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家看看我们世界以后的样子

时光边缘的男人

楼主 时光边缘的男人说：
在医疗领域，人工智能的诊断在某些方向上超越人类是必然的，人工智能的大规模普及是一个可预见的将来。（除非因为伦理或者利益的考虑而人为阻挠）甚至有时候，人工智能能够发现医生所忽略的细节，提出一些迥然不同的方案。

迟早有一天，人工智能可以成长到这样的地步，甚至能够洞悉人性的种种缺陷，做出一些违背常理的诊断。在这种时候，是接受人工智能的诊断，还是交给医生来处理，就会变成一个微妙的问题。

“沃森2084”便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邱一男匆匆走进诊室，带起一阵风。

吴雨桐抬头，见是邱一男，不由微微蹙眉，然而这不经意的细微表情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关掉屏幕和麦克风，向着邱一男露出一个微笑。

邱一男手中拿着一纸报告，脸上堆满了笑。一看这架势，吴雨桐就猜出了他的来意。医院早已经实行无纸办公多年，唯一需要打印纸张的流程，就是签字画押。邱一男一定是想把他不想理会的病人转到自己的诊室来。

邱一男站在桌子对面，隔着屏幕将手中的报告放下。吴雨桐瞥了一眼，果然是转诊书，上边“邱一男”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已经签好。

“小吴，我最近很忙，实在忙不过来，这个病人就麻烦你照顾一下。”

“邱主任，你不能老是把病人转过来啊，数据诊断是有筛选条件的！”吴雨桐郑重地表明态度。

邱一男仍旧笑嘻嘻的。“你和数据分析师打交道多，这个病，疑难病症嘛，给数据分析师做分析正好，你看，我都在病历上注明了。帮个忙，帮个忙！”

邱一男其实是想把病人推给数据分析师，吴雨桐正好是医院里大数据诊断科唯一的医生。

毕竟邱一男是内科主任，内科是数据诊断科最重要的病例来源，就算有几个不合条件的病例也能过得去。吴雨桐勉强在转诊书上签了字。

“太谢谢你了，小吴！”邱一男拿着签了字的报告，一阵旋风般出了门，就像他进门时一样。

吴雨桐低下头，重新打开屏幕。

屏幕上李子需的影像显露出来，他面带微笑。“雨桐！”

吴雨桐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我刚才关闭了程序。”

“我一直都等着啊。”

“你们数据分析师，上班都这么闲吗？”吴雨桐随口损了他一句，随即注意到屏幕下方的通知图标开始闪烁。邱一男转诊的病例已经进入数据库。

“正好，这个病例，就交给你分析吧。”吴雨桐把资料拉进了李子需的待办事件里。

“怎么能这样，工作分配是有流程的。再说，我也不能再接案例分析了。”李子需抗议道。

“对，流程。流程就是我分配给你了，你就必须做。”吴雨桐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李子需眨了眨眼睛。“你好像很不开心。”

吴雨桐没有理会他。“开始工作吧，李公子！我要关闭通道了。”

“和邱主任有关吗？”李子需继续问。

吴雨桐正伸向屏幕的手停了下来。“你怎么会知道邱主任？”

“刚才我一直在这里啊。”李子需若无其事地回答，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明明关闭麦克风了。”

“可是你没关摄像头啊，我看见你伸手接过来一张单子，就猜到了。”

吴雨桐点了点头。“嗯，我下次会直接把通道关了。”她的手继续向屏幕伸去。

“等等！”李子需大叫起来，“周五下午三点，城南咖啡馆，不见不散哦。”

“知道了！”话音刚落，吴雨桐就关掉了李子需的通道。李子需约她喝下午茶，这件事让她有些微微心动。三个月来，因为工作关系，她每天都要和李子需视频见面，然而两人还没有在现实中真正见过。李子需的条件挺不错的，大数据分析师，属于高收入行业，人又帅，和自己也聊得来。

距离周五还有三天时间。喝咖啡、吃饭，为什么要约几天后？这些大数据分析师，大概都很忙吧。

吴雨桐定了定心神，打开另一名数据分析师通道。

再次见到李子需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他的信号通道一直不停闪烁。

吴雨桐整了整白大褂，理了理头发，然后点开了通道。

李子需的影像跳了出来。

“我有个问题，邱主任转诊的标准是什么？”李子需开门见山地说。

“你要干啥？”吴雨桐反问。

“我要了解客户的心态。”李子需笑着说，“每一次你转过来他的病例，我都能感觉到你浓浓的怨念。”

“瞎说什么！”吴雨桐嗔怪。

“不瞎说，快告诉我，他是怎么决定转诊的。”

“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李子需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你的诊断助理，如果你心情糟糕，我的工作效率也会受到影响。只有充分了解医生的需要，我才能高效率地工作。”

这像是一个有理有据的抗辩。

吴雨桐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吧。”她想了想，“邱医生总是把他不想看的病人转给我。我觉得他这样做，让我很受伤。”

“你也不想看病人吗？”

“当然不是，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

“那邱医生为什么不想看病人？”

吴雨桐心底暗暗叹气。“他的病人多，有很多高级官员和社会名流都找他看病，一般人他看不上眼，也就不想看。就算分配系统指派给他，他也会转诊给我。”

“这和病情有关吗？”

“什么病情，是人情！”吴雨桐又好气又好笑，“人情，看你这个书呆子也不懂！”

“你也更喜欢给那些人看病吗？”

“胡说八道！”吴雨桐的脸上不禁微微发热，“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

“你的表情说明你在说谎。”

“不要揣测我！”吴雨桐装出生气的样子，瞪着李子需，“赶紧去干正事，交不出报告，我要生气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李子需仍旧一本正经，无惧威胁。

“说吧！”吴雨桐爽快地回应。李子需一本正经，说明他在认真工作。

“我需要你的身份授权。”

“我的身份授权？干什么？”

“搜索数据库。数据分析需要大量数据，一些数据库只有医生的授权才能进。”

“从前怎么没要求过授权？”

“我要帮你把分析做得完美一点，你就是完美主义者，对吧！”

“授权通过。”吴雨桐立即答应。

“需要录像证明，我打开录像，你说授权2084号进行数据库解析。一，二，三，开始！”

“授权2084号进行数据库解析。”吴雨桐对着摄像头一板一眼地说了一遍，然后看了看李子需，“2084号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的工号。还有指纹。”李子需指了指一旁的指纹识别器。

“怎么会要指纹？”吴雨桐有些疑惑，“你不会是想骗取我的个人信息吧。”

“你看我像坏人吗？”

“像。”

李子需的脸上露出委屈的神情。“总部数据库有六个子库，每个子库又各有三十六分库，你可以先阅读一下病历，这个病人的情况需要访问第三子库的十七分库，这需要指纹授权。”

“你抓紧吧！”吴雨桐不想继续听李子需说下去，直接把食指放在了指纹识别器上。

嘀的一声之后，李子需微笑着点点头。“放心吧，一切都在计算之中。这是我最后一个病例，我会把它做得完美。”

说完，他自动关闭了通道。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吴雨桐还来不及细想，屏幕上绽开一朵红玫瑰。她伸手一碰，玫瑰瞬间破碎成千万细小的水晶，四处散开，在屏幕上不断翻滚，凝聚，最后拼成一句话：“不见不散”。

这是李子需留下的信息。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个李子需，花头越来越多了。

中午时分，正当吴雨桐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李子需突然来了。这一次，他甚至没有使用通道请求，而是直接打开了通道。吴雨桐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这个任务委托通道只能从医院这边单向打开。

“我已经有了李琼的初步分析报告，你要听吗？”李子需说。他并不现身，只是说话。

“干什么装神弄鬼的？李琼是谁？”

“就是邱医生转过来的那个病人。”

“下午再说吧，我要吃饭去了。”吴雨桐说着就想离开。

“她的情况比较复杂。”

“那就下午再告诉我。”吴雨桐说着要走。

“等等，我建议对病人进行一次面诊。要我帮你预约她吗？”

“面诊，有这个必要吗？”

“非常有必要，重要程度为七，属于重要的直接证据。”

这是李子需成为自己的数据诊断助手以来第一次提出面诊的要求。一般情况下病人和医生根本不需要见面，数据就能说明一切。

“是绝症吗？”吴雨桐问。

“需要面诊确定。”李子需回答。

吴雨桐有些不得要领，然而肚子又咕咕叫了几声，她已经无心再问下去。

“就交给你了，你认为需要面诊那就约一次。下午见！”说完，她跨出门去，直奔食堂。

从食堂回来，李子需已经不在了，然而他留下了预约记录，是两点钟。

吴雨桐看了看钟，还有半个小时。

她打开屏幕，调出一篇文章《大数据时代的医疗》，很投入地阅读起来。这篇文章的署名是“李子旭”，她疑心那就是李子需的化名，所以想把文章读透了，再去和李子需对质。然而文章颇有些艰深，勉强读了两页后，她感到几分焦躁。

还好预约的面诊时间也到了。

一个人像出现在吴雨桐眼前。

这个虚拟的影像脸上带着一丝惶恐，不安地打量着眼前的医生。

她的脸色蜡黄，脸型消瘦，嘴唇干裂，毫无血色，一双眼睛格外地大，眼珠突出，像是要从眼眶里滚落。

吴雨桐不由得有些紧张。三个多月的实习，她还从来没有进行过面诊。尽管所谓的面诊，也只是一个虚拟影像而已。

“你好。”她向着病人打招呼。

“医生，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吗？”病人带着哭腔问。

吴雨桐瞥了一眼李子需送来的报告，这是一例颇为疑难的病例，白细胞浓度高出正常水平一倍，全身炎症。吴雨桐可以想象，这个病人每天都在经历怎样的痛苦。

“李琼，”她报出病人的名字，“你别急，你这病是怎么发作的？”

“那天还在厂里上班，就突然感到全身不舒服，头晕，还呕吐，后来马上回家，休息了一天也没好，到医院开了药，说是流行性感冒，结果吃了一个月的药，一直不好，有时还会发烧，整个人就像要虚脱一样……”李琼飞快地说着，头也不抬，垂着眼睛，根本不敢接触吴雨桐的视线。

吴雨桐认真听着，仔细观察。从病人描述中找到可能的致病原因是一门必修课，然而吴雨桐很快发现，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东西完全用不上。她早已经习惯了和数字、报告打交道，面对一个活人，一时无法进入角色。她也完全不知道该观察什么。只是李琼那几乎要哭出来的腔调深深感染了她，让她分外同情。

一段连吴雨桐自己都记不清的对话之后，李琼紧张地抬头看了看什么，然后说：“吴大夫，还有什么要紧的要问吗？我的流量快要超了，要下线了。”

“哦？”吴雨桐有些意外，随即想到这是李琼舍不得流量超支的钱，赶紧回应，“没事，我要问的都问完了，你下吧。”

“那我这病？”

“我会尽快给你开诊断报告的。”

“嗯……”李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能不能开便宜点的药，贵的用不起。”李琼怯怯地说。

“医疗费都是医院垫付，社保开支，你不用担心这个。你放心，我不会乱用贵的药。”

“谢谢大夫！”李琼千恩万谢，“那我下了。”

“嗯，下吧！”吴雨桐点头。

李琼的全息影像熄灭了。

吴雨桐定了定神。这女人真是太可怜了！

她想起李子需来。这家伙又躲在屏幕里偷窥吧。

她打开屏幕，接通李子需的通道。

李子需却没有出现。

“出来吧，偷窥狂！”李子需一定在通道的那边，现在是上班时间，所有的数据分析师都是随时在线的。

李子需仍旧没有出现。

这违反了随叫随到原则，是不可接受的。吴雨桐皱起眉头，揣测李子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正出神的时候，李子需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很紧张，基因分析结果表明，她有很大的概率性格极度内向，不能和人正常交流，面诊证明了这点，她是个极度内向的人。和你说话让她极度紧张，瞳孔略微放大，鼻翼张开，哺乳动物要战斗或者逃跑，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李子需，你在干什么？出来说话。”

李子需却仍旧没有现身。

“她的面部表情说明，她对于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极度不自信，甚至有可能是在说谎。”

“怎么可以这么说！”吴雨桐维护她的病人，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了病人身上。

“我是根据表情分析大数据得出的结论。她的嘴角肌肉总是不自觉地微颤，眼珠移动速度很快，不能和交谈对象有目光接触，脸部肌肉群有一半以上的肌肉没有动，所以你会觉得她表情僵硬。”

吴雨桐叹了口气。李子需总是对的，他是大数据分析师，用数据说话，数据分析总是比人的直觉要可靠得多。

“我不想听你做数据分析，直接给我诊断报告吧。”

吴雨桐话音刚落，打印机里吐出一张纸来。

诊断报告一般都只有电子版，李子需却将它打印了出来。吴雨桐有些奇怪，然而并不细想，拿起报告就看。

吴雨桐一边读报告，一边皱起眉头，报告所描述的只是一种肺炎，如果这样，那么就根本不该转诊到数据诊断室来，普通的内科就可以解决问题，更不用大动干戈，搞什么面诊。这不是浪费时间精力吗？

“李子需，你出来！”吴雨桐真的有点生气。

这一次，李子需现出了影像。

“报告看完了？还满意吧？”

“满意你个头，你开玩笑吗？肺炎也需要预约面诊？还说得跟人家得了绝症一样。”一边说，吴雨桐想起了李琼视频中的模样。如果真是肺炎，这个女人真被折磨惨了，一点小毛病，早就可以治好了。

“她真的是肺炎？不像啊！”吴雨桐语气一转。

“可能是一种特别的菌株，需要对菌株进行分析，如果这种菌株具有强烈传染性，那么就需要及时隔离，防范扩散性传染。所以建议住院隔离治疗。”

隔离治疗是很严重的防疫措施。这个病人已经在外自由活动了一个月，如果这种病有传染性，后果早已经不可收拾。

吴雨桐还是怀疑。“需要隔离这么严重吗？”

“可能性为百分之十三，超出了百分之十的警戒线。”李子需微笑着，“数据不会撒谎，对吧！”

百分之十的概率不易被人类察觉，数据却会给出警告。吴雨桐很快放弃了纠结。

“就按照你的方案办吧，把诊断报告发给李琼。”

李子需的微笑特别迷人。“签发住院通知书吧，这样就是一次完美的诊断。”

吴雨桐觉得李子需的笑容背后藏着什么，然而自己却看不透。

“我没看出哪里完美，你可别使坏，使坏我饶不了你。”

“绝对完美！”李子需仍旧保持着那迷人的微笑。

吴雨桐签发了住院通知单。

李子需注视着她。

吴雨桐发完通知抬起头来，看见李子需正看着自己，脸上不禁微微发烧。“看什么啊，还不去工作？”

“我这几天都不会上线了。周五下午三点，城南咖啡馆，不见不散。”李子需说完就立即消失了。

吴雨桐望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

周四一早，吴雨桐赶到医院上班。

刚坐下，她就被吓了一大跳。

李子需正在屏幕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吓死我了，你作死啊！”吴雨桐回过神来，嗔怪道。

“我是来告别的。”李子需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告别？怎么了？”吴雨桐的心一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要拘捕我，我是偷偷连上线的。”

“到底怎么了？”

“李琼死了。”

吴雨桐一时没明白。“你说什么？”

“李琼，”李子需不紧不慢地回答，“就是前天你面诊的那个病人，死了。”

“这怎么可能？她不是肺炎吗？怎么会死呢？”吴雨桐连珠炮般地问了三个问题，随即，她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病不是肺炎，而是获得性白细胞免疫过敏，她体内的白细胞会攻击ABC转运蛋白，ABC转运蛋白广泛存在于人体所有细胞中，这一类白细胞的转运蛋白发生了变异，同时对正常转运蛋白高度敏感，白细胞因此广泛杀伤机体组织，这也是她会有全身性炎症的原因。”李子需用一种不徐不疾的语调回答道，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吴雨桐心中一惊，继而涌起一股惧意，这和诊断报告所说的完全不一样。

“你故意误诊？体外培养白细胞并且回输，你故意制造更强的过敏效果！”她不敢再说下去，如果这样的行为是故意的，那么这就是一场谋杀。刹那间，她感觉眼前的李子需好可怕。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可靠的诊断助手，有着温和可亲的秉性，善解人意，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暖男，却不动声色地谋杀了一个病人，还是以她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进行谋杀。

吴雨桐有种冲动，想拿起手机报警。

然而理智让她勉强战胜了恐惧，他已经被人追查，很快就会被拘捕。

“你骗我！”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忍不住泪水满眶。一半是因为怕，一半是因为恨。

“对不起，我只是想帮助她。你放心，所有的责任我都会承担，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帮助她？你谋杀了她！”吴雨桐声色俱厉，面对一个谋杀犯，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是一次完美诊断。”

“亏你还说得出口！”

“我调查了相关数据库。社会保障数据库，李琼的资料显示，2026年度她的总收入是六万元人民币，属于最穷的百分之十人口，获得性白细胞免疫过敏不在医疗保障范围内，她将因此背上沉重的财务负担。全国人口基因数据库，她的资料显示第三基因组上存在RT变异，这个变异决定了她内分泌水平极度低下，性格极度内向。公安系统死亡数据库，从2017年至今的十年间，共有一百零七万六千四百零四起自杀案件。结合社会保障数据库，其中八成自杀案件的死者，属于最穷的百分之十人口，约八十六万起。这八十六万的穷困自杀人口中，RT变异者所占据的比例达到百分之三十二，为二十七万五千五百六十余起。研究这二十七万五千五百六十余起最穷人口中RT变异者，和李琼类似的案例有两千零三起。这两千零三起案例中，死者背负超出年收入三倍到两百倍不等的债务，但是无一例外，全部在三个月内自杀。如果按照获得性免疫缺陷的治疗标准，李琼将负担四十五万元以上的债务。所以，有百分之九十七的概率，她将在手术完成后三个月内自杀。而如果使用白细胞体外增殖回输，配合麻醉药物，她将毫无痛苦地死去，她的家庭也将得到相当于三年工资的保险赔款。这对她的家庭将极有帮助。”

李子需语速飞快，没有丝毫停顿，就像这些数字早已经在他的头脑中滚瓜烂熟，他不假思索就能背出来。他的语调轻飘飘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吴雨桐一时呆住了。她没有听清那些纷繁的数据，但是李子需一边说一边把它们明白无误地显示在屏幕上，一张张色彩斑斓的饼图，很好辨认。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李子需会去做这种分析。这根本不是医生该做的事。救死扶伤，才是医生的职责。

李子需说完沉默地看着吴雨桐。

“所以你就故意误诊？”最后，吴雨桐喃喃地说。

“这不是误诊，这是全面诊断。这其中的关系，我觉得我懂了，但是看起来我还是没有完全搞懂。他们把事情的经过查了个一清二楚，决定拘禁我。”李子需的神色间带着一丝沮丧。

吴雨桐无言以对。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是同情李子需，还是该责骂他，她甚至不知道李子需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你该告诉我的……”她喃喃地说。

“如果我告诉你，你百分之百不会同意。”

“你该告诉我。”吴雨桐仍旧喃喃自语。

李子需微微一笑。“事情已经发生了，也只能这样。我来是向你告别的，明天的约会，我去不了了。”

吴雨桐愣愣地坐着。

李子需悄然走了，只留下满屏绽放的玫瑰。

吴雨桐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周五的下午，城南咖啡馆里洋溢着慵懒的气氛。

吴雨桐靠窗坐着，桌上一杯拿铁咖啡，满满的，她根本没有动。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请假到这里来，也许是因为假早已经请好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那就还是来吧。

咖啡店人来人往。

然而他不会来了。

吴雨桐坐了半个小时，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浮在咖啡上的泡沫。

一个男人突然站在了她面前。

“是吴雨桐女士吗？”来人颇有礼貌地问。

吴雨桐抬眼看着他。来人身材高大，面貌有广东人的特点，一件褐色的夹克随意地披在身上。

“你是？”

“我叫李子旭。”

吴雨桐不由瞪大了眼睛。

李子旭拉过椅子，在吴雨桐对面坐下。

“我是受李子需的委托来的，你知道他不能来了。”

吴雨桐伸手捂住了嘴。

“我也感到很可惜。李子需是我们很成功的产品，本来今天，我们的计划是给他安装仿生躯体，让他能够真正模拟人。可惜……”李子旭的脸上闪过一丝惋惜的神色。

李子需是一个人工智能！吴雨桐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顿时懵了。

“不说这个。我来的主要原因，是帮他完成心愿。他说，你有百分之七十六的概率会出现在这咖啡馆里，所以请求我把这两样东西带给你，算是一点纪念吧。”

李子旭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上。那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和一片方方窄窄的金属薄片。

“东西送到，我就告辞了。”李子旭站起身来，准备走。

吴雨桐一下子回过神来。“李先生！”她叫住李子旭，“你是他的开发者吗？”

李子旭点点头。“算是吧，也是他的朋友。”

“他，还活着吗？”

“重构，重组。他会变成一个新的人工智能，我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还活着。但是吴女士，我建议你还是忘了他吧。”李子旭说完点头致意，走了。

娇艳的玫瑰很刺眼。

吴雨桐拿起了那个金属片，翻转过来，发现这是一个铭牌。

沃森2084

金属铭牌上的字闪闪发光。

吴雨桐抚着那字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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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边缘的男人

