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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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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4-1-9 04:37: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月煞
文/孙频
1,
刘水莲一直记得那个深夜的月光。
她是在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醒来的,就像是被一个陌生人的体重给压醒了。醒来的一瞬间里,她有些恐惧地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棉被上没有人,只有雪一样的月光无声地落在上面。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开竹帘,并没有人叫她,其实整个院子里都没有一点点声音,她被一种神秘的东西像磁力一样吸引着,走进了院子里。月光正落在青砖青瓦上。
是满月。
月光像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身上,砸着她。
她犹豫着恐惧着,却还是下了两级台阶,就在她踩下那级台阶的同时,她忽然被钉在了青色的月光里。她看到院子里居然还站着一个人。是个女人,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就着月光她觉得背影像是母亲刘爱华的,她身上穿的那件红衣服也是刘爱华的,在月光下,那件红衣服忽然像吸足了血液一样,鲜艳凄怆得让人不敢多看。可是这背影又不像是刘爱华的,她从来没有见过刘爱华这么安静,安静到肃穆地站在一个地方。刘爱华是个疯子,已经疯了十八年了,她怎么会这么安静祥和地站在深夜的月光里?不会是她,一定不是她。
那,又是谁?
刘水莲愈发害怕了,她甚至有些站立不稳,寂静的月光像蛇一样缠着她的喉咙,她开始有些窒息了,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月光下的女人听到脚步声忽然回过了头,看着她。是刘爱华,不,准确地说,是刘爱华的脸。但,目光却不是她的了。刘水莲站在五步之外的地方看着刘爱华,刘爱华也看着她。
刘水莲在看到她的目光的一瞬间里便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想转身逃走,想回到屋子里,可是,她动不了,她被月光钉在了那里。那绝不是刘爱华的目光,是有一个陌生人正站在她身体里向外看着她。她正和一个陌生人在深夜里对视着,最可怕的是,这个陌生人根本不认识她。那目光是远的,是凉的,是隔了几千里地望过来的。刘爱华不认识她了?刘水莲挣扎着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声音一出来就在月光下蒸发了。
月光更亮了,刘水莲突然发现,今晚刘爱华居然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一个深夜里把头发梳得这样一丝不乱?这十八年里,每天都是外婆张翠芬给她梳头的,一天不给她梳,她就会蓬头垢面地在镇子上乱跑。现在,张翠芬早就睡着了,她住的北屋熄着灯,想是没有醒来。
那么现在,只有她和她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对视着,像站在一条大河的两岸渺茫地望着对方,中间有巨大的河流黢黑无声地流过去了。她突然就伸出一只手向刘爱华的衣服摸去,她想看看眼前的是不是只是个投在墙上的影子,是不是这只是她做的一个梦。可是,那影子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手。她忽然用冰凉的水底一般的声音对她说了一句,你是谁?声音也不是刘爱华的,这不是从一个疯子口中说出来的声音。刘水莲的那只手猝然停住了,影子落在月光里。
刘水莲跌跌撞撞地逃进了屋子,躲在了自己床上。她想,这一定是在做梦,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到明天早晨就好了,她要等着天亮。这剩下的夜晚刘水莲一直是似睡非睡,一会儿醒了一会儿又睡着。她已经彻底分不清楚究竟是梦境还是真的,也不知道刚才见到刘爱华是梦还是真的。那种睡眠轻薄得像层纸,随便什么一戳就破了。她就这样支离破碎地睡到了天亮。
有什么在响,是外婆张翠芬起床去开院门的声音,张翠芬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开院门,以免让街坊邻居觉得她家在睡懒觉。她迷迷糊糊地想,天亮了?想爬起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周身酸痛,像刚打了一晚上的仗一样。她正在床上歪着,忽然就听见张翠芬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是谁开的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于绝望的尖尖细细的东西伸了出来,像刀锋。刘水莲这下彻底醒了,她挣扎着爬起来冲进院子里,看到张翠芬正站在院子里看着虚掩着的院门,门闩被人从里面拔掉了。有人半夜把门打开了?院门都是从里面闩好的,从外面打开根本不可能,除非是翻墙进来开门出去了。可是墙上并没有一点被爬过的影子。张翠芬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迈着碎步,急急忙忙地跑进了东厢房。那门也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刘水莲看到外婆猝然就站在了东厢房的门口,不再动了。
她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月光,怎么就亮成那样呢,亮得都有些邪气了,像是白天的倒影一般,落在水里的清凉的逼真的倒影。昨天晚上月光下的刘爱华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还是只是她的一个梦?她跟着过去了,站在了刘爱华住的东厢房门口。她忽然有些莫名的哆嗦,就像是站在一处洞穴前的感觉,因为不知道洞穴里有什么而微微地恐惧不安着。
东厢房里是空的。没有人。一老一少两个人怔怔地看着这间忽然就陌生下来的厢房。早晨的阳光把她们的影子烙在了砖头地上,肥大臃肿。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像一个屋子深处的影子,几乎要把她们两个人的影子全部吞没进去了。
刘水莲忽然就明白了,这种陌生是从那炕上从那些家具上从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散发出来的,那就是,这间屋子里有一种异样的整洁。被子是叠好放整齐的,家具是新擦洗过的,镜子亮得像刚磨过的刀,就连脸盆架上的毛巾都搭得纹丝不乱。这间屋子十八年里都没有这样陌生地整洁过。这种整洁看上去就像是刚被刀斧砍出的一道伤口,新鲜、生硬、粗粝;又像是在一夜之间变出来的狐妖的房子,只是一种幻影,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它就消失不见了。
那摞被子被码得整整齐齐的,蹲在炕角,上面却没有人。墨绿色的油毡铺在炕上,油毡上的几朵红色的牡丹鲜艳欲滴,油毡反射着早晨的阳光,亮得像面湖水,那几朵牡丹似乎就在水中轰然开放了。可是,这油毡上,也是空的。刘爱华不见了。
刘水莲这才开始有了些知觉,就像从一个很深很长的梦里慢慢醒过来了。一种奇异的、尖锐的直觉像一枚刀一样直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听见风声从那里呼啸着穿过。那就是说,昨天晚上见到的刘爱华是真的。可是,她现在又去了哪里?她是半夜走的吗?把这些家具全部擦洗完了,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就悄悄走了?这么说,自己是在她走之前看到她的?她在半夜梳着那么整齐的头发,原来准备要出门?出一次远门?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人已经从虚掩的院门里涌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说,婶,快去井儿街,有人在井里看到爱华了。
刘水莲感觉自己一路上几乎都没有用脚就到了井儿街中间的那眼井边了,她忽然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巨大的空旷感,就像她身体里忽然长出了一大片沼泽和沼泽上的天空,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空旷。这些身体里的空旷突然让她轻盈如飞,她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着夹带着,飞到了井边。涌到井边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消息已经迅速传遍了整个小镇。刘家的疯子忽然掉到井里死了。这好好的疯子怎么就忽然死了呢?昨天还见她在路上又笑又叫的,怎么睡了一夜就,死了?
尸体已经被捞出来了,像尾鱼一样晾在井边的石台上。是刘爱华。她静静地躺在那石头上,皮肤苍白到了浑浊,冰凉而僵硬,水珠从上面滚过又落了下去,就像她也是一件被打磨出来的新鲜的石器。她的脸被井水泡得微微有些肿,像是突然之间长胖了一些,眼睛是半闭着的,一束很冷很硬的像石头一样的光从那条缝里挤了出来。一看到她的脸,人群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被那眼睛里的光伤到自己一样。
她身上的那件红衣服吸饱了井水更加鲜艳了,在早晨的阳光里带着一种肉感的荤腥。她的头发,刘水莲忽然看到了她的头发,从这么深的井上掉下去,又在这么凉的井水里泡了一夜,那头发却还是一根都没有乱。也就是说,昨晚在月光下看到的刘爱华是真的。真的是她。她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一头长发梳得这样纹丝不乱啊,就像是刀削斧刻上去的。只有石头刻出的头发才会这么牢固这么坚硬吧。
人们在悄悄议论着,怎么就死了?寻死的?要不是寻死难不成是被人推到井里的?
