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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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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11-13 08:15:3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1
  乔新枝下山打水,水还没有打进桶里,雪已经下大了。冬天下雪不像夏天下雨。夏天的雨到来之前,总是把声势造得很足,又是刮风,又是打闪打雷,清扫街面如鸣锣开道似的。雪没有那么大的派头,也不需要任何人迎接,它不声不响,素面素裙,说下来就洋洋洒洒下来了。别看夏天的雨提前把动静搞得很大,有时并不见得下一星半点,只折腾一阵就过去了,让人失望。悄然而至的大雪却往往能给人们带来欣喜。一个背书包的小姑娘正在路上走,怎么觉得耳朵上凉了一下呢?仰脸看,哦,下雪了。在小姑娘仰脸的工夫,已有几朵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沾得小姑娘眼窝子有些湿。一位矿工的老婆正在小屋门口给丈夫绣鞋垫,她绣的不是鸳鸯鸟,是平安字。刚才光线有点暗,这会儿怎么有点明呢?往门外一瞅,我的老天爷,雪下得真大。她没有接着绣鞋垫,就那么不回眼地望着漫天大雪。只望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就有些迷离,好像走神儿走到别处去了。从井下出来的矿工对下雪更喜欢些。井下一团漆黑,井上一片雪白。他们浑身上下都是黑,大雪从天到地都是白。他们往雪地里一站,一幅两色木刻画就出来了,黑色凸现的是矿工,雪地部分是留白。可挖煤的人从来无意把自己变成画,他们一到雪地里就比较兴奋,活跃,一边吟诗一样嚷着好雪,好雪,一边用大胶靴把积雪踢得飞扬起来。乔新枝也不反对下雪。这里是山区,从春季到秋季,雨水总是很少。只有到了冬天,人们才能望盼到两三场雪。这是入冬后的第二场雪。头一场雪下得比较小,只盖了盖地皮就停了,孩子想团一个雪球都搜集不够。这场雪一上来就铺天盖地,总算像个样子。  ? ? ??提着水桶下山时,乔新枝只见天气有些阴,没料到大雪说来就来,下得这么大。她穿的衣服不算厚,那块红围巾也没有顶在头上。好在下雪时总有一些绵绵的暖意,她并不觉得冷。没戴围巾也没关系,她留的是剪发头,任大朵的雪花戴满一头就是了。乔新枝不是一下来就能打到水,她每次打水都要排一会儿队。南山和北山的山坡上都住有不少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两山之间的山脚处只有一只水龙头,山上的人们用水只能到水龙头下面接。他们不排队不行吗?不行。因为矿上一天只供两次水,上午是八点到十点,下午是从五点到七点,过了这两个时间,水龙头的龙嘴就闭得紧紧的,一滴水都不出。排在乔新枝前面的人还有好几个,三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矿工老婆,一个老奶奶,用木棍合抬一只水桶的兄妹,还有一个拄着单拐的小伙子。乔新枝很有些替小伙子担心,好天好地时,小伙子提一桶水上山都很费劲,下雪路滑,不知小伙子能不能把水提到山上去。水龙头高出地面三尺余,为了防冻,铁水管从脚到头缠了厚厚的谷草绳。这样一来,水管和水龙头显得有些臃肿,它不像一条龙,倒像一只挺立着的大鸟。雪花落在谷草绳的绒毛上,使“大鸟”变成了白色鸟。水龙头一拧开,就不再关闭。眼看前面一只水桶快要满了,几乎在满水桶提开的同时,后面一只空水桶遂迎接上去。前后快速衔接不会浪费水,却让打水人节省了排队时间。不管桶大桶小,他们提的都是铁皮桶。水注进桶里时,由浅到深,发出的响声是不同的。先是叮叮咚咚,如击铁鼓。再是水花激扬,笑语喧哗。最后水将满时,水声却小了下来,有点小心谨慎和收敛的意思。每一个前来取水的人眼睛不必盯着水龙头,他们只听水声,就知道桶里的水到了什么程度。雪幕把取水的小小队伍变得有些模糊,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水流在不断独语。或许是大雪来得有些突然,他们还没有作出防备,一时无话可说。或许是笼罩性的大雪让他们有所迷失,他们要想一想,自己这会儿在哪里。  