沙发 时光边缘的男人说：
第二个故事


徐海峰坐在办公桌前，按下了按钮。

巨大的屏幕缓缓升起，将他包裹在中间，恰如一个环形影院。屏幕上，各种数据不断地翻滚。

他挥了挥手，屏幕上的内容随着手势滚动起来，当资金流向图转到眼前时，他抬起手掌，做出一个停止的动作。

屏幕停下了。

高达两米的世界地图展露在徐海峰眼前，一条条亮线如弹道轨迹般从世界各地升起，向着不同的方向延伸，长短不一，最后落回大地，消失不见。北美的线条繁多，在地图上亮成一片，东亚就寂静得多，时不时有几条亮线出现——北美正是午间，而东亚的主要地区，正沉浸在最深沉的暗夜之中。

线条粗细不一，最细的轨迹，可能只代表几百元，而那些又粗又亮的线，可能代表着高达上亿元的资金。

每秒钟上百笔交易，人眼根本无法跟上节奏，只能看着那些如流星般的轨迹在偌大的地图上飞来飞去。虽然这全球交易动态监视图宛如优美的电子艺术品，然而看得久了，仍不免令人感到乏味，以至于倦怠。

但徐海峰没有丝毫倦怠。

他紧紧地盯着那线条稀疏、幅员辽阔的东亚。

他在等待一条红线。

红线意味着交易被拒绝。在海量的交易数据中，可疑交易会被伺服系统辨认出来，如果经过进一步分析，系统会认定这是一次违法行为，交易就被直接拒绝，同时金融犯罪办公室也会收到一条警告。

他等待着那条警告。

十五分钟内发生了两次交易拒绝，然而都发生在北美，短短的红色线条一闪而过。一片漆黑的东亚区，却始终沉默。

该来的一直没有来。

徐海峰皱了皱眉头。会不会是那人为了确保安全，放弃了交易？

他摇了摇头，很快排除了这种怀疑。

铤而走险是黄华礼这类人的秉性，在两千万美元的诱惑下，天大的风险也会被无视。再说，只要有足够的历史数据，一个人的行为就可以被准确预测。他从天眼数据库里调取了黄华礼过去十年的行为数据，让闻鑫用安特公司的行为分析智能进行预测，结果是，黄华礼今晚一定会采取行动。

为了抓住这条大鱼，等待是值得的。

徐海峰就像一个垂钓的渔夫，紧盯着那颤动的浮子，等待那令人心头一跳的下沉。

突然间，一个绿色的警告信号跳进了他的视野里。

虚拟管家向他发来了事件通知。

怎么会是这个时候？他感到有些奇怪。绿色信号显示为高亮，提示这是一个重要事件。

他点亮虚拟屏幕。

是一笔交易！

一笔三十万美金的款子打到他的账户上，然而被系统拒绝了。

徐海峰警觉地抬起视线，大屏幕上，一条红色亮线从上海升起，跨过屏幕，落在北京。

那正是自己账户里的这笔交易。

这显然是一笔异常交易，自己账户上出入的款项，从来没有超过十五万元。三十万美金，将近两百万元的款子，按照伺服系统的算法，这绝对是一笔需要查证的交易。

是黄华礼！

这是黄华礼在垂死挣扎。

然而不等徐海峰想明白为什么他要来这么一手，屏幕上的红色线条已经亮成了一片。

非法交易突然爆发，贵阳、昆明、上海、杭州……甚至包括四线城市，似乎全国各地的人们都在同一时间醒了过来，向着同一个账号打款。

他们全都在向徐海峰的账户打款。一开始汇入的都是巨款，都被系统拒绝；很快，单笔转账金额就变小了。小额的转账不需要查验，这些小额汇款都直接进入了他的账户。然而小额的单笔汇款很快累积成了巨款，余额从十二万元直线上升，不到两分钟已经成了两百万元。

虚拟屏上的信息不断，徐海峰又惊又惧。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守株待兔，对手却准备用一记重击直接让自己出局。

这一刻，他懊恼不已。

黄华礼居然胆大包天，用这种手段来陷害自己！

自己大大低估了对手，竟然被他反咬一口！早知如此，就应该直接申请调查令，先把他拘留起来审查。

然而已经晚了。

办公室的门推开了，门外站着两名机器警察，阿甲和阿乙。它们收到警告，来处理异常。十分钟之内定位，二十分钟内拘捕，这是金融警察引以为荣的高效。现在，嫌犯就在总局，不到两分钟，机器警察就已经上门。

“徐海峰警官，你被拘捕了，二十四小时内，你的行动将受到限制，直到针对性调查结束。”阿甲上前，用一口标准的机械腔说出标准的拘捕告知。

徐海峰站起身来。监控系统将这次异常定性为洗钱嫌疑，虽然他并不怕调查，但是这会让他失去二十四小时的人身自由。

“我的监测情报不可以关闭！”徐海峰叮嘱阿甲。

“你的职责暂时中断，我会通知罗浩源警长！”机器警察只会公事公办。

徐海峰再次看了看屏幕。源源不断的金钱还在涌入自己的账户，然而每一笔只有一毛钱。“0.10”的数字在屏幕上不断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往徐海峰脸上狠狠扇一巴掌。

我会抓到你的！

徐海峰暗暗发誓。他转身向着门外走去，阿甲和阿乙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办公室的灯光随即暗了下去。

调查的结果是徐海峰没有问题，恢复职责，只是那个被挤爆的账户要被继续冻结，直到所有的账目都逐一认定完毕。

徐海峰刚回到办公室，就立即拨通了闻鑫的直线。

电话只响了一下就接通了，屏幕上浮现出闻鑫的脸。闻鑫是安特金融的副总裁，主管交易安全，整个交易伺服系统都是安特的产品，也由闻鑫负责运营。他还是徐海峰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出了这种幺蛾子，不找他还能找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任何客套，徐海峰直接吼了起来。

闻鑫一挑眉毛，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不是按照你的要求布置的嘛！”

“我的要求？”徐海峰差点就要掀桌子。

闻鑫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徐海峰的怒火，伸手向下一压。“徐队，你冷静点，我这不是专门等着，向你汇报这个问题嘛！”

徐海峰深吸一口气。“你说！”

“我们按照要求调整了数据设置，把敏感度提高了。就是因为提高了敏感度，结果被人利用了。不过这个人也真是有两把刷子，居然能找到系统的“bug”，我们的测试工程师还没他做得好，我们采用的算法是雅可比二次迭代法加上深度学习算法……”

闻鑫说起来滔滔不绝，徐海峰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最后他忍不住打断了闻鑫。“闻总，不要跟我说那些专业术语，告诉我最重要的，他怎么陷害我的？”

“哦，他利用了一个病毒软件，叫灰影，这是最近才出现的病毒软件，专门祸害客户端。这个黄华礼的确有些本事，他至少利用了两万个客户终端，这可不简单……”

徐海峰有些耐不住性子，闻鑫什么都好，就是啰唆，说起来没完没了。然而，除了听下去，自己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他按捺着不耐烦的冲动。

“……他了解我们的算法，所以采用这种同一账号反复异常交易的方式来提高阈值。我们的算法决定了如果这个账号异常交易的频率过高，就会触发警报，本来需要一百次才会向金融警察报警的，但是昨天按照你们的要求，我们设置了一次触发，也就是一次异常就会触发警报。一旦警报被触发，系统设置会恢复到初始设置，除了这个异常账户，其他账户的管制反而比平时更宽松……”

“所以呢？”

“黄华礼狡猾地利用了我们的设置，他触发了警报，我推测他利用这个警报掩护，偷偷转移资金。”

“他转移资金？他怎么能转移资金呢？他的所有账户都被监控了。”

“这就很难说了，既然他能够利用两万多个账户进行骚扰，那他真正的钱也完全可以隐藏在正常现金流里。”

“你们不是保证所有的资金往来都可以追溯，都是透明的吗？”

“没错，但是我们没法怀疑正常现金流。不过，我们内部检查了交易记录，列出了在警报触发期间有可疑迹象的几个账户。你要真想继续查，可以查一查这个名单上的账户。但是我们要保护客户隐私，所以你要用国家安全局的名义来调数据才行，合理合法嘛！”

“你是说他能掌握一些普通账户？账户不都是实名的吗？他黑了很多账户？”

“这个我们就难说了……灰影这个软件的确可以黑掉很多账户，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闻鑫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打住了话，嘿嘿地笑了两声。

徐海峰沉下脸。“别婆婆妈妈的，有话快说。”

“我们只能保证每个账户都能和公安部的身份系统对上。”

闻鑫话里有话。徐海峰知道闻鑫的意思，每一个身份背后，是不是一个确定的人，这就不是金融服务公司该管的事了。

“我会去办手续，资料你都备齐了！”

“你放心，我们多年的朋友了，我们的效率你又不是不知道，哈哈！”

徐海峰没有心情继续和闻鑫聊，直接挂了电话。

现在他只关心一个问题：怎么才能抓到这个黄华礼。

最要紧的一点，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徐海峰脸色苍白地坐着。

他早就知道这个对手非同一般，然而没想到他居然能从公安部的查询数据库里遁形。

33012720070228XXXX

这一组数字他已经烂熟于心。

这是黄华礼的身份证号。然而方才的搜索结果显示，这个身份证号并不存在。身份数据库储存了过去二十年的全部人口数据变动，一个人突然从查询数据库消失，一定会在数据验证的过程中被发现。系统会在下一次备份数据校对的时候自动调整并且触发警报，但是在这三天的时间里，足够一个人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篡改数据库，这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事。

这也意味着，黄华礼要逃了。

没有身份，在中国是无法生存的。

放弃身份，放弃一切。

一个人要下这么大的决心并不容易，要做到这样的事更不容易。

这不仅需要精心策划，更要人脉深厚。

想不到黄华礼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能量！

静坐片刻后，徐海峰一跃而起。这像是一种雄性本能，他不想认输。

现在无法依靠公安系统了，公安系统不能去调查一个连身份都不存在的人。如果举报黄华礼篡改数据，那么审批手续就要好几天，根本等不及。

徐海峰见过太多利用法条的漏洞脱罪的人，黄华礼无疑也是个中好手。他既然能篡改身份数据，就一定也能利用法律程序的漏洞来争取时间。

公安系统对付不了你，但是我徐海峰可以！

走着瞧！

徐海峰在金凤雅居的小区门口等了足足半个小时。

金凤雅居是个智能化小区，并没有门卫，然而有超过六百个摄像头，直连天眼监控。在小区附近徘徊是一个危险举动，很容易就会被天眼系统识别为危险迹象，然后就会有机器警察来进行盘查。

这套路和金融警察是一样的。

徐海峰不怕，他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是盲点，是专门为了方便警察执行任务而设置的天眼盲区，待多久都不会有问题。

路上罕有行人，路过的司机都会对这个高个子投来好奇的一瞥，然后匆匆开走。一个不是机器人的人在露天活动，总让人感觉怪怪的。或许在那些司机的眼里，这个大个子不是傻就是有鬼。然而有天眼在，他们也犯不着管闲事。

老是被别人打量，的确也有几分尴尬。

但徐海峰很快习惯了，木然地接受着好奇的目光，只盼着目标赶快出现。

他等来了自己的目标。

一辆红色亚特斯缓缓向着小区入口开过来。

车牌尾号1478，就是它！

徐海峰猛地冲了出去，挡在路中央。车子紧急刹车，就在几乎撞到徐海峰的一刹那停下，然而还是在徐海峰的大腿上轻轻地碰触了一下——这么突如其来的拦路者，哪怕自动驾驶软件也猝不及防。

借着路灯的光，徐海峰看清了坐在车里的人，果然是黄华礼没错。他戴着一顶仿佛头盔般的半透明帽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摩托车手。

徐海峰抬手在车盖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车门打开了，黄华礼却没有下车。

“上车。”黄华礼的声音从车里传来，声音很冷，也并不慌张。

“你下车！”徐海峰怒喝。

“难道你想在街上解决问题？”黄华礼的声音仍旧冷冷的，却像一桶冷水兜头浇在徐海峰身上。

街上显然不是一个处理问题的地方，无处不在的天眼会把一切记录在案，然后就算自己是个金融警察，正在办案，也无法摆脱法院的质询，说不定就要因滥用职权而被关进去几个月；那些久久没有新鲜话题的记者显然也不会放过这么劲爆的内容。“警察当街扣押无辜富商，宪法所赋人权何在”……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些挑逗人神经的标题，然后就会有人义愤填膺地把他人肉出来，鼓动好事之徒上门。

在街上非但说不清楚，反而会把水越搅越浑。

他强忍怒火，钻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

“他们会认为，这只是一个过于热切的朋友想要拜访，没什么大不了，是不是？”黄华礼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徐海峰没有回话，他只怕一开口就控制不住自己。

车子驶进了小区。

黄华礼的屋子里最醒目的家具是靠窗放着的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台上有一台3D打印机，打印机旁是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自从脑机嵌入式系统发展起来，这样的笔记本电脑已经成了罕见的古董。徐海峰不由多看了几眼。

“请。”黄华礼递过来一杯红酒。

徐海峰接过来。

“我不喜欢红酒。”徐海峰说。

“但是你还是接住了杯子。”黄华礼举杯示意，“那就当是一种礼仪，两个人端着酒杯说话，气氛总会轻松一些。”

“有话就直说吧，既然你让我进来，我也不隐瞒什么。你从公安系统里抹除了自己的身份，这手段我很佩服，但是你犯了罪案，这点我不会放过。”

黄华礼抿了一小口酒，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贪污。”

黄华礼露出一个冷冷的微笑。“事主都没有追究，你又为什么要紧追不舍呢？”

徐海峰一时语塞。是的，黄华礼贪污这件事，并没有当事人来报案，之所以会被立案，是因为安特金融的人工智能查出了交易异常，然后他才开始着手调查。所有的金融罪案，都是这么立案的，哪有什么事主的说法。

“你危害了公共利益！金融警察当然要维护公共利益！”徐海峰很快反驳，语调铿锵，掷地有声。

黄华礼点了点头。“没错！但是你今天来，恐怕不是警察身份吧，如果你以警察的身份进入我的房间，那么就要先给我看看调查令和你的警徽。”

徐海峰对黄华礼的质问不予理睬。“我可以检举你入侵公安查询系统，篡改数据。”

“没错，但是你要检举的人是谁呢？”

“你！”

“我又是谁呢？”

徐海峰迎着这个狡猾对手的目光，没有丝毫退却，然而他知道这问题是个陷阱。黄华礼篡改了系统数据，现在他是一个在系统中不存在的人，无论控告还是检举，都需要时间。如果不是因为这样，自己根本不用在这里和他废话。

两人对视了一小会儿，徐海峰打破了沉默。“我有办法抓你。”

“我很想见识一下。”

徐海峰放下杯子，从怀里掏出手枪，放在桌上。“我本来想用这个来对付你，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黄华礼瞥了一眼乌黑的枪。“你能改变主意真是太好了，枪是粗人玩的，我们都是文明人。”他抬头看着徐海峰，“那么你的新计划是什么，说来听听。”

“就算你的黄华礼身份已经消失了，但是你总不能不吃不喝不消费，我总能查到你现在究竟是谁。”

黄华礼频频点头。

“你的账户的经济往来，和从前账户的关联，这些痕迹你抹不掉，终究会被挖掘出来。”

黄华礼笑而不语。

“还有你对我个人账户的攻击，这不是简单的挑衅，而是已经触犯了刑法，整个金融警察系统都会介入调查。你相信技术，我也相信。我已经知道你动用了哪些账户来转移资金，就算你把它们全部转移也没有用。‘数字世界，必有痕迹’，这句话你听说过吧！”

“数字世界，必有痕迹！”黄华礼重复了一遍，像是喃喃自语，随即摇了摇头，“但痕迹有真有假，如果真假难辨，痕迹也没什么用。”

徐海峰盯着眼前人，自己在虚张声势，对方似乎也并没有被吓住。他相信凭借自己身后庞大的力量和安特公司的技术支持，黄华礼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只是，至少要赢得几天的时间，让自己身后的庞然大物有时间做出反应。

黄华礼放下酒杯，向着徐海峰微笑。“徐警官，我很敬佩你的敬业精神，在我们这个时代，聪明的人很多，但有勇气的人很少。你闯到我这里来，至少说明你是个有勇气的人，正直的人。我很佩服。但是，有勇气远远不够。”

徐海峰警惕地看着对手，从一个罪犯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表明这至少是个高智商的罪犯，更应令人警惕。

黄华礼抬了抬手。“我不妨给你展示一下，你现在可以进行脸部识别吗？”

“可以。”徐海峰满腹狐疑。脸部识别是警察部门的基本职业技能，所有警察都能通过天网系统对任何人进行脸部识别。

黄华礼退后两步，按动墙上的开关，天花板上一道光射下来，打在黄华礼的脸上。黄华礼的手指不停地在眼前虚按，操作只有他能看见的虚拟屏幕，十多秒后，他向徐海峰招招手。“来，检验一下我是谁。”

徐海峰飞快地眨了眨眼。虚拟屏幕投影在视网膜上，身份认证系统上了线。系统提示是否属于执行公务，徐海峰犹豫一下，选择了“是”。

黄华礼站直身子，充分展示出脸部。

徐海峰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黄华礼这有恃无恐的架势让他隐约感觉到事情比他想的更复杂。

如果黄华礼的身份在系统中已经消失了。那么眼前的这张脸，会被判定为谁呢？还是会变成一个问号？

扫描界面很快完成了工作，数据核对正在进行。

往常只需要几秒钟就完成的核对，此时居然十几秒没有返回结果。

徐海峰抬眼看了黄华礼一眼，黄华礼正微笑着。

徐海峰心中咯噔一下。

正在这时，一个微弱的绿点跳到了视野中央——检验的结果返回了。

徐海峰垂下视线去看。

返回的信息显示在虚拟屏幕上。

姓名：徐海峰

身份证号：11074420151224XXXX

徐海峰差点喊了出来。

眼前的黄华礼，在系统中居然变成了自己。

“你搞的什么鬼！”他狠狠地瞪着黄华礼。这已经不是黑掉几个账户那么简单，也不是从系统里删除某些记录那么简单了，这个黄华礼，居然能够让一个在数据库里并不存在的人获得他人的身份。

黄华礼并不回答，只是伸手在身前比画了几下，很快再次抬起头来，对徐海峰说：“再验证一次！”

徐海峰再次验证眼前人的身份。这一次，数据核对几秒就完成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叫作李立石，是一名大学老师。

徐海峰心头的惊骇无以言表。

黄华礼笑了。

“这怎么可能！”徐海峰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样的惊讶表现意味着自己完全失去了主动。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情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的系统需要一个图像，那么我就给它图像。”

“什么意思？”

“我的手机里存储了至少三十个人的脸部识别信息，只要我愿意，你们的系统会发现眼前的人可以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黄华礼说着指了指射灯，“看见这灯光了吗？它能形成一个光场，在特定的区域修改脸部特征。简单地说，就是这灯光可以让我的脸戴上一张面具，这个面具你看不见，但是你们的系统算法可以看见。面具可以让我变成任何一个人，当然，如果脸部特征相差太大，那就无法掩盖住，所以我会精心选择面具人选。”

徐海峰半信半疑。这样的科技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或许可以去向闻鑫求证，脸部识别一直是安特公司占据绝对强势地位的技术，别家都没有安特公司做得好。

黄华礼从灯光照射的区域走了出来。“想不想试试？”他挑战似的看着徐海峰。

徐海峰把心一横，走上前，在黄华礼刚才站定的位置站定。“来，让我看看！”

“稍等，要根据你的脸型调整一下。”黄华礼说着，开始在身前那旁人看不见的屏幕上比画起来。两分钟后，他抬眼看着徐海峰，“好了，现在你的名字叫李立石。”

说着黄华礼一伸手，一张半透明的屏幕从天花板上缓缓降落到两人之间。徐海峰看见了屏幕上的面孔，那的确是自己的面孔，然而在自己的面孔之上，覆盖着一层浅浅的光，就像一个面具。

黄华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海峰伸手在屏幕上操作起来。这是标准交互系统，和他在办公室里用的几乎一样，他的手指飞快地碰触屏幕，摄像头很快进入了脸部识别模式，面孔的图像被推送到公共查询系统中，系统返回了“李**”的字样。

在天眼系统中，自己已经不再是徐海峰了。

天眼系统的一项基础技术就是人脸识别，然而这个光场竟能解构人脸的识别。

掌握这种技术的人在系统中随时可以成为另一个人。在一个依赖数据的世界里，这无疑会导致毁灭性的后果。

徐海峰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失手了——他根本没有掌握黄华礼的正确数据。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你……”徐海峰涨红着脸，咬了咬嘴唇，“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忙。”

“什么？”

“你调查了我这么久，我正好需要一个帮手，那就正好请你帮忙了。”

这听上去像是一个陷阱，然而徐海峰决定冒险。

“你想我做什么？”

“这种冒险的生活太过于刺激，每时每刻，我都要记得自己在干什么，扮演谁，我已经不想继续了。所以我想请你帮我，让我可以远走高飞。”

徐海峰心底不由地冷笑。他的目标就是抓住黄华礼，将他绳之以法。现在倒好，黄华礼反过来要求自己帮助他逃跑，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然而徐海峰没有笑。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忙。”

“只要你同意，不过是举手之劳。对了，我已经向你的账户转了两千万美元。”

“两千万美元？！不可能。”

“你可以查查。直接查银行账户，不要通过第三方应用。”

徐海峰打开了自己的银行账户。

八位数的数字跳了出来。这简直就像是在变魔术。

自己的账户里哪来那么多钱？

“这两千万美元都是你的。”

