上眼睛——反正我已经决定去地狱了。

豺群一阵喧闹,米罗恶狠狠的杀了过去,眼镜蛇盘着肥硕的身躯,挑衅似的昂着头,猩红的信子分着叉。感受到对方的杀意,眼镜蛇微微的警惕起来,而米罗像一头发威的老虎,杀气腾腾的盯着眼镜蛇,然后绕着蛇慢慢的转着圈子,四围的豺群则兴奋的发出助威的嗥叫声。

转了好几圈,眼镜蛇微晃的头忽然猛地一个激射,米罗反应奇快,空间中滑出一道棕褐色的凌厉弧线,眼镜蛇扑了个空,而米罗尖利的牙齿已经从背后死死的咬住了眼镜蛇头部微下的地方。蛇感觉到巨大的痛楚,又没有办法转过头使用毒牙攻击,痛苦的扭动着肥硕而柔软的身体,在湿润的地面打得啪啪作响。米罗狠狠的咬合着利齿,仿佛要把所有的痛一齐借利齿喷出,不甘就死的眼镜蛇蛇身在地面弹了一下,求生的本能让它使出全身解数缠住了米罗。微惊之下,米罗的牙齿似乎松了松,眼镜蛇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努力的收缩着蛇身。米罗开始感觉呼吸困难,连眼珠似乎也要挤出来一般,但头脑却还清楚,只是再度加紧了齿间的狠劲。草地的走势是一个缓坡,米罗的腿有一点发软,于是连同蛇一起顺着坡势滚了下去,最后狠狠的撞在坡中央凸起的一块黑色的巨石上,弹了一下,又擦了过去,巨石的棱角在蛇背上擦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米罗也撞得有一点头晕,一股强悍的意识支撑着他咬得更狠,同时,他感受到蛇身的桎梏有稍微的松懈,米罗明白那是刚才那一撞的功劳。米罗咬着眼镜蛇的后颈环顾四周,不远处有一根粗壮的橡树,米罗振奋精神朝那里冲过去,侧着身子狠命的撞到树干上。树干发出沉闷的声响,满树枝桠哗啦啦的撼动,然后米罗跟蛇一齐摔到了地面,米罗打一个滚爬起来,再度狠狠的撞上去。摔到,爬起,冲撞,眼睛蛇的背部已经撞得稀烂,每一撞都在橡树上留下红里带黑的肉泥,米罗明显感觉身上的缠绕已经松了,但他还是警惕的狠咬着,直到嗑嚓一声,眼镜蛇的头被硬生生的咬了下来。

米罗把蛇头吐到地面,甩开那条稀烂的蛇身,忽然感觉很无力。他慢慢的叼着蛇头来到那个陷阱前,卡妙已经把市拖了出来,神色黯然的卧在一旁。不许动我的儿子——米罗凶悍的朝卡妙咆哮了几声,然后吐出蛇头,开始一点点的梳理儿子的皮毛,虽然是个丑陋的孩子,虽然是个残疾的孩子,可是毕竟是……我的儿子……

低低的呜咽着,米罗把那个蛇头放在了儿子僵直的尸体旁。

野鸽子在天空咕咕的啼鸣着,米罗一动不动在市身边守了很久,然后慢慢的挪到刚才的战场上,寻到那条蛇,撕成好几截,嚼的稀烂,咽进肚里。

卡妙一直守在市的尸体旁,骨瘦如柴,气息奄奄,吻部几乎有象征死亡的白沫出现。

这一个也快要死了,米罗想,然后把市的尸体拖开,连同那个蛇头。

天色已经黯了下来,冰河蹭到父亲身边,试图像往常一样钻到父亲怀里取暖,卡妙恶狠狠的把他推开——陷阱里面那三只尖锐的利器已经藏到了卡妙的身体下面,谁也不可以看到。

冰河又饿了整整一天,难受的绕着卡妙呜呜的呻吟。

天色很黯,但豺的轮廓还依稀辨认的出,那一边,米罗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有一点无精打采。

去吧——卡妙把冰河朝米罗的方向推了一推。

冰河惊异的看着父亲,完全不理解,以为那是责罚。

去吧——卡妙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表情,再度推了一推孩子——那里会很温暖,而且,你再也不用挨饿了。

冰河懵懵懂懂的朝米罗的方向走,走两步又回头看卡妙一眼。卡妙保持着推搡的动作——去吧,然后看着冰河钻到米罗怀里,米罗迷迷糊糊的把孩子揽入怀中,然后习惯性的温柔的舔一舔……

心里酸酸的,幼豺对父母的依恋本来就建立在最普通的有吃有喝有个地方能取暖的基础上,连母亲都可以忘的干干净净,何况是父亲?

但是……这样就好。

不用担心身下那不可暴露的罪恶,豺群没有啃噬同类尸体的习惯,更没有葬礼,等自己的尸骨被蚂蚁蛀空的时候,豺群早就已经不知道迁徙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切的罪过由我带走,而你只要乖乖的长大就好了。

这样最好……

米罗陡然惊了一下,猛地推开了冰河。

卡妙的内心陡然结冰,帕西菲卡那时的表现还历历在目,连母豺都可以做到这样决绝,何况是公豺?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也再没有精力,去为冰河物色一位新的抚养者……

月亮从云中露出洁白的脸,米罗的神情变化迅疾又古怪:

——惊诧,厌恶,迷惘,犹疑,惊喜……

米罗叫了一声,然后把冰河搂入怀中,又低低的朝卡妙所在的方向充满敌意的咆哮,活脱脱一副抢劫得逞又害怕失主追讨的神情。

枕着已经渐渐冰冷和麻木的前肢,卡妙忽然笑了。

灵魂快要出壳了吧?身体轻的宛如羽毛。

瞳孔已经放大了,黑暗慢慢的侵袭了所有的视野,眼中最后的画面清晰的凿刻着冰河幼小的身躯——那是他的骨他的肉他的灵他的牵挂他的宝贝他的一切……

清朗的一束阳光照在草地,一只火热的冰冷的温柔的残酷的豺已经陷入了永眠,而他的眼直面的对面,一大一小两条眼镜蛇悄无声息的从一只搂着幼豺的成年公豺身边游离开去。

豺群,已经离去。

一片死寂中,阳光冷酷而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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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25 08:24:3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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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桑瑞说:回复楼主温故而知新
《情豹布哈依》为了妻儿,它奋力拼搏在象群中,身负重伤;为了妻儿,它割舍绵绵亲情,放下雄性的尊严,让位给另一只公豹;为了妻儿,它拖着残废之躯,与野猪同归于尽,把食物和安宁留在身后……这是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更是一首震撼心灵的壮美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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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25 08:42:0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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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温故而知新说:回板凳桑瑞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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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25 09:36:40 | 只看该作者
5楼 solo青春i!说:
记得博朗听书机里有一个叫世界动物故事一百篇,这两篇故事里面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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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25 12:49:49 | 只看该作者
6楼 温故而知新说:
我们置放在小路上的捕兽铁夹夹住了一只大公狼。沉重的铁杆正好砸在它的脑袋上,我们看见它时,它已经死了。我们把它拖回野外动物观察站,将狼皮整张剥了下来。 入夜,我和强巴坐在用牦牛皮缝制的帐篷里,点起一盏野猪油灯,喝着酽酽的青稞酒,天南海北地闲聊。我在省动物研究所工作,专门从事动物行为学的研究,这次到高黎贡山来,就是想收集有关这方面的第一手资料,为撰写博士论文作准备。强巴是当地的藏族猎手,是我雇来当向导的。 我们正聊得高兴,突然,外面传来&quot;呦---呦---&quot;的狼嗥声,声音高亢凄厉,就像婴孩在啼哭。&quot;狼来了!&quot;我紧张地叫了起来。&quot;还远着呢,它在一华里外的乱石沟里,因为顺风,所以声音传得远。&quot;强巴轻描淡写地说。 狼嗥声一阵紧似一阵,如泣如诉,如叫魂哭丧,很不中听。我说:&quot;难怪有句成语叫鬼哭狼嗥,果然是世界上最难听的一种声音。&quot; &quot;普通的狼嗥没那么刺耳。&quot;强巴说,&quot;这是一只马上就要产崽的母狼,公狼不在身边,所以越叫越凄惨。&quot;说着,他瞟了一眼晾在帐篷上的那张狼皮,不无同情地说,&quot;它不知道它的老公已经死啦。唉,这只母狼要倒霉了,它产下狼崽后,没有公狼陪伴照顾,它和它的儿女是很难活下来的。&quot; 强巴不愧是在山林闯荡了三十多年的经验丰富的猎人,不仅能听懂不同的狼嗥声,而且对狼的生态习性有很深的了解。很多研究资料表明,分娩期和哺乳期的母狼,是无法像雌性猫科动物那样,独自完成产崽和养育后代的过程的。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猫科动物以埋伏奇袭为主要猎食方式,而犬科动物习惯长途追击捕捉猎物。刚刚产下幼崽,身体虚弱的母狼,没有足够的体力去远距离奔袭获得食物。因此,狼社会普遍实行的是单偶家庭制,公狼和母狼共同承担养育后代的责任。 我又喝了满满一大碗青稞酒,耳酣脸热之际,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如果我把大公狼的皮裹在身上,跑去找那只即将分娩的母狼,会怎么样呢?冒名顶替成功的话,我就能走进狼窝,揭开狼的家庭生活的秘密,获得极其珍贵的科学研究资料!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强巴,他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quot;这……这行得通么?它不是瞎眼狼,它……它一眼就能认出是真老公还是假老公的。&quot; &quot;不会的。&quot;我很自信地说,&quot;狼主要是靠嗅觉识别东西。动物行为学有一个著名论断:哺乳类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对狼来说,鼻子闻到的比眼睛看到的重要得多,也真实得多。我身材瘦小,和一只大公狼也差不了多少,我裹着公狼皮,浑身都是它所熟悉的公狼气味,能骗过它的。&quot; &quot;万一它朝你扑来怎么办?&quot; &quot;我有这个。&quot;我拍拍插在腰间防身用的左轮手枪,&quot;对付一只大肚子母狼,还不是小菜一碟。&quot; 我从小就喜欢冒险,喜欢做别人没做过的事。在青稞酒的助兴下,我荒诞的念头变成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和冲动。我把外衣外裤脱了,将还没晾干的狼皮胡乱缝了几针,像穿连衣裙似地套在身上。时值初秋,在身上穿一件狼皮衣裳,冷暖还是蛮合适的。 乌云遮月,山道一片漆黑。我提着一只鸡,作为&quot;丈夫&quot;馈赠妻子的礼物,循着狼嗥声,朝前摸去。 走了约一华里,果真有一条乱石沟,怪石嶙峋,阴森恐怖。我一踏进石沟,近在咫尺的狼嗥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一股冷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肚子里酒全变成了冷汗。我清醒过来,妈的,我怎么那么愚蠢,揣着小命往狼窝钻?哺乳类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话能当真么?就算这个论断是正确的,万一它上呼吸道感染鼻子堵了呢? 我越想越害怕,趁现在母狼还没发现自己,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刚要转身溜之大吉,突然,我前方七、八公尺远的一块磐石背后,出现了两点绿光,闪闪荧荧,就像乱坟岗上的磷火。现在,想不干也不行了。我学狼的模样,趴在地上,暗中拔出手枪,上了顶膛火,为自己壮胆。 &quot;呦---&quot;对面传来一声悠悠长长的嗥叫,微型灯笼似的两点绿光飘也似地向**近。月亮从两块乌云间的空隙里露出来,借着短暂的光亮,我看见,这是一只高大健壮的黑母狼,唇吻很长,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它腆着大肚子,一面缓慢地朝我走来,一面抻长脖子,抖动尖尖的耳廓,耸动发亮的鼻吻,做出一副嗅闻状。它这是在验明正身呢。我一颗心陡地悬吊起来,我身上除了公狼的气味,还有人的气味和酒的气味,我担心它会闻出蹊跷,闻破秘密,闻出我是杀害它真正丈夫的凶手,这样的话,它不同我拼命才怪呢。我食指扣住扳机,枪口对准它的脑袋,但没舍得打。一篇精彩的博士论文比一次普通狩猎重要多了。不到最后关头我不能放弃努力。我打定主意,要是它走到离我三步远的地方还不停步,我就只好开枪了。它好像能猜透我的心思,不远不近,就在离我三步的地方停住了,定定地望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呼吸着,用鼻子对我辨别真伪。我不能无所作为地等着它来闻出破绽,我想,我该做点什么来促使它解除怀疑。我想起我手中还有一只鸡,就把鸡扔到它面前。它立刻用前爪按住鸡,仔细嗅闻起来,闻了一阵后,闷声不响地蹲坐下来。我看不清它的表情,但我在一本教科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介绍,犬科动物一旦蹲了下来,就表示还没产生进攻的企图。我稍稍放宽了心。接着,我又捏着鼻子压低喉咙学了一声狼嗥。我们研究所里专门有一盘进口的各种各样狼嗥的原版录音带,为了应付野外考察,我曾像唱卡拉OK似地跟着录音机操练过。  