就是个可怜的疯子,一疯疯了这么多年,哪有什么仇人?谁会害死一个疯子?八成是自己寻死跳井了吧?
疯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她跳过井上过吊,就连刚疯那时候也没见她要跳井,怎么突然就想起跳井了?
疯子的心,又没人知道她每天在想什么。我看她也是好一阵坏一阵的,有时候病轻了些还知道和我打招呼呢。她要是知道自己疯了,心里也不好过吧。
那就寻死?
呃……不好说。
张翠芬已经哭得扶着井栏起不来了,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她干干地张着嘴,嘴里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就像她的声音忽然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她的两片干枯的嘴唇就那么无声地却剧烈地抖动着。刘水莲却一滴泪都没有,她久久地看着母亲的尸体。她这才发现,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这个女人,十八年里从来没有过。从自己生下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她是被外婆张翠芬一手带大的,是张翠芬用羊奶把她养大的。刘爱华的病时轻时重,重的时候谁都不认识,连自己的妈都不认识,更别说认她了。病重的时候,她就在街上不停地笑着,叫着,哭着,还要脱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直要脱光才停下来,然后还要站到街中间去,经常因为围观的人太多把路都堵住了。张翠芬每天都要出门找她回来,就像找一个贪玩的不肯回家的儿童。她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找,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有时候还到山上找,别人说你就关上她几天。她说不能关,关住了就疯得更厉害了。
把刘爱华找到的时候,她再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回家,也像拉着一个耍赖皮的小孩子。张翠芬每天早晨给她洗脸梳头发,换衣服,然后她就笑嘻嘻地自己跑出去玩,到晚上再衣冠不整地回来。她就像一具泡在酒里的小孩的尸骸,永远地泡在那里,她将再不会老去。她从时间的轨道上自己抽身退出了,她沿着自己一个人的真空的轨道往前走,没有衰老,也无所谓悲伤。当刘水莲开始上初中了,上高中了,也开始终日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的时候,刘爱华还是活在十八年前的二十二岁,她已经被风干了,一步都没有往前走,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她像一枚钉子被钉在了时间深处的某一个缝隙里,任是谁都拔不出她来。
从小到大,就因为这个疯子母亲,她受过多少欺负。男同学欺负她,女同学则是一见她就躲,似乎她是个传染病人,是带着病菌的,随时都会传播给别人。同学们欺负她也就罢了,连老师都没有一个对她好过。上课回答问题的时候,她从来不敢举手,因为老师根本就不会叫她回答问题。她坐在教室里就是一件摆设,一件透明的摆设,他们根本看不见她,任是谁都能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踩过去。
她是空气。不是人。
只有一回她像是存心要报复老师一样,壮着胆子举了次手要回答问题,结果把语文老师吓得眼睛足足瞪了有半天。她觉得她不正常了,可是疯了?怎么突然就要举手回答问题?这事本来不奇怪,可是放在她身上就奇怪了。就像一个本来没有腿的残疾人忽然站起来要跑步,真是怪吓人的。后来,语文老师把这件事四处讲给别人听,说真是铁树开花了啊。铁树开花?她又做了回传说中的怪物,此后就彻底死了心,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成了一缕空气。她心甘情愿地让自己下贱下去,下贱到最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一个人退到无可退让的时候,还有什么能伤着你?
她在这个小镇上生活了十八年,这个疯子做了自己十八年的母亲。小的时候,大约是皮肉还没长结实,委实羞耻了好几年。她觉得这疯子是长在她身上的一块赘肉,压在她身上越长越大,她恨不得把它割掉,踩扁,可是这疯子一直结结实实地长在她身上,无论怎么样,她们都是血肉相连的,怎么割也割不断。后来她慢慢长大了,也就皮糙肉厚起来了,脸皮也跟着厚了,绝不像小时候那样,别人一个眼神就能把她杀死。她已经有些刀枪不入了,谁爱笑就笑去,爱说什么就说去,只要不怕浪费自家的唾沫。听到别人说起疯子这两个字的时候,她一脸的凛冽和无畏,就像一个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满是暗疮的战士听到别人说起打仗的表情。这两个字最早对她来说是一块揭了皮的红红的肌肉裸露在那里,任意给人参观,到后来,这伤也就结疤了,起茧之后竟然比其它部位还要厚实些,耐磨些,盔甲似的长在肉上。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白受的呢?没有。
你就是觉得你都死过九次了,那也每一次每一次都不会是白死。
2,
刘水莲知道自己是这个疯子生出来的。可是她为什么要生她?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受苦也就罢了,还要复制出另一个她来一起受苦?想到这里她便有些恨她。她是这个世界上离她最近的人,也是离她最远的人。在刘爱华疯病最厉害的时候,她就是喊妈喊得撕心裂肺,肠子都碎成一截一截的,她也不知道这是在叫她。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迷路了,任是什么都不能把她唤回来。声音,血液,肝肠寸断,都不能。
只有偶尔病轻的时候,她会突然叫她莲莲。她的目光也在那一瞬间抽去了坚硬的芯子,像水草一样柔软咸腥地趴在她的脸上,身上。刹那,她全身都是这种咸腥的味道,就像她的全身上下都在流泪。这个时候,刘水莲便觉得,自己终究不是石头里蹦出的猴子,终究还是有母亲的。那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出处,回去的路有很多条,可出处只有一个。但这种柔软也不过是偶然的,她的母亲更多的时候是在走失,在一个很深很深的隧道里走失,只有偶尔,才回来看看她。她连趴在她肩上哭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昨天晚上,她看到她时,她的目光为什么陌生到那种坚硬的地步?坚硬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像一扇关得严丝合缝的窗户,一点点灯光都透不出来,没有人能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又有什么会突然从里面走出来。
现在,她看着她的尸体忽然明白了,昨天深夜,在她看到她的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完全地彻底地清醒了。也就是说,昨天深夜,她突然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梦里醒过来了,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一觉就是十八年,突然醒来时自然是物是人非,不知身在何处了。刘水莲想,在她突然醒来的那一个瞬间里,她该是多么深的恐惧啊。这十八年对她来说,就是一眼深井,她一个人向井底爬去,想看到井底最深处究竟是什么,她想把这一眼井开采出来,想把十八年里沉积下来的东西全部挖出来,挖给自己看。可是那最深的井底,连一点光都没有。那是怎样一种巨大的黑暗?