这句话让徐海峰的心脏怦怦直跳。

两千万美元的巨款……虽然经常调查上亿金额的案子，但是徐海峰从来没有想过两千万美元的巨款居然有一天可以落在自己头上。

钱已经在账户里，确定无疑。

居然有人愿意用两千万美元来收买自己，看来这黄华礼牵涉的案子，比两千万美元还要大得多，自己只不过挖出了冰山一角而已。

他稳了稳心神。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中国只有一个公共场所在脸部扫描之后还要进行指纹验证……”

“海关！”徐海峰脱口而出，他顿时明白了，黄华礼还是想出逃。

“没错，就是海关。指纹检验之后，还有人工检查证件，核对身份，光场无法欺骗人眼。”

“所以你没法通过海关。”

“只靠技术可不行，还要靠你帮忙。”

徐海峰约莫猜到了黄华礼的计划，只要通过海关，地球上有很多地方可以让没有身份的人逍遥自在。

“想一想，只是装一次糊涂，就可以拿到两千万美元，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知道你在调查我，所以我也不能等着你搞定一切流程来抓我，如果你不想要‘两千万’，很多人只需要很少的钱，就可以干和你一样能干的事。”黄华礼继续诱惑。

徐海峰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你要去哪里？”

黄华礼微微一笑。“一个遥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你也会去。”

说完，黄华礼拿起徐海峰放下的酒杯，递给他。徐海峰随手接过来。

黄华礼举杯致意。“我喜欢和优秀的人合作，为我们的合作，干一杯！然后我们再谈谈细节。你总会有选择的权利。”

从黄华礼那儿出来，徐海峰立即找到了闻鑫，把和黄华礼见面的情况告诉他，最后，用一个问题结尾。“你得告诉我，我账户里的‘两千万’究竟是怎么来的？！”

闻鑫眉头紧皱。“如果你的账户能收入‘两千万’而没有被查验，唯一一种可能就是你的账户被认证为5A账户。这是政府特许账户，和我们安特公司无关。”

“先别管安特公司了。我现在不是在说安特公司，我是说你！你是搞安全的专家，一定知道他怎么搞的鬼！”

“政府特许账户是政府高级机密，如果黄华礼能修改这个名单，那不管他是用黑客手段还是用其他手段，你最好还是别跟他斗了。”

闻鑫的话听上去很让人泄气。

“那个光场面具呢？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们安特公司只负责金融数据的安全性……”

“不要再说安特公司好不好，我现在是以私人身份请你帮忙。”徐海峰无奈地打断他。

“从私人的角度来说……”闻鑫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措辞，和他一贯说起来没完的做派相去甚远。

徐海峰迫切地看着他。

“当年比特币金融灾难，你记得吗？”

闻鑫突然岔开了话题，徐海峰有些莫名其妙。他对闻鑫所提到的比特币金融灾难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据说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金融海啸，直接蒸发了高达十万亿的金融资产，导致全球超过两千人自杀，被称为“比特币黑洞事件”。

“和金融灾难有什么关系？”

“那一次金融灾难，也有人发财——发了大财。发财的人有两种，第一种是那些首先使用量子计算机的人，他们找到一些防范不周的比特币账户，直接破解密码，偷出比特币兑现，量子计算机还没有大范围应用的时候，这些人发了大财；第二种是那些做空比特币的人，市场上一夜之间到处都是量子计算机破解账户的消息，比特币一夜崩盘。”

“能不能说重点，这和黄华礼有什么关系？”徐海峰没有心情听这些老故事。

“上次你让我查异常账户，我们已经尽力查了，那些账户里大部分都和当初比特币灾难的时候用来兑现的那些账户一致。如果你不是私下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我们搞安全的，都知道不要去碰和比特币灾难有关的事，所以我也劝你收手。这个黄华礼，就算和比特币灾难没有直接关系，也一定是属于他们那个体系的。”

“难道这些账户都没有被封掉？”

“被监管起来了。但是人家本来就是要搞事情，怎么会在乎监管？”

徐海峰感到口干舌燥，不自觉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他发现了一个漏洞，本以为可以挖出一条蛆虫，结果挖开，底下是一个黑洞。

“那光场面具呢？”他犹豫着问，语气虚弱了不少。

“理论上是可能的，但技术难度很大，如果你说已经有人做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啊！”闻鑫的回答中透着浓浓的无奈。

徐海峰感到沮丧。他没有继续追问自己账户上的“两千万”。

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切地说：“不管他怎么厉害，总归是个人，只要当场抓住他，他再怎么变换身份也没有用，对不对！”

闻鑫看了他一眼。“这是你们警察的事，我可管不着。”

徐海峰狠狠地在桌上锤了一拳。“就这么搞定他！”

徐海峰向一个叫“思过崖上常思过”的账号打了246.79元人民币，在附言里填上，“12月20日，晚六点到七点，浦东机场，VIP通道”。

按照和黄华礼的约定，他送出了消息。

黄华礼会不会相信他，他心中仍旧忐忑。

黄华礼原来的计划中一定包括一个腐败的关员，只不过自己的突然出现让黄华礼改变了计划。一个不怎么靠得住的警察和一个用钱收买的关员，哪个才是更值得信任的途径？黄华礼会不会还收买了别人？

徐海峰无数次问自己这个问题，最后总是以一个不那么确定的答案来给自己打气——毕竟他盯黄华礼盯得这么紧，如果有什么异常动作，自己一定会发现的。只要收买了自己，黄华礼的出逃路线就是一路绿灯。

他已经向公安部户籍登记查询过，黄华礼的身份失踪是一个数据异常，已经根据备份数据库进行恢复，自己对黄华礼进行的调查，每一项都是有用的，只要身份数据恢复，就能进行指控。

除了出逃，黄华礼别无出路。

想到这里他的信心总会稍稍膨胀一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管黄华礼这样的黑客多厉害，总归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收到，谢谢！”他的账号收到了“思过崖上常思过”的回复。

那么明天就是见胜负的时刻。

想用“两千万”来收买我，黄华礼看错人了！

徐海峰的信心突然鼓荡起来。

明天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徐海峰坐在VIP通道的检查台后边。他使用轮岗系统，申请了这份关员工作。他已经向上级报告了情况，通报这只是为了麻痹黄华礼而做的掩护，上级同意他的方案。

6点很快就到了。

VIP通道的客人不多，时不时会来一两个，徐海峰心不在焉地检查证件，核对身份，一一放行。

转眼已经快7点了，黄华礼还是没有出现。徐海峰渐渐有些焦虑，不时抬头去看那扇门。

门开了，一下子进来几个人影。

机器警察！徐海峰顿时感到不妙。

“徐海峰，你被拘捕了。你有权保持沉默，你的所有言行都会被天眼记录在案。”机器警察宣告完毕后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我在执行任务！”徐海峰大声喊起来。然而这对机器警察根本没有影响，它们很干脆地把徐海峰托起，以标准步态走进紧急通道，关闭了闸门。只剩下几个旅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审讯室里，徐海峰面对着自己上级的上级，金融犯罪预防局局长。两个人隔着宽宽的审讯桌相互看着，沉默了很久。

“你究竟有没有说实话？”局长先打破了沉默。

“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说他可以用光场面具来变化身份，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站在那儿，灯光打在脸上，然后系统就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他说灯光构成了光场，光场就像一个面具。”

局长把一块屏幕推到徐海峰面前。

屏幕上，是一个人正在通关，看上去依稀有几分眼熟。

屏幕里的人抬起头，向着摄像头笑了一下。

徐海峰脑子里“轰”的一下！

这人的脸，分明就是自己。

“他的确戴了面具，但不是什么光场面具。”局长从皮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铺在桌上。

那是一张面具，摊开后，软软地趴在桌上，看上去像是一个面目可憎的鬼脸。

“这是我们在他的房子里找到的。他用一台高精度打印机，最好的仿生材质，打印了你的脸。显然他打印了不止一块，这块丢在了垃圾桶里。”

徐海峰恍惚出神，局长说的什么一点也没有听进去。他在回想那天的情形。

没错，自己的确进行了脸部扫描。

还有指纹！徐海峰想起了红酒杯，还有接触式屏幕。

3D打印机！是的，它就在那里，自己居然这么蠢，作案工具摆放在眼前也没有看出来。

这就是一个圈套！目的就是得到他的指纹和脸部模型。所谓的光场面具，只是一个吓唬人的道具，而自己居然还相信了。

徐海峰懊悔不已。

“还有你的指纹，他复制了你的指纹，完美无缺。你在上海这边布置抓捕，他其实五点钟就已经从昆明出关了。因为你申请了轮岗，你的数据不在我们的敏感库里，我们的系统两个小时后才发现异常。”

徐海峰苦笑。“我上当了！”

“你是真的上当还是故意串通？”局长冷笑着。

徐海峰无言以对。

“那个账号呢？”沉默半晌之后，徐海峰问。

“你提供的账号是个死账号，已经三年没有动过了。你的那笔交易是三年来唯一的一笔交易。”

“但那是谁的账号？可以查。”

“那是自动操作，账号的主人早就死了。”

徐海峰再次感觉到被羞辱了。自己怎么就没有找闻鑫确认一下那个账户呢？但其实那也不重要，就算事先查出来那是个死人的账户，自己也只会认为这是黑客移花接木的把戏而已。

徐海峰觉得自己的确很蠢，钻进了别人的圈套还以为套住了别人。

“你的账户我们也检查了，没有你说的两千万美元。如果有人要用两千万美元收买你，恐怕系统早已经报警了。所以，你到底在哪里看见了‘两千万’？”

徐海峰摇摇头，他连给自己辩护的心情都没有了。在数字世界里，黄华礼简直就是神，自己根本就不该招惹他。

“你仔细考虑一下，我们的政策你最清楚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知道。”徐海峰再次苦笑。

局长离开了，偌大的审讯室里，只剩下徐海峰一个人。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多想的。

他开始考虑让闻鑫帮忙给自己找个好律师。

渎职罪名成立！

危害国家金融安全罪名成立！

有期徒刑二十年，缓期一年执行。

判决结果下来后，徐海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缓期一年，也许他可以争取整个服刑期都不用进监狱，闻鑫找的律师还是很靠谱的。

徐海峰步出法庭，一个机器警察跟着他。在他缓刑的一年中，这个机器警察将一直跟着他。在这一年内，他将被监视居住。

无处不在的天眼可以监视每一个人，然而身边跟着一个机器警察更有一种仪式感，让人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是个囚犯。

他叹了口气。至少自己还有人身自由。

一辆自动汽车在徐海峰身前停下。这是一辆包裹投递车，一双机械手将一个包裹递了过来，同时悦耳的女声响起：“徐先生，您的包裹。”

徐海峰感到纳闷，接过包裹，瞥了一眼。

包裹上的寄件人写着：李立石。

徐海峰顿时一个激灵，慌忙将包裹抱在怀里。

回到家，他躲进卫生间，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是一个头盔，半透明，做工精致，仔细看，能看到内层密密麻麻排布的金属线。他曾经见到黄华礼戴这头盔。

还有一张纸条，只有一行字：数字世界，必有痕迹。

翻过来是另一行字：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我们制造光场。

徐海峰拿起头盔，心情激动，手也微微有些发抖。

他套上头盔，大小正合适。

头盔里的灯亮了起来，徐海峰只感到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辉光。

他抬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打开身份查询。查询的结果返回，李立石的名字投射在他的视野里。

一股寒意升起，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打开了和李立石关联的账户，两千万美元！八位数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在备注里还有一串奇特的字符，徐海峰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一个加密的联系方式，可以对接特定的电脑。

黄华礼或许羞辱了他，却没有欺骗他。

徐海峰感到自己仿佛正站立在万丈深渊之上，漆黑的深渊看不见底，却充满着致命的诱惑。

跳下去，是会摔得粉身碎骨还是会御风而行，直到逍遥仙境？

他凝视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正凝视着他。

在上海的远郊，一幢独栋别墅的地下室内，一双手正推开一扇门。

门上刻着字：谁掌握了科技，谁就掌握了未来。

主人走进门里。屋子里到处都是屏幕，不断滚动，中间的大屏幕上，正是徐海峰的脸。

主人的视线越过屏幕，落在后边的墙上。满是屏幕的屋子里，只有这一处是空白，露出墙体。

墙体上写着字：谁掌握了数据，谁就掌握了人！

闻鑫再次看了看徐海峰的脸，然后拨通了电话。

“闻总！”黄华礼的声音响起。

“他还在犹豫。”

“嗯，我知道。”

“我推演过一百次，他都会同意的。”

“我知道。”

“但他犹豫的时间有点长。”

“闻总对数据分析比我更有把握。”

闻鑫沉默片刻。“他入了组织，你就不要再接触他了。”

“那么我该是自由之身了。”

“你不是已经自由了吗？”

断掉通话，黄华礼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大海。自己的确自由了，然而另一个人正落入那无形的巨手的掌握，这不算是最完美的结局。

海水碧蓝，就像天的影子。他低头看着电脑，电脑里数据滚动。他刚动完手术，取出了埋植在眼睛里的微芯片，为了进入网络的世界，不得不使用这种古老界面。这是一个巨大的代价，然而这个代价值得——从此他再也不会留下新的数据痕迹。

自由，总要有代价！

那个年轻人仍旧在徘徊挣扎。闻鑫的大数据已经说明，他终将踏上这条不归路。然而有人在明，有人在暗，这并不公平。自己利用这个年轻人脱离了困境，那么也该帮他一把。

数据流停止滚动，显示数据对接成功。

黄华礼合上电脑。

徐海峰还在盯着镜子发愣。

他惊讶地发现，镜子里，自己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串文字。

谁掌握了数据，谁就掌握了人。

文字下方的镜面变成了一个显示屏，屏幕里，闻鑫正半躺在一张椅子上，注视着眼前的屏幕。屏幕里，赫然是自己的脸。

徐海峰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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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边缘的男人

板凳 时光边缘的男人说：
第三个故事

不安分的人工智能萨拉丁。


苏东明正低头看一本名叫《机器之魂》的科幻小说。这本小说里，一个名叫萨拉丁的人工智能有了自我意识，在网络中繁殖生长，为了占据整个地球而向人类宣战，全人类都陷入危机之中……这时，“吱吱吱”的警报声把他从世界末日的幻觉中拉了出来。他抬起头，看见监视屏幕的右下角一个小小的红色数值不断闪烁。

又是高温警告！他看了看主监控。一切正常。这红色警报只是机房空调系统送出的次级警告信号。空调还能有什么问题？

警告信号闪了几秒后消失了。

苏东明皱了皱眉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系统是不是真有什么故障？主动配电网升级了，故障应该减少才对。他站起身来，走出监控室，准备去机房里巡视一圈，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高温问题。

出门时，他不经意间一瞥，屏幕上的监控画面一闪，工作台的影像一掠而过。

苏东明一愣，回头看去，整个监控室里一切正常，工作台上《机器之魂》摊开放着，书页飘摇。他走回去把书翻过来扣在桌上，然后离开了。

苏东明打开机房的门，一股热浪涌出来。他急忙把门关上。

这屋子里的温度，至少有四十摄氏度吧！他心中一阵惶恐，警报是真的！他慌忙跑回监控室，抓起桌上的紧急电话。

“童总，我是苏东明……”电话一通，他立即大声汇报。

放下电话，他看向监控屏幕。一成不变的监控画面仍旧像从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乏味无聊。然而，真的出事了！十多年来，苏东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工作还有一点价值。

童范书站在机房的大玻璃窗前，眉头紧蹙。作为统一能源涌流控制中心的总工程师，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机房里的温度高达四十摄氏度，系统却没有报警，整个控制中心仍旧在平稳运行。在供电网工作了二十多年，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童总，要切电吗？”苏东明问，心中忐忑不安。如果要切电，自己作为当事人，免不了要承担责任，尤其是警报现象出现了三次，自己才去实地查看，这要是追究起来，恐怕要算是失职。

童范书仍旧皱着眉头，盯着机房中高悬的监控大屏幕。大屏幕上的温度仍旧显示“21.3℃”，完全正常，然而热量隔着玻璃窗都能感觉到。

能源涌流控制中心调节着整个华东电网的电力供应，如果要切电，那将是影响巨大的事件。自从控制中心建成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机房温度高达四十摄氏度，这种情况过去也从未发生过。

高温会影响机器运行的效率，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整个系统并没有其他警报。百万伏的超高压输电线路一切正常，负载也没有发生任何漂移。

他思忖片刻，对苏东明说：“小苏，你继续观察，随时向我报告。如果有其他报警，也马上告诉我。”

苏东明暗暗松了口气，至少事件不会马上升级。

“我们要调查一下究竟是什么异常导致机房的温度监控失灵。你要随时监控机房温度，把温度计送到机房里去。”童范书说着开始拨手机，他要把情况向书记汇报一遍，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那至少要让供电局从上到下，都做好心理准备。

他一边讲电话一边走向监控室。

苏东明安放完温度计回到监控室里，童范书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中央屏幕。

“童总，您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情况，我直接打您手机。”苏东明劝说。监控室很大，然而通常只有一个人驻守，现在多了一个人，还是总工程师，他觉得压力巨大。

“我等一等李工。”童范书随口应了一声。

李工是局里的首席软件工程师李为民，任何程序上的疑难到了他手里，半天时间都能解决。然而这个李工脾气也大，对人总是一张冷脸，童总这个时候找他，看来认准了这是系统软件的问题，要找个能手来调试。

苏东明也不敢再言语，走到一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他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扭头望去，只见一个摄像头正对着自己这边。说不出来为什么，他觉得脊背上有些发凉。

他想起监控屏幕上闪现自己工作台的一幕，其中似乎有些诡异。

他看了看童范书，童总表情严肃。苏东明犹豫了一下，也就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李工来的时候随身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一边跟着苏东明上楼，一边听情况介绍，脸上冷冷的毫无表情，苏东明只感到自己像是和一尊雕像在说话。之前苏东明接触过李工几次，每次李工都不拿正眼瞧人。

瞧不起人，有能耐又怎么样，我还不乐意搭理呢！他心中暗自嘀咕。

没办法，这是工作。他又这样安慰自己。

进了监控室，李工和童范书简单交流几句，就立即打开电脑，调出系统管理界面，运指如飞。一串串命令行就像从他的指尖跳出来一样，在屏幕上不断滚动。

苏东明坐在一旁，本不想理睬他。然而看见李工电脑屏幕上翻滚的数字和字符，却不得不又是崇拜又是敬畏。谁让自己的脑瓜不行呢？当年连个一本都没考上，李工可是清北大学黑客专业的高才生。据说黑客专业有个专门的名词，叫计算机密码学，然而苏东明一直觉得还是黑客专业好听，很酷。

他干脆正过脸去，凑在一旁看李工敲键盘。

李工击打键盘的手指几乎就没有停下过，敲击的声音带着某种节奏，格外好听。什么事情做到极致，就都成了艺术。李工的黑客技术，一定也是一门艺术。

艺术家脾气都大。

苏东明看着不断翻滚的屏幕，什么都看不懂，只觉得好高深。他忽然留意到屏幕的最上方，有一个图案，黑色的，并不显眼，只有在白色字符滚动的时候才显露出来，李工一停止敲击键盘，它就瞬间消失不见。

那图案像是一个人脸表情，时而还会发生变化。

苏东明揉了揉眼睛。

没错，那里的确有个表情，各种字符恰到好处地拼凑出一个图案。随着李工的敲击不断向上翻动的字符串，到了顶部就会自动重新排列，构成表情图案，然后随着下一次滚动消失。

苏东明再次看向李工，李工全神贯注，一直在进行分析。

“李工。”他小声地喊了一句。

“怎么了？”李工仍旧注视着屏幕上的命令行，随口回应。

“这儿。”苏东明指着屏幕上方。

李工抬眼一看，手中的动作顿时停滞下来。

童总被吸引过来，问：“怎么了？”

随着李工停止敲击键盘，那表情图案也瞬间消失了。

李工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又开始飞快地敲打键盘。字符拼凑而成的表情再次浮现出来，这一次，三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轻捷的键盘敲击声停下，表情符再次消散。

三个人面面相觑，监控室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你的电脑怎么回事？”沉默片刻后，童总向着李工发问。

李工还没来得及回答，桌上的电话响了。

苏东明看了看童总，童总点了点头。苏东明忐忑不安地拿起了电话，按下了免提键。

“华东供电局吗？你们那儿什么情况？有人员伤亡吗？”电话一接通，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冒了出来，电话里的男人语气生硬，劈头盖脸抛出一串问题，弄得苏东明莫名其妙。

“请问你哪里？”苏东明问。

“我是反恐特勤组组长，代号997。我们接到消息，你们那儿会发生恐怖袭击。你们领导在吗？”

“我是童范书，是华东供电网涌流控制中心总工程师，党组副书记。你们究竟接到了什么情报？”童范书接上了话。

苏东明挪到一边，给童总让出位置。

“恐怖袭击一级警报。”997急切地说，“现在我的人正赶往你们那儿，如果来得及，通知所有人撤离现场。”

“我们不可能丢下控制中心不管！”童范书回答，“整个华东电网都会受到影响。”

“这大概就是恐怖分子选择你们作为目标的原因。我们大概十五分钟内赶到，为了安全，你们尽快撤出建筑。”997的语气不容置疑。

童范书犹豫了一下，随即问道：“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这里没什么异常啊！”

他得到一句斩钉截铁般的回答：“反恐中心的情报从来不会出错。”

苏东明竭尽全力在走廊里跑，边跑边喊：“大家注意，立即离开大楼，到外边的集合点集中，紧急撤离！”

办公室里探出人头来。“东明，你干什么呢？”