? ? 乔新枝把铁桶提在手里,一直没有放在地上。大雪花子纷纷飞进桶里去了,她似乎听见雪花如粉蝶子一样扇动翅膀的嗡嗡声。桶底是湿的,先落底的雪花吱地就化了。耐不住雪花前仆后继,层层铺垫,后来的雪花就在桶底攒住了,并把桶底覆盖。这时她有了一个想法,倘是雪花落满一桶,她就不接水了,化雪代水算了。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微笑一下就把想法否定掉了。雪花是水变成的不假,可雪花把水夸大了,几桶雪才能化一桶水呢!再说雪化成的水是浑白的,毕竟不能代替从地底下抽出来的清水。她手中的铁桶是大号的,每天又要洗菜,又要做饭,又要刷锅,还要给儿子小火炭洗尿布,一大桶水必不可少。因儿子在床上放着,她回头往山上自家的小屋望了好几回。小屋是丈夫在工友们的帮助下,在山上就地采石头垒成的,屋顶上盖的也是石头片子。由于动态如静态般的大雪层层遮挡,也是由于大雪很快把石头小屋变成白色,她几乎望不到自家的屋子了。她不害怕,她相信不管雪下得再大,都不会把屋子压垮。尽管大雪把屋子变得跟雪一样白,屋子也不会随雪飘走。还有儿子,她不用担心灰狼闯进小屋,把儿子叼跑。据说以前这山里狼是很多,自从开矿的炮声一响,狼就不见了,连一根狼毛都没有了。别说狼了,山上连黄蚂蚁都很难见到几只。她的儿子刚过半岁,还不会翻身,不会爬,她也不用担心儿子会从床上掉下来。她出门时把儿子平仰着放在床上,儿子只能一直平仰着。儿子不高兴了,顶多哭几声,或把握不紧的小拳头摇几下,把小脚丫蹬几下。  
? ? 拄单拐的小伙子把水桶接满后,乔新枝让小伙子等一下,等她把水桶也接满,他们两个一块儿上山。乔新枝家和小伙子家都是住在北山的南山坡,小伙子的家比乔新枝的屋子位置还要低一些,乔新枝的意思,要顺便帮小伙子把水桶捎上山去。小伙子明白了乔新枝的意思,他说不用,并说谢谢嫂子。乔新枝没有坚持让小伙子等她,受过伤的人都格外要强,她想小伙子可能有意锻炼一下自己。小伙子提的水桶要小一些,也许他自己真的能把水提上去。小伙子的情况乔新枝知道一些,他叫张海亮,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张海亮原来在开拓队打岩巷,被石头砸断一条小腿后,老婆就离他而去,不知去向。现在只有张海亮一人住在北山上的石头小屋里。乔新枝一把水桶接满,提起水桶快步向北山的山脚赶去。她腿壮胳膊粗,力气不算小,别说提一桶水,提两桶水都不成问题。她走得再快,桶里的水也不会洒出来。她事先在桶里放了两根截短的玉米秆,水一满,玉米秆就漂浮在水面上。人走动时,水面难免晃荡,有玉米秆起着阻挡作用,水就荡不出来。爱惜水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快行带风,她打乱了雪的阵脚。雪片子先是一阵快速缭绕,像是为她让开一条道。她刚冲过去,成群的雪片子却又紧紧跟上,似乎要看看她走这么快干什么。乔新枝快步走是为了赶上张海亮,她见张海亮雪天提水上山果然很难。张海亮刚上山坡,拐下一滑,身子一晃,差点摔倒。要是张海亮摔倒了,不仅一桶水保不住,整个人也会滚下山坡。张海亮把水桶放在地上,像是要歇一下,定一定神儿,再接着上。乔新枝走到张海亮身边,二话不说,低手提起张海亮的水桶,往山上走去。这次张海亮没有拒绝嫂子帮他提水。人要强是有条件的,条件不允许,想要强也要不起。  
? ? 张海亮的小屋门前有一块小小地坪,乔新枝一口气把水桶提到小屋门口,放在地坪上,才回头对张海亮说:大兄弟,水给你放在门口了!在丝毫不见减弱的大雪之中,张海亮正一步一拐地往山上登。听见嫂子跟他说话,他才停下来,望着高处嫂子的身影说:嫂子,你是个好人哪!  