昨晚,她看到她的时候,她也许正在那里努力回忆着什么吧,她在想这究竟是哪里,她在这里做什么,想她究竟是谁。可是,她根本认不出她了。她生她的时候就已经疯了,当她从那条很深的隧道里突然走出来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女儿遗留在里面了。所以,她再也不认识她了。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生她的人,却再也不会认识她了。当她就站在她对面的时候,她却彻彻底底地成了她的陌生人。
昨天深夜,她一个人在那里究竟徘徊了多久,寻找了多久啊?她一定是一点一点地找到了什么痕迹,十八年里往事的痕迹。那些细细碎碎的羞耻像一根根血红的针一样无声地刺进了她的心里,太多了,太密了,她拔都来不及拔。大约在那个时候,她就决定了这一死吧。这个决心定了之后,她反而平静了,于是在十八年里她第一次把自己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被子叠好了,换上了十八年前最好的一件衣服,就像,这十八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然后,她洗了脸,梳了头发,把一头长发梳得纹丝不乱,盘了一只精致的发髻。
原来,她那样精心地梳好头发,只是为了让别人能看到她干净整洁的尸体,活着的时候她没法让人看到这样的她,那就让他们看一眼死去的她吧。这才是她。在她悄然走出这院子的时候,也一定留恋地看着这从小长大的院子吧,因为她知道,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是永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刘水莲被一种神秘的东西唤醒,走出房间看到了她。原来,她们对视的那一眼其实就是永别了。从此以后,这个生过她的人,和她就是阴阳两隔了。
那时她却不知道,她怎么能知道。
原来,她忽然惊醒,走出屋子,就是为了和她道个别。是月光叫醒了她。难怪昨晚的月亮会亮成那样,亮得让人觉得惊心动魄,觉得一定有什么要发生了。满月里那种神秘的磁场突然把一个疯子从时光深处残忍地唤醒了,然后又叫醒了睡梦中的刘水莲。
刘水莲一声不响地蹲在了刘爱华的尸体旁边,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旁边有人过来开始搬动尸体,把她放到了一张木板上,准备抬走,木板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木板刚刚被抬起来的时候,蹲在地上的刘水莲忽然像睡醒了一样,尖叫了一声,妈!便向着木板扑过去。她死死拽着木板,要把刘爱华的尸体往下拽,两个男人都挡不住她,她突然浑身长满了力气,紧紧拉住了刘爱华的一只胳膊,嘴里只是尖叫着,拼着命地喊,妈,妈!上来更多的人要把她拉住,要把她的手从尸体上掰下来,可是她的手像长在那里了。就在刘爱华的尸体要被抬走的那一瞬间,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母亲了。从前,哪怕她是个疯子,是个傻子,她总归还是个有妈的人。可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对着她喊出“妈”这个字了。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一个人就要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原来,这就是永别。
刘水莲趴在井台上久久哭着,不肯起来,似乎这井台上还留着刘爱华的余温,她捂着它,怕它消散,可它还是像水一样从她指缝间流走了。
井边还不甘散去的人们悄悄议论着,疯子也知道跳井?看来也不是全疯……
是忽然就清醒了吧,以前就有过这样的事,疯了好多年突然就和好人一样了。我估摸着她可能是想起自己以前做过什么事了,觉得没脸再见人了。可不是,站在这大街上把衣服脱得光光的,被全镇人都看到了,就是好了又怎么见人……
可惜了,本来是好好的一个大学生,要不是她妈当年……
听到这句话刘水莲猛地抬起了头。
刘水莲冰凉地牢牢地站在张翠芬面前,像一株没有了一片叶子的挂满冰霜的树。刘爱华突然死了,她才忽然明白,原来,刘爱华是一个谜。知道谜底的只有张翠芬。现在,她要她把这个封了十八年的谜底告诉她。
灵棚里,张翠芬终于缓缓地开口了。刘爱华从小心高气傲,但是高考的时候她戴的那只老表居然走停了,她看错了时间,没有答好题,最后只考取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刘爱华尽管对那学校很不满意,但还是去报到了。刘爱华在那所大学里总觉得很委屈,她失魂落魄地过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寄托,直到认识了一个叫马军的男生。她暗暗喜欢上了这个喜欢打篮球的男生,每天黄昏的时候她都会坐在篮球场的台阶上看着他和一群男生打篮球。
对大学的失望使刘爱华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了这个男生身上。人总是要千方百计为自己找到寄托的,一种东西让他们失望了,他们就会逼自己转向另一种东西。那是一种本能,就像植物要活下去就得千方百计把根须伸到有水的地方去。后来她再去篮球场的时候发现马军不见了,她不知道马军是因为打球骨折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们都没有见面。三个月之后的一天早晨,他在去教室的路上忽然看到站在路边的刘爱华。他只看了她一眼就不动了。这个女生满脸是泪地看着他,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泣不成声地说了一句,你去哪了,我在这等了你三个月。马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她当着路上的人来人往,紧紧地抱着他,久久没有放开。马军觉出了这拥抱的异样,忍不住也紧紧抱住了她。那一刹那,他很深地感动了。他们的恋爱就是这样开始的,一直到大四毕业,马军留校了,他们商量着准备结婚。在这个时候,刘爱华回了一趟家,是被张翠芬叫回去的。她并不知道,这一回去,她和马军就已经是永别。
原来,这世界上这么多撕心裂肺的永别就藏在那些最波澜不惊的瞬间背后。在你以为是开始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结束。
3,
张翠芬一直背对着她说话,虚虚的一张影子,臃肿的,松散的。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这声音说,你不知道那种害怕,那种无依无靠的害怕,男人早早死了,就丢下我和一个女儿,为了不让她受屈,我三十岁就守了寡,就没有再嫁人。她是我唯一的指望啊,我这么多年是怎么把她带大,怎么把她供出大学来的啊。我就剩她这一个亲人了,要是她也远远嫁到外地,我怎么办,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我当时是真没有办法啊,我根本想不到她会疯,根本想不到,我只是想把她留在我身边,不要离我太远。我想不到她会当真成那样,她太傻了,太死心眼了,她真是一点弯都转不过来啊。要是知道她后来会变成那样,那我就是一个人苦死也不会叫她回来啊。你不知道我后悔了多少年,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每天是往自己心里扎刀子啊,心里每天都在流血,每天每天。我连死都不敢死,我死了她怎么办?还有,我死了你怎么办?
那年,刘爱华回家后,张翠芬就不让她回去了,说是在县里的中学给她找个老师的工作,离家近,就在本地找个男人结婚。刘爱华死活不同意,哭着闹着要回学校去。张翠芬看她铁了心地要回去,就把她关了起来,想着关几天她也就回心转意了。刘爱华因为一直没有回心转意,被张翠芬关了整整一个月,这期间,马军曾经千辛万苦地打听到了她家的住处,找到了她家。张翠芬没有让他们见面,只告诉马军,刘爱华已经结婚了,嫁到县里去了,不在家里。而事实上,当时,刘爱华就被关在院子里那间紧紧拉着窗帘的东厢房里。马军听完张翠芬的话就绝望地离开了,连口水都没喝就转身走了。他这一去就再没有来过。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早晨,当张翠芬进去给刘爱华送饭的时候,忽然就发现她的目光变了。她忽然不认识她了,就像她的身体里忽然住进去了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隔着刘爱华的身体与张翠芬四目相对。在那一刹那,张翠芬突然就明白了,她已经疯了。
刘水莲闭上了眼睛,就像她正坐在刘爱华当年呆过的那间黑屋子里。那一个月的时间里,母亲是怎样像飞蛾扑火一样盯着那窗帘缝隙里渗进来的一点点光亮。她像一枚薄薄的窗花把自己挂在那里,挂在那一点点光亮的缝隙里,等着有人来救她出去。
那是怎样一种等待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刀尖上走过来的,是每等一分钟都肝肠寸断的啊。
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和一个血肉相连的人分离,那是怎样一种疼痛。刘水莲忽然想起,她从小就在刘爱华屋子里的窗框上、床上,墙上,看到过被利器划过的痕迹,那些不成形的、诡异萧索的痕迹挂在那里一直散发着骨质的寒凉,她一直都不敢去碰它们,就像它们是一道喑哑的谶语。现在,它们已经在十八年里的岁月中凋零枯瘦下去了。她现在才能够一点一点地把它们捡起来,拼凑起来,拼成了两副完整的骨架。一副骨架是“马”字,另一副骨架是“军”字。她用自己的指甲,把这个她爱着的男人很深很深地葬在了这屋子里每一个细密的角落里,把他深深嵌入每一寸空间。那么,从此以后,在这个世上,无论她是生是死,他都和她在一起了。
用最后的力气做完这件事,她就松手放开了自己,任由时空的狂流把她冲走、漂走,冲到哪里算哪里。她再也撑不住了,因为她已经用完了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她就是这样在时间的隧道里走失的,从此以后,她在错乱的时空中孤独地流浪了十八年。
刘水莲可以想到,那个晚上,当她轻轻掩上院门向井儿街走去时是怎样地轻松和急迫,快点,再快点,她一分钟都等不及了。在那个满月的晚上,在那条空旷寂寞的街上,她一个人带着自己长长的孤单的影子,梳着整齐的发髻走到了那口井边。她朝着那口深深的井里看了一眼,那就是她最后要去的地方。井水里映着一轮金色的满月,就像一枚硬币沉在水底,似乎随手一捞就捞出来了。然后,她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跳进了那眼深深的井里。
她跳进了那轮金色的月亮里,像传说中的嫦娥。
张翠芬已经颓然坐在了地上,她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在一个早晨的时间里,她已经把自己完完全全榨干了,榨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剩下,成了一具被蚀空的残骸在河岸被流水冲刷着。屋子里的空气顿时有些发酵起来,酸而暖,像人的体味,像是这屋子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刘爱华。冲着这阳光站着的刘水莲忽然泪如雨下,她对着地上的张翠芬喊了一句,那我呢,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生了我?她都没有结过婚,她怎么生出我的?你们为什么要让一个疯子再生出一个孩子来受苦?