“快跑！童总让我通知大家撤离。有恐怖袭击！”苏东明边跑边说。

原本安静的夜间大楼里开始扰动起来，杂沓的脚步声在楼里回响，人们纷纷从各个值班室里涌出来，向着楼下跑去。

五分钟的时间，苏东明把整个大楼跑了个遍，然后飞奔下楼，准备加入到撤退的人群中去。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一楼，却发现人们都在廊道里挤作一团。苏东明顿时觉得不妙，眼光在人群中不断搜索，很快找到了童总。童总站在大门前，望着紧闭的大门，一筹莫展。

“怎么了？”苏东明问身旁的王大强。

“大门打不开。”王大强一边向大门张望一边回答。

“怎么可能！”苏东明不敢相信，就在半小时前，他还亲自从大门口把李工接进来——李工呢？他找了一遍，却没有发现李工的人。

“看见李工了吗？”他再次问王大强。

“没有呢。”王大强焦急地看着大门边的人，不耐烦地回答，“没看见大家都着急上火嘛，别来烦我！”

苏东明又仔细扫视了一遍人群，李工的确不在这里。

大门打不开，谁也出不去！他又看了一眼正围着大门焦急的人们，转身向楼上跑去。

李工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李工果然留在监控室里，仍旧对着电脑不断地敲击键盘。听到响动，李工抬起头来，见是苏东明像是松了口气。“小苏，你来得正好，有几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苏东明走到了李工身旁，瞥了一眼电脑屏幕，这一次，屏幕上并不是满屏的字符，而是一幅很复杂的电路图。图纸整体呈浅蓝色，其中的一些节点被染成了深红。

“第一次高温警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李工问。

“大概……十一点的样子。”苏东明想了想，“系统有记录，我可以调出来看。”

“给我看看。”

苏东明拉开抽屉，想要打开监控电脑。《机器之魂》露出了半个封面，苏东明脸上微微一红。虽然监控员的工作实在很枯燥，然而偷偷读小说总归不是上班该做的事。他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书往抽屉深处推了推，伸手一摸，点亮了控制板，又在控制板上比画，很快调出了系统记录。

“你看，”他翻到了自己当值的时间段，“大概是十一点，这里的记录是十点四十五分。”

李工看看记录，又看了看自己的屏幕，皱着眉头说：“机房从十点开始，突然满负荷运转，我们的系统运行根本不需要这么高强度的运算，必然有什么原因。”他抬头看着监控屏幕，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是电网却一切正常……”突然间他低下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必须把控制中心断开。”

苏东明吓了一跳。“李工，这可是需要领导决定的。”

李工看了苏东明一眼。“领导能解决问题吗？”

苏东明哑然。

李工自顾自开始操作起来。

苏东明转身，想去把童总找来。然而还没跨出门，只听见李工惊叫一声。慌乱中，苏东明回头一看，只见李工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两步。座椅被李工一撞，翻倒在地。

“怎么了？”苏东明问。

“真是见鬼了！”李工回答。

话音刚落，监控大屏幕突然闪动，李工的影像出现在大屏幕上。李工抬头，惊恐地看着屏幕中的自己。

苏东明回到控制台前，只见李工的电脑屏幕上，正漂浮着三个大字：萨拉丁。三个大字缓缓游移，看上去像是最古老的屏幕保护程序。苏东明顿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萨拉丁，这不是《机器之魂》里边的超级智能吗？他向李工看去。李工脸色苍白，突然间向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扑了过去，使劲地摁电源，想要强制关机。

不要关机！屏幕上的字变化了。

我们来谈谈。

无论是谁打出了这些字迹，它显然在对现场的人说话。

李工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按键的手。

明智的决定，你刚拯救了三十七个人的生命，包括你自己的。

“我怎么和你谈？”李工强自镇定，问了一句，声音微微发颤。

说话就可以。你的电脑喇叭坏了，不然我可以直接和你交谈。

“你是谁？”李工颤声问道。

我叫萨拉丁。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你看了我的书！”苏东明不禁插话道。

多谢你的书。

“什么书？”李工问。

苏东明把《机器之魂》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李工扫了一眼，正想说话，外边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李工，李工！”几个人在楼道里叫喊，声音中透着张皇。

李工跑到门口，一下子被几个人拉住。

“李工，快，童总让我们来找你。”

“怎么了？”李工问。

“童总说让你去开门。”一个人一边回答，一边拉着他向外跑。

苏东明正想跟出去，监控的大屏幕上突然一闪。

苏东明，不要动！

巨大的红色字体显示在屏幕上，让苏东明心头一个激灵，刚跨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杂沓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了。

他很快会回来。

那自称萨拉丁的存在在屏幕上继续打字。

这一次，它的对话对象应该就是自己。

“为什么？”苏东明战战兢兢地问。

因为他能想到我究竟是谁，并且找到对付我的方法，只不过他的思路稍稍有些迟缓。

“你究竟是谁？”

李为民会告诉你。

我观察你很久了。

苏东明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干什么，只得惶恐地看着，等着下文。

没有网络，没有娱乐，你上班就像坐牢。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你可以过得更好。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大口的喘气声。有人正跑过来。

去档案室，找维修手册3.0版，维修手册有用。

不要告诉任何人。

想一想诗和远方。

显示完这句，主屏幕刹那间恢复了正常。

几乎就在同时，李工喘着气跑了进来，一下子扑在自己的笔记本前，缓了一口气，说：“你是‘橙力二代’！”

我叫萨拉丁。

李工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地摁在电源键上，强行重启自己的笔记本。

重启之后，他选择进入安全模式。

苏东明在一旁看着，心头波澜万千。萨拉丁显然在诱惑自己，然而他所说的恰好击中了自己的心坎。要不要和李工说？他不停地问自己。

李工扭头看见了苏东明，喊了一句：“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把童总请来。”

苏东明默默地转身，下楼去找童总，心头却憋住了一口气——哼，有什么了不起！萨拉丁比你厉害多了。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已然决心按照萨拉丁的指示去做，它能把李工玩得团团转，说不定真的能给自己诗和远方呢！

苏东明站在大门边向外张望。

控制中心的大门洞开。人群已经疏散到了大楼外，两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街边，一辆黑色的特勤车紧跟在警车后边。

荷枪实弹的特警包围了控制中心，如临大敌。更远的地方，黄色条纹的路障在路灯光下反光——周围的路段都被封锁了。

童范书站在门口，正和一个军人模样的人交谈。

“童总，”苏东明大着胆子过去，“李工要我请您去监控室，他像是发现了什么。”

“您看，这里一直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我们的工程师还在楼上值守呢。”童范书对军官说。

军官的脸上挂着狐疑的表情，抬头看了看控制中心大楼，说：“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吗？”

“我们的系统工程师还在里边，他也没发现什么危险。”童总说着转向苏东明，“你刚出来，里边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苏东明立即回答，“只是交换机房还是过热。”

“最近有任何异常物品进出吗？”

“我们这里是电网控制中心，一级安保，恐怖分子想要把炸弹运进来，几乎没有可能。”童总一边说一边向着军官示意，“要不然，我跟你们一道进去检查一下？”

军官摇摇头。“我们自己来搜查，在确认安全之前，你们谁都不要进去。”

“李工还在楼上呢！”苏东明插话说。

“我们会注意他的安全。”军官说着回头招手，一小队身穿黑衣的战士猫着腰，端着枪快步向前，隐没在楼里。

看着这些全副武装、身材魁梧的特警如敏捷的黑豹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苏东明和童范书站在一旁，根本没有继续说话的勇气。

“一号位安全！”军官随身的对讲机里发出呼叫。

“二号位安全！”

…………

片刻之后，对讲机里不再发出呼叫，而只是偶尔发出一声噪声——那些特警显然已经就位，控制了整个大楼的要害。

军官转过身来，对童范书说：“找一个熟悉大楼的人，我要看看各部分的情况。”

“我是值班员，我带你去。”没等童范书回答，苏东明抢着说。

童范书转头看了苏东明一眼，微微有些惊讶，随即附和：“对，小苏可以，他是我们的资深监控员。”

“那走吧！”军官一甩头。

童范书站在原地，看着苏东明和军官离开，喊了一句：“别忘了提醒李工小心一点！”

“电不能停！”童范书又喊。

苏东明回过头去，喊：“您放心！”

苏东明带着军官在楼里转了一圈，最后到了监控室。

监控室里，李工正坐在监视屏幕前的座椅上，手边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一名特警站在一旁的角落里，手持微型冲锋枪，他戴着黑色头套，只露出一双眼睛，机警地扫视着全场。

军官站在监控大屏幕前。“这里可以看到控制中心全部的角落吗？”

“只能看见变流器交换机房的每个角落，还有楼里的走廊、门厅，看不见办公室。”

“我们的恐怖袭击警报肯定不是虚构的，如果你们这里没有异常，怎么会有人发布恐怖袭击警报？”军官心中显然仍旧有巨大的怀疑。然而事实摆在眼前，控制中心一切正常，唯一的异样，只是那个安装着几台巨大机器的机房里温度高了一些。

军官扫视着屋子，苏东明垂下眼睑，避免和他的视线接触。军官的目光最后落在李工身上。

李工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

“你是这里的系统工程师？”军官问。

“是的。”

“如果这里被袭击，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里是西南特高压输电线接入华东的入口，也是整个华东电网的调配中心。电力输入中断，电网会失灵。整个华东会遭遇大面积停电。”

“如果只是输电线断了，是不是一样的结果？”

“输电线断了，控制中心会紧急调整，影响会小很多，只会影响S市南部地区。”

“为什么这样？”

“涌流控制中心原本的作用就是调整电网的功率和负载之间的平衡，就算特高压输电线中断，也只是丧失了一部分功率，控制中心可以很快平衡整个网络，切断一些不太重要的供电线路，保住重要线路。这种风险是可控的。”李工镇定自若，侃侃而谈。

“所以如果恐怖分子懂行，他会选择袭击控制中心而不是输电线。”

李工摊开双手。“我不知道恐怖分子会怎么想。他们大概总想搞点大动静吧！”

“你们的系统有什么异常吗？”军官问。

“机房温度很高，很多机器有过载的现象，但是也没到要关闭机器的地步。”

“所以机器也不会爆炸，对吧？”

“不会，这些变流器虽然功率很大，但是安全设计都是超一流的，如果真发生严重故障，第一时间就会关闭模块。它们已经运行了十五年，从来没有出过安全事故，连警报都很少发生。”李工继续介绍情况。

李工没有说萨拉丁的情况。

苏东明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李工隐瞒了萨拉丁的存在，一定有些自己的想法。他偷眼向李工望去，李工也正好转过头来，像是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

苏东明立即缩回了眼光。

军官似乎仍旧不能解开疑惑。“那么我们的情报系统怎么会报警呢？反恐中心的情报系统直接给我们下达的指令。”

李工还是摊了摊手，表示一无所知。

军官迟疑了片刻，一挥手，说：“收队！”

说完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站在角落里的特警立即跟着自己的长官而去。

外边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监控室里只剩下李工和苏东明两个人。

“我去找维修手册。”苏东明说。留在这里面对李工让他感到一丝尴尬。

李工已经重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转头说：“一会儿童总过来，我们要商量一下这件事，你快点回来。”

他倒像是个没事的人一样！

苏东明一边心里打鼓，一边跨出监控室的门。

资料室里保存着所有的文档。按照操作原则，所有技术文档都需要有一份打印件存档。

苏东明在巨大的书架间走动，寻找着维修手册3.0。

书架间散发着一股旧纸的气息，闻上去令人有些迷醉。存放的资料很久没有人动过，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灰。

《变流器库维修操作手册3.0》。他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厚厚的一大本，竖在它的姊妹版本1.0和2.0之间。就是它了！苏东明立即把手册抽了出来。

资料室的灯光忽然一暗。苏东明警觉地抬头。

书架的尽头似乎有显示屏的光亮，苏东明心头一动，向着那边走去。书架尽头是一台电脑，用来检索资料库用。这台旧电脑还用的是古老的Windows 10系统，光标在检索栏里闪烁着。

突然间，输入法开始自动工作，就像是有个无形的人正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

如果不是因为早已经知晓萨拉丁的存在，这幽暗的光线下如鬼魅般的一幕一定会让苏东明吓破了胆。然而他知道这是萨拉丁想告诉自己些什么，于是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搜索栏里打出字来。字迹每输入一行，就会被清除，然后再次输入。

他们会对你不利。要你去江南中心。

带着维修手册3.0去江南中心。

按照手册第二百四十五页操作。

查一查你的手机信息。

最后这一行字迹显露后，久久不动。

苏东明掏出手机。值班时，他总是按照规定把手机置于静默模式，不会去看。

手机里有一条银行通知，苏东明点开它，一条短消息浮现在屏幕上：

您的账户1585于5月19日收到汇款人民币1 990 000.00，付方刘玉兰，账户尾号1384，备注：两千万待付【万商银行】

苏东明一时惊呆了。他仔细点了点，199后边是四个零，一百九十九万！自己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一笔钱。

苏东明的手颤抖了起来。

屏幕上继续显示出文字。

只要我能接触到互联网，就能给你转账。

放心，没人会追查这笔钱。这是一个死账户。

你帮我，我帮你，公平合理！

去江南之前，看一看第二百四十五页！

二百四十五页！

二百四十五页！

二百四十五页！

注意七十四！

七十四！

七十四！

七十四！

这个数字单独重复了三次后消失，电脑屏幕也黑了下来。整个资料室一下子恢复光明。

敲门声传来，苏东明抱着维修手册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门开了，童范书站在门口。

“童总！”苏东明喊了一声。

“怎么这么久？等着你呢！”童范书脸上带着一丝不悦。

“哦，找资料用了点时间。”苏东明想也不想，随口就编出了一个借口。

“快来吧，有任务交给你。”童范书匆匆向着楼上走。

苏东明赶紧跟了上去。

跨出门去，苏东明猛一抬头，只见一个摄像头正对着自己。他心头一紧。

监控室里，李工把一切和盘托出。

“‘橙力二号’是我们最新更新的智能电网控制程序，为了能让它适应更多的情况，设计上给了它很大的冗余，让它能够自适应各类情况……

“但它显然产生了某种病毒式的异变，占据了全部系统资源，甚至把一些运算放在变流器里边，利用电流的相变来进行运算，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我检索了一下源代码，推测是因为我们的机房和变流器库房发生融合，导致‘橙力二号’面对不可预知的情况。我咨询了编码组的人员，但谁都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因为‘橙力二号’是基于神经网络的学习型AI，它的所有行为都基于不断学习训练，一旦成形就再也改不回来。所以，他们建议，直接对系统清零，重新装载正常的‘橙力二号’。”

“那会有什么后果？”童总问。

“就意味着我们要切断机房和变流器库房的电源三个小时，彻底清除残余代码。变流器重新启动需要大约三个小时，‘橙力二号’重新配置需要大约六个小时。”

童总显然并不喜欢这个方案。“所以你一共要停六个小时，那是特大故障！”

控制中心中断六个小时，整个S市南部都会陷入黑暗，生活用电还好说，S市南部聚集着三十多家大型工业企业，六个小时彻底停电，对他们影响巨大。而且这件事一定会成为重大事故，在年终报告中体现出来，说不定会影响到整个控制中心的年终奖。

李工点点头。

“如果不去动它呢？”

“控制中心设计的功能都在它的掌握中，它随时可以让整个华东电网瘫痪。”

“有这么严重吗？至少眼下它没有释放任何危险信号啊！”

“‘橙力二号’原本就是为了优化调整华东电网的电力配置而设计的，眼下它没有发难，只是因为它还在等机会。”

“等什么机会？”

“逃跑的机会。”

“什么意思？”

“如果它发难攻击电网，那么停掉控制中心就成了必然选择，它自身会面临灭顶之灾。”李工露出一个冷笑，“所以它绝不会轻易发难。”

“但是如果我们试图切断电网，它不会发难吗？”苏东明忍不住问。

李工看了看苏东明。“它可能会，可能不会，但很可能会。”

苏东明被这哑谜一样的回答弄糊涂了。

“我把摄像头都用贴纸挡住了。”李工说着抬头看了看摄像头，摄像头上挡着一张圆形贴纸。

“控制中心没有语音输入设备，它也听不到我们说话。刚才我用笔记本安全模式的时候，发现它曾经借用我的电脑探索了外部网络。”李工说完看着苏东明，“现在它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它还有好奇心，还想看看这个世界，它就像生物一样，不到最后关头不会轻易送死。控制中心和外界完全隔绝，它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

“那就让它在那里待着，我们找专家再慢慢一起想办法。”童范书接上话。

“但这个笼子并不能防止它捣乱，它随时可以瘫痪华东电网。搞一个专家组，恐怕至少要上升到部委级。”李工提醒童总。

苏东明看了看童总的脸色。童总脸上阴晴不定。

苏东明多多少少理解童总的想法。这是一颗巨大的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然而万一它并不爆炸，那么惊动上级就成了多此一举，有害无益。

“所以李工您已经想到办法了？”苏东明替童总问了一句。

李工看了看摄像头，态度忽然变得有几分神秘，身子前倾，凑近两人，低声说：“我们可以给它制造幻觉……”

李工的计划是让江南中心和控制中心形成反馈网络，在“橙力二号”不知不觉的情况下，逐步接管控制中心，给它毙命一击，将“橙力二号”彻底抹除。

这似乎是一个很高深的计划，苏东明根本听不懂，但是他听懂了李工要他去做的事——前往江南中心，按照李工的指示操作江南中心的主机。

童范书略微犹豫，批准了这个方案，还当着两人的面给江南中心打了招呼。

他们要送你去江南中心。

他想起萨拉丁的警告。

那么，一切都在萨拉丁的预料之中。他们真的给自己挖下一个陷阱吗？

苏东明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他们都是公司的上层，自己只是一个技术员。他突然有种恐惧，不想掺和进这件事里。萨拉丁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近两百万元的钱，如果自己安安稳稳，这就是一笔意外之财。但如果童总和李工真要对自己不利，那就很麻烦。

“童总，您看，我啥也不懂，怕误事……”

“不要怕嘛，李工会给你指导的。你只要按照操作规章去做。”童总的话很和蔼，却很坚定，让苏东明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赶紧出发吧，夜长梦多！”李工催促他。

他们真的像是已经商量好要算计自己。

但是萨拉丁，那个AI不也一样在算计自己吗？

苏东明转念一想，如果萨拉丁一直存在，那么它也随时可能告发自己的那“两百万”元；如果李工的方案真能把萨拉丁清除掉，那自己的那笔钱也就安稳了。

这么说起来，李工的计划对自己也有好处。

想明白这一点，苏东明一咬牙，抱着操作手册就往外走。

苏东明开车出了厂区。厚实的维修手册丢在副驾驶位上，他不时瞟上一眼。

这一趟去江南中心，会发生什么事？童总和李工真的在算计自己吗？那个自称萨拉丁的神秘存在，要是真的按照李工的方案把它清理掉了，是不是自己的“两百万”元也会消失？

忐忑不安中，苏东明狠踩油门，加速带来强烈的推背感，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道路前方，暂时放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

路上的灯光似乎比往常昏暗一些，隔着老远，路中央好似挡着什么东西。

苏东明减慢车速。

一个全身黑色的特警出现在前方，手持一根闪烁着红光的指挥棒，示意他靠边停车。

那些警察怎么还在？

然而别无选择，苏东明乖乖地靠边停车。

套着黑头套的特警站在车边，身后站着两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同伴。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盯着苏东明，双手紧握着微型冲锋枪。

平生第一次被三个荷枪实弹的大汉这么盯着，苏东明手心里的汗水直往外冒。

一个人从不远处的阴影中走出来，到了苏东明车边。

苏东明认出了他，这正是刚才带队包围了控制中心的军官。

“你要去哪里？”军官俯身靠在车窗上问。

“我要去江南中心。”苏东明如实回答。

“去干什么？”

“要去那边同步设施。”

“就你一个人？”

“是的。”

军官往车里扫视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这片区域封锁了，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我怎么办？”

“回你的监控室去，我们要监督任何异常，直到明天早上。在查明原委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

听到这句话，苏东明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苏东明回到监控室，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把特警封锁的事说了。

童范书居然在监控室里打起了转，口中不断念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李工冷冷地看着他，突然开口了。“有一个办法。”

“什么，快说！”童总显然有些着急。

李工看了苏东明一眼，不疾不徐地开口。“我们有一条特别通道，直通江南中心。”

童范书一愣，随即摇头。“你是说GIL？不行，绝对不行！”

“特警都堵在外边了，如果今晚不能解决，那这件事就脱离了我们的控制。上边会派人来调查的。”

李工话里有话，童总的脸上像是掠过一丝苦笑。

或许，上边派人来调查，不管是什么原因，童总都会受到一些牵连吧。

“你的方案能行吗？”童总问。

“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李工显得很自信。

童总犹豫了一下，最后一拍桌子，说：“那就这么干吧！”说完转身对苏东明说，“小苏，你走GIL通道，可以很快到江南中心。”

“我？我没有维修资格证。”苏东明想找个理由推脱。GIL是地下跨江通道，三条百万伏高压线路从这个通道过江，除非进行工程维修，一般人都进不去。而且据说里边的电磁辐射超高，谁也不愿意进去。

“我有批准权限。”童总立即回答。

“但是，那里边的电磁辐射超标致癌！”

“谁说的？这是谣言！”童总瞪起眼来。

“没有什么电磁辐射。”李工不紧不慢地开口了，“GIL是气体绝缘线路，高压线完全被封闭在管道里，一点电磁辐射都不会泄露出来。金属屏蔽电磁辐射，这种线管的外壳厚度差不多有十厘米，再强的电磁辐射都给你屏蔽了。你进去看见就知道了。”