? ? 好人?她不过帮人家提了一桶水,不过做了一点抬手之劳的小事儿,就算是一个好人吗?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人家说她是个好人,她没敢承认,也不愿否认,只笑了一下,就继续登高,回家去了。不过她把人家的话记住了,心里还是挺受用的。这种受用像是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并很快传遍全部身心,有一种弥漫性的愉悦效果。下大雪真好!
2
  乔新枝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儿子小火炭在哭。儿子哭得直腔扯嗓,好像被狼咬着了一样。她推开屋门,水桶未及放下,就直奔床前。屋里没有狼,什么动物都没有,原来是她给儿子戴在头上的老虎头帽子不知怎么搞的抹脱下来,不仅盖住了儿子的双眼,而且把儿子的整个小脸都罩在了“老虎头”下面。儿子一定是睁着小眼睛看屋顶正看得高兴,举着舞动的双手不知怎么碰到了有些宽松的帽子,帽子就滑下来,遮住了他的双眼。儿子突然间陷入黑暗之中,一定很不适应,当然要着急,要哭。他不明白怎么回事,又不会把帽子掀开,只能哭。他越是手舞脚蹬,着急乱动,帽子下滑越快,把他的脸盖得越严实。乔新枝喊着我的儿,我的乖,我的小火炭,我的小宝贝儿,这才一手把水桶放在地上,一手把扣在儿子脸上的帽子拿开。儿子哭得一头汗,汗水把儿子的头发都浸湿了。儿子哭得脸色有些发紫,两个眼角的泪水流成了串。乔新枝心疼坏了,赶紧把儿子抱在怀里晃着说:妈回来了,宝贝儿不哭。都怨妈,妈替儿子打那个臭老虎。说着伸巴掌在床头的老虎头帽子上虚打了一下。“老虎头”上的两只圆眼睛大睁着,眼皮眨都不眨,一副无辜的样子。她摸到兜在儿子屁股和小鸡鸡上的尿布湿了,三层尿布都湿得透透的。儿子真是哭狠了,把撒尿的劲都使了出来,在她去提一桶水的工夫,不知儿子撒了几泡尿呢。湿尿布渍着儿子的屁股,儿子也不好受。她把儿子重新放回床上,为儿子扯下湿尿布,换上干尿布。扯下湿尿布的当儿,她见儿子的屁股蛋子都渍红了,小鸡鸡下面的蛋皮也被渍得耷拉着,薄得像吸空柿肉之后贴在一起的烘柿子皮。她找了找儿子的蛋子儿,还好,儿子的两颗蛋子还在。只要儿子的蛋子儿在皮囊里存在着,儿子就还是儿子。为儿子换上了热乎乎的干爽尿布,儿子的哭还是刹不住车。看来不把奶头子塞进儿子嘴里,儿子的哭就止不住。  
? ? 儿子吃到了奶,像得到了最大的实惠和安慰,果然不哭了。小家伙流了泪,出了汗,还撒了尿,大概渴坏了,饿坏了,也累坏了,一逮到奶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得咕咚咕咚的。奶汁子在嘴角打着漩,几乎溢出来。小家伙嘴里吃着一只奶,一只手还伸到妈妈的衣服下面,摸着另一只奶。乔新枝的两只奶子都很饱满,奶水充足得很。这样的两只奶子很难比喻,说它像两只盛满水的陶罐,陶罐的皮有些厚。拿它与一种被称为面坛子的香瓜作比,大香瓜里面的水不够丰富。真的,这位矿工婆娘的两只奶子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特别是在哺乳期间,她的两只奶子是胀的,硬的,浑圆的,连表面的绿色筋脉都隐约可见。