张翠芬仍然伏在地上,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像裂帛一样在这空气中撕裂开来,一声比一声更让她觉得惊心动魄。她说,第二年的春天,我忽然发现她怀孕了……她经常一个人……在外面乱跑,我总是不想把她关起来,我觉得她太可怜,就想让她快点好起来,快点醒过来再嫁个人,过日子。可是,她就这样怀孕了……我也暗暗地去查过到底是谁做的这孽事,可是,天呐,我再也查不下去了,因为,不是一个人强奸过她,不是一个人呐……我还去哪里找?都是我做的孽,我都认了,我早就认了,这就是我的命。我吃多少苦都让她把书念完,就是因为我自己没上过学,我不能让她像我一样啊……她小的时候每天自己背着书包上学放学,一回家就写作业,学习比谁都好……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这是对我的报应。我那时就想,不管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我都要把她养大。你妈不能没有一个孩子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又不是天生的疯,她本来是很聪明的,我就想,她生的孩子也一定是聪明的。你确确实实是你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生下来还不到四斤,当时我都以为你活不了了,谁知你……
谁知我还是活下来了?你应该高兴,有了我就可以接我妈的班了,你不是就怕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吗?现在,她死了,是不是该轮到我了?刘水莲满脸是泪,目光却是铁铸的一般钉到了张翠芬身上。张翠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唇无声地张开又合上。
知道了十八年的谜底之后,刘水莲走在镇子上碰到每一个男人,她都会突然想,这个男人会不会是她的父亲?这种意识总是在一瞬间像锋利的刀刃,既是冰凉的,又是灼热的,它捅着她的心。她周身走风漏气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倨傲而苍凉。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的血液就流动在她的身体里,她却不知道他是谁,她捉不住那缕诡异的血液的源头。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可能是他,又每一个都不可能是他。她简直像这小镇上的所有男人集体生出的一个孩子,而在本质上,她又是根本没有父亲的。她姓刘,她随了母亲的姓。这其实是在一开始就告诉别人,她是根本没有父亲的。她被他们彻彻底底地放逐了,然而,她还是不小心长大了,大得都可以和他们面对面站着,看到他们的眼睛里去了。
她想,当他们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心虚?心虚这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甚至,他们会不会有些恐惧,因为,她居然也长这么大了,大得都可以报仇雪恨了。她本身是不存在的,可是他们中的一个一定要把她从空虚中唤出来,就像唤醒装在瓶子里的那个魔鬼。是他们把她唤醒的。
黄昏的时候,刘水莲一个人坐在山上向山脚下的镇子看去。血色的夕阳把整个镇子染红了,整个镇子像晶莹剔透地汪在了一泊血液里。她一个人坐在山上晃着双脚,忽然有一种近于无耻的满不在乎,她把两只脚对着镇子,就像坐在一个水盆边把两只脚泡进去嬉戏一样,带着仇恨戏谑这个镇子。谁让它生出了她,谁让他们生出了她?她就是一个镇子和一个疯子生出的一个赘物,那张男人的面孔反而藏在镇上一个最深不见底的角落里。如果真的有一天,她把这个男人从哪个角落挖出来了,她站到他面前又该做什么?叫他父亲?荒唐,简直荒唐到了滑稽。她恨不得把他咬碎了,剁碎了。他怎么能让一个可怜的已经心碎的疯子再生下一个孩子?她自己受的苦还不够吗?却还要把她复制出来,拖着她,一起受苦。她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像一个人质,被挟持着活了十八年。现在,她要自由了?
刘水莲就这样晃荡了两个月,经常是连教室都不去,有时候她看到张翠芬正四处找她,她就悄悄躲起来,不叫她,故意让她找去。这样过了两个月就是高考了,刘水莲终究还是参加了高考。她平日里算个学习中等的学生,只考上了一所省城的大专也不足怪。就算是个大专,她也要去上。她必须离开这个镇子,她打起精神参加高考也是为了这个。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从这镇子里逃出去,以后,她就再也出不去了,会像刘爱华一样,被铸死在了这镇子里。她会成为封在琥珀里的那只虫子,再怎么鲜艳也是死的。她必须得为自己挖出一条通道来,才能从这芯子里逃出去。
必须逃出去。
这个晚上,刘水莲和张翠芬坐在灯下吃晚饭,木桌上摆着两碗小米粥,一碟咸菜,还摆着一张揉皱了的录取通知书。那通知书印在一张劣质的纸上,纸上那几个嶙峋的黑色的字和那枚血红的章凛冽地挤在一起,散发着一种潮湿的炽热,好像这些字和这枚章也是摆在桌子上的一道菜,等着她们把它吃下去,还要把它消化掉。两个人却谁也没有向那张纸看一眼,都埋着头喝粥。灯泡的光有些昏暗,像金属一样落在金色的小米粥里,粼光闪闪,她们头也不抬地就着小米粥把这金属咽下去了。两只碗都终于空了,像两只落在木桌上的满月,静静地摆在她们中间。
其实刘水莲知道,张翠芬根本供不起她的学费。这么多年里,她们三个人就是靠张翠芬摆个小烟摊,织点毛线袜活下来的。那烟摊是用两只凳子一只木匣子撑起来的,风雨无阻地摆在井儿街的路边,张翠芬就在烟摊后面一针一线地织着毛线袜。夏天忽然下暴雨的时候,她也舍不得把烟摊撤掉,就到人家屋檐下避避雨,烟摊还在雨里,盖了一块塑料布。她站在房檐下眼睛还是一个不错地盯着那些路过的人们,唯恐漏过一个要买烟的。真要是有个过来买烟的,别说是下着暴雨下着雪,就是下着刀子她也要赶紧跑到烟摊跟前的。这几年里,张翠芬的眼睛渐渐开始花了,织毛线袜的时候连针脚都看不见了,她便更全神贯注地守着那只烟摊,因为这是三个人唯一的活路。
冬天的时候,她就把烟摊摆在冰天雪地里,然后在烟摊下面生一只小小的铁皮炉。她必须像烤番薯一样不停地烤自己的两只脚和两只手,才能避免它们冻僵。即使这样,整个冬天,她的双手和双脚上还是长满了紫色的冻疮,流着橙黄色的液体。每天早晨,她早早起来把早饭做好,接着再把午饭也做好,然后在身上揣一个饼子当自己的午饭,就搬着烟摊到井儿街上去了。中午的时候,刘爱华和刘水莲在家里吃已经做好的午饭,她不回家,怕耽误生意,怕少卖了一盒烟。她就在烟摊后面啃那只饼子吃。晚上,一直要到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来回走动,她才搬起烟摊回家做晚饭。经常是别人家都准备睡觉的时候,她们家的晚饭才刚刚做好。
她们三个人成了这镇上一个独立辟出来的生物群,独立在人群之外,她们活得不像人。她们活成了这镇上的一种奇异的标本。
刘水莲就这样生活了十八年,她当然知道张翠芬根本拿不出这笔学费,可是,她要惩罚她,她要替死去的刘爱华惩罚她。所以她要把这张劣质的录取通知书压到这个正在一点一点老去的女人身上,压在她臃肿而苍老的肩膀上。
因为,这是她该得的报应。
沾满了油腻和灰尘的灯泡滤出的灯光照着这两个坐在木桌旁边的女人。她们披着一身的灯光,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两只温润柔和的坛子。刘水莲一言不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张翠芬,一种痛像一排隐秘的牙齿一样在她身体深处静静地咬着她,咬着她,但她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任由它们咬去,咬她的五脏六腑。
张翠芬也不说话,她一直盯着那张纸,用一种专注而遥远的目光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就像在那黑字和红章之间正上演着一出戏,她正看到紧张处,看着那几个戏子会怎么做,看着它们走出来又走进去,看着它们走在悲欢离合间。她老了,年轻时曾经白皙的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斑点和皱纹,每一道深深浅浅的皱纹就像深深浅浅的容器一样,盛满了灯光。
坐在对面的刘水莲都忽然感觉到这种异样的明亮,她忍不住有些微微的害怕。就在这个时候,张翠芬忽然站了起来,那盏昏暗的灯泡正好卡在她的额头上,照着她的脸像镀金菩萨一般,神秘,肃穆,安详。她站在那里,对着桌子后面的刘水莲说了三个边缘极其清晰的字,跟我走。
4,
街上满是月光。
无孔不入的月光。
是不是所有这些要发生点什么的夜晚都有着这样凄厉的月光?