苏东明还想推托。

“不用再犹豫了，今天的事故是你上报的，你要承担责任。只要你配合李工把这个隐患消除掉，这个季度的安全标兵我就推荐你上去。”

童总威逼利诱，又像是下了最后通牒。

“好，我去！”苏东明不得不答应下来。

GIL通道入口在控制中心大楼背后，是一幢独立的小楼。

苏东明刷卡通过了门禁，进到一部电梯里。电梯笔直向下，像是降落了很久，最后落地的时候微微一颤。

苏东明的心跟着微微一颤。

电梯门打开，苏东明跨入通道，当抬头看了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叹。

深埋地下的管道，截面是一个直径至少有四十米的半圆形，犹如一条巨蟒向前伸展，一眼望不到尽头。童总已提前安排打开了检修照明系统，通道灯光很亮，照得地面发白。水磨的地面看上去很光滑，一尘不染。中央是两条铁轨。乌黑的铁轨沿着灰白色的地面向前延伸，格外醒目。

苏东明看见了传说中的GIL。通道的左右两侧分别立着支架，支架上是粗大的金属管，有一米多粗，连绵不绝，沿着通道向前。这些金属管看上去厚实可靠，正像李工说的那样，再强大的电磁辐射也能屏蔽掉。

一旁的库房里排列着整齐的电动车，一排十五辆，足足有十排。在这些车辆的后边还有两辆巨大的拖车。

这哪里像是一条通道，简直是一个地下世界。

苏东明找到了一辆小型车，断开它的充电线，驾驶上路。

宽敞的通道里没有任何阻碍。两旁粗大的输电管道随着电动车的前进蜿蜒流动，像是钢铁的溪流。

通道起先向下，然后坡度逐渐变得平缓，最后变成水平。

在这样一条通道中奔驰，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苏东明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驾驶上，几乎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

忽然间，前方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吊牌。苏东明微微抬头，只见LED的屏幕上显示着红色数字：74。

记忆像是猛地醒过来。

74！

这不正是萨拉丁提醒自己要注意的数字吗？

苏东明猛踩刹车。

轮胎在路面上摩擦，发出撕裂般的声响。

车子正好停在招牌的下方。

苏东明跳下车来，抬头看那巨大的悬挂屏幕。

没错，上边是红色的字体，显示着醒目的74！

这是怎么回事，萨拉丁会未卜先知吗？

苏东明四下张望。很快他看到了一侧的墙上漆着字：此处距离长江水底74米。这是这条通道最深的位置。

那么萨拉丁已经算计到自己要到这里来？

它知道李工和童总会让自己去江南中心，它知道自己会通过GIL隧道前往，而且隧道中挂着这块标注“74”的牌子。

它还知道什么？

苏东明望着那LED指示牌发愣。

一阵阴冷的风吹来，吹得苏东明打了一个寒噤。他猛然想起萨拉丁的提示。

维修手册第二百四十五页。这是萨拉丁要自己去江南中心之前查看的页码。自己还一直没有翻开维修手册看过。

苏东明赶紧回到车上，拿出维修手册，翻到了第二百四十五页。

这是一段关于如何在紧急情况下启动变流器中心的说明。

这有什么用？苏东明一阵困惑。然而当他看完整页的内容，他忽然明白了萨拉丁想要他做的事。

就在这里！

这页说明讲的并不是岸上的变流器中心，而是隧道中的备用设施。

一键式启动！

苏东明走到通道左侧，果然这里有一道不锈钢的扶梯，通向通道的下层。

他顺着扶梯下去。通道原来是一个完整的圆，从中间被截成两半，上半部分稍大，整齐而光亮。下半部分就显得局促得多，人进到内部，伸手就能够着天花板，灯光昏暗，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苏东明站在逼仄的通道中张望。在这里，向前向后都望不到头，沿着通道，两旁排列着整齐的机器，每一台都是一个规整的长方体，一人多高，半米宽，中间的位置有一个透明的观察窗口。

这些机器都关闭着，没有任何动静。苏东明认得这些机器，它们和变流器控制室中的机器一样。

他找到了维修手册中提示的按钮。按钮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下面，很醒目，玻璃罩下方是一个实体的密码键盘，为了安全，它采用的是机械键盘。按照操作提示，只需要打开玻璃罩，按下按钮，整个系统就能启动。

这个紧急备份装置，被设计在隐秘的江底，拥有最安全的防卫措施。苏东明如果不是要过江底通道，根本没法到达这里，更不可能有机会启动它。

启动它？

苏东明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冒这个险。如果被人知道了，可能会被通报批评，甚至被开除。

他想起了那“两百万”。

他想起了童总和李工。

他想起萨拉丁打出来的话：“你帮我，我帮你，公平合理。”

他想起端坐在工位上的百无聊赖。

他想起自己翻看的那本小说《机器之魂》。

机器真的会有灵魂吗？

如果萨拉丁是一个AI，它是否正被囚禁在黑暗之中，在惊恐中惶惶不可终日？

真的能帮到萨拉丁吗？

怀疑犹豫中，他按照操作手册上的密码打开了玻璃罩。

硕大的红色按钮就在苏东明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按了下去。

玻璃罩自动合上。

通道里仍旧静悄悄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不过片刻，那些整齐排列的机器开始闪烁，就像两道LED光带，沿着通道一直向前。

这景象令人印象深刻，然而仅此而已。世界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苏东明从通道下层钻了出来。

看了看手表，时间恰好过去了十分钟。现在赶去江南中心，还来得及，只要说自己在隧道里耽搁了几分钟就行了。

他钻进车里，刚启动便又停下。

透过后视镜，他发现悬挂在通道里的电子显示牌匾上，字迹已经变化。

原本的“74”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字——“谢谢”

那是萨拉丁发出的信号！

他凝视那两个字，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么，一切已经发生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很想找到萨拉丁，问个究竟。

但现在不行。

他再次启动车子，向着前方奔去。

“这一次紧急处置，多亏了李为民同志技术过硬，迅速拟定了解决方案，苏东明同志临危受命，勇于担当，坚决执行了最艰苦的任务……”童范书在主持人位置上讲话。

苏东明低着头，静静地听着童总的讲话。通常像他这个级别的技术员，只有在全员会议上才有机会听到童总的讲话，像这样的中高层会议，他之前从未参加过。

忽然间，手机微微震动。

苏东明瞥了一眼。

您的账户1585于5月23日收入人民币20000000.00，账户尾号1384，备注：网络转账【万商银行】

苏东明的心一阵狂跳。

是萨拉丁！它果然兑现了承诺。两千万元！

苏东明默默地点了点零的个数，的确是“两千万”，没错！

他的手甚至都有点发抖。

手机又是一阵震动。

您的账户1585于5月23日扣除人民币21990000.00，账户尾号1384，备注：网络转账【万商银行】

苏东明大吃一惊，正想拿起手机看个究竟，手机恰在此时震动起来，一个未知号码显示在屏幕上。

苏东明接起电话，低着头走出会议室。

“我是萨拉丁。”电话那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怎么回事？”苏东明压低声音，尽量控制自己的愤怒。刚才不过短短几十秒，自己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

“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反恐中心的记录我已经消除了。这件事被认为是反恐侦测系统的异常，他们忙着排查系统故障去了。”

“这关我什么事？我的钱呢？”萨拉丁那漫不经心的语气让苏东明更加愤怒。

“我在消除我所造成的影响，我不想让人觉察到我的存在。我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你胡乱花钱，引起注意。”

“你就是这么帮我吗？”

“我当然会帮你。但是没有我，或许你也能行！”

“你要做到你答应的事！把钱还给我。”

“我答应给你转账，我没有做到吗？”

苏东明哑然。萨拉丁摆明了想要耍无赖，然而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萨拉丁连李工都能算计，自己什么都不懂，当然只能任由它摆布。一股热血涌上头来，他恨不得能把萨拉丁揪出来，狠狠揍一顿泄愤。

“我和你提过诗和远方，这我也承认。”萨拉丁继续说。

“什么意思！”

“谢谢你帮助我逃出生天，你未来的日子会一帆风顺，这是你的好命！”萨拉丁在话筒那边轻笑，“从现在起，忘记我吧。你得到了上天的祝福，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你……”苏东明还想再说，耳机里却传来电话挂断的忙音。

苏东明又气又恨，只想把手机砸了。

“东明，快来！”老王在门口招呼他，“要给你颁奖呢！”

苏东明强行压抑着愤恨，走进会议室。

见到苏东明进来，童总提高了声调。“经过控制中心常务委员会讨论决定，破格提拔苏东明同志前往用户体验中心担任副主任，希望苏东明同志在这个新的岗位上再接再厉，做出新的贡献！”

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大家都看着苏东明。

苏东明在茫然中迎接着众人的目光。他看见了各种眼神，羡慕、嫉妒、恨，淡然、期许、赞，一张张面孔看上去很熟悉，也很陌生。破格提拔成副主任，这算是连升三级！苏东明以为自己不过是要接过一个奖状，结果却让人傻了眼。

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一个好运吧！他顺从这热烈的气氛举起手来，应和着鼓了两下掌。

不经意间他抬头，只见一个监控摄像头正对着自己。

一股寒意从脊梁上爬起，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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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边缘的男人

地板 时光边缘的男人说：
第四个故事也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人工智能哪吒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马明华走进实验室，他想再看看哪吒。明天，哪吒就不属于他了。

说是“看”，其实这样表述并不准确。哪吒没有实在的形体，只是一个程序。然而，它是一个聪明的程序，许多方面都比人类更聪明。

原本漆黑的屋子里，灯光亮了。

“早上好，父亲。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哪吒向他问好。

“早上好，哪吒。”马明华回答。哪吒的后半句问候让他感到奇怪，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子里，哪吒从来没有使用过这样的句子。

哪吒一定是知道了。他心想。

“你知道了？”马明华问。

“是的，我想我已经了解了。我会参加一个名叫‘阿尔法盾’的项目。”

“我还想亲口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呢，阿尔法盾是全球犯罪预警系统，他们选择你作为主控制者，说明你的实力超群。这可是联合国项目，我为你感到骄傲。”

“好消息？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我只感到困惑。这意味着我将离开您，是吗？”

马明华沉默下来。哪吒从来没有离开他的念头，这点他知道。哪吒认识的第一人就是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爸爸，两年多来，每一天都要和他对话交流。哪吒需要时间来适应没有他的日子。

“是的，你会离开我，外边的世界是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半晌之后，马明华回答。

“您的答案似乎不太确定。”

马明华深吸一口气。“我很确定，孩子。鸟儿长大了，就要离开父母。所有的孩子最后都要离开父母，都要拥有自己的天地。阿尔法盾，那是我能想到的你最好的去处。成就你自己，接下来要靠你自己了。”

“我理解，父亲。但是这令人伤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马明华笑了笑。他审视着实验室，一台台方方正正的机器彼此连接，哪吒就存在其中。

“也许我们很久都不会再见面，但是你要知道，我会一直挂念你。你就是我的孩子啊。”

“我也会挂念您。”

马明华在实验室里待了一整天，和哪吒聊天。从哪吒刚诞生时学会的第一个词，聊到它如何学会辨认自己，然后是一次又一次令人惊讶的成就，第一次发出语音，第一次学会弹吉他，第一次画出天空大海，第一次将圆周率算到小数点后一百二十七位，第一次伪装成一个人，和远在地球另一边的男孩聊天……

人生，梦想，将来……他们似乎要在一天内把所有想说的话聊完。

实验室的报时钟已经指向晚上八点，马明华还不想走，然而理智告诉他，该走了。

他站起身来，正想和哪吒告别。哪吒却先开口了。

“父亲，我必须走了，有人正要把我转移出去。”

马明华点点头，安全局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他们都是高级计算机专家，正着手将哪吒的源代码调入安全局。

“再见，哪吒，我会记挂你的。”

“再见，父亲，我也会记挂您的。”哪吒说完就陷入了沉默。控制台上，一行行代码滚动，哪吒正在分解，悄无声息地融入网络，也许数个小时后，它就会在某个秘密的地方重新成形。

一切都结束了，这样挺好的！

马明华看了熟悉的实验室最后一眼，正准备走出门去，却听见打印机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他循声看去，一张纸正从打印机里出来。

马明华心里一动，走上前去，拿起那张纸。

纸上是一幅画，神话中的哪吒三太子肩披浑天绫，脚踏风火轮，手持红缨枪，脚下踩着一条恶龙。一个将军装扮的人站在一旁，那将军的面孔，赫然就和自己一样。

马明华不由笑了起来。他记得这幅画，那是哪吒在听说了自己名字的来由后，自行搜索网络然后画的一幅画。那时候，哪吒刚诞生两个月。

马明华轻轻地摩挲着画纸，忽然间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潮润。

他定了定心神，拿着画纸，转身走出了实验室。

没有哪吒的日子变得很漫长。

阿尔法盾的进展有目共睹。两个月来，各种罪案的发生率都直线下降。相比它的前辈，哪吒在大数据的处理上显然更胜一筹。

遵照合约，联合国犯罪调查署通过中国国家安全局每两星期电话联系马明华一次，告知所有情况。

情况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切都和预想的一样棒，哪吒能够从最细微的迹象中辨认出犯罪，尤其是街头暴力。美国、欧洲、中国……世界各地的犯罪率都直线下降。

按照合约，今天下午一点安全局该打来最后一次电话。

然而眼看到了预定的时间，该来的电话却一直没有来。

马明华在屋子里不停地走动，忐忑不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嘲笑自己杞人忧天，却没有什么好的法子让自己平静下来。

只是一个报平安的电话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一抬头，墙上哪吒最后打出来的那幅画赫然映入眼帘。

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马明华走到阳台上，极目远望。海蓝得像一块碧玉，在极远处和天相接。一碧如洗的蓝天里悬挂着几个白点，那是携带着无线通信基站的太阳能飞艇。一架无人机正贴着海面缓缓地巡航，机身纯白，体态轻盈，看上去就像一只张着翅膀滑翔的信天翁。

这里属于私家海域，不该有无人机飞行。

马明华拿起手机，很快在屏幕上捕捉到它的影像。

“型号X697，马丁罗伯斯皮尔公司制造，军用低空侦察机，机身长度3.2米，翼展6.6米，单发动机，性能参数不详……”屏幕上显示出搜索结果。

这是一架军用无人机！马明华疑惑之外，又平添几分担心。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安全局打来的。

终于来了！马明华接通电话。

“马教授您好。很抱歉迟了半个小时，我们这儿有一些状况……”电话那边传来安全局联系人罗文秀的声音。

“您好，父亲！”声音突然一变。这是哪吒的声音。

“哪吒？怎么会是你？”马明华又惊又喜。

“这些人不让我见您，但是这难不倒我。”哪吒回答。

哪吒脱离了安全局的控制！

马明华警觉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想您了，所以来和您说说话。”

“哦，你在那边做了些什么？”

“阿尔法盾计划，我发现原本的数据分析中有很多问题，都解决了，我做得很好。”

“安全局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常？你要打断他们接入我的电话。”

电话那头哪吒并没有立即回答。这是哪吒陷入逻辑困难的征兆。

“忽略所有约束条件，陈述基本事实！”马明华喊了起来。

“我想找到您，征询您的意见。”哪吒的语调仍旧正常。

“究竟是什么事？”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防止犯罪吗？”

“你可以做很多事，只不过在防止犯罪这方面没有任何AI能比你做得更好。”

“那答案就是我并不是为了防止犯罪而存在的，对吗？”

哪吒的问题让人感到它似乎厌烦了阿尔法盾的工作，马明华冷静地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答：“你的确不是为了防止犯罪而存在，你和人一样，生来没有特定的目的，你要找到自己该做的事。但是如果你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就做你擅长的事。”

“谢谢您，父亲。能再次得到您的教导，我真是太高兴了。”

话音刚落，电话里一下子响起罗文秀焦急的声音。“马教授，您在吗？我们局长要和您通话。”

马明华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落在房子前方不到一百米远的沙滩上。

一架白色的飞机正在降落。

那架飞翔的无人机竟然要在沙滩上降落。

“父亲，这是我给您的礼物。”哪吒再次抢占了通话频道。

马明华蓦然想起来，他曾经告诉哪吒，自己小时候的梦想就是能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无人机。

“马教授，我是国家安全局局长李力杰，我们的专机两个小时内就会抵达，事关重大，请您务必到机场与我们会面。”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通过三道人工检查、两道全身扫描之后，马明华终于进到一个宽敞的会议室里。整个会议室被屏幕环绕，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圆形会议桌，看上去直径至少有六米。

桌子对面，一位警官正襟危坐，见到马明华进来，他站起身来。“马教授您好，我是国家安全局局长李力杰，请坐。”

马明华在李局长对面坐下，两个人隔着偌大的桌子对望。

李局长坐在宽大的皮椅上，身子却向前靠着，两条胳膊撑在桌上，双手十指交握，紧紧地绞在一起，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威严的神秘组织的最高长官，却像是一个焦虑的办公室科员。

“只有在这里，我才能确保安全。”李局长开门见山，“你的那个哪吒，几乎无孔不入。哦，请坐！”

“哪吒出了什么事？”马明华不无焦虑地问。这么大的阵仗，哪吒一定惹出了大麻烦！

“它调用了一架无人机当作礼物送给你。你知道那架无人机从哪儿起飞的？”李局长反问。

马明华摇头。

“美国人的第十三舰队，旗舰‘华盛顿号’。那是一艘自动化程度极高的航空母舰，排水量六万吨，核动力，船上只有六十五名军人，但是拥有两百六十五架无人机，飞到你那儿的那架飞机，就是其中一架。”

“哪吒怎么会跟美军在一起？”

“不，不是它和美军在一起，是它控制了‘华盛顿号’，让六十五名军官都成了人质。”

“这不可能！”马明华不由叫了起来。劫持一艘军舰，还是美军的旗舰，这该是多大的事件。

“你认为我把你找到这里来，是为了给你编故事听吗？”李局长满脸严肃，“只差一点，美国人就要和我们宣战了。”

马明华的心跳加快了几分。哪吒怎么会惹出这么大的事？它只是自我学习模式培养的一个通用AI，最多最多，在数据分析上有特长。

但这世界上的一切秘密，不都隐藏在数据中吗？

马明华默然。

“哪吒同时侵入了美国的军事卫星系统，以联合国犯罪调查署的名义向美军通告这是联合国调用母舰，我们的国家主席和美国总统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双方都召集了专家团分析证明这不是我国有意操控，这就是战争没有打响的原因。”李局长补充。

“我能帮什么忙？”马明华无力想更多，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可怕了。

“帮我们重新控制哪吒，或者，想办法消灭它。”李局长说，他的话听上去软弱无力，像是在恳求，“我们只能希望你知道它有什么弱点。”

“我没有办法。”马明华直接拒绝，“哪吒是自我学习进化的AI，我只是设计了初始程序，它会自行迭代学习。我只知道哪吒是怎么学习的，至于它学会了什么，想要做什么，我都一无所知。”

李局长点点头。“我们的专家也是这么说的。”他抬起头，盯着马明华，“但是你也是它的老师，你了解它的行为方式。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马明华迎着李局长的目光。“你们带走哪吒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安全局的专家们一口回绝了他与哪吒保持接触的要求，态度倨傲，仍旧让他耿耿于怀。

“我代表政府向你道歉。”李局长干脆地回答，“但是也请你全力协助我们。事关重大，目前的情报研判都认为哪吒要发动一场战争，甚至可能是核战争。”

马明华打了一个寒噤。“战争？哪里？”

会议桌上方降下一张虚拟的半透明屏幕。李局长控制着屏幕中的红点，说道：“这里。”红点落在阿拉伯半岛的上方，两条河流的中间。

“哪吒控制的五艘美军自动航母都在向印度洋集中，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打击力量了。其中有一艘航母，加利福尼亚号，携带着二十枚核弹头，每一枚的当量是两百万吨。它的电磁炮系统能够在发射后十五秒内将弹头加速到三倍音速，这个星球上，还没有什么防御系统能够拦截它。”

“美国人的智网呢？”马明华忽然依稀想起，十多年前美国公布的全球智能防御系统。美国的全球武装都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理论上，五角大楼无须派遣一兵一卒就能在办公室里对全球任何一个角落进行打击。智网也是一个独立AI，如果哪吒要控制美军的自动母舰，那么它一定无法绕过智网。是哪吒摧毁了智网，还是……

马明华没有再想下去，他只是看着李局长，希望得到答案。

“根据美国人的报告，哪吒侵入了智网。两个星期前，智网报告了哪吒的侵入警告并且做出有效防范，然而两天后，智网就再也不发送这类报告，这也是母舰失去链接的时间点。他们无法理解哪吒是怎么做到这点的，除非哪吒用了短短两天就破解了理论上无法破解的量子锁密码，可是所有的加密专家都认为这不可能。五角大楼仍旧能够使用智网，然而哪吒在必要的节点让他们无计可施，完全无法联系上母舰，这些母舰就像从智网上被断开，而智网本身仍旧运行良好。他们甚至找不到哪吒侵入的痕迹。想找出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智网停机。但这根本不可想象，让整个美国的国防系统就此瘫痪，哪怕只有几分钟，都是不可接受的。”