  

2 【小说原文】狼妻  
我叫得平缓舒展,尾音还渐沉两个八度。据资料介绍,这种声调表示两只熟识的狼见面后互相致意问好。但愿这录音带不是假冒伪劣产品。 我一发出嗥叫,没想到,黑母狼像触电似地跳了起来,眼光更绿得可怕。完了,我想,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我虽然跟着录音机摹仿过狼嗥,但不可能像真正的狼嗥得那么地道,就像业余爱好者怎么操练卡拉OK也学不会大腕歌星特有的韵味一样。这是真正的不打自招啊。果然,它的尾巴唰地平举起来,教科书上说的,尾巴平举是狼即将扑咬的讯号,它的喉咙深处传来低沉的咕噜声,那是咆哮的前奏。我紧张得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我不能再等了,我只有先下手为强了。我开始扣动扳机,就在这时,它奇怪地抖了抖身体,尾巴软绵绵地耷落下来,已涌到嘴边的嗥叫变了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一种轻微的埋怨。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松开了扳机。 狼妻 黑母狼停止了对我的审查,迫不及待地对付爪下那只鸡。它看起来是饿极了,猛烈撕扯,快速吞咽,稀哩哗啦,风卷残云。最多几分钟时间,一只四斤重的鸡就被它吃得差不多了。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我知道,狼是一种机敏的动物,它若对我还有所怀疑的话,是不肯随便吃我扔给它的东西的。从情理上说,它接受了我的馈赠,也就表明接纳或者说承认我是它的&quot;丈夫&quot;了。 黑母狼匆匆吃完鸡,转身朝乱石沟深处奔去,它步履踉跄,可又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好几次被乱石绊倒了,哀嗥一声,又挣扎着往前跑。只有消防队员和急救中心的医生才像它这般匆忙、焦急。我手脚并用,跟在它后面爬。我只能爬,世界上还没有能用两足直立行走的超狼。爬就爬,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类的祖先不就是用四只脚走路的吗,我无非是为了工作的需要暂时返祖而已。 黑母狼窜过一棵高大的孔雀杉,绕过一片灌木丛,一头钻进一个石洞。黑黢黢的石洞里,传来拉风箱般的喘息声,传来身体猛烈的扭动声。天空亮起一道闪电,我看见,石洞不大,黑母狼躺在石洞中央,身体底下有一滩血污。哦,它生产了。霎时间,我明白了,它之所以对我摹仿得很拙劣的狼嗥声不予深究,草草地结束了对我的审查,是因为它临近分娩,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对我的真伪细细辨识。 我真幸运,如愿以偿地走进了狼的家庭。 石洞里传来黑母狼痛苦的呻吟。洞里有股浓烈的血腥味和骚臭味,我真不愿意进去。可我现在的身份是大公狼,赖在洞外不进去,不就显得太疏远了吗?罢罢罢,要想了解狼的生存奥秘,吃点苦受点罪总是免不了的。我捂住鼻子,往洞里钻,&quot;呦---&quot;,黑母狼娇弱无力地叫了一声,我一听就明白,这是欢迎我进洞。 我身体塞进洞去,脑袋伸在洞外,这样起码鼻子可以少受点罪。半夜,老天下起了大雨,刮的是西南风,倾斜的雨丝顺着风势,直往石洞里灌。石洞又小又浅,我若离开洞口,冷风和雨点肯定全落在黑母狼身上。这对正在分娩的黑母狼和刚刚产下的狼崽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我倒不是同情黑母狼和它的崽子,但若它们遭到不幸,我的实验也要夭折。我别无选择,只有将自己的身体权当一次雨伞,替它们挡住这该死的风雨。我蹲在洞口,任凭风吹雨打。雨越下越大,我被淋得像只落汤鸡,不,是落汤狼。时间一长,我冷得瑟瑟发抖,上下牙齿咯咯地打颤。我快支持不住了。就在这时,背后传来柔声的嗥叫,接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磨蹭我的背。虽然隔着一层狼皮,我还是清楚地感觉到,是黑母狼的脑袋靠在我的背上。唔,它是感激我替它遮挡风雨。它理解我的行为,它懂得我的心意,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风雨浇在身上,好像也没刚才那么冷了。 天亮时,雨才停住。我看见,黑母狼的怀里,躺着三只小狼崽,两黑一黄。黑母狼真是一个能干的母亲,不仅自己把脐带咬断,把胎胞剥掉并吃了下去,还把小家伙们身上的血污舔得干干净净。它的尾根还滴着血,大概是头胎,身体显得很虚弱,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疲倦地闭着眼睛。小家伙们眼睛还没睁开,凭着一种本能,在妈妈身上爬来爬去,寻找到奶头,贪婪地吮吸着芬芳的乳汁。 动物幼小的时候都是很可爱的。三只小狼崽细皮嫩肉,身体呈半透明状,茸毛细密,像锦缎般地闪闪发亮。 黑母狼堪称是天底下最称职的母亲了,它用舌头舔掉小狼崽的尿,把小狼崽拉的屎用爪子推到角落并用沙土盖起来,尽它的所能保持窝巢的清洁卫生,减少会招引来天敌的气味。 研究过动物的人都知道,动物界缺少父爱。绝大多数种类的动物,例如老虎、山猫、野牛、雪兔等等,雄性只在发情交配期间才跟雌性待在一起,一旦雌性怀孕后,雄性便会招呼也不打地弃雌性而去。解释这种现象并不困难,在雌性动物生育和培养后代很长一段时间里,雄性不但得不到温存,还要没完没了地付出劳役。动物都是按快乐原则生活的,没有快乐只有受苦,雄性当然要躲得远远的。 公狼为什么能在母狼产崽期间自始至终陪伴在母狼身边,有的动物学家说,狼是一种高智商的动物,有最基本的血缘遗传的概念;有的说,公狼有一种苦行僧的特点,喜欢吃苦受罪。而我,却亲身体验到了另一种答案。 我根据狼的特点,也根据黑母狼的需要,每天下午外出猎食。我当然不可能像真正的大公狼那样凭本事在荒野捕捉到猎物,我都是手脚着地爬出黑母狼的视野后,立刻就直起腰来,走回我的观察站,吃饭洗澡,美美地睡上几个小时,然后拿起强巴事先给我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东西:一只鸡、一只鸭或一只兔,冒充我的狩猎成绩,太阳下山时,踏着暮色返回狼窝。  



3 【小说原文】狼妻  
让我感慨的是,每次我临要出洞前,黑母狼从不忘记要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用一种忧郁的、期待的、恋恋不舍的眼光长时间地盯着我,伸出粗糙得像尼龙刷子似的狼舌,舔舔我的额头,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忧伤的声音,好像在对我说,只要我一跨出石洞,它就开始盼望我早点归来。 傍晚,我的身影一出现在乱石沟,黑母狼就会惊喜地轻嗥一声,从石洞里蹿出来迎接我,它跑到我的身边,不断地嗅闻我的身体,热情的眼睛像燃烧的火焰,喜孜孜地望着我,在我身边轻快地跳跃着,旋转着,明白无误地传递给我这样一个讯息:见到我,它非常高兴。它会帮我一起叼起猎物,肩并肩跑回石洞。有两次我回狼窝时,刚好下雨,它也照样冒着雨从石洞蹿出来迎接我。回到石洞,它虽然饿着肚子,却并不马上进食。它会围着我带回去的猎物,边嗅闻,边转圈,脸上露出喜悦满意的表情,轻轻嗥叫着,缠在我身边和我交颈厮磨,仿佛在对我说:谢谢你给我带回了如此美味的晚餐,离开你真不知道该怎么活。 三只小狼崽睁开眼睛会跑动后,黑母狼让它们也加入这种就餐前的谢恩仪式。小家伙们戆态可掬,在我身上乱爬乱舔,欢快地吱吱叫着,小小石洞里,洋溢着浓浓的亲情。 尽管我是冒险走进狼窝的,在这种时刻,我也强烈地体会到被它们重视、被它们需要、被它们依靠所带来的幸福感,有一种自我价值得到了证实的满足。我想,如果我是一只大公狼的话,一定会被妻子儿女的歌功颂德所陶醉的,一天的疲劳和艰辛也就得到了最大的精神补偿。 真正的大公狼决不可能像我这般走运,天天能捕猎到食物。我想知道,如果某一天,大公狼一无所获,黑母狼又该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呢? 那天,我在观察站的帐篷里多睡了两个小时,什么也没带,空着手回狼窝。黑母狼照例蹿出来迎接我。我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它跑到我身边,朝我的嘴和手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愣了一愣,但至多一、两秒钟后,便恢复了常态,兴高采烈地、一丝不苟地表演它的欢迎仪式。它照样嗅闻我的身体,照样在我身边跳跃旋转,并没因为我没带回食物而怠慢我,敷衍我,简化欢迎仪式。回到石洞里后,我闷闷不乐地缩在角隅,它仍缠在我身边用它柔软的脖子摩挲我的脖子,我听到了它的心声:你能平安回来,我就很快乐了;谁都有失败的时候,没关系的。它还蹲在我面前,不断地舔自己的嘴角、唇吻、前爪和胡须,还舔自己的肚皮,这是狼吃饱肚子后的动作,它此时此刻正饿着肚子呢,它这样做,是要告诉我,它肚子一点也不饿,别为它担心。  


