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摸过你身体的每一寸

断线的木偶 · 发表于 2024-6-25 12:04:19

楼主断线的木偶说：
1，
唐健接到电话时，正准备上钟。他是盲人按摩师，不全盲，有光感，这些年都靠手艺吃饭。
电话一接起来，就听到那头父亲在喊：“你快来！到人民医院来！快！快！你妈出事了！”
父亲的声调和急迫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更像是一种分贝高到人类听不到的程度，挂了电话他脑仁还嗡嗡作响。
一定是大事。他朝里间跟老板吆喝了一声，就摸起盲杖往外走。手机有盲人辅助功能，他自己叫了个车，来到医院。
还是晚了，母亲已经断气了。
父亲哭得像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她是累的呀，都是我不中用……”
一双手过来搀唐健，是姑父的。姑父哽咽着说，唐健妈为了赶工，两天两夜没睡，今天早上回来路上，骑电瓶车栽沟里去了。
2，
唐健妈的意外死亡，令唐健也恨不得去死。因为母亲赶工挣钱，全是他的责任。
几年前，他谈了一个女朋友，缺一只手。就在即将谈婚论嫁之时，又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这女人是健全的，哪哪都没毛病，就是家里穷了点，听说长得也不太好看，短婚未育。
家里人都更希望他找个健全人，于是全方位怂恿他和前女友分手。不料这时前女友已经怀孕。
家人说：“怀孕就打掉，她少一只手，肯定比不上人家全乎人，何况后面这个也看上你啦。”
唐健被父母逼，被亲戚逼，老板、同事也都叫他“现实”。于是他艰难地向前女友开口，让她去堕胎，分手。
这件事干得着实不地道，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提这个要求时他哭了。他很莫名地想到自己经常给她按摩，每次都按得她又疼又舒爽，她说：“我好像死而复生一样。”他真舍不得她，又扛不过现实生活，只能这样。
可能是见他真的难受吧，前女友在愤怒之后同意下来。唐健提出花钱补偿。前女友说：“不要。”
他还是给了她3万块钱，是他干盲人按摩这几年所有的积蓄。
过了一周，前女友的妈又找上门来，说女儿做流产时大出血，子宫摘除了，他得再给20万。
两家对峙，病例摆在桌子上。前女友的妈说：“唐健瞎，你们总长眼睛了吧，都看看吧，看看我闺女遭的什么罪。”
她走后，唐健全家人商量了一下，子宫都没了，那更不能要了呀。给她20万算了。
但是一个普通小镇家庭，想拿出20万很难。父母借了一点，终于凑够给了女方的母亲。由于借的钱得尽快还，唐健妈就没日没夜的做工。这才第二个月，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3，
办完母亲的后事，亲戚同情唐家，说钱晚点还也没关系，赶紧把终生大事定下来吧，老大不小了。
于是唐健就和第二个女朋友结婚了，婚后生一儿子，家庭幸福。他时常觉得这种幸福是母亲用死换来的。因为他一直愧对初恋，母亲的死，把这种愧疚给平了。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一晃过去了十年。
唐健也自立门户，开了自己的按摩店。除了关系户，或是特别重要的客人，他才上手。其它的时间他都专心做老板。
以前的一个老同事，也跟了过来，给他打工。老同事视力比他好，至少趴近了能瞅得清人。
一天，老同事过来跟他说，有个女的来按摩，腰椎病严重，我按的时候觉得有点像你以前那个女朋友，一说话声音就是她。关键是她还领着一个小孩，小孩叫她妈妈。
唐健吃了一惊，她不是子宫摘除了吗？
“你看清小孩长什么样子了不？”
“看不清。小孩在边上坐着等她，离得有点远。”
“她的钟到了？”
“还没，我叫别人来替我会儿，我这不赶紧来给你汇报嘛。”
唐健拿起盲杖就想出去，被老同事拉住：“你现在出去能说什么？这样，我把小孩骗进来，你问问。”