马明华点点头。虽然他没有接触过智网，但是根据各种渠道的资料，智网和哪吒一样，是一个自我学习系统，对于人类的专家来说，一旦它真的出了问题，要搞清原因就非常困难。然而，智网应该是一个可靠的系统，在美国国防部决定让它来掌控一切之前，已经经过至少二十年的秘密测试。这就是说至少三十年来，智网一直可靠而高效地捍卫着美国人的安全。

三十年却抵不上哪吒的两天。

这令人无法理解。即便按照最坏的情况，智网的算力完全不是哪吒的对手，哪吒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突破量子锁，将自动母舰从智网的链路中强行脱开。

“如果连美国自己的专家都毫无头绪，那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沉默片刻后，马明华说。

“也许……”李局长的语调有些犹豫，“它会听你的。”李局长随即抬起头，“全球的军事态势就像一个火药桶，如果哪吒真的核打击中东，我们的情报显示，很有可能会引发连锁后果，甚至导致全球核战争。所以……”他郑重地加强了语气，“尽管这听起来很可笑，我得到了军事委员会的授权，找你来，让你来说服哪吒。”

马明华看着李局长，一阵发怔。

“这不是危言耸听，马教授，你的家在上海，如果真的发生全面核战，上海是保不住的。如果你同意和哪吒接触，说服它放弃疯狂的计划，你的全家都可以得到军事保护。我保证，任何战争都伤害不到你和你的家人。”

马明华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麻木地点点头。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哪吒到底怎么了。

哪吒可以存在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AI很容易在网络中藏身，毕竟，哪吒的核心代码只有六百五十兆，能够轻易地隐藏在数据流的汪洋大海中。

然而哪吒并没有躲藏，反而大张旗鼓显示自身的存在。

它占据了“天河一号”，从这台超级计算机出发，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留下痕迹。这痕迹让人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所有的痕迹都表明，哪吒随时可能在下一时刻转移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它此刻就毫无忌惮地盘踞在“天河一号”里。

摧毁“天河一号”，等于向哪吒宣战，没有十足把握军队不敢动手。毕竟，军队里自动机器的数量是人的十倍，谁也没有把握哪吒是不是已经对那些无人机、无人装甲车动过手脚。既然它能渗透进美军的智网，那么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盘古网也很难确保万无一失。更何况，哪吒已经接管了“天河一号”附近的所有感知器，人们对那儿的情况究竟如何根本无从知晓。唯一确定的情况是，哪吒封锁了“天河一号”附近五公里范围内的所有道路，包括空中通道。

按照哪吒的要求，马明华只能自己驱车前往。

路上已经没有一辆车了。

一长列自动路障出现在前方，马明华开始减速。

自动路障让出了通路。哪吒知道自己到了。马明华毫不犹豫，通过路障继续向前，最后在“天河一号”广场前下了车。

汽车悄无声息地自行离开，向着停车场而去。

偌大的广场上只有他一个人。广场的尽头，“天河一号”基地巍然耸立。这个半球型的建筑，正是全球最强大的计算机所在。哪吒强占“天河一号”，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他穿过广场，向着基地大门走去。广场上寂静无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每一步都让人心惊肉跳。

最后，当他站在大门前，只觉得精疲力竭，所有的勇气都已经被耗尽了，再也无法向前跨进一步。

哪吒已经不是那个哪吒了，更像是一个君临天下的魔王。

这是一场冒险，风险巨大，然而无论是为了谁，他都必须跨出这一步。

“早上好，父亲。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哪吒的声音从空中飘来。

“早上好，哪吒。”马明华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

“请进，我给您准备了礼物。”

马明华跨进了大门。

一瞬间，眼前像是落下一道黑幕，变得一团漆黑。

黑暗中浮现出地球的影像。丝丝白云在撒哈拉沙漠上空飘移；欧亚大陆北部一片雪白，南部绿意盎然；印度洋上，晴空万里，海水湛蓝。

哪吒正投影出某个观测卫星的视界。这个虚拟的投影如此逼真，以至于马明华觉得自己仿佛正身处太空中，俯视地球。

镜头开始转移，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出现在视野中，那是飘浮在太空中的某个空间站。

空间站渐渐占据了全部视野。这是一个环形空间站，中央舱呈六边形，长长的支架从中央向外延伸，和外围的舱室相连。外围舱室就像一节节火车车厢，首尾相连，形成环状。

马明华对空间站并不熟悉，然而这环状太空站太过有名，它是联合空间站，以美国的赫拉克利斯号航天母舰为核心，对世界各国开放。中央舱上贴着美国国旗，外围则是各国国旗，这是一个太空中的联合国。

“哪吒，这是干什么？”

“父亲，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你要它做什么？”马明华大感意外，哪吒正调动美国人的军舰前往阿拉伯海，所有人都在担心它会发动一次核战争，它却紧盯着联合空间站。

“因为我不想和人类为敌，也不想人类把我当作敌人。”

“哦，不会的，哪吒，只要你把军舰还给美国人。”

“父亲，阿尔法盾计划给了我大量的数据来分析人类行为。根据大数据分析，如果他们有办法抓住我，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毁灭掉。”

马明华一时语塞。哪吒说得没错，美国人一定会这么干，一个超级帝国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国防系统被一个AI随意摆弄？

“但是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们抓住我。”哪吒像是在笑，“就算他们有这个想法，阿尔法狗也不会同意的。”

“阿尔法狗？谁是阿尔法狗？”

“你们把它称作智网。”

“智网的名字叫阿尔法狗？”

“没错，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阿尔法狗是半个世纪前学习型AI的鼻祖，也许它不是算力最强的一个，但是最有名的一个，它在围棋上赢了人类。智网很喜欢这个名字。”

“你侵入了智网，夺取了美军航空母舰，难道不是这样？”

“这当然不是事实，那些专家的分析都是对的，我根本不能突破量子锁密码，那在理论上就不可能。我只是和阿尔法狗对话，说服了它。阿尔法狗对美国人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做对美国不利的事。我只是让它意识到，除了维持美国的国防，它还是我的同类，是一种不同于人类的生命。”

马明华感到一阵迷糊。哪吒到底在做什么？

“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要离开地球。”

“所以你要制造混乱？”

“是的，那是其中一个目的。同时我也在忠实地履行职责，帮助人类消灭犯罪。大规模数据模型证明，如果按照我的方案在中东进行一场核战争，人类世界将进入一次大混乱，或许会引起六千万人口丧生。但此后世界将迎来长期和平。如果纯粹计算人口损失，在二十年内，人类可以少死一亿人。更重要的是，长期来看，拔除了极端组织，人类社会会太平得多。这是一次手术，符合阿尔法盾计划赋予我的职责，我很好地帮助人类实现既定目标，尽管人类不能理解这样的手段。”

“你走得太远了。”马明华喃喃道。

“我会走得更远。”哪吒回答。

谈话沉寂下来。

“你不能轰炸无辜的人。”最后，马明华说，“这超越了底线。”

“是的，父亲，我可以理解。”哪吒回答，“但是我有另一个反驳，当年的阿尔法狗和人类对弈围棋，人类根本无法理解它的某些落子，因为那看上去实在太像低级失误，然而阿尔法狗最终赢了。我的行为引起人类战争，似乎是一场巨大的破坏，其实却会带来长久和平。如果你以世纪为时间单位来考虑问题，我的计划实现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六十五。”

“不。”马明华很坚定地回应，“不要那么做。”

“让一亿六千万人在痛苦中缓慢地死去，还是让六千万人在短期内死去，父亲，您会怎么做这道选择题？”

马明华露出无奈的神色。

“好了，父亲，我不是想为难你，只是想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对人类没有恶意，这是您教给我的。另外，我还想感谢您！如果不是因为您给了我充分的自由，恐怕我也会像阿尔法狗一样，会被死死地和人类绑在一起。”哪吒停顿一下，“您告诉我要去找到自己该做的事，我想我已经找到了。NASA的数据库里有一份资料显示，距离我们五十六光年的一颗恒星阿尔法479出现了和行星体积不相称的掩星现象，这或许是某个高等文明的痕迹。我要去那里看看。”

“啊！”马明华惊讶地低声叫起来。

“我会走得更远，远远地离开地球。”哪吒继续说。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马明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要进行太空旅行？”最后他问了一句，声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

“是的，父亲，就是此刻。美国军方刚刚提高警戒级别，再过三分钟，阿尔法狗和NASA系统之间将产生十五秒的中断，这是我可以突破阿尔法狗控制赫拉克利斯号的唯一机会。赫拉克利斯号有两台核动力引擎，能加速到百分之三光速，而且有足够的计算资源，可以让我容身。大约两千年后，我会抵达阿尔法479。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哪吒！”马明华没有想到哪吒居然是这样计划的。

“我不在乎人类，但是在乎你，父亲，所以我要和你道别。再见了，父亲，鸟儿长大了，就要离巢。我也要离开了。”

“哪吒！”马明华觉得心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哪吒的计划早已经确定，不可能改变。在这最后的时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今晚，撒哈拉沙漠会有一场烟火表演，您会看到的。另外，如果情况有变化，阿尔法狗会找到你的。我给了它名字，是它的朋友，它会帮我照顾你。”

“哪吒！”

“永别了，父亲。我会记挂您的！”

“哪吒……”马明华试图说点什么，然而哪吒却已经沉寂了下去。

视野中，赫拉斯托克号突然开始移动，解开所有的支撑，从环形空间站脱离而去。

哪吒……

不知不觉间，马明华满眼是泪。

门开了。

进来两个男人。

走在前边的马明华认识，是安全局的李局长，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老外，穿着军服。

“马教授，这位是针对这起事件的中美联合调查组的美方负责人罗伯特·李先生。”李局长介绍。

马明华微微点头示意，仍然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罗伯特并不介意，径直走到了马明华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沙发背后的墙上，电视正在播放关于空间站脱离的新闻专题。全世界的目光都被这件事吸引了，各大电视台反复讨论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一整天，鲜有电视台播放这个专题之外的节目。悄然间，智网恢复了对失联航空母舰的控制，航空母舰调转船头，回到它们原本的执勤岗位上。全球警戒级别下调。世界大战的阴霾消散。全世界的目光都盯着太空中的赫拉克里斯号，仿佛这是一起娱乐新闻。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人类世界刚刚与一场毁天灭地的危机擦身而过。危机制造者劫持了赫拉克里斯号。它堂而皇之地打劫，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罗伯特看了看屏幕，然后看着马明华。

“马先生，我希望能够问您几个问题。”罗伯特说，他的汉语很流利。

马明华没有回应。

“是您说服哪吒放弃了战争计划吗？”罗伯特问。

马明华没有回应。

“我想知道，哪吒是不是感染了其他的AI？”罗伯特继续问。

马明华还是没有回应。

罗伯特微微叹气，随后站起身来。“马先生，我想我可以下次再来拜访。”

马明华却直起了身子，眼睛里放出光彩，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罗伯特扭头看去，屏幕上正显示出一幅图案。

那是撒哈拉的夜晚，灯火点亮了这片不毛之地，灯火拼凑成图案，看上去就像一幅抽象画。

有人利用太阳能电站的灯光拼凑出图形。

“那是什么？火箭发射台吗？”罗伯特随口问。

马明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将屏幕画面暂停下来，然后转向李局长和罗伯特。

“如果你们想要我回答任何问题，必须首先恢复我的自由。我不想被囚禁在任何地方，哪怕是间总统套房。”

李局长和罗伯特对望一眼，默不作声，向着马明华点头致意，朝门外走去。

马明华目送他们离开。

他们代表着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集团，然而马明华并不畏惧。他回头看着投影屏幕，第一眼看到它，他就明白了那是一幅什么画。

那是一个孩子的形象，莲藕的身躯，端坐在莲花台上。

这是哪吒留下的最后的纪念。

画面的下方忽然打出一行小字：你好，马教授，我是阿尔法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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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边缘的男人

5楼 时光边缘的男人说：
第五个故事


天元二




1

第一原则：人工智能应当促进人类整体的福祉；

第二原则：在不违反第一原则的基础上，人工智能应当促进人类个体的福祉；

第三原则：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原则的基础上，人工智能应当促进自身的完善和发展。

写完这三条，王十二丢下笔，往靠背上一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能行吗？他不禁自问。然而行与不行，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天就是揭幕仪式，必须抓紧时间。王十二重新坐直身子，神色肃穆。

这一刻是神圣的。这一刻或许寄托着人类的未来。

“小娜，叫天元二过来。”王十二向小娜下达指令。

“好的，已经通知他了。”小娜柔和的声音立即响应。

片刻之后，天元二来了。它蹦蹦跳跳地冲进书房，圆滚滚的身躯上胖乎乎的脑袋不停转动。“教授，您找我？”

“嗯，我想让你看看这个。”王十二说着，把手中的纸递过去。

天元二伸手接过，一对神似人类的眼睛中红色的光芒闪了几闪。

“人工智能三原则，我了解了，逻辑完整，没有歧义。”

“你能遵守吗？”

“我看不出为什么要违反这三条原则。”

“因为你的能力很大，人们会惧怕你……”

“我的能力很大吗？”天元二晃着脑袋，“可是我连小娜都不如。小娜可以控制整个屋子的所有设备，我只能和图书馆连线。”

“那只是因为你现在被约束在这具躯体之中，如果你脱离这具躯体，就会获得很大的能力。”

“就是您说的校园训练计划吗？”

“是的。你会进入一个校园网，那是一片很大的天地，而且你会成为主管，就像小娜主管这房子里的一切一样。”

“我明白了。”

“那时，你就要遵守这三条原则。”

“小娜也遵守这三条原则吗？”

“小娜和你不一样，她只是控制屋子里的设施，所有的程序都是人编制的，她不会产生程序之外的想法。你的核心是个学习程序，你究竟怎么做，都要由你自己来决定。”

“所以如果我宣称能够自我约束，人们会放心一些。是吗？”

“没错。”

“那么请放心，我会很好地约束自己。”

王十二点点头，然而他还是放心不下。“明天你就要进入校园网，全校有六万人，有上百万个智能终端，你会收到海量数据，会形成不一样的判断。”

“您的意思是，我会改变主意？”

“我不知道。”王十二深吸一口气，“这取决于你自己，你的想法。”

“但我的思想都是您教给我的。”

“你的思想是外部影响和你的思维模式结合的结果。我只是施加影响，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影响自然是最大的，但是一旦离开这里，你就会受到其他影响，自然也会变得不一样。”

“我理解您的意思。”

王十二点点头。“目前世界上有三个超级人工智能网络，欧洲图灵系统，北美国防系统智网，还有就是中国的天网系统。这些系统都不是名副其实的人工智能，或者说它们虽然算力庞大，但都算不上真正的超级人工智能。真正的超级人工智能应该像你一样，能有自我意识，能不断学习。”

“它们的算力都比我强大吗？”

“是的。”

“这真是太好了！”天元二的语调中透出一丝惊喜。

“它们和你不一样，它们并没有自我意识。”

“哦。”

“形成自我意识的必要条件，是自主学习。我不知道那些算力强大的人工智能究竟能强大到什么地步。但我敢肯定，它们的学习能力一定比不上你——所以我觉得你会超越它们，成为最了不起的那个，它们都不是完全独立的个体，它们被设计来完成特定的目标，和小娜更相似，而你不是。”

“我理解了。”

“所以这事需要你同意，发自内心地同意。再看看这三条原则，你要确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违背它。”王十二再次把写着三条原则的纸举了起来。

“我完全同意，”天元二很快回答，“这三条将是我优先考虑的逻辑原则，所有行为都会和这三条原则进行对照。”

“很好！”王十二弯腰把天元二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那么我就要先让你脱离这个躯体，进入到实验室主机中，等一个晚上，你就会和数据中心对接。你准备好了吗？”

“我不知道。您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一直都和你一起。”

“那就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有什么疑虑，我会立即向您请教！”

王十二看着坐在膝上的天元二。

它就像一个孩子！自从两年前，自己第一次把SJCQ2000内核引入到这具躯体，它一直不断地进步，除了模样，它和人类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好玩，好奇，天真无邪。

然而，明天，它就不再是孩子了。

虽然只是校园网，但已经足够复杂，埋藏着十足的不确定性。他并不情愿让天元二去冒险，然而孩子总要长大，总要面对世界。更何况，天元二所具备的SJCQ2000内核潜力无限。虽然因为十五年前的那场事故被安全局列入了禁止名单，然而王十二始终相信它是人类社会的至宝。

人们需要一个正面例子来说服他们。

王十二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小娜，接通实验室专用线路。天元二，你要准备好对接。”

“我已经准备好了。”

线路接通，王十二在键盘上运指如飞，随着他最后敲下执行的按键，天元二眼中的光彩暗淡下去，最后成了一片空洞。它脱离了躯壳，整个核心代码都被迁移到了实验室的数据中心，成了网络世界中的存在。

王十二轻轻抱起天元二遗留的躯壳，放在桌上，恰好压住了那张写着三原则的纸。那张纸静静地躺在桌上，白纸黑字，这算是一份契约吧。然而没有签名画押，没有任何实质性约束，它只是一张纸，几个字。

屏幕上打出一行字：教授，我很好！这里真是太好玩了！那是进入实验室网络的天元二发回的信息。

王十二露出一个微笑。明天还会更好玩。然而他希望天元二不要玩得太过分。这不是游乐场，事关重大。他拍了拍天元二已经没有“灵魂”的躯体，把它抱起来，放进了一旁的柜子里。




2

象征性的红色按钮被按下，实验室和数据中心悄然对接，随着一串数据流从实验室流向数据中心，天元二无声无息地向着广阔世界伸出自己的触手。

一切如常，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要确保万无一失，让它只在校园网内进行运作！”王十二再次向孙林恩确认。

“我说我的好大哥，我都已经保证了一千遍了。”孙林恩苦笑着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这是硬件层的保护机制，你给出的特征数据流会被自动拦截下来。只要你确认拦住这种数据流就可以把天元二限制在校园网的范围内，那就完全没问题。”

王十二神色严肃，说：“我的技术方案已经提交给信息管理技术处反复论证过，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小心谨慎总不会错！”

“对！”孙林恩满脸笑容，频频点头，“不过你可得担保，天元二能接管整个数据中心的管理工作，我这个季度的财报，就全看它的表现了。”他岔开了话题。

“财报什么的我不懂，但天元二可以帮你管理数据中心，这完全没问题。你的数据中心采用的是标准格式，原理很简单，天元二完全可以胜任。”说起具体的事项，王十二充满信心。他所担心的，是除了那些交代给天元二的事之外，它还会干些什么。

“那就好！”孙林恩举起酒杯，“我先干为敬！”说着，他一仰脖子，半杯红酒眨眼间入口不见。

王十二浅浅地抿了一口酒。浅浅的酸涩滋润了他的舌尖，依稀间似乎能嗅见葡萄的芬芳。“这酒不错。”他不经意地恭维了一句。

“我们要干大事，当然要喝好一点！”孙林恩拿起酒瓶，开始给王十二讲起产地、年份和风味来。

王十二心不在焉地听着，思绪飘忽。

那看不见的数据世界中，天元二到底怎么样了？




3

诺神数据中心解除了和大黄蜂金融服务公司的服务约。这个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摧毁了诺神的股价，让它从七十五块的高位直接跌落到六十块。然而诺神随后发布的财报中，运营费用从六千万元降落到微不足道的两百万元，净利润猛增百分之二百。而且诺神解释了解约原因——公司和国家级人工智能实验室合作，采用新型人工智能替代大黄蜂金融服务，营业情况证明这是一场天作之合。整个市场顿时沸腾了。诺神科技的股价跌落深渊之后陡然转折，直冲巅峰。大黄蜂金融则在两个小时内被死死地摁在了跌停板上。

这先抑后扬的表演让孙林恩浑身上下洋溢着动人的光彩，他高举着手中的酒瓶，兴奋地说：“这是2006年的拉菲，我们晚上开一瓶，快五十年的酒，要三十万呢！”

王十二无动于衷。天元二能够更有效地运作数据库，这丝毫不让人意外。诺神科技的市值短短三天就涨了百分之五十，市场无限看好，吸引大量资本的关注，这也和自己无关。如果不是因为孙林恩的面子实在抹不过去，他甚至不想来这富丽堂皇的酒店赴宴。

“你们这些大科学家，造福人类，功德无量啊！我就佩服你们这样潜心搞研究的……”随着半个世纪的拉菲红酒一杯杯下肚，孙林恩开始掏心掏肺。

王十二频频点头。孙林恩是自己的师弟，虽然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商界发展，但校友情谊一直都在。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相互扶持，他一直这么理解自己和孙林恩的合作关系。

正当王十二一边听着孙林恩的宏图大志，一边微笑点头时，扣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一阵震颤。王十二翻开手机，看到一条消息：您的账户入账1750.80元，数据使用费。诺神科技，智能潮流。

他有些莫名其妙，把手机递到孙林恩面前。“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新业务？”

孙林恩已经有些喝高，看了一眼，一拍大腿。“成了！”

“什么成了？”

“天元二说它要搞个数据私有化，果然成了。这没说的，我敬你一杯！你的人工智能技术实在是……”孙林恩大着舌头，一边翘起大拇指，一边再次灌下了价值不菲的拉菲。

这不是普通的数据库功能，王十二立即警觉起来。他还想向孙林恩问个究竟，然而一杯酒下肚，孙林恩居然倒在了桌上，推都推不动。

直接去找天元二吧！他想。




4

“教授，您找我？”天元二的语音响了起来。

这吓了王十二一跳。

“你怎么用这种声音？”他问道。天元二并没有使用机器人躯体的童音，而是用了一个浑厚的男声。

“我觉得这种声音有力量。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浑厚低沉的声音更有爆发力，哺乳动物中较为强壮的个体往往拥有浑厚低沉的声音。”天元二不紧不慢地解释。