4 回复:【小说原文】狼妻  
尽管我没有带回食物,黑母狼自始至终没有哀嗥,也没有叹息,没有流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也没有任何抱怨和指责。我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也禁不住被它感动了。我想,我要真是一只大公狼,此刻一定会心生内疚,明天即使赴汤蹈火,也要捕捉到猎物的。 我不知道是这只黑母狼特别聪慧,特别懂生活,还是所有的母狼都具备这种感情素质。如果这是狼群的普遍行为,这或许可以解释公狼为什么在母狼生育和培养后代的漫长时间里,忠贞不渝地待在母狼身边。 那只金猫搅乱了黑母狼一家宁静的生活。 狼不会爬树,不能像山猫那样,把窝安到大树或悬崖上去,狼的窝一般都在离地面很近的石洞或树洞里,无论什么野兽,都能轻易走到狼窝边来。时而会有一头狗熊或一对狼獾,嗅着气味来到石洞前,馋涎欲滴,鬼头鬼脑地往洞里张望,企图将小狼崽捉去当点心吃。黑母狼守在洞口,凶猛地嗥叫着,摆出一副要与来犯者同归于尽的姿势。一般来讲,无论狗熊还是狼獾,见黑母狼守护得紧,逗留一阵后,便会讪讪地退走。 这只金猫却一连好几天像幽灵似地在石洞口徘徊。 金猫是一种中型猫科动物,体型和狼差不多大小,身手矫健,尤善爬树,是一种很难对付的猛兽。有两次,黑母狼嗥叫着蹿出洞去,想和金猫拼个你死我活,但金猫总是敏捷地一跳,跃上树腰,尖利的爪子抠住粗糙的树皮,唰唰唰飞也似地爬上孔雀杉的树梢,惬意地躺在横杈上,用一种纯粹捉弄狼的讥诮的眼光望着树底下的黑母狼,似乎在说:你有本事就到树上来与我较量呀! 黑母狼气得半死,却拿金猫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种情形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悄悄搬家。惹不起,躲得起嘛。但我发现,狼有一个很大的弱点,不会像猫科动物那样在紧急情况下叼起自己幼崽奔跑转移。因此,在小狼崽长到两个月会熟练奔跑以前,母狼是不会考虑搬家的。 黑母狼无法赶走金猫,又无法搬家,惟一办法就是加强防范。它整天待在石洞里,我外出猎食的那段时间里,它一步也不会离开小狼崽,非要等我回来后才出去喝水或排泄大、小便。尽管如此,恐怖的阴影仍越来越浓。小狼崽一天天长大,已经断了奶,改吃母狼反哺出来的肉糜。它们已经会蹒跚行走,那只长得最健壮的黄崽子,甚至会颠颠地奔跑了。小狼崽天性活泼好动,十分淘气,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窝里,稍不注意,它们就爬出洞去。每逢这时,黑母狼便如临大敌,厉声嗥叫着,用脑袋顶,用爪子打,把小狼崽们驱赶回窝。唉,日子变味了,发霉了。黑母狼整天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吃不好睡不好,眼窝凹陷,胸肋暴突,一天比一天消瘦。有好几次,它睡得好好的,半夜突然惊跳起来,探出头去,朝孔雀杉发出凄厉的嗥叫。它一定是梦见金猫来叼它的小宝贝了。我怀疑再这样下去,它会患精神分裂症,变成一只疯狼。 这天早晨,阳光明媚。外面精彩的世界就像磁石一样,把小狼崽的心吸引住了。它们不顾一切地翻过洞口的那道坎坎,连滚带爬到洞外玩耍。黑母狼绕着孔雀杉转了一圈,不见金猫的身影,也就听任小狼崽在洞外玩一会儿。 不管怎么说,小狼崽不是小囚犯,它们有权享受阳光和清新的空气。 小家伙们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嬉戏打闹。黄狼崽追逐一只红蜻蜓,跑到孔雀杉下去了,两只黑狼崽在灌木丛前扭成一团。就在这时,乱石沟里刮来一股腥风,小路上耀起一片金光,那只该死的金猫,凶猛地朝毫无自卫能力的小狼崽扑了过来。黑母狼全身狼毛竖立,嗥叫着,迎着金猫蹿上去,企图进行拦截。眼瞅着黑母狼就要扭住金猫了,狡猾的金猫那条和身体差不多长的饰有深褐色圆环的尾巴,潇洒地在空中抡了个左旋,身体便倏地右转,直奔灌木丛中的两只黑狼崽。黑母狼火速右转,跳到灌木丛,把两只黑狼崽罩在自己身下。岂知金猫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又吱溜一转身,爬上孔雀杉,顺着横杈,疾走如飞,来到黄狼崽头顶。很明显,它要自上而下对黄狼崽下毒手了。黑母狼还在灌木丛,距孔雀杉有三十多米,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黑母狼怕金猫再杀回马枪,也不敢离开两只黑狼崽去救一只黄狼崽。黑母狼朝我发出一声救急的嗥叫。我正趴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离孔雀杉很近。按理说,我是个严守中立的旁观者,不该对大自然正常的生活横加干涉。可我现在的身份是大公狼,是狼丈夫和狼爸爸,倘若我目睹黄狼崽被金猫叼走而无动于衷,这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我爬下石头朝黄狼崽走去,边走边运足气朝金猫吼了一声,希望能把它吓走。可它大概觉得我行动缓慢,能抢在我赶到树下前把黄狼崽扑倒并叼走,对我的吼叫不予理睬,在横杈上曲膝耸肩翘尾,瞄准树底下的黄狼崽,眼看就要像张金色的网罩下来了。听任它扑下来,压也要把黄狼崽压死。我来不及多想,掏出左轮手枪,朝树上开了一枪。&quot;砰---&quot;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震起一片回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子弹刚好撞在金猫那条漂亮的长尾巴上,半条猫尾和几片树叶一齐掉落下来。负了伤的金猫惨嚎一声,扭头钻进树冠,又跳到山崖上,很快逃得无影无踪了。 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黄狼崽,但我仍后悔不该随便开枪。除了童话,世界上不可能有会开枪的狼。我虽然及时把枪藏回腰间,但枪声和火药味是藏不住的。要是因此而引起黑母狼对我的怀疑,被它识破我的真实身份,那就前功尽弃了。  

  


5 回复:【小说原文】狼妻  
黑母狼带着两只黑狼崽跑过来了,我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它。它沉浸在危机终于彻底解除的巨大喜悦中,似乎对枪声和火药味并不在意,它叼起半条猫尾,深情地凝望着我,在我身边舞兮蹈兮,嘴里呦呦呜呜,我想,它肯定是在赞美我和感激我。 看来,它已习惯把我当它的大公狼了,连陌生的枪声和刺鼻的火药味也不会让它生疑了。 两个月一晃过去了,三只狼崽健康成长,已经变成半大的小狼了。黑母狼也恢复得很好,毛光水滑,精神飒爽。昨天下午,它还替代我去猎食,叼回一只小羊羔,这证明它又有能力在荒野狩猎了。 天气已逐渐转凉,树叶飘零,草地泛黄。早晨起来,大地一片亮晶晶、白茫茫,铺了一层清霜。从前天开始,每当皓月升空,黑母狼就会爬到山顶,对着月亮兴奋地发出一声声长嗥,传递着思念与渴望,声音高亢嘹亮,在旷野中传得很远很远。书上记载过孤狼嗥月,那是一种呼朋引类式的呐喊。按照狼的生存习惯,一到深秋,分散在各处的狼就要纠集成群,许多个小家庭合并成一个大家庭,依靠群体的力量度过严酷的冬天。来年春暖花开后,狼群又自动化整为零,寻找配偶,组成一个个小家庭。 一年一个轮回,这就是狼的生命历程。今天下午,黑母狼又抢在我前面外出觅食了,我在家留守。天气干燥晴朗,石洞里暖融融的,三只半大的小狼在外面玩累了,玩够了,此刻缩在角隅睡得正香。那半条被当作战利品叼回洞来的猫尾,搭在它们的脖颈间,像缠了一条花围巾。**在石壁上,寻思着该不该进一步混进狼群去。我想,黑母狼已经把我当做铁定的大公狼了,证明哺乳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个论断,确实是真理。既然我能成功地瞒过黑母狼,那么也完全有可能瞒过其它狼。要是我能成为狼群的一员,我就能揭开狼群神秘的面纱,写出一部轰动世界的著作…… 我这几天夜里没睡好,目困得要命,想着想着,眼皮发粘,睡着了。 突然,我觉得身上发冷,好像有谁粗鲁地在剥我的衣裳,我睁开了朦胧睡眼,黑母狼正叼着我裹在身上的那张狼皮,猛烈拉扯。我伪装用的狼皮眨眼间已被它剥了下来,叼在它的嘴角。我吓出一身冷汗,翻身想起来,可已经晚了。它吐掉狼皮,闪电般地扑到我身上。狼的力气比我想像的还要大,动作也快疾麻利,一下就把我仰面压倒在地,布满血丝的瞳仁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从胸腔里发出&quot;呦呦&quot;的低嗥,白森森的尖利的狼牙直逼我的喉管,黑母狼完全变成了一只兽性大发的恶狼。它仿佛在对我说:两个月的游戏该结束了,旧账该一算了!我彻底清醒了,我真愚蠢,一直以为自己成功地扮演了大公狼的角色,殊不知,什么也没能瞒过它。毫无疑问,它从一开始就看出或者说嗅出我是个乔装打扮的假狼,它之所以容忍到现在,是因为它无法单独承担起养育狼崽的重担,需要我为它提供食物,保全三只小狼崽的生命。它装得多像啊,恋恋不舍地目送我外出觅食,兴高采烈地欢迎我狩猎归来,进食前还搞什么感恩仪式,把我蒙在了鼓里。我真以为我骗过了它,闹了半天,是它耍弄了我。这真是一只狡猾透顶的母狼,一个忍辱负重、委屈求全的母亲,一个天才的演员。它成功地利用了我,度过了难关。它的三只小狼崽已经长大了,它自己也能够单独猎食了,它不再需要我,就像冬天过去后不再需要一件破棉衣一样。它压在心底两个月的仇恨终于爆发出来了。在它的眼里,我是一个用心险恶,乔装打扮混进狼窝的敌人,也许更糟糕,它把我看成了杀夫的仇人。它想咬断我的喉管,把我置于死地,为被我剥了皮的大公狼报仇雪恨。它一脸杀机,两只狼眼闪烁着刻毒的光,狼舌已舔到我脖子,我一只手奋力顶住它的下巴颌,一只手伸到腰间摸枪。生死搏斗,我只有动枪了。我的手在腰间摸索了一遍,左轮手枪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只空枪套。我脑子&quot;嗡&quot;地一声,完了,它知道我有枪,我曾为了救黄狼崽,朝金猫开过一枪,它听到过枪声,闻到过火药味,目睹了猫尾被子弹打断的情景,它晓得枪的厉害,它在剥掉我伪装前,先偷走了我的枪!我内心极度虚弱,极度慌乱,完全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我胡乱踢蹬挣扎,两只手想去掐狼脖子。黑母狼徒手格斗的水平显然比我高得多,狼头一甩,避开我的手,长长的嘴吻又巧妙地探进我的颈窝。我想抓块石头劈它的脑袋,遗憾的是,近旁没有石头,倒摸着了半条猫尾。这时,黑母狼的牙齿已咬住了我的喉管,危急之中,我抓起猫尾朝狼嘴塞去。 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猫尾砸到它脸上的一瞬间,它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停止了噬咬,强有力的爪子也威风锐减,绷得紧紧的身体松软下来。我乘机把它推开,翻身爬了起来。 黑母狼站在洞口,怔怔地望着我。它的眼光在我、猫尾和三只受到惊吓后缩在角落的小狼之间来回移动,一片迷惘。它一声接一声凄然哀嗥,显然内心十分矛盾。 哦,那半条猫尾勾起了它对往事的怀念,我毕竟帮过它,要是没有我,它的三个小宝贝早喂了金猫了。它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它不忍心对我下毒手。 我觉得,我不能指望它的良心发现。狼的本性是残忍的,不然不会有狼心狗肺的成语。我想,它只是一时被矛盾的感情所困扰,很快就会从迷惘中回过神来,再度向我进行致命的扑咬。我要设法逃出洞去。我慢慢地移到洞底,抱起黑母狼最宠爱的那只黄毛小狼,抓住黄毛小狼的后腿,准备朝黑母狼抡打,打碎它母亲的心,打得它灵魂出窍,然后,趁机夺路逃命。  

  

6 回复:【小说原文】狼妻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了嘈杂的狼嗥声。一群狼,准确地说,是七八只大狼,十几只小狼,嗥叫着,欢跃着,顺着乱石沟奔了过来。我吓得魂飞魄散,身体软得像被雨浇了的泥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黄毛小狼从我手中逃脱出来,委屈地呜咽着,逃到黑母狼身边去了。我最后一点求生的希望也破灭了。我连一只黑母狼也对付不了,面对一群狼,还能逃生吗?别说我现在赤手空拳,就是左轮枪没掉,也无法与凶猛的狼群匹敌。高黎贡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到深山去执行一项任务,结果碰上了狼群,变成了十几具白骨森森的骷髅。 唉,谁叫我异想天开要混进狼窝里来呢? 黑母狼带着三只小狼,钻出洞去。石洞外的草坪上,大狼和小狼互相亲昵地嗥叫着,嗅闻对方的身体,这是群体成员间相互认可的一种仪式。 天还没有黑,山中大地上涂了一层玫瑰色的晚霞。洞里洞外有很大的光线落差,洞外的情景我看得一清二楚,除非钻进洞来,它们是看不见我的。但我想,黑母狼很快就会带几只大公狼进洞来收拾我的。 我一筹莫展地坐在石洞里,像已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等着狼群来把我撕成碎片。 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黑母狼踅回洞来。它好像为狼群的到来高兴得忘乎所以,压根儿就把我给遗忘了。谢天谢地,但愿是这样。就在这时,一只独眼大公狼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好奇,走到石洞口来,鬼头鬼脑地向洞内窥望。洞里一团黑,它只有一只眼,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它低下头,鼻吻贴着地,作嗅闻状。我心里忍不住哆嗦一下,虽然我在狼窝里待了两个月,但身上肯定仍有对狼来说属于异类的气味,更可怕的是,我刚才跟黑母狼搏斗,手臂和大腿上被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脖子也被狼牙轻度刺伤,血腥味很难瞒过灵敏的狼鼻子。我曾在一篇国外的资料上看到过这样的介绍:对嗜血成性的饿狼来说,闻到了血腥味就好比毒瘾发作者闻到了海洛因,会刺激成一种疯狂的冲动。果然,独眼狼身上的狼毛陡地竖立起来,鼻翼快速翕动,那只独眼里闪烁起惊疑的表情。它微微抬起脸来,张开嘴,马上就要发出报警的嗥叫了。 我的心脏差不多快停止跳动了。就在这时,黑母狼唰地蹿了过来,脑袋用力一顶,把独眼狼顶离了石洞口。独眼狼绕了个圈,又想从另一侧走进洞口,黑母狼转身用身体挡住它,阻止它接近洞口。独眼狼并不是盏省油的灯,它好像非要钻到石洞来看个明白,换了个角度,铆足劲要往石洞里冲,黑母狼呲牙裂嘴,凶狠地嗥叫了一声,朝它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再敢胡来,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独眼狼这才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黑母狼像个卫兵似地站在洞口。过了一会儿,一只特别健壮的黑公狼仰天长嗥一声,狼群开始向深沟里开进。等狼们走远后,黑母狼这才钻进洞来,用一种混合着仇恨、感激、憎恶、谅解,总之是十分复杂的眼光最后看了我一眼,叼起在我身上裹了两个月的那张狼皮,冲出洞,追赶它的伙伴们去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黑母狼和它的三只小狼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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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温故而知新说:
《第七条猎狗》