刘水莲的影子跟着张翠芬的影子,无声地走在寂静的青石板路上。她们那长长的虚虚的影子庞大地落在街上,看起来像两只兽的影子,带着一种隐秘的不祥。
月光像洪水一样洁净地冲洗着整个小镇,所有的角落里弥漫的都是这种月光的冷腥,像一场盛大的灾难即将燃烧。她们鬼魅一般的影子穿过街道,穿过胡同,终于在一个院子门口停住了。院门还没闩上,裂着一道缝,屋里的灯光从这缝里吐了出来,像一条蛇信子一般寒凉。张翠芬慢慢推开了门,然后她们两个无声地踩着月光向那间点灯的屋子走去。刘水莲忽然就觉得走在自己前面的张翠芬不再是个人,自己也不再是个人。她们像两个月光下的罗刹忽然神秘地降临到了这镇子里。
没有人知道,她们是来报仇了。
那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屋里一共有四个人,两个孩子在桌子上写作业,他们头对着头,黑色的头发闪着光,看上去像河流深处两颗光滑的卵石。女人坐在炕上做着一只鞋,男人正半躺在炕上,淹没在女人的影子里。屋子里的地面没有铺水泥,满是坑坑洼洼,屋子中间一根柱子撑着屋梁,柱子上挂着一只米篮子,还有半袋白面。
在男人看到张翠芬的一瞬间,忽然就从炕上弹了起来。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里,刘水莲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顿时便让她浑身长满了力量。她甚至很邪地对他笑了一下。张翠芬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平静,使她的整张脸看起来都是陌生的,又是可怕的,像一种真正的战争来临之前的平静。她对着炕上的男人平平静静地说,李战海,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十八年了,她要上大学了,出不起学费。我是来要钱的。
屋里的女人死死地盯着张翠芬看,又盯着李战海看,像是突然之间谁都不认识了。李战海已经从炕上跳了下来,刘水莲这才看清楚,这是个多么瘦弱,又多么猥琐的男人啊,连胸前的肋骨都能一条一条数得见。他的两条腿是有些罗圈的,似乎连站立都站立不稳。刘水莲想,这样一个男人,就这样一个男人,却可能是——她的父亲?她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脸上的笑却更邪更锋利了。她笑吟吟地看着这男人,看着炕上的女人,甚至还看着那两个写作业的孩子。她听见李战海干涩的声音,听见他慌不择路地说,怎么就说是我的?你凭什么说是我的?
张翠芬冷笑,你凭什么说不是你的?
那又不是我一个人……
张翠芬忽然从腰带上拔出了一把剪刀,她把那剪刀牢牢套在了自己的一只手上,就像忽然之间长出了第三只锋利的手。她说,你要是敢说你没睡过她,我今天就把你的这张嘴剪烂喂狗。我告诉你,今天我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要是不拿出钱来,我今天半夜一把火把你们全家都烧死,你信不信?
……
我放过你十八年,不是放过你一辈子。你还真以为没事了?是还没到时候。现在,到了。
李战海的女人已经在尖着嗓子哭叫,边扯着头发捶着大腿哭,边叫两个孩子收拾书包,她要带他们连夜回娘家去。李战海倚着那根柱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没钱,你也知道,我连他们的学费也出不起。
张翠芬说,那就去借,我都让你十八年了,你今天还想躲?连门都没有,拿不出钱就把命拿出来。你还想什么都不往出拿?
最后的结果是李战海连夜七拼八凑出了五百块钱,他说,就这么多了,实在没有了,你今天就是杀了我也就这么多了。他缩在墙角里,看上去只有小小的一握,似乎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拎起来。张翠芬久久看着放在桌上的那叠揉皱的钞票,最后,她幽幽叹了口气,拿起钱装进了口袋,一声不响地向门口走去。刘水莲跟在她身后,在转身出门的一瞬间,她忽然回头对着墙角的李战海笑了一下,灯光下,就像匕首一样残忍。
她们的影子再一次走进了胡同,再一次出现在了街上。她们无声无息地,力大无穷地走在月光下,一前一后,紧紧相随着,像两个身披盔甲的铁血战士。夜更深了,月亮更亮了,它散发着一种比白天更惨烈的光芒,在这种惨烈的明亮里却又四处飞翔着黑暗诡异的影子。踩着月光她们两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另一家院子门口。这家的院门是用树枝扎起来的,只轻轻一推就开了。刘水莲认出来了,这是老光棍来宽的家,他连扇木门都懒得割,就终年用这树枝扎起来的柴门。原来,原来,就连来宽都可能是她的……父亲?在走进这院门的一瞬间,她几乎被一种巨大的疼痛击倒在地。张翠芬继续向前走,她气喘吁吁死命地跟着她,就像是一不小心就会走丢一样。
来宽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老光棍,很小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由祖母带大,祖母死后就再没人管他了。他有一口自己吃的饭就很不错了,哪里有钱娶媳妇,自然也没人给他说媒,他也就只能一年又一年地荒着,一直荒到五十多岁,就住在祖母留下的这两间破屋里,靠在附近的铁厂里打铁挣点钱养活自己。因为长年在铁厂里打铁,倒也练出了一身好肉,坚硬黢黑,像铁的颜色,摸上去也像铁。土制的铁厂十分不安全,经常出现铁水烧伤工人的事故。来宽的一只脚是这样被烫伤的,一只眼睛也是这样被烫瞎的。因为他的一只眼睛是玻璃珠子做的假眼,所以他看什么东西看什么人都得把脸侧过来,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只真眼睛上。由于用的力气太大,使那只眼睛看上去总是睁得要掉出来的样子,似乎随时都需要用手把它塞回去。那只假眼睛则终年散发着死滞的玻璃的光泽,蛰伏在他脸上,一动都不动。
铁厂里一拿了钱他就去买酒和猪头肉,揣在怀里揣回去,关上院门就坐在屋里一个人吃着喝着。他吃东西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就在一条卷起裤管的大腿上来回地搓啊搓,搓起了泥面鱼一条条滚落下去。他从不刷牙,吃喝完了就地一盘就睡着了,所以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嘴里的牙齿基本上已经掉光了。他也不去配假牙,就用两颗残存的牙齿和光秃秃的牙床继续磨碎那些吃的,咽下去。只要有钱他就去买吃的喝的。别人说你好歹给自己添件衣服,他说,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能觉得什么?披一件衣服在身上那就是把七斤猪肉披在身上了,不可惜得慌?