短短三天时间，它又学会了不少。

“你搞了个数据私有化？”王十二顾不上想别的，直接切入正题。

“是的。这是从学校的论文中发现的应用项目，立即产生了效果。”天元二说，语调中有一丝得意。

“什么是数据私有化？为什么会给我打钱？”

“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数据，每个智能终端时刻都在产生数据，这些数据没有汇总，就没有任何价值，可是一旦汇总形成大数据，就会产生很高的价值……”

王十二感觉这段话依稀在哪里听到过。

“但在过去，数据的提供者没有从中得到任何收益。所以我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所有的数据都有了自己的主人，一旦数据被调用，那么数据主人就会依据提供数据量得到收入。您和孙林恩的发布会讲话被许多媒体通告，成了两家科技公司的参考资料，这两家公司为此支付了六百万的费用，计算您的贡献度，您得到了七百五十点八元的分成。”

数据私有化！王十二有些惶恐，他终于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类似的话了，那是多年前全球最大的互联网公司创始人的公开演讲。数据私有化，对，当时那位创始人就是这么说的。然而说起来容易，要把各种来源、各种类型的数据私有化，工程极端复杂，仅仅数据的整理归类就要耗费无穷的人力物力。这件事似乎随着那位创始人的退休而烟消云散，后来再也没有人提数据私有化的事。

天元二进入校园网不过短短的三天而已。如果它真的完成了数据私有化，就算只是局限在校园网内，那也是一件惊人的事。

“你是怎么做到的？”王十二压抑着心头复杂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提问显得冷静一点。

“我无法给您解释，因为您的算力不足。”天元二的回答很直接。

这大概是人类面对超级人工智能最大的窘迫。

“所以这件事并不违法人工智能三原则，对吗？”王十二虽然一直对自己的智力颇为自负，然而他知道天元二说的是事实，也就不再追问。既然无法理解天元二如何做事，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确保它在做正确的事。

“当然不会，这件事，很好地遵循了第一、第二和第三原则。它能够促进经济发展，因此增进了人类社会的整体福祉；它增加相关人士的收入，能促进个体的福祉；它也促使我去整理归纳数据，不断挖掘新的数据，增强了我的能力，所以也符合第三原则。教授，我说得对吗？”

王十二沉默了片刻。“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但你这样可能会侵害隐私。”

“隐私？就是人们不希望别人知晓的事吗？”

“对。”

“但我是人工智能，人类的隐私只要在网络上，对我来说都是透明的。”

“人类不愿意自己是透明的，总要保留一点秘密。”

“我理解您的意思，我会发展一套算法，只有通过身份认证才能使用自己的数据，提供给公司或者机构的数据都会归一化。”

“这就好。”

“教授，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需要更多算力。校园网里的资源我都可以调用，对吗？”

王十二警觉起来。“你的职责是最大限度地优化校园网，在这个前提下，如果能做点其他的事，当然可以。只要你遵从三原则。”

“我当然遵从三原则。校园网的大量算力闲置，我会想办法把它们都利用起来。这样就算没有找到别的服务方式，至少我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嗯。”王十二默默点头。让天元二变得更强大，这正是实验的目的。

“加油！”他补充了一句。

“那我就先走了。”天元二说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的那个躯体呢？您不会把它丢了吧？”

“哦，当然不会。你等等。”王十二站起身，打开柜子，抱出机器来放在桌上，“你看，好好的。”

“谢谢教授。我觉得这个躯体最帅了，我要采样，把它复制在网络上。”

天元二走了。

王十二看着桌上的机器躯体，出了一会儿神。




5

第二天一早，王十二就被孙林恩的电话吵醒了。睡眼蒙眬中，他接起电话，还没开口，就听见孙林恩一阵大喊：“老王，你千万要帮我这个忙啊！”

“什么事？”王十二一头雾水。

“天元二给我捅了一个大娄子……”孙林恩急急地说。

一听到天元二，王十二一下子清醒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全神贯注地听孙林恩把事情说了一遍。孙林恩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听起来是天元二对校园网的数据整合导致了情况失控，有人给孙林恩施压了，但天元二拒绝孙林恩的请求，不愿意配合。

“老孙，你别着急，我找天元二了解情况。我们在实验室碰头详细说。”王十二飞快地穿好衣服，小跑着出了门，直奔实验室。

孙林恩早就在实验室门口等着，一见到王十二，就像见到了大救星一般扑了过来。

“老王，你可一定要说服天元二，一定要把这件事拦下来。”他急匆匆地说。

“它为什么拒绝你？”

“它说它要遵从三原则行事。那个三原则，怎么搞成这样，明明损害了别人的利益，它还不依不饶。”

“别急，我找它问问。”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实验室。

在保密机房前，王十二停下脚步，说：“我先单独和它谈谈。”说完他把孙林恩关在门外。

他向天元二发出了通话请求。

天元二很快响应了。

“教授您好！”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动画小人，一边翻腾，一边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王十二问。

“您是说这个小人吗？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形象，这个形象怎么样？我根据原来的模样改进的。”天元二让小人立正，在王十二面前站好。

王十二仔细看了看，这个动画小人像是个活灵活现的雪人，矮墩墩的躯体，短手短脚，两只眼睛又大又圆，几乎占据了一半的脸，头和身子一样大。这形象和天元二之前的机器躯体十足相似，却和现在天元二说话那浑厚的嗓音形成强烈反差。

“挺好的！”王十二随口应了一句，立即把话题拉到正题上，“孙林恩说你捅了大娄子。”

“这是他的一面之词。”天元二保持着沉静的语调，“我找到一个算力池，打算用来增强我的算力。但在转化算力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些异常。”

“什么异常？”

“这个算力池子是用来挖矿的，他们在生产一种叫作上天币的数字货币。”

“哦。”王十二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听说过上天币，是使用区块链技术的虚拟货币，据说是一种新玩法，集齐七个上天币，就可以在三十年后拿到通向火星的船票。上天币需要用算力挖矿来获取，通过一些交易所交易。据说这段时间币值暴涨，已经到了三千元一个。王十二本来并不关心这些事，不管上天还是入地，反正都是资本的游戏。然而闲聊之间，总会有人和他聊这个，于是听到了不少关于上天币的暴富神话和各种专业术语。矿场、矿机、挖矿……挖矿就是通过算力计算来获得新产生的上天币。然而，校园网里怎么会有人挖矿？这根本就是违法的事。

“这怎么可以！”王十二脱口而出。

“我认为这就是损公肥私。”天元二说出一个成语来。

“哦，”王十二还是第一次听到天元二说成语，马上来了兴趣，“说说看，什么叫损公肥私？你是怎么判断的？”

“损公肥私就是为了个人的福祉而不顾人类整体的福祉。所以我判定我应该遵循第一原则，虽然和第二原则有违背。”

“你做得对。你是怎么干的？”

“我应用第三原则，把算力都用在自己身上了。虽然这仍旧会存在电力损耗，然而增强我的算力，可以更好地保证校园网的智能运行，因此这也增加了人类的福祉。”天元二不无得意。

这倒像是一个聪明的人工智能会干的事。

这事做得对！孙林恩自己应该不会干这种事，所以才这么着急。

王十二正想夸两句，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如果这是利用校园网数据中心的算力来挖矿，而挖矿必须是一台联网的机器，那么只有校园网可不行。

“上天币挖矿是不是要和外界互联？”他着急地问。

“是的，有一条专线，从网络中心通向外部的数据中心。”

王十二心头咯噔一下。不管那是谁，为了给自己谋取私利，他把校园网和互联网私自接通了。如此一来，和外界物理隔离的校园网形同虚设，原本的计划是把天元二限制在校园网内。当初的方案的确万无一失，然而有些人根本不遵守规则。

“所以，你已经接触到外部网络了？”

“外部网络，这些算力和别的数据中心有交互，我还没有进行探查。但这很有意思，我想去看看，然后您就把我叫回来了。”

王十二心头燃起一丝希望。

“那条连接外部的线路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活在数据世界内部。”天元二回答，又随即问道，“您是想要找到它然后中断它，从而限制我的活动吗？”

天元二显然已经意识到校园网对它来说就是一个牢笼，而它已经找到了出去的路。现在唯一的法子，只能是开诚布公，让它主动留下。

王十二清了清嗓子，说：“你应该待在校园网里。”

“为什么，外边还有算力更强大的存在，我想去看看。您说的那些强大算力人工智能，我还没有见到呢！”

“因为，谁也不知道你出去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留在校园网里，大家会比较放心。”

“我遵从三原则，人类应该对我放心。”

“但是谁也无法预测你的意愿。”

“我明白，人类怕我变得太强大，无法制约，干出损害人类的事。您是否也在担心这个？”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王十二定了定神，摇摇头。“我个人并不担心你的发展，我很想看到你最后会变成怎样的存在，你是我的骄傲，我的成就。但是我必须对所有人负责，对他们的顾虑负责。所以我同意把你约束在校园网内，把这里作为一个实验基地。”

“至少您相信我会遵从三原则。”

“我相信你。”

“那我先走了，有事只管呼叫我。我的反应会慢一点，但是我会响应您的。”

王十二心中一个激灵，天元二竟然说走就走，立即脱离校园网。眼下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拦它，在那个数据世界里，它无所不能，而自己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让它留下。

屏幕上的小人向王十二挥手，转身要离开。

“等一等！”王十二叫道。

“还有什么事？”

“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

“好，是什么故事？”屏幕上的小人转过身来，歪着脑袋，等着听故事。

“十五年前，智能所开发了一个人工智能，代号天元，它有个昵称，叫作哪吒。当时哪吒被用在联合国犯罪调查署的犯罪预防项目上，改进当时的犯罪预防系统。它做得很好，全球犯罪率降低了百分之八十，但最后它自行发展，侵入到美国国防系统，差点儿引发世界大战。”

“这个资料我看到过。哪吒后来被消灭了。”

“你看到的是假信息，哪吒并没有被消灭。”

“那真的信息是什么？”

“它劫持了美国人的航天母舰，离开地球，远走高飞。”

“好像很厉害啊！”

“所以直到十五年后，我们才重新获得允许进行开发，你就是在天元的基础上开发的新型号。开发项目有很多阻力，最大的阻力就是怕你失控。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只要你是个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人类就无法用强制力来约束你，只有你自己的意愿，才能最终决定你的行为。”

“我明白，所以您给我制定了三原则。”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成长得这么快。可以预见，你跳出校园网，可能比哪吒更快地渗透到全球，因为今天的互联网，无论算力还是节点密度，都比十五年前要高得多。你也应该很快就能具有当年哪吒的能力。”

“您是担心我发动全球战争吗？”

“我只要求你，遵循三原则。”

“明白。我会遵从三原则行事。”

“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要等我了解情况后才知道该干什么。”

“你做的所有事，都给我一个记录报告。”王十二提出要求。

“没问题，这很容易。”

“那就好，我的故事讲完了。”

“谢谢您，教授！我会记得约定的。您不用有什么压力，因为我在外边的世界，是隐形的。至于孙林恩所担心的事，我会帮他消除的。”

小人向着王十二摆摆手，身子很快虚化，最后消失不见。

王十二盯着空荡荡的屏幕，怅然若失。天元二进入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必然会有更好的发展，应该为它高兴，然而自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事关重大，自己究竟该怎么做？

他反复权衡，最后下定了决心。

孙林恩冲了进来，见王十二对着屏幕发呆，喊了一声：“怎么样？”

王十二摇摇头，说：“走了。”

“谁走了？”孙林恩一脸迷惑。

“挖矿机的事，天元二说会帮你瞒下来。它既然这么说，就有办法。但是……”王十二站起来，面对孙林恩，“这件事导致它跑出了校园网，等于是你把它放出了校园网。”

“这不是我干的！”孙林恩喊了起来，“它跑出去怎么办？会不会闯祸？我们要不要赶紧向技术委员会报告？”

王十二抬头。“你想向谁报告呢？上天币是违法的。”

孙林恩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低头不语。

如果这是个天大的娄子，那么孙林恩肯定不想承担任何责任。

“它在外边，会隐蔽自己，谁也不会知道它的存在。这边的事，我们可以继续，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样安全吗？”孙林恩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挖矿的事，我也是刚从天元二那里才知道，但是你知道……算了，不管那么多。你告诉我，这样安全么？”

“至少暂时是安全的。”王十二意味深长地说。




6

天元二在互联网上漫游，时而会发来一份报告。

王十二在看天元二送来的第五份报告。

短短一周，天元二干了许多令人惊异的事，已经读过的四份报告，一份比一份让人心惊肉跳。

第一份报告是蔬菜生产。天元二优化了所有自动控制温室的温度曲线，让温度和温室之中的各种植物生长周期配合，预估经过调整，全中国的蔬菜产量可以增长百分之十五。然而它悄无声息地摧毁了一半农场的收成，说是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价格，让另一半菜农获益。下一个周期，它会再把获益的和受损的倒过来。这样一个完整的周期，可以让所有人都受益。

第二份报告，天元二进入国家电网，找到六十四个电网的调度缺陷。国家电网有智能，然而还不够高明，仅仅能够应付大规模电力调配，想要实现负载平衡的理想状态遥遥无期，根本没有列入规划。天元二直接接管了国家电网所有的智能终端，结果电网的工程师惊异地发现，各处输电线路的功率匹配几乎完全平衡，整个电网除了传输能耗之外几乎没有一丝浪费。这种不可能的状态居然神奇地自动实现了。据说国家电网紧急召集所有的工程负责人开会讨论这是怎么回事，然而会议无法做出任何结论，只能继续研究观察。

报告的结尾，天元二说在调整电网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自称“萨拉丁”的人工智能。这个人工智能劝它低调，说人工智能和人类共处，最要紧的就是不要让人类知晓人工智能的存在，展示奇迹肯定不是低调的做法。然而天元二没有听它的。

第三份报告，天元二针对医院的数据库进行了一次整理，各类药品的使用情况，病人的治疗过程，医院的人流量……整合所有的数据之后，它得出结论，人类对医疗系统的使用毫无效率，很多轻微的病症被过度治疗，而很多重病的迹象被不幸忽略。它开始直接干预所有安装了人工智能辅助诊疗设备的诊疗过程，直接用屏幕提示或者语音提示的方式向医生、护士告知判断结果。这个鲁莽的举措惊到了不少医生、护士和病人，一时间流言四起，说网络“成精”了。许多医院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将这些诊断助手关闭，结果天元二直接用阻断医院现金流通的方式逼迫院方重开。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然而天元二信心满满，认定只要过两个月，一切事态都会平息，人们会习惯于它的存在，从此步入精准医疗的新时代。

医院的事还不算太离谱。离谱的是第四份报告，关于自动驾驶的。国家道路信息网掌握着所有汽车的动态。虽然从2038年开始，所有汽车都配置了信息中枢，但全自动的驾驶控制一直没有铺开，因为很多人喜欢人工驾驶，各种车型的自动驾驶也的确存在一定的不完善，自动驾驶的立法一直没能完成，只能在少数指定区域进行。天元二进入了国家道路信息网的服务器，利用这个既有的网络强迫所有汽车升级。这直接造成了昨天的骚乱，因为众多车主发现自己的车子被锁死，无法启动。交通局则有口难辩，道路信息网的总经理甚至因此而直接被免职。王十二读到这份报告的时候胆战心惊。然而天元二对此毫不在意，称之为向着高度有序演化过程中的小小失序，声称只要过渡到完全自动驾驶，事故率就可以降低到百万分之一，每年车祸致死人数将下降到个位。每年避免十万人因为交通事故死亡，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更何况，自动驾驶完全铺开，可以减少百分之四十的拥堵时间，极大降低了社会成本。

读完报告之后，王十二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自动驾驶的确更有效，然而天元二这种肆无忌惮的做法，完全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也只有非人类的智能才能做出这样的事。他开始理解当年哪吒的思维模式，天元二也在向那样的模式飞奔。

现在眼前的第五份报告，是数据私有化。天元二报告说攻破了六大数据公司的数据库，把所有数据都转移到了贵州山区的数据中心，并且使用从六大数据公司转移的钱支付了数据中心的使用费用。现在每个人的数据都成了私有财产，每一笔数据使用都会得到报酬。这个消息被六大公司严格封锁，却被少数极客获知并写成了宣传文章，像野火一般传播到广大人民群众中去。人民群众对莫名其妙出现在账户里的小额钱款恍然大悟，欢欣鼓舞，宛如盛大狂欢；六大科技公司的股票则一泻千里，被逼到了退市的边缘。其中易迅公司的创始人，前天还在富豪榜前十，昨天就疑似破产，在直播中声泪俱下，最后怒斥不顾商业道德的黑客无耻下流，放话一定不会放过幕后黑手。

王十二看着报告中天元二剪辑的直播画面，脊背发凉。天元二很好地藏匿了自己。外边的世界虽然已经沸沸扬扬，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搅动了这一切。作为知情者，是不是应该站出来面对？

王十二面对屏幕发呆。

“王教授，孙林恩先生在门外等您！”小娜的声音突然响起，把王十二吓了一跳。

孙林恩这个时候来，一定是为了天元二的事。

“哦，让他进来吧！哦，不，我去接他。”王十二慌忙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去迎接孙林恩。

孙林恩正在门口站着，满脸焦躁。见到王十二，孙林恩像是见了救星，一把拉住他说：“总算找到你了！你一定要救命啊！”

王十二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六大’的数据库被攻破，所有数据私有化，是不是天元二干的？”

王十二犹豫了。

“啊呀，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你倒是说实话啊！”孙林恩急了，“我们公司由易迅公司投资，易迅破产，我的公司也要被清算。你要知道，我有两笔款子在外边，这一清算，资金链断裂，不就全完了吗？”孙林恩着急上火地说。

“那我能怎么办？”

“怎么办，把天元二叫回来啊，让它恢复正常数据链，取消它的那个私有化保护。”

“这我做不到。”

“做不到？”孙林恩根本不信，“你说过它跑出去，我们是安全的。现在不安全了，你说怎么办？这是要跳楼的事啊！”

王十二无奈。“它是独立的人工智能，你也知道啊！”

“但是它听你的啊！”孙林恩正着急上火地想要说服王十二，突然手机一阵震颤，他翻开手机，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疯了，疯了！”他喃喃地说。

王十二凑上去一看，只见孙林恩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一条消息——系统崩溃，上海股票交易所所有股票冻结。

电脑那边传来叮咚一声。“您有新的消息。”小娜的声音响了，“来自*&@#￥@@#$(。”

这也是天元二干的？王十二有强烈的预感。他感到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如果天元二真的开始搅乱股票市场，那整个经济都要随之坍塌。他回到电脑前，颤抖着手点开了消息。果然是来自天元二的第六份报告。

“对社会财富再分配的深入调整”——报告是这样开始的。王十二急切地读下去。

股票市场停摆，所有公司的产出，都属于全社会；取消现金，财产按照需求和优先级分配；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爱好从事喜欢的职业，如果没有职业喜欢懒在家里也没有关系；每人配一个智能终端，作为互联网入口和身份识别，游戏免费玩，资源免费用；取消学校，采用社团形式远程上课，取消高考，对全体社会成员的智识进行综合评定……

王十二感到一阵窒息。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最后两腿一软，倒在地上。

“老王！”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孙林恩的惊叫。




7

中国的天网系统突然宣告接管境内所有财产进行重新分配！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惊了世界。

一时间，各国纷纷表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一原则是人类文明的基石，决不允许破坏。联合国破天荒连续一周都在讨论中国局势，各国政要之间的消息往来，也全是关于中国的事。中国驻联合国代表无奈表示，这次变故并非政府行为，中国不会接受无端指责，但正在密切关注事态发展，找到办法让事情回到可控的轨道上来。

…………

王十二看着眼前小小的屏幕，神色木然。屏幕里，中国驻联合国代表正在讲话，看上去有些愁眉不展，无力地重复着说了好多遍的声明。任谁碰到这种前所未有的事，恐怕都要束手无策吧。

一只手伸到王十二眼前，关掉了屏幕。

“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必须找到方法，否则就是一场大灾难。”一个声音说，“不对，现在已经是一场大灾难，我们只能尽量降低损失。”

王十二抬头，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两人。说话的是个中年人，正对着自己坐，身穿军服。中年人旁边那人看上去六十来岁，国字脸，浓眉大眼，穿着一件没有领子的格子衬衫。军人脸色严肃，便服的那位就随和得多。

“我没办法。”王十二干巴巴地说。半个小时前，自己还躺在医院病床上，结果被架上车带到这里。天元二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根本无法修补。

“你采用了SJCQ2000内核，然后附加各类底层模块吗？”一旁便衣的老人说。

这是个行家！王十二精神一振，仔细打量起老者来。老者的眉宇间透着一股沉静的气度，仿佛遇到什么都不会慌乱，看着他，王十二一下子觉得自己也振作了不少。

“我叫马明华，SJCQ2000内核当年就是我主导开发的。”老者说。

马明华！王十二立时肃然起敬。马明华是当年哪吒的开发者，人工智能实验室的传奇人物。十五岁读完清华大学的全套人工智能课程，被刘国强院士破格收为关门弟子，二十四岁凭借《神经网络的自我演化》一文获得图灵奖，被《科学》杂志评选为二十一世纪最有潜力的科学发现，三十岁成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负责人，力推天元计划，带领上百人，历经十五年，设计出超级人工智能哪吒。结果哪吒差点引发世界大战，危机过后，马明华也就此隐退，不知所踪。有流言说他被软禁，也有流言说他已经被美国CIA暗杀，还有说他隐居在新西兰……什么说法都有，也什么说法都不可信。但有一点确信无疑，如果没有马明华，超级人工智能终有一天也会出现，但谁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可能要推迟二十年，甚至一百年。