沈石溪

芭蕉寨老猎人召盘巴在四十余年闯荡山林的生涯中,前后共养过七条猎狗。第一条猎狗腿长得太短,撵山追不到麂子,被牵到街子上卖掉了;第二条猎狗刚满五岁就胖得像头猪;第三条猎狗长得笨头笨脑,第一次狩猎时被豹子咬死;第四条猎狗是母的,长大后被一条公狗拐走了;第五条猎狗满身疥疮;第六条猎狗糊里糊涂踩上猎人铺设的铁夹子。一个猎人,得不到一条称心如意的猎狗,就像骑兵没有匹好马一样。召盘巴常常为此唉声叹气。

三年前,召盘巴六十大寿时,曼岗哨卡的唐连长作为贺礼送给他一条军犬生出来的小狗。三年来,召盘巴情愿自己顿顿素菜淡饭,也要让这第七条猎狗餐餐沾着荤腥。在他的精心抚养下,小狗长大了,背部金黄的毛色间,嵌着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身材有小牛犊那么大,腰肢纤细,十分威武漂亮。它不愧是军犬的后裔,撵山快如风,狩猎猛如虎。有一次,一只秃鹫俯冲到院子里捉鸡,它从花丛中猛蹿上去,一口咬断了秃鹫的翅膀。召盘巴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赤利(傣族传说中会飞的宝刀)。

猎人爱好狗,召盘巴把赤利看作是自己掌上的第二颗明珠。第一颗明珠当然是他七岁的孙子艾苏苏。召盘巴空闲时喜欢带着赤利串老庚(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三杯糯米酒下肚,他就会炫耀说:“有了赤利,也不枉我做了一辈子猎手。嘿,你们就是一把珍珠、一箩黄金也休想从我手中换走它。”说着,就用脸颊在狗耳朵上亲抚一阵。

可是傣历一四三三年(即公元一九八○年)泼水节那天清晨,召盘巴不像往年那样抱着艾苏苏,带着赤利到澜沧江边去看划龙船、放高升、跳依拉贺(傣族民间一种随歌而舞的欢庆形式),而是用一根野山藤,把赤利拴在院内的一棵摈榔树下,旁边用三块石头支成一个灶,烧开满满一锅水。然后,他从柴垛里抽出一根粗木棍,慢慢向赤利走去。

赤利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要来舔召盘巴的裤腿。召盘巴突然举起木棍,兜头一击;赤利敏捷地一闪,木棍在地上砸出个小坑。赤利惊慌地躲到按榔树背后,委屈地呜呜叫着。

召盘巴紫铜色的脸膛泛出青白,冲上一步,又高高抡起木棍。正在这时,竹楼里奔出一个拖鼻涕的小孩,左手握着一柄小刀,右手攥着一只削了一半的酸多依果,扑到召盘巴怀里,嚷道:“爷爷,您别打赤利,它是我的好朋友。”

召盘巴收起木棍,一双被鱼尾纹包裹住的老眼里泪水在打转;他摩挲着艾苏苏柔软的头发说:“孩子,它不是你的朋友。它是孽障,是不吉利的畜生。爷爷要亲手打死它,剥皮剔骨,中午给你吃狗肉。”

说着,他把艾苏苏抱到竹楼底下的木堆上坐着,返身又舞着木棍逼向赤利……

昨天傍晚,召盘巴背着火药枪,带着赤利,钻进寨子后面的大黑山,想逮只竹鼠,或者挖只穿山甲,好在泼水节改善生活。膛过一条清亮的小溪,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赤利突然兴奋地竖起耳朵,咬着他的衣襟往前拖。赤利十分聪明,遇到猎物不像一般草狗那样狂吠乱叫,为自己壮胆,吓走猎物;它会无声无息地咬着主人衣襟报警。果然,召盘巴撩开几片象耳朵叶,瞧见前面十多步远那蓬凤尾竹下,有一头雄壮的长鬃野猪,起码有四五百斤重,正用两柄獠牙掘鲜嫩的竹笋。按理说,单身猎人碰到猛兽都尽量避开的。特别是孤猪,十分凶猛,称为“头猪、二虎、三熊”。但召盘巴仗着自己四十余年的打猎经验和勇猛无比的赤利,胆子变得斗大,卸下火药枪,塞好火绒,瞄准野猪的耳根就是一枪。“轰”的一声巨响,一缕轻烟消散后,召盘巴发现,铅弹并没有钻进野猪的脑袋,偏了一点,打在它的头颈里;污黑的血顺着野猪的脖子流成一条小河。召盘巴知道不妙,赶紧躲到一棵冬瓜树背后,从裤腰间解下火药葫芦,急忙往枪管里填火药和铅弹。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头受伤的野猪抬起头来,愤怒地嚎叫一声,发疯似的撅着猪牙向召盘巴迅速凶猛地扑过来。

赤利在后面“汪汪汪”狂吠,召盘巴连叫数声:“赤利,上!上!”他想赤利只要冲上去咬住野猪的后腿,纠缠几分钟,自己就可以填好火药枪,稳稳当当地把这头该死的野猪送回西天。但他很快失望了,赤利不但没有冲上来救主人,一会儿竟连吠声也停止了,也许夹着尾巴逃进草窠了吧。他来不及回头望望赤利,野猪已经扑到跟前,一口把碗粗的冬瓜树拦腰咬断。召盘巴只得丢掉火药枪,绕着大树躲开野猪的猛扑。但毕竟年岁不饶人,他腰腿不像年轻时那般利索了,绕到一棵大榕树前,一脚踩在光溜溜的青苔上,摔了一跤。等他艰难地爬起来,那头横冲直撞的野猪站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勾着头,双腿一蹦,脖子上的长鬃毛一根根竖起来,倏地蹿上来。召盘巴来不及躲闪,只好一曲膝盖从斜里扑卧在地。这一招儿,非常危险,就算野猪扑了个空,撞在大榕树上掉下来,也要把他压个半死;只听见头上 “咔嚓”一声巨响,他闭着眼睛,可是,野猪竟没有压在他身上。他慢慢睁开眼睛回头一望,阿罗,真是老天有眼,保佑他大难不死。原来大榕树两根粗壮的气根间有一条狭窄的缝隙,野猪正好对着这里扑,用力过猛,前半身穿过缝隙,被拦腰卡住,四肢腾空乱舞,嚎叫不绝;独木成林的大榕树被震得籁籁发抖,落下满地绿叶。召盘巴不敢怠慢,连忙捡起火药枪,填好火药,把枪筒塞进野猪的嘴巴连补了三枪,野猪垂下獠牙,不动弹了。

召盘巴望着死去的野猪,浑身像喝醉了酒一样软绵绵的,直冒虚汗。就在这时,赤利狂叫着,从草窠里钻出来,向卡在榕树气根缝隙里的死猪扑跃着,厮咬着。召盘巴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恶心过,想不到猎狗也有怕死鬼和无赖。要不是火药葫芦倒空了,他当场就会打得它狗头开花……

召盘巴舞着木棍逼向赤利,它东躲西闪,流着泪呜呜求饶。

艾苏苏从三岁起就每天和赤利厮混在一起。赤利会为他在树林里找到野雉窝,捡到很多蛋;赤利会为他在和小伙伴打狗仗时争到冠军;赤利会在他捉迷藏时帮他轻而易举地找到“敌人”。有一次,他到澜沧江里游泳,被一个漩涡卷住,眼看就要沉到江底,他高叫一声:“赤利!”赤利便奋不顾身地从岸上跃人江心,游到他面前,他揪住狗尾巴才游上岸的。爷爷要打死赤利,艾苏苏伤心极了,也忍不住嘤嘤哭起来。

召盘巴的怒火烧得更凶,抡起棍子没头没脑朝赤利砸来;赤利尽管躲闪灵敏,无奈脖子上系着野山藤,只能围着棋榔树打转,不一会儿身上便重重挨了两棍,疼得它龇牙咧嘴怪叫起来。野山藤缠在摈榔树上,随着赤利打转而越缠越短,它终于紧紧贴在摈榔树干上不能动弹了。召盘巴瞅准这个机会,一个箭步冲上来,举起棍子对准赤利的鼻梁骨砸去。这时赤利如果纵身一跃,可以一口咬穿召盘巴的手腕,但它没有那样做,而是一偏脑袋,待木棍擦着耳朵落地时,一口咬住木棍不放。

召盘巴攥住木棍拼命拖,赤利咬紧木棍拼命拉。不一会儿,召盘巴秃顶脑门上,布满了汗珠,累得气喘吁吁。他一发狠,丢下木棍骂道:“你这条没有良心的畜生,我让你尝尝火药枪的滋味。”说着,颤巍巍地向竹楼走去。

赤利平时见过寨子里有人杀狗吃,也是把狗拴在树上,旁边支一口铁锅烧开水;它明白今天大祸临头了。它兽性大发,狂蹦乱跳,想挣断脖子上的野山藤。但野山藤比尼龙绳还坚韧,怎么也挣不断。它悲哀地呻吟着,求救的眼光射在艾苏苏的身上。

艾苏苏蒙眬泪眼看着爷爷走回竹楼,赶紧飞奔到按榔树下,用削酸多依果的那柄小刀,用力割断野山藤;匆忙间,把左手大拇指甲削掉了一块,鲜血滴在赤利的厚厚的嘴唇上。

赤利自由了,它摇摇脑袋,温顺地在艾苏苏的身上舔着,吻着。艾苏苏也搂着赤利的头颈亲着。这时,竹楼术梯咯吱咯吱响了,召盘巴抬着火药枪迈出竹楼。艾苏苏连忙把赤利一推,高呼一声:“快逃!”