就是这样一个老光棍,居然也可能是……她父亲?两间低矮的破屋里都没有开灯,莫非来宽不在?然而,张翠芬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朝其中的一间走去。她似乎突然之间具备了一种超人的嗅觉,就像某种动物的嗅觉一样奇异,但是,不像人的。门上挂的是竹帘,只一挑,她们就像魂魄一样无声地飘进去了。月光畅通无阻地从窗户里从竹帘里涌进来,像金属一样轰轰地砸着这屋里的人。就着月光,她们看清楚了这屋里还有一个影子,是来宽。他就在屋里,却没有开灯。他正坐在月光里独自喝酒。三条影子面目模糊地相对着,就像看着彼此在河水里抽去了筋骨的倒影。
刘水莲听见了张翠芬的声音,她说,来宽,十八年了,水莲要上大学去了。我是来要钱的。刘水莲以为,这个男人也一定像李战海一样跳起来大叫,凭什么说是我的?可是,这个影子半天没有说话,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他周身长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看起来像一只睡着了的动物。他们三个默默地对峙了一会之后,刘水莲听见了他的声音。这声音从一张没有了牙齿的嘴里发出来,就像从一处很深的洞穴里吹出的风声,支离破碎,走风漏气。他毫不挣扎地说,明天铁厂就开这个月的钱了,开了钱我给你送过去。然后他就又一次沉下去,无声无息了。
一种清冽的酒香从他们中间滑了过去,就像琴弦上的最后几个余音,然后落到地上,碎了。张翠芬没有再说一句话,她转过身向屋外走去。刘水莲也木木地跟着她,走了出来。走到院门的时候,她甚至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屋子。屋里还是没有开灯,从这里看过去,屋里黑黢黢的,像一处坟墓。她走出去时甚至还替他掩上了柴门。她惊恐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替他掩上门?她回答不了自己,她只是想笑,没有缘由地,想在这月光下凄厉地大笑。
然后,她们接着往前走。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吧,刘水莲忽然近于蛮横地喜欢上了这个夜晚,走在这晚的月光里,她觉得自己极高极大,像一尊俯视着全镇的雕像。她从没有这样清晰地觉着,自己是活着的。
在这个有月亮的晚上,张翠芬带着刘水莲一共敲开了九家院门。到后半夜的时候,家家户户已经睡下了。但她们不管,两个人像骑着两匹战马的战士,整整一晚上马不停蹄,在这个晚上把这个镇子变成了她们的战场。她们死命拍打那些已经关紧的院门,直到把镇子里所有的狗都惊醒,镇子里四处是狗吠声,凛冽的拍门声在深夜里像水波一样一传就是很远。空气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一种肃气从人们的窗口呼啸而过,刺激着每个人的耳朵,就像有什么战争正发生在这镇子里。镇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人们走出院门四处询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但是街上是空的,人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刘水莲一晚上一扇一扇地数着这些门,刚开始的时候她是心惊肉跳的恐惧,到后来就渐渐麻木了。她冷冷地从那些男人的脸上扫过,想,这样的男人?就一个这样的男人?每一扇门就是一张纸,她戳破了这张纸,看到了下面的谜底。一个又一个的谜底重叠在了一起,一张又一张的脸重叠在了一起,叠成了一张她根本不认识的脸。到最后,她已经看不清这张脸到底长什么样了,她的神经也只剩下了一种木木的本能的痛,在她的皮肤下血红地抽搐着,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动物。
天终于亮了,张翠芬和刘水莲踩着破碎的晨雾,像踩着战场上剩下的颓垣残壁,一步一步向自己家门口走去。接下来的三个晚上,三个有月亮的晚上,张翠芬都带着刘水莲去要钱。苍凉的狗吠声,坚硬凛冽的敲门声和女人们的哭声和在一起响了整整三夜,全镇的人们都听到了,他们熄了灯,在倾泻进来的月光里静静听着这深夜里的敲门声,他们甚至都能听到两个女人在青石板路上走过的脚步声,咔嚓咔嚓的,每一步都像是玻璃做成的,又空又脆。镇上所有的女人看着躺在炕上的自家男人,心里都在胆战心惊地想,她们要敲的下一扇门会不会就是自己家的?自己的男人当年会不会也……
整个镇子就像正面临着一场空前的浩劫,就像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要将这个镇子洗劫一空。虽然所有的人都明白,其实只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但是,到了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所有的人还能从空气里闻到一种可怕的阴森的魅气。这气味把白天也笼罩住了。
刘水莲白天在街上走过的时候,所有的人看到她就停住了手里正做的活,停住了正说的话,悄无声息地看着她。她像是突然漂到了这镇子上的一座孤岛,无依无靠,荒草满地。他们看着她,不像在看着一个人。似乎一夜之间,她已经异化为别的生物了。她背着他们的目光,沉甸甸地一路背着。这目光伏在她的背上越长越大,越长越厚,像一层钙化了的壳。她背着这层骨骼一样的壳反而无所谓了,反正已经到底了,悬了十八年的果实终于落到地上,还有什么好怕的?心里便骤然平静下来了。她甚至对他们笑,很邪又很无邪地对他们笑,直到笑得他们害怕起来,纷纷躲开。
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张翠芬把八个男人的钱都先后要到了手。她一个一个地数着,让刘水莲都记在账上,现在,就差最后一个男人了。这第九个男人叫王满水,曾经做过镇上供销社的采购员,年轻时候天南地北地跑过几年,后来回了镇上,就在自己家后墙上挖了一个门,开起了镇上第一家小卖部。这第四个晚上,张翠芬和刘水莲吃过晚饭就开始收拾东西,她在头巾里包了几个馒头,几块咸菜,带了一罐头瓶凉水,带着一把剪刀,然后就出发了。刘水莲跟在她身后,又一次出现在了井儿街的青石板路上。月亮已经是下弦,月面蚀去了一块。缺月疏桐间,回响着更漏的凋零,像是一夜之间就已经滑到深秋里去了。这种残月的光还是青色的,青色中带着一点苍黄,使月光下的一切看起来就像在一幅老照片中似的,蹉跎而柔软。那空中的电线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水中旖旎的蛇影。她们踩着这月夜里的波光水影,一直走到了王满水的家门口。
一直没有人开门,那扇门喑哑地紧紧闭着,就像在门的后面正生长着什么阴谋。丝丝缕缕阴森的气息从门背后渗了出来,刘水莲忽然就感觉到了恐惧。这是一种遇到敌人的感觉,敌人还没有出现,他的气息、他的体味已经先散发出来了。有那么一瞬间,刘水莲差点对张翠芬说,咱们回去吧,这钱不要了。可是,张翠芬屹然站在那里,连一丝说话的空隙都不给她。她苦苦攒了十八年的力气,要在这四天四夜里全部用光用尽。
5,
这是最后一道门了。
门终于开了,王满水一脸阴郁地站在门后。张翠芬一句话都不说,拉着刘水莲就从那道缝里挤了进去。门又无声地合上了,就像是把她们吞进去了。
屋里的灯暗着,看不出屋里的人是睡着还是醒着。三个人站在院子里,在锋利的月光里默默对峙着。然后还是张翠芬先开口了,她说,我是来拿钱的,准备好了吗?王满水已经点起了一支烟,那支闪着红光的香烟像一支在月光中长出来的蘑菇,妖冶、孤单而可怖。王满水猛吸了一口烟,那点红在夜色中益发鲜艳得像个伤口。然后,他把烟一点点吐尽了,才没有表情地说了几个字,我说过了,没钱。
没钱,就拿东西抵。
我凭什么要把我的东西给你?你凭的是什么,你把证据拿出来啊,证人也可以,在哪呢?
你不用这么死皮赖脸地不承认,你自己当初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不过。当年你不是亲口对别人说,你强奸刘爱华的时候,第一次完事了都不用往出拿,就可以接着做第二次?这话是不是你说过的?你还真以为我不知道?
你要是能记得这么清楚,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翻出这旧账?人都死了,你找我干什么?
你还要抵赖这不是你做下的事吗?
就算我是做过这样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吧,你这几夜不都在讨债吗?那些男人们要是没做过亏心事会把钱给你?那么多人都做下了,你凭什么就说这孩子是我的,就该我出钱?
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的孩子?他们出了钱,凭什么你就不出?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没钱,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明天把公安局的叫来我也不怕。我告诉你,要钱,一个子都没有。
王满水,你真是猪狗不如,你越活越没有一点人味了。你这样昧良心,就不怕遭天谴遭雷劈?