奶水一直充盈到奶头子顶端,奶头子不再羞羞答答,无事就龟缩在奶盘子里,而是昂首挺立,呈现出的是舍我其谁的良好状态。乔新枝随便把奶头子一捏,一股奶汁子就滋出来,恐怕比童子尿滋得都远。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乔新枝两只奶子闪耀的是初升太阳一样的光辉,展示是大地丰收一样的景象。  ? ? ??小火炭吃着一只奶,另一只奶被惊动了,奶汁子漉漉地流了出来。如果不把衣服撩开,奶汁子会把衣服弄湿。如果不把奶子端出来,奶汁子会顺着奶瓜子流向她的肚皮,并顺着肚皮流进裤腰里。乔新枝是坐在一个石头墩子上给儿子喂奶,石头墩子上垫的是一块黑色的胶面风筒布。她把奶子露出来,身子前倾,让奶汁子滴在地上。浆白的奶汁子涌泉一样滴答不止,地上一会儿就汇成一片。可能因为奶汗子太稠,汇成一片的奶汁子并不往地下洇,像是在层层积累,有着固体一样的形态。上个月,乔新枝身上的月信没有按时来,她担心自己又怀上了孩子。如果怀上了孩子,奶水就得中断,小火炭吃什么?因此她对丈夫宋春来有些小小埋怨,埋怨丈夫天天都跟她来,太馋嘴,太不知道节制。有些愧疚的丈夫,大概是为了向她表示歉意,一天下班时,买回一只五斤多重的黄老母鸡,让她熬汤喝。她把肥得浮着一层黄油的老母鸡汤连着喝了三天,不但月信来了,奶水也更加旺盛。眼见奶汁子白白流在地上,乔新枝觉得非常可惜。如此充沛的奶水,别说一个小火炭,就是再添一个两个小火炭也吃不赢啊!  
? ? 小火炭吃了一会儿奶,睡着了。大雪还在下着,门口的积雪大约已达两寸深。乔新枝看看放在床头的马蹄表,该给丈夫做饭了。丈夫这段时间上的是夜班,说是半夜十二点接班,他一般十点钟就要出门,赶到队里开班前会。按规定是早上八点下班,等他们从长长的巷道里走出来,交了灯,洗了澡,再回到家,时间就到了十点多。这样算下来,丈夫每天出门在外的时间不是八个钟头,十二个钟头还要多一些。这里把矿工下井说成下苦。一年三百六十日,不管春夏秋冬,丈夫一个班都不愿意落下。丈夫是一个很能下苦的人。乔新枝给丈夫馏好了馒头,炒好了菜,还要下半锅汤面条。面条已擀好了,锅里的水也沸腾着,单等丈夫一进门就往锅里下面条。汤面条须现吃现下,下早了面条容易朽,条不成条,变成一锅糊涂。一听见丈夫的脚步声,乔新枝就把门打开了。她家的屋门是用几块板皮钉成的,看上去很简陋。好在对缝不严的板皮外面又钉了一层胶面风筒布,风雪总算钻不进来。她开门猛了些,把雪花吸进屋里好几朵。丈夫头上顶着一块包单,手里提着一只帆布兜,浑身上下几乎成了一个雪人。包单是丈夫每天下井前包干净衣服用的,丈夫倒不傻,下雪天给包单派上了新用场。帆布提兜是装煤用的,丈夫每天下班回来,都不忘顺便捎回三两块晶亮的煤。嫁给煤矿工人当老婆,起码有这点好处,烧的不会缺。乔新枝跟丈夫打招呼:当家的回来了!丈夫说回来了,雪下得真大。乔新枝问冷吧,快进来暖暖。伸手把提兜接过去,放在门内墙边。丈夫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揪住包单的两角往后一掀,把落在身上的雪块子掀落在门外。丈夫还把两只钉了雪的鞋底子交替在门外的地上震了震,才跨进屋里。  