老同事走出去，开始逗小孩：你多大呀？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放学了呀？你来等妈妈按摩呀？后面办公室里有糖你过来吃，里边沙发坐着也舒服一些，还有电视看。
小孩就来了。
唐健虽然眼盲，但手上功夫厉害，一摸人的脸，就知道人家长啥样。
他听到小孩的脚步声，马上站起来：“小朋友，坐这儿。”
老同事端糖果给他吃，唐健把电视遥控器递给他：“想看什么，你自己调。”
他在一边坐下来。
想了一会儿。
他说：“小朋友，我会算命，摸骨我就能知道你妈妈叫什么，你信不信？”
小孩说不信。
唐健说：“你过来我摸摸你。”
小孩毫不设防，颠颠地过来。唐健一摸，这不就跟前女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以前在欢爱时，他经常摸前女友的脸，她的样子虽然他看不见，早已刻在脑海里。
唐健的手开始颤抖。
“你妈妈姓刘，名字里有个梅字，对不对？”
小孩惊讶地说：“真的！你怎么猜出来的？”
唐健又摸了摸：“你妈妈叫刘咏梅。”
“是的是的！”
“你爸爸姓李，对不对？”
小孩更兴奋了：“哈哈，这次不对，我爸爸姓张！”
“那你今年几岁了？”
“你摸得出来吗？”
“七岁？八岁？”
“对！我七岁半了！”
唐健拍拍他的头，去了另一个房间。今天客人不多，那个包房是空的。他坐在按摩床上，心跳如高山滚鼓。
她能生孩子，证明她和她妈一起说谎，为了讹钱。双方曾经签订过一份私了协议，可由于多次搬家，也由于不想现在的老婆看到，所以早就找不到了。
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的母亲，白死了。
4，
仇恨油然而生。
她本来是一个多么乐观、积极、有同理心的女孩子，没想到为了钱能来这一出儿。
他该怎么报复她？杀了她？不值当，自己也要搭命进去。伤害她？自己有任何手段或是契机吗？完全没有。找她吵架？有什么用？走法律途径？证据都没了，怎么走？
可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走出包房，跟老同事说：“叫她留下详细的家庭住址，就说免费给她办会员，这次按摩半价。”
老同事明显犹疑了一下，但还是向着他，低声说：“好。”
女人走后，另一个同事给唐健念了她的家庭地址和手机号码，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一遍就记住。他决定去找她。不管怎么样，要问清楚，说清楚，哪怕能把20万讨回来，也是好的。
第二天晚上，他去了。
他先在楼下给她打了个电话，他也怕她丈夫在家，打架的话会吃亏。
女人接起电话，听出是他，怔了半晌。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他问。
“要不你上来坐坐吧，”她说：“我家就我一人，我老公带孩子去他奶奶家吃饭了。”
这倒吓了唐健一跳，怎么还是这么单纯呢，完全不知道他包里带着绳子，随时准备恶狠狠地勒死她。
女人下楼来接他，开锁，进门，女人递上茶。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唐健又问一遍。
“我……不知道说什么。那事是我们骗了你。”
“我妈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开始说，说她妈自打她小时候就强势，但是她的强势全是对的。比如她妈本来是个农村户口，从懂事起就立志嫁到镇上，后来她真的找了个镇上的工人，在邮电局上班。然后她妈又要自己做生意，开了个做羽绒服的小店，收入不比上班的人差。就这样她把自己的地位立起来了，所以当初自己做人流时大出血，她妈灵机一动说去做个假病例敲唐健家一笔钱，她也不敢吱声，想着永远不会再见，就这样吧。
那笔钱后来被她妈打麻将赌光了，前女友说她一分没见着。她爸由于糖尿病并发症，右腿截肢，她妈义无反顾和她爸离了婚。现在听说又找了个老头，她和她妈已经不太走动，不知道她近况如何。
“我对不起你。”她说。
他陷入长久的沉默。他了解她，她不说瞎话的。于是他的狠话，也说不出来了。
“对不起有什么用。”他低声说：“我妈死了，走的时候才50岁。”