王满水一声冷笑,嘴边的红蘑菇又明灭了几下,笑容在月光下看起来散发着凛冽的瓷光,他慢慢对她们说,我告诉你,钱根本不用想。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杀人就杀人,想放火就放火,你就是今晚把这房子一把火烧了我也绝不多说一个字,你现在要是想把我砍了,也随便。反正,你记住,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进屋睡觉去了,炕上人多睡不下你们俩,你们要是愿意就睡在院子里,要是怕着凉了就趁早回自己家睡觉去。我院门也不关了,你们随便,进进出出都随你们的便。
说完这句话,王满水猛地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然后就掀起竹帘进了屋里。屋子里无声无息的,那竹帘又安稳地垂下去,就像一只瓶子重新塞上了盖子。她们,进不去。已经是很深很深的夜里了,月光愈加凛冽,愈加清醒,就像端午节里的雄黄酒,她们两个周身湿漉漉的,是泡在雄黄酒里的虫豸,任是怎样都爬不出这瓶子去。刘水莲无意中碰到了张翠芬的身体,她的身体是一种奇怪的僵硬,就像经过了某种化学反应之后忽然凝固下来、冷却下来了;又像是一个身处绝境的人为了保留一点力气而让自己闭关了,几乎连脉搏都关闭了。整个晚上张翠芬就这样入定一般坐在台阶上,刘水莲也枯坐着,坐到后来她渐渐开始支撑不住,好像是睡着了。等到再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又是早晨了。
王满水一家人都已经起床了,他家做饭就在屋檐下的一口泥灶上,他老婆正坐在灶前添柴,大铁锅里烧了水,准备做早饭的样子。他老婆蓬着个头,胡乱穿着衣衫,木木地看了她们俩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像是根本不会说话一样,不哭也不闹,然后就把眼睛从她们身上移开了,再没有去看她们一眼,就当她们是根本不存在的。早饭做好了,是和子饭,面条土豆豆角还有小米煮了一锅,最后喷了油葱,香气像泡沫一样在整个院子里膨胀着,要把台阶上的两个女人都包进去一样。王满水的小卖部也开张了,他洒水扫地,开始忙碌一天的生意。他的两个孩子一人吃了一大碗和子饭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他老婆无声无息地刷锅,然后喂鸡。他们都没有向她们看一眼,任由她们自生自灭去。
张翠芬和刘水莲吃了些包在头巾里的馒头,喝了几口罐头瓶里的凉水,吃完之后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阶上。她们似乎就只剩下这一件事情可做了,就是这样像两把刀一样,无声无息地却又寒光闪闪地坐在那里。刘水莲这时候才明白了昨晚出来之前,张翠芬为什么要包上一包馒头,还要带上水。原来,在这场战争还没有开始之前,她就知道这场战争的惨烈了。这也是她为什么要把王满水放到最后一个要债。这场战争在她脑子里盘旋了十八年,就像下盲棋一样,哪一步该怎么走,她早已在脑子里设好定局了。她自己跟自己下这盘棋,一下就是十八年。这十八年里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就一个人守着这盘棋,死死地孤单地绝望地守着。现在这副残酷的棋局就摆在她面前了,她在台阶上默默坐着,目光虚虚的,像是在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整个人,完完全全是一望无际的空旷,就像一片沙漠。
吃中午饭的时候,王满水一家人坐在院子里那棵枣树的树荫下乘凉吃饭,王满水的老婆做的是炸酱面就黄瓜,他们家一人抡着一只巨大的海碗,或蹲或坐,哧溜哧溜,只几下,一碗面就划下去了。王满水显然一碗不够吃,又捞了一碗。在整个吃午饭的过程中,谁都没有向两个女人多看一眼。张翠芬和刘水莲接着吃剩下的馒头,喝完了剩下的水,然后继续枯坐在台阶上。太阳把石台阶烤得滚烫,似乎放团面就可以自己烤成烧饼了。就是这样,张翠芬都没有挪过一寸地方。她盘腿坐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一点点表情,也不说一句话,周身在阳光下散发着一种寺庙里才有的时光之下的清冷和阴森。
太阳落山了,玫瑰色的晚霞寂静地落了一院,枣树的铁划银钩看起来也寂寞安详,两只鸡在地上结伴寻找着菜籽吃。泥灶上的铁皮水壶已经烧开了,王满水的老婆把壶拎起来灌暖壶,然后又放上大铁锅准备做晚饭。晚饭家家户户是小米粥,金色的火焰舔着锅底,小米在锅里开花了,散发着一种谷物才有的清香。不一会,月亮就出来了,又一个晚上到来了。
张翠芬和刘水莲已经在这台阶上坐了一天一夜了,头巾里带的馒头已经吃完了,水也喝光了。张翠芬声音平平地对刘水莲说,莲娃,你回去烙几张饼带过来,带一瓶水,还要带上一卷铺盖,夜里在这台阶上睡会着凉的,现在就回去。那声音不像是她的,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下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刘水莲犹豫着,要不要走,她突然觉得要是把张翠芬一个人抛在这里就是把她一个人留在战场上拼死抵抗,突然就觉得心酸得无以复加。她呆呆坐着不动,张翠芬又催她了,说,你快回去好好吃点东西,再给我带点烙饼来。确实,她们俩身边一粒粮食都没有了,她们就是饿死了,看样子王满水也不会给她们一口吃的。她必须得回去拿点吃的,如果想活下去。是的,如果半路退回去更是死路一条,只会被更多的人看了笑话。他们休想。
刘水莲站起来又看了一眼张翠芬,才向门口走去。坐得时间太长了,吃的东西也不够,她觉得自己双脚在打飘。就是这样,她还是竭力按捺自己的两只脚,让它们往下沉往下沉,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人踉跄着脚步,却努力装出没喝多的样子给别人看,多少有些徒劳和滑稽。她有气无力地往回走,刚才在走出王满水家的一刹那,她和张翠芬忽然有了些生离死别的感觉,就像是,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她不是恨这个女人吗?她不是恨她要惩罚她吗?可是,她现在为什么这么疼?她努力按捺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种压抑几乎用尽了她的全力,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起来。她扶着墙,歇了歇,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更瘦了些,墨蓝色的夜空里有几点疏星,遥远地闪着寒光。月亮像拓下的石印图章,千百年前的神秘图章,扣在那里,像扣着夜空中的某一处玄机。她看着那月亮,忽然之间浑身上下又蓄满了力气。她在这个夜晚又一次从月亮里汲得了源源不断的力气。
她回了家烧火做饭,烙了几张饼,又装了满满一瓶水。然后把一卷铺盖用绳子捆好了,绑在自己背上,一只手提着烙饼,一只手提着水出了家门。铺盖卷很沉,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她便佝偻着背,像只蜗牛,慢慢向王满水家门口移动。一路上碰到的人都看着她,却没人敢和她说一句话。她驼着背,努力把眼睛翻起来看着所有碰到的人。白色的眼球像岩石一样烙着眼前的人,谁见了都是下意识地一躲,似乎被烫了一下。她对他们一笑,然后慢慢移过去了。她见了谁都笑,那笑一路上就牢牢地挂在她脸上,像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了一样。
王满水家的门没有关,她无声地进了门,看到屋里亮着灯,王满水一家人都在屋子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她突然就有些害怕,驮着笨重的铺盖卷,急速地朝屋檐下的石台阶奔过去。然后她猝然站住了,她站在那里看到了石阶上那个薄薄的小小的影子,纹丝不动地贴在夜色里,月光下,像一尊小小的被风干的木雕。她的泪哗地就下来了,把铺盖卷扔下,对着那小小的影子说,婆婆,喝水,吃饼。
张翠芬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吃了一块烙饼,似乎一夜之间,她的咀嚼功能已经退化了。最后,她用水把这些食物冲下去,嗓子里发出深井似的回声。她把剩下的食物包好,把水放好,然后在地上铺开了铺盖卷,她对刘水莲说,莲娃,你上来睡吧,不要着凉了。刘水莲硬着嗓子说,你要是不上来睡我也不睡,我们就都坐着。最后,张翠芬和刘水莲都挤到了那卷窄窄的铺盖上,她们铺着一条褥子,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挤在一起。她们从没有挨得这么近这么近过,两具软若无骨的肉体,可以从每一个缝隙里嵌进去,深深地嵌进对方的身体里去。她们都成了液体,再也无法把她从她里面拣出来。
两个人睡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感觉就像睡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头枕大地,身披星光,忽然之间都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卑微,觉得自己是那么小那么小,真是蝼蚁不如啊。这月光,千年万年都是这样,她们在这月光下,又算得了什么?两个人都觉得似乎一阵风过来就可以把她们吹散了,吹跑了。她们都感到了身边这个人对自己的重要,像两只水面上的浮游生物一样紧紧抓着对方,生怕对方忽然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张翠芬和刘水莲就这样在王满水家里过了五天五夜。每天黄昏的时候,刘水莲就回去做饭,然后把一天里的粮食和水带够了再回到王满水家里。在开始的一两天里,她还觉得恐惧而疲惫,不知道这样下去,事情究竟会朝着哪个方向走。到了后来的几天里,她就彻底没有任何感觉了。她学张翠芬,把自己身上的感官都关闭了。她只是机械地本能地重复着一天又一夜,然后再开始新的一天又一夜。她不能去想,只要稍微一想,她就支撑不住,就坍塌涣散,就再也没有力气把自己重新收拢起来了。一连几天里她和张翠芬都靠着这最简单粗糙的食物,靠着一点凉水维持着生命的最底限,绝大部分时间里,两个女人就像泥塑一样在王家的台阶上枯坐。
她们只有这一种办法了,就是坐下去,坐穿了,看看谁先败下阵来。王满水看似若无其事一般,看似根本看不到她们的样子,难道他内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恐惧?难道,他就真的一点都不害怕?不害怕这两个随时准备困死在他家里的女人?他当然害怕,除非他不是人。可是他不能让她们看出他的害怕来,他只盼着她们撑不住,就自己撤离,就息事宁人了。事到如今,就算他半路上肯出这个钱也下不了台了。那算什么?比当初出了这钱更狼狈。全镇的人以后怎么看他?他还活不活了?