赤利后退了两步,恋恋不舍地最后望了一眼召盘巴和艾苏苏,急遽地一转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纵身一跃,跃过两米高用叶子花筑成的篱笆墙,向大黑山飞奔而去。

姹紫嫣红的叶子花瓣纷纷扬扬撒落一地。

大黑山属于自然保护区,上千年的大榕树吊下许多气根,宛如一群大象的鼻子;望天树窄窄的树冠高耸人云,笔直的树干就像长颈鹿的脖子。密密的森林里麂子成群,锦雉乱飞,真是野生动物的理想王国。赤利东游西逛,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逮只树(鼻句)吃。

它成了一条野狗。

一天下午,赤利在澜沧江边运到一头马鹿,正吃得高兴,草丛里突然窸窸窣窣一阵响,蹿出二十多条棕红色的豺狗。为首的是两条公豺狗,其中一条颈上有圈白毛,像戴着珍珠项链;另一条长着黑尾巴。这群豺狗望着地上鲜血淋淋的马鹿,小眼珠射出贪婪凶残的绿光;分散开,形成一个扇面向赤利包围过来。

赤利冷冷瞧着为首的那两条公豺狗。豺狗在赤利高大的身躯面前,显得那么猥琐,那么瘦弱,肚皮瘪得缩进腹内,恐怕已有几天没抓到猎物吃了。

豺狗包围圈越缩越小,高赤利只有两三步远了。赤利仍然津津有味地啃着马鹿骨头。那两条为首的公豺狗后腿微微前曲,突然嚎叫一声,左右夹攻,一起向赤利扑来。赤利不慌不忙,一扭腰,跳到旁边一块礁石上。这块礁石在江边砂砾中突兀而立,有两米来高,四壁陡峭。白项圈公豺狗紧跟在赤利屁股后面也蹿上礁石;还没等它站稳,赤利就抬起铁棍似的前腿,一下把它按翻在地,张开尖利的牙齿,耍时间就把它的喉管咬断了。白项因公豺狗污黑的血洒了一地,尸体咕隆隆滚下江滩。

黑尾巴公豺狗狂吠一声,也恶狠狠蹿上礁石。赤利又一口咬断了它的脖子。

这群豺狗可被震慑住了,既不肯散去,又不敢蹿上礁石,围着礁石呆呆望着赤利。赤利转着双眼,像闪电一样跳下来,扑倒一条公豺狗,迅疾地咬断它的喉管,还没等其它豺狗围拢来,赤利又跳回礁石顶……

太阳西沉时,这群豺狗中最后一条成年的公豺狗也没逃脱它兄弟们的下场。

豺狗是种群居动物,身强力壮的公豺狗是大家庭中的首领;一旦首领死了,其它公豺狗就取而代之。如果一群豺狗中所有的公狗都死了,大家庭也就宣告瓦解,母豺狗就带着自己的小豺狗各自逃散,到其它豺狗群落户。

此刻,七八条母豺狗悲哀地低嚎了一阵,带着十来条小豺狗返身欲逃回树林。

赤利欢快地长吠一声,跳下礁石尾追上去,用爪子扑倒这条母豺狗,又用脑袋顶翻那条母豺狗。母豺狗们带着小豺狗惊恐地左躲右逃,赤利飞奔着左截右堵,逼着母豺狗又回到江边。

银盘似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渐渐地,赤利凶猛的攻击变成了亲呢的戏弄,并听任豺狗把大半头马鹿吞咽下去;母豺狗不再拼命逃窜了……

赤利成了这群豺狗的首领,所有的母豺狗和小豺狗都对它俯首贴耳,恭恭敬敬。赤利带着这群豺狗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但赤利并没有忘记召盘巴,它从不带着狗群到芭蕉寨去,尽管它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撵进山林。

赤利遭受召盘巴的毒打,被迫逃进山林,那真是冤枉的。那天召盘巴向野猪瞄准开枪时,脚步一移动,踩在草窠里三枚蛇蛋上。当时召盘巴全神贯注盯着野猪,哪料得草丛里倏地竖起一条黑褐色的眼睛蛇,颈部那对白边黑心的眼镜状斑纹迅速膨大,血红的舌须快速吞吐着,嘴里“呼呼”有声,从背后盯着召盘巴裸露的臂膀,眼看就要……

一般来说狗是不敢惹毒蛇的。可是,就在这危急关心,赤利不顾一切地蹿上去,一口咬住眼镜蛇的脖颈。一米多长的蛇身,紧紧缠住赤利。正在这时,赤利听到主人大声地呼唤,它哪敢松口;两个动物在草丛里翻来覆去地扭滚着,厮咬着……直到赤利把眼镜蛇的三角形脑袋咬下来之后,才顾不得喘口气,跳出草丛,扑向卡在两根榕树气根间已经血流成河的野猪……

可惜这情景召盘巴没有见到,赤利也无法告诉他的主人。

召盘巴为赤利的不忠伤透了心。他卖掉了火药枪,决心不再狩猎,在家闲了半年。夏末秋初时,为了消闲解闷,他给生产队放牧两头黄牛。

开门节(傣族每年七月十五日至十月十五日,为“关门”时间,其间不得恋爱婚娶和其它大型娱乐活动,十月十五日开门节过后才恢复)过后不久,那两头黄牛在同一天各生下一头小牛犊。这可喜坏了召盘巴,他晚上睡在牛棚里看守,白天带着牛群寻找新鲜草场。一天清晨,召盘巴身背一架古老的木弩,让孙子艾苏苏骑在一头母牛背上,赶着牛群到大黑山边缘的野牛四去放牧。

野牛四其实是一条狭长的洼地,潮湿温热,遍地长着南苜蓿和红三叶草,开着黄、白、蓝、紫五彩花朵;草叶瓣上都粘着露珠。让牛在这儿饱餐三天,瘦骨磷峋的老牛也会被嫩草撑肥。

一对小牛犊在草地里欢奔乱跳,一会儿跑到小溪边饮口凉水,一会儿又蹿到母牛腹下用稚嫩的小嘴吮吸乳汁。母牛娴静地位立着,一面嚼着嫩草,一面还不时伸出舌头在牛犊背上深情地舔着。

召盘巴在溪边的野花丛中采撷了一朵朵雪白的玫瑰、嫩黄的茉莉和金边美人蕉,编成一个花环,套在艾苏苏的脖子上。艾苏苏在溪水清晰的倒影中照见自己变成了神话中的百花王子,高兴极了,爬到一头母牛身上,喝一声:“冲啊!”把牛当作战马骑,在草地上驰骋起来,逗得召盘巴哈哈大笑。

那头母牛载着文苏苏小跑到狭窄的山岬边,突然“哞”地长叫一声,惊慌地扭转头,拼命朝牛犊奔来。艾苏苏骑在光溜溜的牛背上,没有防备,被颠簸下来,膝盖擦破了,哭嚷着一瘸一拐奔向爷爷。

召盘巴凭几十年的狩猎经验,知道碰上危险了。他抬起鹰隼般的锐眼,向山岬望去,只见灌木林里树枝乱晃,枯叶纷落,一会儿蹿出一群豺狗,压了过来。

两头牛犊钻进母牛腹下籁籁发抖,母牛眼里流露出愤怒与惊骇的光。召盘巴解下木弩,在一头母牛屁股上抽了一下,喝道:“蠢货,快跑!”两条母牛鼻子里哼了一声,撒开四蹄,向芭蕉寨方向逃去。但来不及了,豺狗分作两路,蹿到牛群前面,挡住了去路。牛群只得又回到召盘巴身边,求援似的望着他。

召盘巴把艾苏苏揽进怀里,冷静地观察了一下。豺狗有大小二十来条,都饿瘪了肚子。他知道,饥饿的豺狗比老虎更难对付,他懊悔把火药枪卖掉了,不然的话,火药枪巨大的爆炸声也许会把豺狗吓退,起码也能给寨子里的乡亲报个信。现在他身边只有十来支桶竹箭和一小筒见血封喉汁(见血封喉,一种剧毒树木,树汁碰到血就会致死,西双版纳猎人都用它做箭毒打野兽,所以也叫“箭毒木”),肯定寡不敌众。情形确实危急。但召盘巴毕竟是个老猎人了,面对危险还能沉住气。他把两头牛犊和艾苏苏拉到中间,自己和两头母牛面对豺狗组成一个三角形的护卫圈。两头母牛鼻子里喷着粗气,低着头摇晃着两支又短又细的牛角,准备与豺狗拼死一搏了。

召盘巴拉满弩弦,把一支锋利的桶竹箭在见血封喉汁里浸了浸,扣进弩槽,在跃跃欲试的豺狗中间寻找带头的公豺狗,但他惊奇地发现,这群豺狗中除了小豺狗外,都是清一色的母豺狗,壮年的公豺狗一条也没有。

这时,豺狗已把召盘巴和牛群团团包围住,嚎叫着一步一步逼近来。一条半大的公豺狗大约是想卖弄自己的本领,首先冲将上来,在两头母牛面前窜来窜去,想觑个空隙钻进护卫因拖走牛犊。两头母牛瞪着血红的眼睛,严密地防卫着。召盘巴眯着眼,端起木弩,瞄准那条狂妄的半大公豺狗,轻扣扳机,“噗”地一声,利箭扎进它的眼窝;它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四腿朝天蹬了两下,就不动了。

豺狗群骚动了一下,蹿出四条母豺狗和五条小豺狗,一拥而上,扑向召盘巴。召盘巴不慌不忙,迅速将五支箭镞蘸一下毒汁,一支支发射出去。四条母豺狗和一条小豺狗都中箭身亡,剩下的四条小豺狗夹着尾巴逃回豺狗群。

豺狗虽然被打死了三分之一,却仍不肯退缩。召盘巴箭囊里只剩下最后四支桶木箭了。必须赶快设法杀开一条血路,不然箭用完了,就会束手待毙。召盘巴把艾苏苏背在身上,用藤子捆紧,让两头母牛左右夹住两头乳牛,跟在自己身后,向芭蕉寨跑去。

五六条豺狗一字儿排开,拦在路上,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召盘巴大步流星迎上去,“嗖嗖”两箭射死两条,其它豺狗见到同伴临死的痛苦挣扎,畏缩了,向路边躲藏。召盘巴趁机冲出包围圈。他朝寨子跑了一小截,回头一望,糟糕,两头母牛和两头牛犊并没有跟着他逃出来;豺狗放走他后,把牛群堵住了。十多条豺狗一起疯狂地扑上去厮咬;两头母牛把脑袋紧贴草地,翘起那对可怜的牛角,去挑豺狗,保护着牛犊。豺狗异常敏捷,射过牛角,扑到母牛笨重的身体上,残忍着咬着。两头母牛脊背上都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淋漓,仍然不肯退让,拼命抵挡着。

召盘巴气得七窍生烟。牛是集体财产,岂容野兽糟踏。再说自己威震山林几十年,打死过的老虎、豹子、野猪数也数不清,最后竟让豺狗在自己眼前把牛吞吃掉,他就是躺进棺材也咽不下这口气的。想到这里,召盘巴怒吼一声,拉弦搭箭,奔回来,对准扑到母牛身上的两条豺狗“嗖嗖”就是两箭。两头母牛趁着豺狗慌乱之际,用头轻轻抵住牛犊屁股,退到召盘巴身边。

艾苏苏在召盘巴背上举起小拳头对着豺狗嚷道:“坏蛋,叫爷爷把你们统统打死!”

豺狗似乎并不怕威胁。由于同伙惨死一半,它们变得谨慎了,把召盘巴和牛群团团包围后,并不立即扑上来,只是在二十步之外愤怒地嚎叫着。

召盘巴的箭囊已经空了。唉,要是还有十支箭,明天光剥豺狗皮送到县城土特产收购站去,也能换回三五支乌黑锃亮的火药枪来。

过了一会儿,豺狗又聚拢来,有几条蹿到召盘巴面前挑逗着,试探着。召盘巴拉满弦,装作瞄准的样子虚发一箭,“噗”的一声,豺狗听到这熟悉的致命的声音,吓得退了回去。

不到一袋烟工夫,豺狗又卷土重来,召盘巴又虚发一箭,豺狗又退了回去。如此重复了四次。有一条秃尾巴豺狗大约是看出了召盘巴在唱“空城计”,第五次时其它豺狗退缩了,它不退缩,龇着尖利的犬牙瞪着召盘巴,突然问声不响地扑上来,前爪想搭在召盘巴双肩上,好咬喉管。召盘巴早有防备,一闪身,拎起那架用紫檀木做的弩,用尽生平力气,狠狠朝秃尾巴豺狗的脑袋上砸去,“噗”的一声,白花花的脑浆和污黑的血流了一地,秃尾巴豺狗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直挺挺躺在地上。遗憾的是,召盘巴用力过猛,结实的木弩断成三截。他现在真是赤手空拳了。

豺狗被震慑了,不敢再扑上来。一条母豺狗带头长嚎起来,其它豺狗也跟着嚎叫。这嚎叫声很怪,像鲁莽大汉在号陶大哭,嘶哑而又尖利,持续不断,震动山凹,连听惯了虎啸豹吼的召盘巴也不禁毛骨悚然。两头牛犊吓得跪倒在地,艾苏苏也吓哭了。

随着嚎叫声,一里外半坡上一个被草木深掩的山峋里,稀里哗啦一阵响,蹿出一条黑影,飞奔而来,一直冲到离召盘巴不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不动了。

召盘巴揉揉眼睛,仔细瞧着跟前那条高大的狗,果然,金黄的毛色间有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是它,是逃跑了大半年的赤利!