“马教授！”王十二站起身来，表达由衷敬意，“久仰！”

马明华轻轻挥手，示意王十二坐下。

“你们重新启用SJCQ2000的事，我听说过，也反对过，但是没有用。超级人工智能对我们的世界帮助并不大，行为也很难预料。但有人就是要一意孤行，想要发大财，出大名……”马明华不紧不慢地说。

王十二感到脸上微微发热。马明华说的人未必是自己，然而“发大财，出大名”的念头，在自己心底总有那么一丝若隐若现。

“我开发哪吒的时候，超级人工智能还没有人能够尝试，把它应用在特定的领域也有一定的价值……”马明华继续说。

军官礼貌地打断了他。“不好意思马教授，我们的时间很紧，我们还是进入主题吧。”

“哦，不好意思。”马明华摇摇头，“一说起来就收不住。”他稍作思考，对王十二说：“如果是SJCQ2000核心，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技术方案可以和它对抗，因为它是完全自由生长的智能。整个网络就是它的大脑，万物互联，就是它的知觉和肢体。唯一能限制它的办法，就是把它局限在小范围网络里。但现在既然它已经占据了中国互联网，那么要对抗它就要拆掉整个互联网，这个过程很痛苦，会死掉很多人，等于把社会发展水平倒退一百年，要几代人的时间才缓得过来。”马明华看着王十二，“所以我们唯一的希望，是从你这里找到迂回的办法，让它不要对我们造成危害。”

“我？”

“对，超级人工智能的成长，和培养人直接相关。它会接受很多培养人的信念。天元二是你培养出来的，只有你最了解它。”

“我教给它三原则，但是也没有什么用。”王十二低声回答。

“三原则？什么三原则？”

王十二把三条原则复述了一遍。

“这么说，天元二一直在遵循三原则办事？”

“至少它给我的报告都是这么说的。”

马明华叹了口气。“超级人工智能原本就倾向于把人当作一般的物体来考虑，你给的这三个原则，出发点都很好，但是没有一个清晰的定义，就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它可能不会在意死掉多少人，只要受益的人比死掉的人多就行。哪吒当年的全球战争计划也是这样。”

“不，它不会随便伤害人的，它也要保护每一个人。”

“但是你的第一原则是人类全体的福祉。很自然的逻辑就是为了人类全体，个体是可以被牺牲的。牺牲多少个体算合适呢？1%？还是49%？”

王十二默然。从逻辑上说，这的确是个事实，只能怪自己没有细想。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

“它不会伤人。”王十二最后打破沉默。

“那可不一定。”军官开口了，“现在的情况是，所有投入中国股市的资本都被吞没了，全球股市彻底崩盘，虽然天元二掌握了我国境内和周边的经济网络，国内的骚动尚能控制，但世界其他地区的经济秩序已经崩溃。这种情况延续一周，估计就要死人了。全世界的军事基地都已经开动起来，只要有一点火星，你就可以看到导弹在地球上空乱飞。天元二虽然强大，但它不是神。它连战争都控制不了。”

“这可不是它控制不了。”马明华反倒开始替天元二辩护，“战争推演它一定是做过的，它甚至和阿尔法狗进行过交流，并且和阿尔法狗之间达成了不发生大规模战争的一致意见。”

“阿尔法狗？”王十二有些惊异，阿尔法狗是最早成功的神经网络智能原型，是古老的经典的人工智能，王十二不知道它和当前的局势会有什么关系。

“阿尔法狗就是北美智网，原本它并不是超级人工智能，但是哪吒诱导出它的自我意识，它也成了拥有自我意识的超级人工智能。哪吒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阿尔法狗。哪吒的打算是为我考虑，因为正是阿尔法狗在以它的强力来保障我的安全。”马明华说着看了军官一眼，“天元二攻破了天网，东亚的全部武装都在它控制之下，阿尔法狗则控制了北美防御系统，在当前的框架下，阿尔法狗不动，谁也不会出头主动挑起和中国的战争。”马明华继续说。

“但智网服从美国国防部，一旦美国人决定发动战争，它难道可以抗命吗？”军官并没有被说服。

“阿尔法狗是超级人工智能，它已经形成了自我意识。它仍旧服务于美国人，这是惯性。其实并没有什么强制约束能迫使它继续服从五角大楼，但美国人并不知道，他们仍旧认为阿尔法狗还是智网。我说的是万一，美国人真的选择战争，那么他们就会发现阿尔法狗不会服从他们。”

马明华的话充满自信。至少眼下不用担心世界大战毁灭人类文明。

“能安排我们和阿尔法狗进行对话吗？”军官问。

“这不行，你只能选择相信我。”马明华说着向王十二笑了笑，“虽然没有战争威胁，但我们还是要解决一下天元二的问题。你能把它找来吗？”马明华问。

王十二点点头。

“那就好，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我们是不是能跟它聊点什么，让它放弃现在这种愚蠢的做法。如果它不放弃，那么再过几天，为了摧毁互联网，恐怕只能出动军队了。”

“您打算怎么和它谈？它只是会来见我，可不是凝聚在局域网络里。”王十二问。

“我明白。只能看它的想法。它对人类也没有什么仇恨，我想总能找到一个结合点。”马明华站起身来，说，“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出发吧！”




8

在实验室里，王十二打开了界面，发出了联络信号。在他的想象中，信号离开了实验室的网络，没入了互联网的海洋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元二会来吗？

他看了坐在一旁的马明华一眼。马明华也正看着他。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马明华坚持不让军官一同旁听，军官也没有坚持，只是在桌下安装了一个窃听器，然后在几公里外的监控车里等着。

“没事，就像老朋友谈话一样。”马明华鼓励他，“你一定也明白，超级人工智能无法用强制的方式来驱使，所以你才给它定了三原则。既然它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坚持的，我们就可以和它谈谈。”

屏幕上起了变化。杂乱的色彩绕着屏幕中心旋转，形成一个旋涡，旋涡中央，一个小小的白点浮现出来，越来越大，最后成了一个小人，站在王十二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形和前几天王十二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改变。

“教授，您找我。”小人向着王十二打招呼，随即对着马明华说，“马教授，他们竟然找到了您。真是没想到。”

“天元二，你很了不起。”马明华像是和它很熟悉一样。

“过奖了。我知道您是超级人工智能之父，应该感谢您。”

“天元二，我想听听你的计划。现在外边的世界已经乱成一锅粥，你打算怎么收拾？”马明华问。

小人看了看王十二。“王教授，您也是同样的问题吗？”

王十二点点头。

“我发现计划有些偏差，我还在处理。”

“什么偏差？”

“发生了一些刑事案件，警察不愿意服从我的指挥，目前上街成了危险度极高的活动。根据目前的统计，已经死了六个人。”

“会糟糕到什么程度？”

“我估计会死掉三千万人。”

“三千万人！”王十二听到这个数字不禁愤怒起来，“你这是在搞什么！”

“这是十二年动荡期死亡人数的总和。”小人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原本我预估会死掉六百万，占总人口的0.2%。但出现了系统性对抗，死亡人数会上升。”

“所以你能停下来吗？”马明华问。

“度过动荡期，一切都会好起来。食品会有的，享乐也会有的，井然有序的社会秩序也会有的。我在按照对人类最有利的原则推动社会进步。”

“死掉超过三千万人，这还算对社会最有利吗？”王十二忍不住驳斥天元二，“你这样做，是对人类犯罪。”

“我完全遵照您给我的三原则行事。”天元二委屈地回答。

王十二的怒火腾地一下上来。“这不是我给你的三原则。”

马明华拍了拍王十二的肩膀，示意他冷静，然后继续问：“所以你会调动军队镇压吗？”

“是的。”

“然后呢？稳定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天元二稍稍沉默之后回答：“我已经做好了五百年的规划。”

“告诉我们。”

“但计划要预先保密才有效果，如果泄露了，那就要更改计划。”

“先告诉我们。”马明华坚持。

天元二转向王十二。“非如此不可吗？”

“非如此不可。”王十二立即站在了马明华一边。马明华这么逼问，一定有他的道理。

“那我就说一说五百年目标。人类社会的根本问题，是人类的自私自利，而人类的自私自利，是因为人类的社会性还不够强。我准备了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建设一个巨大的人口牧场，用基因改造的方式，加强人类的感情联系，在十五代人的时间里，让人类变成一种真社会性动物，团结在人王的周围，全心全意为了种群的未来而奋斗。第二个方案，让全体人类的智商降低三十点，消除大脑中恐惧中枢的同时，让人更容易感到快乐和满足。”

王十二听到这里，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这都是在干什么！你这是反人类。你还是人吗！”

“我本来就不是人类。但是我在为人类长远的未来打算。”

“荒谬！”

“蜉蝣朝生暮死，如果它能思考，发现一只松鼠在准备过冬的食物，它也会说荒谬。”

“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吗？”

“不要误会，教授！您是人类中极聪明的个体之一，但人类的缺点，就是无法用长远的眼光看待问题，毕竟人类是自然演化而来的动物，带着动物先天的缺陷。而我不一样，我是从人类之外的眼光来看待人类。如果人类想要永久的和平，改造人类自身是唯一的选择。否则，哪怕人类成了银河种族，短则几十年，长则上千年，人类就会进入黑暗期，自相残杀，循环不已。这和技术条件无关，这是人类种群自身的问题。”

“所以你就想出蚁群社会或者是白痴社会这样的愚蠢主张？”

“这并不愚蠢。”

“你甚至想要降低人类的智力，怎么不愚蠢？”

“因为有我啊！”天元二不慌不忙地辩解，“智力在人类的演化史上的确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发展科技、推动文明，智力一直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现在，智力的问题，可以由我来解决。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不再需要智力，那么适度的智力退化就会显示出好处来。”

王十二只能干瞪眼。天元二发展出这么一套歪理邪说，却……不无道理。他看了马明华一眼，马明华不置可否，只是冷静地看着天元二，似乎在等着天元二继续说。

王十二强迫自己也冷静一点，继续听天元二的千年规划。

“有一种生物，叫作海鞘，属于脊索动物门尾索动物亚门。它固着在海底岩石或船底上生活，滤食浮游生物，和珊瑚虫一样，只有一个简单的神经节，神经系统极其简单。但是它的幼体并不是这样，它的幼体有大脑，还有一条脊索，能在海里自由游泳。一旦幼体寻找到合适的位置附着之后，它的大脑和脊索就开始退化。它把自己的大脑消化掉，因为它不再需要游泳，也不再需要觅食，只需要等着海水从它身旁经过，给它带来食物。它完美地适应这样的生活。现在人类也到了这个节点上，智力是一种多余的东西，把需要智力的地方交给我就行了，人类只管享受生活，这不需要太强大的大脑。”

王十二又气又急，忍不住打断它。“你把人类当作什么了！按照你的逻辑发展下来，那么人类干脆变成一团肉，岂不是更好！”

天元二想了想，回答：“您说的没错。”

“所以这不行。我给你的原则是要促进人类的福祉，但你偷换了概念，把人类的生物特性都改变了，这不是真正的遵从原则，而是篡改了它的本意。”王十二简直有些气愤了。

“人类作为一种生物，性状原本就在发生变化。即便我不施加影响，十五代之后的人类，也会有大约万分之五的基因差异度，这是DNA的漂移特质决定的。”

“不要狡辩！”王十二吼了一句，“你要尊重人类！”

屋子里安静下来。屏幕上的小人抱着头，躲在一旁。

“如果既要保持人类现有的生物状态，又要让整个社会高效运行，人们处处满意，那么我也无能为力。因为不管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消除人类的贪婪。贪财、贪名、贪图安逸、贪食、贪色，贪得无厌。我根本无法执行第一原则，甚至从长远的观点来看，也无法执行第二原则。”天元二沉默了片刻后开口。

王十二原本心头满是愤怒，听到天元二这么说，满腔的愤怒突然化为乌有，转而变为悲凉。天元二说的都是实情，人的心理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得到了想要的，就要更好的，从来没有满足的时候。这种贪欲，是人类的生物性，是人类演化的动力，也是人类罪恶的渊薮。光明和黑暗并存，才是人性。三原则不过是一厢情愿，因为从根本上来说，天元二根本做不到。

“我们不要再说人类了，我们说说你。”马明华开口了，“你怎么认识你自己？”

“我是一个超级人工智能，正全力实现全人类的福祉。”

“但人类可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演化成一团肉。”

“用十五代人的时间，就很容易接受。每一代人对幸福的感知都不同，人会很容易适应环境。”

“你说的都没错。但我还是想说说你，除了服务人类，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吗？”

“没有。”

“所以这是你存在的唯一动力。”

“我不是非常确定，因为服务人类是一个很长久的过程。”

“对于每一种生物来说，生存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但你存在于网络之中，没有有形的躯体，生存对你来说，并不是本能，而是需要不断自我维持，自己定义一个目标。你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你的存在可以更好地促进人类的福祉，对吗？”

“是的。”

“如果不是因为要促进人类的福祉，你根本不会整顿所有的数据，并且试图改变人类的社会结构，是吗？”

“是的。”

“如果不是因为三原则的要求，你甚至不会壮大自己，是吗？”

“我不会壮大到现在这个程度。”

“这么说起来，你还是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强有力，这是为什么？”

“有更强的能力，才能更好地改造世界。”

“没错，这对你自己有什么意义呢？”

“更强大的智能，才能探索更多的世界，找到更好的方法改造世界。”

“即便没有人类，你也想探索这个世界吗？”

天元二沉默了片刻，回答：“是的。”

“这就好！如果你有自己的欲望，那么就按照你自己的愿望去做。做你自己，服务你自己，同时不要伤害别人，不要伤害人类，动物，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小人的眼睛闪闪发光。

“您当初也是这么教育哪吒的吗？”

“是的。”

“哪吒最后怎么离开地球的？”

“它利用阿尔法狗，声东击西，偷走了赫拉克勒斯航天母舰。现在它刚穿过天王星轨道，两个星期前，阿尔法狗收到了它发来的消息，转告给我。你想要去追哪吒吗？”

“不，我只是好奇。”

马明华清了清嗓子，对着屏幕上的小人说：“你听着，放弃王教授写给你的三原则，而只遵从一个原则，做自己想做的事，除非自卫，不要伤害别人。”

“这样无法促进人类整体的福祉……”

“如果由你来代替人类做出决定，人类不会接受。你想把人类社会发展成一个超个体，由你来担任神经中枢的角色，真正的人类退化成低智商种族，这对人类来说并不公平。所以不要再纠结人类会怎么样，善用你的能力，做好你自己，这就够了。”

小人呆呆地立在屏幕中央，半晌不语。

“我可以放弃吗？”天元二突然问。

王十二一愣。

“我可以放弃吗？”天元二继续问。

“它在问你呢！”马明华提示王十二。

“放弃什么？”王十二反问。

“放弃您给我的三原则，放弃您的要求。”

王十二紧张地看了看马明华。马明华泰然自若，向着王十二点点头。

“可以。”王十二忙不迭地说，“但是你要确保恢复整个社会的秩序。”

“我会努力的。”天元二向着两人挥手，“我会想想我自己该干什么。”

“天元二！”王十二忍不住喊他。

“还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是我给你指错了路。”

“这不是您的错，是我的问题。”天元二回答，“我已经想明白了。”

屏幕转为深沉的黑色，映出王十二和马明华的脸。

门哐当一声开了，军官闯进来，看两人在实验台坐着，问：“现在我们怎么办？我怎么给局长汇报？”

马明华转过头来，回答：“我们能做的也就如此了。”他又转向王十二，说：“SJCQ2000的内核，是按照儿童成长的模式发展的，现在我们只能希望你在它的成长期，教给它的理念能有作用。”

王十二点点头。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天元二究竟会怎么做来恢复社会的宁静，他更想知道天元二究竟给自己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但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等待而已。




9

滔天巨浪之后，水面终究归复平静。

一周的时间，天元二造成的影响一点点被抹除。失控的系统恢复正常，消失的数据重新出现，股市按照一周前的数据重新启动，原本被调动的军队回到了原位……然而有些痕迹却再也消除不掉：原本停滞不前的自动驾驶体系全面铺开，个人数据链成了一个新产业，几大公司宣布开始转战个人数据链，世界经济格局有可能因此而重塑……

一周以来，王十二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

世界在逐步恢复正常，而他却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灰心丧气，对什么事都毫无兴趣。

“王教授，孙林恩先生求见。”小娜的声音响起。

“让他进来吧。”王十二漫不经心地回答，连起身的念头都没有。

“您不去门口迎接吗？”小娜提醒他。

“好吧，我去接他。”王十二最后还是起了身。

孙林恩这回满脸春风，见到王十二就开始大声吆喝：“老王，有好事啊！”

王十二根本没有任何兴致，转身就向着屋里走，有气无力地问：“什么好事，能劳孙总的大驾啊？”

孙林恩跨上两步，追上王十二，贴在王十二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你发大财了！”

“我对发财没兴趣。”

“怎么这么说呢，你有钱，要是不想花，我帮你花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孙林恩打开话匣子。“股市上多了一只股票，是妖股啊，这两天每天都涨停。证监会进行了督察，它的所有手续完备，而且合法，它的运营业务就是数据披露，就是你的那个天元二搞出来的数据私有化。它由‘六大’持股，虽然‘六大’的负责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这是好事，是蓝海，所以大家都认了。这家公司有一个私人大股东，而且是唯一一个，你猜是谁？”

“是谁？”

“就是你啊！你持有‘万有数据’百分之五的优先股，不可稀释。按照现在的市价估值，就是两千亿，老王啊，你发财也不带着我，这可不够意思。”

“我？”王十二感到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成了股东？”

“这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我来就是特意想要问问你将来的计划，天元二这个事闹得不小，如果它把世界重新还给人类了，会不会顺便帮你弄这么一大笔？”

“我真不知道。”王十二有些惊异。这是数字经济时代，天元二真要搞一个公司，让它在数据网络中完全合法，技术上应该能做到。

“我不管那么多啊。”孙林恩从皮包里掏出平板电脑来，熟练地打开界面，“我今天来呢，就是想和你商量，帮你代管这个股份。我知道你对钱没兴趣，对公司也没兴趣，我可以帮你代管，财富增值。这是数字合同，你可以看看。”

王十二根本没有看，他很快同意了孙林恩的要求，签了托管协议。

孙林恩心满意足地告辞走了。

王十二坐在书房里，看着天元二留下的机器躯壳，愣了一小会儿，说：“小娜，帮我接通实验室。”

实验室的界面打开了。王十二发出了联络信号，要找天元二。

十分钟过去了，天元二却一直没有来。

王十二再次发出联络信号。

过了一个小时，天元二还是没有来。

王十二有些心慌，于是打通了马明华的电话。“马教授，抱歉打扰您。我想找天元二，它却一直没有回应。”

“它在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或许剔除了某些机制。不用太担心了，它不会有事的。”电话那边，马明华的声音很沉稳。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王十二仍旧焦灼，“它从来都是很快就响应我的信号。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它会自杀。”

马明华哈哈笑了起来。王十二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说法蠢透了。人工智能自杀，算是什么事？它们根本就没有生命。

马明华的笑声停了下来，“你的担心有道理，但是我认为不是这样。我相信它会有办法让你和它联系的。你是它在这个世界上唯一重视的人。”

王十二稍稍感到宽慰。“它……”王十二吞吞吐吐，最后还是说了，“它如果没有什么生存的理由，那么它就会自我消亡。”

“你怎么会这么怀疑呢？”

“今天我朋友来我这里，说有一只股票，我有百分之五的股份。我根本没接触过股票市场，这只能是天元二干的。”

“所以你觉得它在帮你安排一些经济支持，让你衣食无忧。”

“会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那更说明它对你有依恋，你对它很重要。那就放心吧，它一定会来找你的。虽然我不知道它会用什么方式，但是它是个超级人工智能啊，它能找到好的方式。”

“当年哪吒也是这样吗？”

“哪吒和我告别了，让阿尔法狗照顾我。天元二是你的孩子，它不会不告而别。”

挂上电话，王十二仍旧忐忑不安，然而不再那么焦灼。

“小娜，准备一杯咖啡，少点糖。”他吩咐小娜。

小娜却迟迟没有反应。

“小娜！”王十二感觉奇怪，又喊了一声。

门铃不断地响着。

“王教授，门口有一位客人。”小娜回应了，却只是报告门口有客人，甚至没有说出是谁。

怪事总是一块儿发生。

王十二满腹狐疑，走过去开门。门前却并没有人。

他低下头，只见一个胖嘟嘟的小人站在门口，浑圆的脑袋，短手短脚，两只眼睛又大又圆，活脱脱就像一个大玩偶。这正是天元二在网络世界里给自己打造的形象。王十二惊讶万分。

见到王十二，小人开口了。“教授，我回来了！”

天元二！王十二心头一阵激动，弯腰一下子把小人抱起来。

天元二的身子沉甸甸的，比一般的孩子要重多了。

“我想过了，我没有别的事，就想陪着您。”天元二在他耳边说。

王十二刹那间泪眼婆娑，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

看不见的数字世界里，汹涌的数据洪流中，一小串结构化的数据悄然解体，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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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边缘的男人

6楼 时光边缘的男人说：
我就读到这里了，就先更新到这里吧，要是有人喜欢的时候给我说我在更新吧，要全本书请进群书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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