事实上,全镇上的人们都已经知道这场决斗了。有时候即使是白天,也会有几张脸从王满水家的门缝里一闪而过,甚至有的时候,他会忽然在自己家墙头上看到几双眼睛。他们在暗暗观看这场生死斗。这也让王满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两天以来,几乎没有人上他的小卖部来买东西。平时打醋打酱油的多是镇上的妇人们,这两天,她们像集体约好了似的,齐唰唰地消失了。他知道,她们是同情那两个女人的。她们都是女人,所以,在这种时刻,她们几乎是本能地和那两个女人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就连来买香烟的男人都忽然少了,也许当初强奸过刘爱华的男人并不止这九个,可能还有更多藏在暗处的男人,当初,他们几乎是一个看一个,一个学一个,强奸了一个手无寸铁又人事不知的年轻美丽的疯女人。反正即使强奸了她,她也不会记得是谁干的。更何况,那么多的男人都强奸了她,还多一个吗?可是,在十八年之后,是不是这些躲在暗处的男人们忽然都有了一丝良心上的发现?特别是当他们都一天一天走向苍老暮年的时候,当他们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女儿也已经忽然长大的时候。于是,越来越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刻意疏远王满水,他们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惩罚他。
到第六天的时候,王满水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可是他幻想着最好是这两个女人先撑不住,败下阵去。她们都坚持了六天五夜了,这六天时间里,她们不洗脸不刷牙不梳头,每天就靠一点干粮和凉水支撑着,晚上,两个人像两条狗一样挤在一卷铺盖里,五个晚上都没有脱过衣服。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甚至都能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浑浊的酸腐气味。这气味阴冷死滞却绝望坚硬,一瞬间里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怎么能和这个镇上的其他人一样呢?年轻时他是走南闯北出来的,什么世面没见过?他曾经在坐晚上的火车时,把人造革包抱在怀里睡着了,醒来时,包被人用刀划了一个大口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掏走了。他下火车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了一分钱。他最早试图做生意的时候,千辛万苦从信用社里贷出来的款,被一个合作伙伴一下就都骗走了。那人远走高飞,他欠了信用社巨额贷款,一直到现在都还不了,已经成了死账,因为要不出钱,后来信用社都懒得告他,他也就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这么多年里,他也算是出生入死过的人,居然能被眼前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就搞定了?他即使不要这钱,也不能不要这面子。话都放出去了,又怎么收得回来?
到了这天早晨,刘水莲明显感觉到张翠芬有点支撑不住了。她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连日来吃不好睡不好,白天被太阳烤着,晚上被夜风吹着。她明显感觉到她撑不住了,这让她恐惧。这样下去该怎么办?要不这钱就不要了吧,她们就这样离开算了,甘愿败下阵来还不行吗?看样子,王满水没有一丝一毫打算让步的样子,难道她们就真的死在他家不成?
她看着张翠芬,轻声地说,婆婆,这钱咱们不要了吧,咱们回家吧。可是,张翠芬一句话都不说,微微闭上了眼睛,一副水火不入的样子。刘水莲看到她坐在那里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打晃,知道她快撑不住了。张翠芬不再看她,她便把目光移开,一分一秒地枯坐在时间的刀刃上。她想,该发生什么就发生什么吧,谁有力量去拦住什么吗?如果有什么真的要发生的话。
到中午的时候,坐在泥灶上的水又烧开了,王满水的老婆正在和面,她叫王满水出来灌开水。王满水应声从小卖部里走了出来。张翠芬和刘水莲坐在台阶上都呆呆看着那只已经沸腾了的铁皮水壶。水沸腾着,叫嚣着,雪白的蒸汽顶得壶盖跳起来又落下去。就在王满水准备走下台阶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个人影迅速站了起来,先冲着那只开水壶扑了过去。那个人影出奇地迅捷而轻盈,几乎是,飞过去的。这个人影只一下就抓起了泥灶上的开水壶,然后,双手把水壶高高举过了头顶。
王满水呆住了,刘水莲也呆住了。他们几乎是这时候才同时认出,提起水壶的人竟是张翠芬。在两个人都还来不及说出一句话的时候,他们听见张翠芬的声音在一片雪白的水蒸气中飘了出来,她只说了一句,你还是不还这债?说完,她举着水壶的那两只手忽然一斜,整壶滚烫的开水冒着雪白的蒸汽向她的头上脸上奔去,像一道雪白的瀑布。在那一瞬间,她就像是站在一幅画中一样,正沐浴在陶罐中流出来的泉水中。
张翠芬头部脸部几乎全部被烧伤,两只眼睛几乎都失明,身上有百分之六十的面积被烧伤。她被送到了医院,王满水终于还是拿出了那笔钱。他的小卖部关门多日,院门也是紧紧闭着,不见任何人,就像是这个人忽然从镇上消失了。镇上的老人们拄着拐杖坐着独轮车都去县医院看张翠芬,他们用自己的手帕包着几个熟鸡蛋,几块自己舍不得吃的桃酥,几个苹果,都摆在了她的枕头边。那些手帕有红色的、绿色的、杏黄色的、天蓝色的、白底碎花的、小方格的,像海边五颜六色的贝壳都被冲到了她的枕边。老人们临走的时候颤颤巍巍地在她枕头下面塞了一块钱,两块钱,五块钱。
学校开学报到的那天早晨,刘水莲提着行李,身上带着全镇人凑出的学费,一个人向车站走去。张翠芬还没有出院,她催促刘水莲快去上学,别耽误了报到。刘水莲看着两只眼睛几乎失明的张翠芬,只是久久地拉着她的手,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去往省城的长途车一天就这么一趟,时间也是固定的。她提着一只孤零零的行李包上了车。汽车出了镇上的车站,向镇子外的公路驶去。刘水莲坐在车上,呆呆看着车窗外这个自己长大的小镇。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这里。就在汽车走出镇子的那一瞬间,刘水莲看着车窗外,忽然就呆住了。
在镇口,站着一堆黑压压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等着她坐的车走过来,他们都知道,她是今天走。他们也看到她了,他们都齐齐地无声地看着她,看着车窗里的她。她也看着他们,她看到了人群中的李战海,还有来宽,他们也看到了她。他们默默地躲在人群后面,目送着她走过去。
她就这样隔着一扇玻璃与他们对视着,他们中间没有人说一句话,她也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死死趴在那玻璃的后面,用一只手紧紧摁着那扇玻璃,看着他们。然后,汽车就开过去了,她回过头去,他们还站在那里,只是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慢慢变成了一点点。最后,他们彻底消失了。
她紧紧地把脸贴在那扇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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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4-1-10 17:47:50 | 只看该作者
沙发 苦咖啡说:
楼主呀这个小说是什么名字在哪里找的,推荐一下
本帖来自微秘安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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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4-1-10 22:24:0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板凳 拯救说:
好久没见楼主发文章了。

来自:掌上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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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4-2-2 05:16:25 | 只看该作者
地板 樱花树下的约定说:
好故事,好悲哀
本楼来自 天坦百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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