召盘巴火冒三丈。这忘恩负义的畜生,竟敢唆使豺狗来伤害主人!要是手中还有一支毒箭,他一定要射穿赤利的心胸。现在自己手无寸铁,怎敌得过比老虎还凶猛的赤利呢?自己一把老骨头,黄土盖脸也不足惜,可怜宝贝孙子和集体的牛都要遭害,而且死在自己曾经精心喂养过的猎狗口中,这将成为一桩悲惨的耻闻,流传九十九代子孙!老猎人的脸,一会儿变成酱紫色,一会儿变成土灰色。

艾苏苏在爷爷的背上也认出了赤利。面对这凶猛的猎狗,他不觉得惊骇,却高兴地嚷道:“赤利,快咬豺狗!快咬!”

召盘巴偏过脸,对着艾苏苏大叫一声:“住口!”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赤利厉声骂道:

“天杀地刚的畜生,你是恶狼投的胎,魔鬼变的魂,总有一天会成为猎人锅里的肉。”

赤利把尾巴朝着文苏苏轻轻摇动,并伸出舌头磨磨牙齿。召盘巴觉得赤利是在残忍地嘲弄自己,他忍不住战栗了一阵,突然觉得像踩着白云一样,浑身轻飘飘软绵绵的;他老了,精疲力尽了,只想少受点临死前精神上的折磨。他索性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赤利说:“要咬你就赶快咬断我的脖子吧。”他合上眼皮,两行老泪从眼角溢出来。

可是等了半晌,还听不到动静。召盘巴感到奇怪,睁眼一看,赤利还在跟前摇晃着尾巴。豺狗们等得不耐烦了,一条条嚎叫起来。

赤利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十二条豺狗分作二路纵队逼向召盘巴。

突然,赤利瞪着豺狗,“汪汪汪”叫了三声。豺狗像触了电似的,站住不动了,一齐畏惧而又愤怒地望着赤利。

赤利冲向通往芭蕉寨的小路,驱开扼守在那儿的三条小豺狗,然后奔到召盘巴面前,咬住他的衣襟,使劲拖向“缺口”。

召盘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三条母豺狗嗅嗅同伙尸体的腥味,突然发疯似的嚎叫起来,率领九条小豺狗一起扑向召盘巴和牛群。

赤利对着豺狗愤怒地咆哮着,但无济于事。于是它四肢腾空,像刚离弦的箭一样,东撞西突,用脑袋顶翻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豺狗。

三条母豺狗绝望地围着赤利厮咬;其余九条小豺狗也丢开召盘巴和牛群,转而扑向赤利。

赤利一下子咬死了六条小豺狗和一条母豺狗。但不幸的是,剩下的两条母豺狗咬住了赤利两条后腿,死不松口。赤利前爪曲跪着,动弹不了,三条小豺狗趁机扑到它身上乱啃乱咬。

赤利狂叫一声,突然头一仰,腰一挺,前爪腾空而起,三条小豺狗被甩在地上;赤利两只前爪分别压住左右两条小豺狗,同时一口把中间那条小豺狗的一条后腿连皮带骨咬了下来,接着又把压在前爪下的两条小豺狗咬穿了肚子。三条小豺狗惨叫着,拖着血淋淋的身体,逃进了草丛。

但是,赤利身上也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直流。特别是那两条咬住它后腿的母豺狗,锋利的牙齿已在“咯咯咯”地啃它雪白的骨头了。赤利转不过身来,也没有力气再蹦跳,只得卧在地上,望着召盘巴“汪汪汪”急促地叫个不停,希望旧日的主人赶快离开。

召盘巴一看只剩最后两条母豺狗了,勇气又回来了。他爬起来奔过去,猛地拎起左边那条母豺狗的两条后腿,甩到半空,划了个弧形,狠狠砸在石头上;母豺狗一下子昏死过去。

右边那条母豺狗立即放开赤利,猛地蹿上召盘巴肩膀。召盘巴没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豺狗张开血口,恶狠狠朝他的喉结咬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赤利拖着已露出骨头的后腿,用它平生的最大力气,扑向母豺狗,紧紧咬住它的脖子……

等召盘巴把它们分开时,母豺狗已死了,赤利也软软地躺在那里,气息奄奄。艾苏苏哭着把爷爷给他做的那个花环戴在赤利的脖子上,又脱下衫褂,帮爷爷给赤利包扎腿上的伤口。

太阳当顶了,雾霭散尽了,召盘巴赶着受了伤的牛,领了艾苏苏,搂抱着昏迷中的赤利,疲惫地往芭蕉寨一步一步地走去。一路上,艾苏苏一直深情地呼唤着 “赤利!”“赤利!”在召盘巴的眼前,总晃动着摈榔树下那一幕,老泪从他的眼角里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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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5-3 19:29:47 | 只看该作者
9楼 温故而知新说:
1 再被狐狸骗一次  
我从上海下放到西双版纳当知青的第三天,就被狐狸骗了一次。
   那天,我到勐混镇赶集,买了只七斤重的大阉鸡,准备晚上熬鸡汤喝。黄昏,我独自提着鸡,踏着落日的余晖,沿着布满野兽足迹的古河道回曼广弄寨子。古河道冷僻清静,看不到人影。拐过一道湾,突然,我看见前面十几步远的一块乱石滩上有一只狐狸正在垂死挣扎:它口吐白沫,绒毛恣张,肩胛抽搐,似乎中了毒;看到我,它惊慌地站起来想逃命,但刚站起来又虚弱地摔倒了。那摔倒的姿势逼真的无懈可击,直挺挺栽倒在地,“咕咚”一声响,后脑勺重重砸在鹅卵石上。它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眉眼间那块蝴蝶状白斑痛苦地扭曲着,绝望地望着我。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只成年公狐,体毛厚密,色泽艳丽,像块大红色的金缎子。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前去擒捉的欲望和冲动,那张珍贵的狐皮实在让我眼馋,不捡白不捡,贪小便宜的心理人人都有。再说,空手活捉一只狐狸,也能使我将来有了儿子后在儿子面前假充英雄有了吹嘘的资本,何乐而不为?
   我将手中的大阉鸡搁在身旁一棵野芭蕉树下,阉鸡用细麻绳绑着腿和翅膀,跑不动飞不掉的。然后,我解下裤带绾成圈,朝那只还在苟延残喘的狐狸走去。捉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等于瓮中捉鳖,太容易了,我想。
   我走到乱石滩,举起裤带圈刚要往狐狸的脖颈套去,突然,狐狸“活”过来了,一挺腰,麻利地翻起身,一溜烟从我的眼皮下窜出去。这简直是惊尸还魂,我吓了一大跳。就在这时,背后传来鸡恐惧的啼叫,我赶紧扭头望去,目瞪口呆,一只肚皮上吊着几只乳房的黑耳朵母狐狸正在野芭蕉树下咬我的大阉鸡:大阉鸡被捆的结结实实,丧失了任何反抗和逃跑的能力,对母狐狸来说,肯定比钻到笼子里捉鸡更方便。我弯腰想捡块石头扔过去,但已经晚了,母狐狸叼住鸡脖子,大踏步朝干枯的古河道对岸奔跑而去。而那只诈死的公狐狸兜了个圈,在对岸与偷鸡的母狐狸胜利会合,一个叼鸡头,一个叼鸡腿,并肩而行。他们快跑进树林时,公狐还转身朝我挤了挤眼,那条红白相间很别致的尾巴怪模怪样地朝我甩摇了两下,也不知是在道歉还是在致谢。我傻了眼,啼笑皆非。我想捡狐狸的便宜,却不料被狐狸捡了便宜!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寨子,把路上的遭遇告诉了村长,村长哈哈大笑说:“这鬼狐狸,看你脸蛋白净,穿着文雅,晓得你是刚从城里来的学生娃,才敢碗声东击西的把戏来骗你的。”我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除了失财的懊丧,受骗的恼怒外,还体味到一种被小瞧了的愤懑。
   数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到古河道去砍柴,在一棵枯倒的大树前,我闻到了一股狐臊臭。我用柴刀拔开篙草,突然,一只狐狸“嗖”地一声从树根下一个幽深的洞里窜出来,“吱溜”从我脚跟前逃过去;红白相间的大尾巴,眉眼间有块蝴蝶状白斑,不就是那只用诈死的手段骗走了我大阉鸡的公狐狸吗?这家伙逃到离我二十几米远的地方,突然像被藤蔓绊住了腿一样,重重跌了一跤,像只皮球似地打了好几个滚,面朝着我,狐嘴歪咧,咝咝抽着冷气,好像腰疼得受不了了。它转身欲逃,刚走了一步,便大声哀啸起来,看来是崴了后腿,身体东倒西歪站不稳,一条后腿高高吊起,在原地转着圈。那模样,仿佛只要我提着柴刀走过去,很容易也很轻松地就能剁下它的脑袋。
   我一眼就看穿它是故伎重演,要引诱我前去捉它,只要我一走近它,它立刻就会腰和不疼了,腿也不瘸了,比兔子还逃得快。想让我第二次上同样的当,简直是痴心妄想!我想,公狐狸又在用相同的方式对我行骗,目的很明显,是要骗我离开树根下的洞,这洞肯定就是狐狸的巢穴,母狐狸十有八九还呆在洞里头。我猜测,和上次一样,公狐狸用“装死”的办法把我骗过去,母狐狸就会背着我完成什么骗子的勾当。我手里没提着大阉鸡,也没有其他吃的东西,它们究竟要骗我什么,我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它们绝对是配合默契地想再骗我一次。此时此刻,我偏不去追公狐狸,让骗子看着自己的骗术流产,让它体味失败的痛苦,岂不是很有趣的一种报复?