“对不起，对不起……”
“现在你有好的家庭，有老公有儿子，你还会想着对不起我？”
“我老公……也是残疾。”
“……嗯？”
“他两只手都没有，小时候被高压电打的。”
“那你们怎么过日子？”
她说自己在做客服，以前一只手打字完全可以应付，现在是用语音转换输字儿。老公在给人家看场子，算是熟人照顾吧，一个月给他发三千多块钱。房子是租的，买不起。不信可以摸摸，现在用的电视，还是大屁股的。
唐健顺着桌子往前摸，果然是很贫寒的屋子，衣柜是90年代的，镜子的角上还雕龙画凤；餐桌很残破了，桌上铺的是报纸，旁边几个塑料板凳算是餐椅；茶几是几个拼起来的木凳子，上面盖着一块布。他摸了摸布的边儿，垂下来的部分有须须，豁豁牙牙的。
唐健坐回去，心里的难过排山倒海。他想到的竟然是，假如自己当初没有抛弃她，她过得会比现在好。至少，在这十年里，他已经买得起房，置办得起在平常人眼里很普通但自己觉得很高档的家当。
“你不该骗我……”他喃喃道。
“我知道。”
5，
女人接了个电话，她老公打来的，问她晚上吃饭没有，要不要给她带回来点吃的。女人说不用。
“很恩爱呀。”唐健说。
“我对他也好。”女人说。
唐健相信。
自己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很好。他眼睛看不清，走到哪里她扶到哪里，给他讲这个大千世界，讲咖啡厅外面的棚子是明黄色，黄，是一种很热烈的颜色，就像心里起了火。火，是红和黄的结合，它的心是黄的，燃起来是红的；红，是一种招摇和放肆，是不顾一切的颜色，但是她总觉得这种颜色长不了，最后会成灰。灰，是一种暗哑的色彩，是黑与白的混合。白是无色之色，黑是万色之总。
那时他看盲文书，一行一行摸下去，一行一行读诗给她听。有回读到“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他不禁眼湿。这句话本来的意思是，在城市的角落等待一个女人，女人却俏皮，躲了起来。可对唐健来说，不是她躲起来，而是自己看不见她。
他只能靠摸，于是每次恩爱时他都贪婪地摸着她每一寸肌肤。他对她的身体发肤了然于心，熟识得就像是自己。
如今她这么坦荡，令他的一切恶念都自惭形秽。算了吧，算了。他想，十年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想吵架也吵不起来，想要钱她也没有，别的还能怎样呢？事情的起因还是自己先对不起她，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
“我走了。”他站起来。
“唐健！”她突然在后面喊了一声。
“你等等我换鞋，我送你。”
唐健用盲杖点了点地，意思他有这个，不需要她送。但她还是悉悉娑娑地换了鞋子，跟在他身后。
“那个……你，需要我扶吗？”
唐健摇摇头，用盲杖探着下楼。
“我欠你20万，这么多年心里也没舒服过，唐健，以后我每个月还你500好吗？还到我死。”
“没必要。”唐健说。
“如果我还能活50年，一年还6000，50年是30万，利息也算还给你了。”
唐健眼睛一热，“真没必要！”他大声说。
女人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听声音，唐健知道她几次想伸手扶他，却克制住了。唐健的心也像涌进了水泥一样被封住，透不过气来。多么不想原谅她啊，可是心里却在说，再见，你把自己过好，我希望你过得好。
他叫了个车回自己店子。来了个熟人，点名叫他按摩。他按得那人直吭唧。按完了，那人说：“我好像死而复生了一样。”
唐健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窗外梧桐叶迎风作响，都过去了，他心说。生活这口麻袋，并不是每处都能绣出花来，抚摸那些粗糙的部分，它也是生活的一面。活着，或许就是这样，一面是五彩斑斓的锦绣，一面是糙手的纹路，正与反，都是永远无法言明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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