2 再被狐狸骗一次  
   我冷笑一声,非但不去追公狐狸,还朝树洞逼近了两步,举起雪亮的柴刀,守候在洞口,只要母狐狸一伸出脑袋,我就眼疾手快地一刀砍下去,来它个斩首示众!一只阉鸡换一张狐皮,赚多了。背后的公狐狸瘸得愈发厉害,叫得也愈发悲哀,嘴角吐出一团团白沫,还歪歪扭扭地朝我靠近了好几米。我不理它。哼,别说你现在只是瘸了一条腿,只是口吐白沫,就是四条腿全都瘸了,就是翻起白眼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休想让我再次上当。过了一会,公狐狸大概明白它的拙劣的骗术骗不了我,就把那只吊起来的后腿放了下来,弯曲的腰也挺直了,也不再痛苦地转圈了,蹲在地上,怔怔地望着我,眼光悲哀:“嗷——嗷——”,尖尖的狐嘴里发出凄厉的长啸,显得忧心如焚。
   焦急吧,失望吧,那是你自找的。你以为脸皮白净的城里来的学生娃就那么好骗吗?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小瞧像我这样的知识青年!公狐狸蹲在离我十几米远的草丛里,我举着柴刀蹲在树洞口,那只母狐狸缩在幽深的树洞里,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十几分钟。突然,公狐狸声嘶力竭地嚎了一声,纵身一跃,想一棵小树撞去;他扑跃的姿势和平常不一样,四只爪子紧紧地勾在肚子上,头部暴露在前;“咚”地一声,它的半张脸撞在小树的树干上,一只耳朵豁开了,右脸从眼皮到下巴被粗糙的树皮擦的血肉模糊。它站起来,又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腿弯,猛烈抖动身体,“咝”的一声,前腿内侧和胸脯上被它活活撕下一块巴掌大的皮来,皮没有完全咬下来,垂挂在它的胸前,晃来荡去,殷红的血从伤口漫出来,把那块皮浸染的赤红,像面迎风招展的小红旗。那副样子既滑稽又可怕。
   这只公狐狸,准是疯了,我想;我的视线被它疯狂的行为吸引住,忽视了树洞里的动静,只听见“嗖”地一声,一条红色的身影趁我不备从树洞里窜出来;我惊醒过来,一刀砍下去,自然是砍了个空;我懊恼地望去,果然是那只母狐狸,嘴里叼着一团粉红色的东西,急急忙忙在向土丘背后的灌木丛奔逃;奶奶的,公狐狸跟我玩了个苦肉计,我又上当了!母狐狸蹿上土丘顶,停顿了一下,把那团粉红色的东西轻轻吐在地上,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是只小狐狸;小家伙大概还没满月,身上只长了一层稀薄的绒毛,像只泡在雾里的小太阳,在地上蠕动着;母狐狸换了个位置又叼起小狐狸,很快消失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里。哦。树洞里藏着一窝小狐狸呢!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我趴在地上,将耳朵伸进洞口仔细谛听,里头果然有“唧唧咿咿”的吵闹声;我不知道树洞里究竟有几只小狐狸,狐狸一胎最少生三只,最多可以生七只,通常生四五只;小家伙本来钻在母狐狸温暖的怀抱里的,母狐狸突然离去,它们感觉到了恐惧与寒冷,所以在用尖细的嗓子不停地叫唤,向它们的母亲讨取安全和温暖。
   在我将耳朵伸进树洞的当儿,公狐狸“呦欧呦欧”叫得又急又狠,拼命蹦跳着,不断地用爪子撕脸上和胸脯上的伤口,弄的满身都是血,连眉眼间那块白斑都给染红了,那张脸活像京剧里的刀马旦。我明白,公狐狸是要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它的身上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堵的慌,有点不忍心再继续趴在树洞空,就站了起来。公狐狸这才稍微安静了些。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时,土丘背后的灌木丛里,传来母狐狸“呦儿——呦儿——”的啸叫声,那叫声尖厉高亢,沉郁有力,含有某种命令的意味。
   我看见,公狐狸支愣起耳朵,凝神谛听着,抬起脸来,目光沉重,庄严地望望天上的白云和太阳,突然,它举起一只前腿,将膝盖塞进自己的嘴,用里咬下去;我虽然隔着十几米,也清晰地听到骨头被牙齿咬碎的“咔嚓咔嚓”声,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有害的噪音,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一会,那条腿便被咬脱了骱,皮肉还相连着,那截小腿在空中晃荡,就像丝连着的一块藕。它好像还怕我不相信它会把自己的腿咬断似的,再次叼住那截已经折断了的小腿,用力撕扯,它的身体因为用力过猛而笨拙地旋转着,转了两圈后,那截小腿终于被它像拆零件似的拆下来了,露出白森森的腿骨,血喷射性地溢出来,把它面前一片青草都淋湿了。它用一种期待的渴望的恳求的眼光望着我,一瘸一拐地向后退却,似乎在跟我说:瞧‘我真的受了重伤,我真的逃不快了,我真的很容易就会被你捉住的,来追我吧,快来追我吧!
   我心里很明白,公狐狸现在所做的一切,从本质上讲仍然是一种骗术,它用残忍的自伐骗我离开树洞,好让母狐狸一只一只把小狐狸转移到安全的灌木丛去。但面对这种骗术,我虽然能识破,却无力抗拒;我觉得我站立的树洞前变得像只滚烫的油锅,变得像只令人窒息的蒸笼,我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我想,我只有立刻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将我十七岁少年的心,换成七十岁奸商的心,或许还能面带冷静的微笑继续举着柴刀守在树洞空;我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着我,使我不得不举步向公狐狸追去。
   公狐狸步履踉跄,一路逃,一路滴着血,逃得十分艰难。好几次,我都可以一刀腰斩了它,可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原因,刀刃快砍到狐身时,我的手腕总是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歪斜,砍在草地上。公狐狸痛苦地哀啸着,挣扎着,顽强地朝与树洞背离的方向奔逃,我紧跟在它的后面。我再没有回头去看树洞,不用看我也知道,此时此刻,母狐狸正紧张地在转移他们的小宝贝……
   终于,灌木丛中传来母狐狸悠悠的啸叫声,声调平缓,犹如寄出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公狐狸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它调整了一下姿势,昂起头挺起腰,似乎要结束这场引诱我追击的游戏,刹那间“活”过来,飞也似的蹿进灌木丛去与母狐狸和小狐狸们团聚;我也希望公狐狸能狡鲒地朝我眨眨眼睛,摇甩那条红白相间的大尾巴,然后一溜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它只做了个要蹿跳的样子,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它的血流得太多了,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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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6 09:05:5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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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温故而知新说:挑牛
剽牛场中央竖着一根碗口粗的大木桩,约有一个半人高,顶端镂刻 着一只人头骷髅,这就是被佤鲁视为神灵的断头桩。据说在很久以前,这根木桩不仅砍断过牛头,还砍断过人头。佤鲁在历史上是个有猎头风俗的民族。木桩早被岁 月风尘和无数次血浆涂抹成赤褐色。木桩表面有一道道凹痕,这是被剽的牛垂死掐扎时牛鼻绳勒出的印记。
牛真是通灵性的动物,离断头桩还有几十步远,老牛番迪就不肯再往前走了。你把牛鼻拉得紧如弩弦,嘘嘘吆喝着,还有拳头擂牛脖子,可它就是耍赖不动。它一定是闻到了断头桩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感受到了剽牛场陰森可怖的气氛。
这 时,四个佤鲁汉子支好了木鼓,跳下高台来帮你的忙。有的扳牛角,有的牵鼻绳,有的顶牛屁股,有的抬牛大腿,七手八脚地把老牛番迪拽向前。它挣扎着,哞哞哀 叫,总敌不过四位身强力壮的汉子,身不由己地被拽向断头桩。鼻绳被栓上木桩时,它把狭长的脸拧向你,发出一声凄凉的长唉。熹微晨光里,你看见两只牛眼泛起 一片晶莹。它是在向你这位主人呼救。
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默默转过身去。你不愿再看这让你揪心的场面。
你 出生时,番迪已是一头五岁的成熟公牛。阿妈上山割猪草时,就用一只竹篓把你驮在牛背上,番迪结实的背以及摇晃的步子像只最好的摇篮,摇你进入甜美的梦乡。 你五岁后,阿妈下菁背水钻林子砍柴就不带你了,把你托付给番迪。它会走到你面前,自动跪伏在地,让你抓住它的角,爬上牛背。只要你在它背上,它总是将四条 腿一点点弯曲,又一点点直立,动作轻柔平稳,就像冰山漫漫浮出海面它从不会驮着你去钻荆棘爬陡崖,它总是挑选平坦的路,漫步田边地野,从来没摔疼过你。
太陽从山丫口冉冉升起,把空旷平坦的剽牛场照得鲜亮。你按凌导演的要求,头上缠块黑布帕,赤裸着上身。阿佤山的陽光又浓又稠,涂在你古铜色的皮肤上,使你像穿了件金色的铠甲。你腰间围一块斑斓豹皮,金钱环斑泛动着幽深的光泽。
凌 导演穿着皮猎装戴着蛤蟆镜走到你身边,亲热地拍拍你的背说:“达依吉,记住,先砍下牛尾巴。砍牛巴是佤族特有的习 俗,完善地表现了男子汉刚毅勇猛的性格, 拍出来绝对精彩。你砍下牛尾巴后,把脸转向镜头,把捏着牛尾巴的手举起来,别怕牛尾巴血滴在你身上,这样拍出的效果才更逼真。”
摄像机沙沙沙旋转起来。木鼓也敲响了,空咚,空咚,节奏缓慢,声音闷沉,像山外传来的隐隐雷声。你端起搁在沙砾的一木碗米酒,一口灌进肚去。酒能驱寒,酒能壮胆,佤鲁汉子剽牛前都要喝碗醇酽的米酒。
你仍了木碗,从腰间抽出阿爸留下的猎刀。两尺长的猎刀磨得十分锋利,刀尖闪着寒光,刀刃看不到一丝缺口,刀面也没有一星锈斑。角柄被阿爸手掌上出糙的茧花磨得锃亮。你捏着猎刀踩着鼓点朝前走。
老 牛番笛被栓在断头桩上,没有蒙眼,也没有绑腿,鼻绳放得有一仗多长,使它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可以同猎刀对峙周旋。你骗了阿妈。你不是有意要骗她的,你是不愿 她为你担惊受怕。昂克寨偶尔也会有少年剽牛,但一般都蒙起牛眼,绑紧牛腿,把鼻绳引紧,使牛嘴唇贴在断头桩上,但凌导演不赞成如此剽法。
凌 导演说,达依吉,我们这次下了飞机上汽车下了汽车上马车下了马车上马背大老远地从昆明赶到昂克寨,不是为了拍一般性的宰牛场面,他生动地比画着一双保养得 极好的手,我们是要拍真正的少年剽牛。我理解的所谓剽,就是介于牛与宰牛之间,让牛能进行挣扎反抗,对手强了,就能水涨船高地衬托出剽牛者的英武勇猛。我 拍完这里的少年剽牛,还要去拍基诺山的成年礼,去拍澜沧江 的漂流少年,去拍景颇山的少年狩猎队。我拍这个系列专题片的目的,就要要真实地再现山里孩子顽强 的斗志、蓬勃的生命力和硬汉子式的胆魄气概。这是个很有现实意义的题材,现在城里的男孩子软的像糖,十四五岁了,天上下点毛毛雨,家长还要把伞送到学校 里。雄性雌化,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真是可悲可叹啊,所以……所以我们需要的是名副其实的剽牛,而不是孩子气的游戏。要是你觉得为难,那就……那就……
“我就剽不蒙眼不绑腿鼻绳放得一丈长的牛。你毫不犹豫地说。你怕凌导演突然变卦不要你剽牛了。乡里那位医生说阿妈患的是黄疸症,必须尽快送县里住院治疗,这需要一笔很可观的钱。在荒僻昂克寨能赚钱的机会太稀少了。
是七挑八挑最后才选上你的。说你浓眉大眼高鼻梁宽嘴唇是标准的山区少年形象。说你眉眼间蕴含着一丝淡淡的忧伤,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情趣。
你是幸运的,你想。所以一定要先砍下牛尾巴。
砍 牛尾巴是剽牛场上风险很大的游戏。牛受到创残,但并未伤及要害,在极度疼痛中,会暴跳如雷,会野性毕露,会发疯发狂,会拼死搏斗。即使是成年人剽牛,也很 少有先砍牛牛尾的,一般都是尽量不去惊扰栓在断头桩上的牛,揪准牛的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突然将猎刀深深刺进去,一下就挑破牛的心脏.只有 巫师在重大的祭祀活动中才先砍牛尾巴。
你左手终于触摸到了牛屁股,把柔软得像条黄蛇似的牛尾巴轻轻撩了起来.老牛番迪警觉地望望你,想挪开,又觉得不能伤了小主人的自尊心。你趁机迅速挥出右手。白光一闪,咔嚓一声,整条牛尾被砍了下来。
牛尾在你手里像刚被钓出水面的河鳗,活蹦乱跳。尾间那簇黑毛蓬松着像朵盛开的墨菊。
太棒了!快把镜头推过去,中景,近景,再来个大特写!凌导演在高台上兴奋得手舞足蹈.摄象机沙沙沙一个劲地响。
老 牛番迪欧地惊哞一声,尾部涌出一朵罂粟似的血花,四只蹄子凶猛地在地上踢蹬,踩得沙砾嘎吱嘎吱响。它虽然衰老,离死神却还有一段距离,不乏反抗的魄力和蛮 力,尤其头顶那对琥珀色的犄角,仍尖如匕首,在晨曦中闪耀着威严的光芒。狗急了会跳墙,牛急红了眼也会撞人的。它疯狂地跳跃着,朝你做冲击状。虽说这是陪 伴你长大的老牛,但你已经砍掉了它的尾巴,就等于把过去的感情一道两断,结下血仇,它还能轻饶你?
你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在砍断牛尾的一刹那就逃离了鼻绳所划定的剽牛区域。老牛番迪被鼻绳牵拉着,以断头桩为轴心,暴跳地旋着圈。它内心的痛苦和愤满是可想而知的。
空咚空咚空咚,高台上四位敲着公木鼓和母木鼓的汉子情绪昂奋,鼓声变得激越昂扬。
你反身面朝断头桩。其实不用鼓声来催,你也会抓紧时间继续剽杀的。现在你唯一能替老牛番迪做的,就是尽快结果它的性命,别延长它的痛苦。
你 虽然目睹过多次剽牛的场面,但你亲自动手剽牛还是头一遭。你的技术太差劲。你站在牛鼻绳所规定的圈线外,瞄准老牛番迪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刺 了一刀,它扭身闪了一下,刀尖刺偏了,只在无关紧要的牛腹上捅了个血洞。你狠命地劈、砍、刺、挑、溯捅,勇敢地进行剽杀,但不是砍偏了,就是刺浅了。老牛 番迪身上东一个窟窿西一条刀痕,几乎遍体鳞伤,但就是没有伤到要害,不倒下去。
它鼻孔里喷出一个个愤怒地响鼻,每挨一刀身体便一阵觳觫,想从鼻绳下3脱出来。用剑麻编织又在羊血里浸泡过的鼻绳柔韧结实,断头桩被勒得吱扭吱扭响。
刚 才吞进肚的那碗米酒开始发挥作用,酒力升腾,热血上涌。你脑袋瓜有点晕乎了。你又朝前跨了一步,踩在危险的线圈上,兜头截住绕着圈冲撞过来的老牛番迪。你 像小狼似的嚎叫着,扬起猎刀朝牛颈砍去。你想砍断牛的劲脉,那是除心脏外的第二个致命部位,一旦砍断就像拧开了自来水龙头,血很快就会流光的。老牛番迪比 你想象的要机灵,就在你刀刃迸出霹雳般光彩的瞬间,它猛地收住脚步,头一拧,糟糕,锋利的刀刃恰巧砍在鼻绳上,只听铮的一声琴弦绷断似的响,柔韧的鼻绳被 砍断了。
木鼓声戛然而止,摄象机也停止了转动。剽牛场一片寂寞,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别停机,继续拍。冷不丁响起凌导演的叫声,声音尖细,很刺耳。
老 牛番迪比你清醒得快,短促地哞了一声,摇晃着那对又长又尖的牛角,直愣愣朝你冲撞过来。你本能地向后退避,你踩在被牛血淋潮的滑溜溜的沙砾上,扑通,一屁 股滑跌在地上。老牛番迪像座土黄色的小山,闪电般朝你压了过来。事情来得太突然,四位擂年、木鼓的佤族汉子抽出长刀想跳下高台前来援救,已经来不及了。牛 角挟带着一股死亡的陰风,直逼你的胸膛。你想躲,但四肢麻木,全身冰凉,像被冻僵了似的无法动弹。
沙沙沙沙,摄像机又响起来了,像巫师嘴里吐出来的一串不吉祥的咒语。哦,是凌导演抢过了摄像机,在亲自动手拍摄。
老牛番迪两只眼睛通红,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你无情地用猎刀砍伤了它,它理所当然把你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要报复,要还击,要用角抵你个透心凉。
你 等待着自己身上发出的牛角穿透皮肉撞断肋骨的响声。奇怪的是,你等了好一会,什么动静也没有。时间好象凝固了。你惊讶地睁开眼,老牛番迪低着头四肢弯曲, 一副标准的公牛抵架的姿势,两只锐利的角离你胸脯仅一公分远,仍然是气势汹汹的冲击状,仍然是那双布满血丝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的眼珠子。但它却凝然不 动,像座雕像。
你双手撑着地,小心翼翼地从牛角下脱出身来。它仍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眼睛急速地变换着憎恨与慈爱这两种很难调和的表情。
它想用角尖挑穿你的胸膛,就像你残忍地用猎刀在它身上扎出血窟窿一样。以牙还牙一血还血公平交 易。但它却在最后一秒钟放弃了复仇的冲动,饶过了你。它不忍心扎死你。面对一刀一刀剐割它的仇敌,它宽恕了,它克制了,它沉默了。
你突然想起儿时的事,有一次你骑着老牛番迪到草滩去玩,老天突然下起鸽蛋的的冰雹,四周没有可以躲藏的大树和房屋,你就钻到牛肚皮下。老牛番迪也像现在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铺天盖地的冰雹中,像结实的伞……
此刻,你真想仍掉猎刀,张开双臂,把老牛番迪硕大的头颅搂抱住,抚摩它伤痕累累的脖颈。你相信,它满腔怨恨立刻会冰消雪融。但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阻止你去这样做。
你 大口喘着气,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把猎刀握得更紧。老牛番迪被剽倒后,你会恭恭敬敬地把它的头颅请进竹楼,悬挂在火塘旁那棵最粗的立柱上;昂克寨凡有男人 的竹楼无一例外都悬挂着象征雄性力量的牛头,你将按照佤族的风俗把它视为神灵,永远怀念永远感激永远供奉永远膜拜。但此刻,你非得让它血溅剽牛场。
你一个箭步冲上去,照准牛脖子又砍了一刀。高台上的摄象机一刻不停地沙沙响着。
古老的木鼓又被擂出滞重沉郁的声响。
你 跳跃奔跑,一面躲避牛角的撞击,一面伺机挥舞猎刀剽杀。这已经不是剽牛,而是西班牙式的斗牛了。老牛番迪比你想象的要顽强得多,变成一条血牛,四条腿却还 坚实有力,眼睛深沉,响鼻打得同快淋漓。它吃得饱饱的,不愁没有力气。你突然有点后悔了。按剽牛场的惯例,两天前就该断了被剽的牛的草料,饥饿会使牛头晕 眼花四肢乏力容易被剽倒。可你不仅没断过它一顿食,昨天还喂了它满满一排夜草。你觉得把老牛番迪当作被剽的对象已经够委屈它了,再让它挨饿,实在过意不 去。你的好心其实是在给你自己增添麻烦。要是它空着肚皮经受这番折腾,也许早就口吐血沫累倒了,至少也会精神倦怠,顾此失彼,露出破绽来。
后悔是没有用的。
你又拼足吃奶的力气一连砍了几十刀,你身上被牛血涂得通红,可它就是不倒下去。它甚至学会了怎样对待锋利的猎刀,望见猎刀砍过去,就用坚硬的角来抵挡,你十刀里有八刀都砍在牛角上,发出铿锵的金属声音。
你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两条腿越来越虚,飘飘悠悠地站不稳。你的力气快耗尽了。你毕竟还只是个15岁的少年,缺乏成年汉子的蛮力和耐力。
你又胡 乱砍去一刀,它灵巧地一偏头,躲开了利刃,突然扭动脖子,两只角像胶花似的绞住猎刀,你脚步踉跄,重重跌在地上。你想爬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骨头像散了架,身体软得像一团 稀泥。
老牛番迪精神抖擞地哞一声。
你 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凌导演肩头那架摄象机还在沙沙沙地响,你的泪水和软弱会被永远凝固在磁带上的,你想,你不能哭。但你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就像决堤的河 水往外溢流。你恨自己无能,竟连一头生命快衰竭的老牛也剽不倒;你恨命运太不公平,你在学校门门功课都是优秀,却只好退学;你恨生活太无情,过早地夺走了 阿爸的性命,让你稚嫩的身体支撑家庭重负。你觉得自己很愚蠢,不该逞强来剽牛的。你剽不倒牛。难道还有能耐养活这个家吗?你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柱垮了,意志 也崩溃了。现在别说剽牛,你连宰只鸡的力气也没有了,老牛番迪将会被当作灾牛祸牛凶牛疯牛妖牛鬼牛而焚烧成灰,你一分钱也得不到,也就无法送阿妈去县医院 治病。你越想越伤心,忘了自己是在摄象机前,哭得响亮而放次。
剽牛场一片岑寂,只有你孩子气的哭声在山谷回荡。
突 然你听到一串脚步声在朝你走近,朦胧泪光中,你看见老牛番迪走了过来。你扭过脸去不想理睬它。可一条湿漉漉的牛舌伸了过来,舔去你脸上的泪珠。你看见,老 牛番迪的眼睛里盈蓄着一汪深情的泪水。它抬起头来,望了望远处雾霭缭绕层林叠翠的山峰,低沉地长哞一声,然后,四肢弯曲,庞大的躯体跪倒在你面前。它的头 偏仄,枕在地上,闭阖起眼睛,那致命的颈脉和第二个脊椎左侧约两寸下面那条软肋暴露出来。你心里堵得慌。它是不忍心你伤心,不忍心你流泪,不忍心你成为窝 囊废,不忍心你这个主人陷入山穷水尽的困境。你挣扎着跪起来,双手攥着猎刀,对准它的心脏。你快虚脱了,只好将身体压在刀柄上,倾倒下去。猎刀扎了进去, 刀尖刺穿软肋时,番迪浑身一阵抽搐,但没有挣扎,没有站起来,也没有睁眼。一泓鲜艳的牛血喷溅出来,映红了整个剽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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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15 10:20:23 | 只看该作者
11楼 温故而知新说:
  最后一个鸡蛋?   文/郑渊洁?
  整个鸡家族都不甘心自己在地球上的地位——任人宰割,供人食用。鸡王决定扭转鸡家族的处境,于是就召集幕僚想办法。?
  “要想人类放弃吃鸡很难。”一个幕僚说。他曾经用十斤鸡蛋收买了一位写东西的人,让他在报上写文章说,吃鸡容易患癌症!可人类还是照吃不误。?
  “依我看,人类吃咱们并不是因为恨咱们,而是说明他们离不开咱们。”另一位年纪大点的幕僚说,“不如,大王下一道圣旨,命令所有母鸡停止下蛋,保证人类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对待咱们了。”?
  “停止下蛋?”鸡王吃了一惊。?
  “对,停止下蛋。没有鸡蛋就不会再有小鸡出生,光这一点,就够人类伤脑筋的了。”幕僚说。?
  五分钟后,鸡王向整个鸡家族下达了圣旨:停止下蛋!?
  当人类发现全世界所有的母鸡都不下蛋了时,地球上只剩下一个鸡蛋了。?
  人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地球上的鸡吃一只将少一只,最终灭绝。?
  人类为此专门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议的结果是制定了一部关于保护珍稀动物“鸡”的法律。鸡终于改变了卑微的地位,加入珍稀动物的行列。?
  人们以拥有一只鸡为荣,狗和猫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公园里常见到牵着鸡散步的达官贵人。一只鸡的售价已高达上千美元。?
  地球上惟一的那个鸡蛋更是价值连城,光是守护它的军队就有两个旅。这?
  鸡蛋的妈妈是最后一个听到鸡王圣旨的,于是,她成了地球上惟一一个鸡蛋的母亲。人们将延续鸡的生命的期望寄托在她身上,人们给她吃最好的食物,为她建造了豪华的住宅,还让她上报纸上电视。?
  这只母鸡日益显赫的地位渐渐引起了鸡家族其他成员的不满。同样是鸡,凭什么她吃的好,住的好,还能上电视?就因为她生了地球上最后一个蛋!?
  于是,在某一天的上午,另一只母鸡违抗鸡王的圣旨,公然下了一个蛋。这只母鸡立刻成了全球新闻的焦点,她的待遇马上超过了前一只母鸡。?
  鸡家族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紧接着第三个鸡蛋出生了。?
  第四个鸡蛋问世了。?
  第五个鸡蛋诞生了。?
  第六个鸡蛋降临了。?
  ……?
  鸡王感到大事不妙,连忙再次降旨制止母鸡下蛋,但他已经控制不了他的臣民了。所有的母鸡都想比别的鸡过得好,她们拼命地下蛋。?
  于是,保护鸡的法律取消了。没有人牵鸡去公园了。鸡又重新出现在餐桌上了。?
  鸡王不甘心,还想继续降旨制止母鸡下蛋,被幕僚劝阻了。幕僚说:“没有必要。因为人类已经掌握了对付鸡不下蛋的方法。”?
  摘自《杂文选刊(上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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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8-16 11:41:16 |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货33说:
有科学家提出在火星岩石采集飞船接近地球时派遣猎户座宇宙飞船搭载宇航员登上携带岩石的火星返回探测器,确保火星岩石处于可靠的环境中,不受到地球微生物的影响,最后安全带回地面。当探测器采集火星岩石样本返回时需要确保这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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