? ? 乔新枝把两只手掌快速搓了几下,搓热,分别捂在丈夫两只耳朵上,说狗耳朵真凉。老婆把宋春来的人耳朵说成狗耳朵,宋春来没有辩驳,没有说狗耳朵上有毛,人耳朵上没毛。他也不认为老婆把他说成狗,是故意占他的便宜。相反,这让他觉得亲热,觉得开心。好比老婆两只温热的小手不仅暖在他的耳朵上,还通过他的耳朵,一直温暖到他心里。家里有个老婆真好,天底下有什么能比得上家里有个好老婆呢!老婆给他暖耳朵,他就把两手伸进老婆的棉袄下面的棉裤腰上,在那里暖手。宋春来的个头不算高,两口子都站直,乔新枝还比他高出一点点。这样宋春来摸老婆的裤腰很方便,不用踮脚,也不用叉腿,两手一环,就把老婆后面的棉裤腰摸到了,同时也把老婆搂住了。棉裤腰那里可真热乎。只摸到棉裤腰,宋春来不会满足,他的手还要往上走。上面就是老婆的光脊梁板。老婆棉袄里面套的有一件秋衣,但老婆为了掏奶喂孩子方便,从不把秋衣往棉裤腰里扎。宋春来的两手往上一走,就把老婆的光脊梁摸到了。他说:我的手可是有点凉。老婆说:没事儿,不怕。老婆的光脊梁不止是热乎,简直有些烫烫的,那是一种软和的烫,一种滑溜溜的烫。老母鸡刚刚下出的鸡蛋,就是这样烫手和光滑,可鸡蛋却没有这样软和。  
? ? 老婆把手从宋春来耳朵上拿开,说好了,我去给你下面条,你该饿了。宋春来的肚子是有些饿了。他在井下干了十来个钟头,只吃了一顿矿上安排的班中餐。所谓班中餐,也就是啃两个干火烧,口噙着铁壶嘴子喝一气温开水。可宋春来还有另一种饿,这种饿和肚子有点关系,又没有关系,它来自肚子下面。和这种饿相比,他宁可把肚子的饿暂时压一压,先把肚子下面的饿满足一下。所以他没有松开老婆,反而把老婆的背搂得更紧些。他两腿紧绷,把自己的前面往老婆的前面贴。不贴还没什么,一贴那样东西就跳了出来。老婆背上有个沟,他的手指顺着沟往下走,越往下面沟越深。然而走到在沟上横担着的裤腰带那里,他的手被挡住了。老婆的裤腰带是用一些碎布条搓成的,像一根绳索,挺结实的。他捏住后面的裤腰带往下拉,对老婆作出了明显的示意。老婆明白丈夫的意思,丈夫每天从井下回来,都是急着先吃这一口。她愿意让丈夫先吃饭。老婆什么时候都是热乎的,馏好的馒头不吃就凉了。再说吃饱了肚子才好干事情,空着肚子就用力,对身体终归不是很好。她说:不许这么没出息,先吃饭,吃了饭再说。两手往外推丈夫。丈夫说不,不,我不用吃饭也有劲。丈夫的样子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耍赖。老婆越推他,他把老婆搂得越紧。  
? ? 宋春来挤住了老婆膨胀的奶,老婆惊讶了一声,他才把老婆松开了。他问老婆怎么了?老婆说:你把我的奶水挤出来了。她解开扣子,往上撩起衣服,果见一只奶子在滴奶水。她虽然站着,奶珠子掉在地上竟摔不碎,可见她的奶水质量有多高。她见丈夫有些发愣,对丈夫说:快,快来吃几口。老婆的奶水是给儿子吃的,或者说老婆的奶水是儿子的口粮,他怎么能吃呢!当丈夫的吃老婆的奶水,这事可从来没听说过。他犹豫着,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老婆催他快点,奶水滴在地上,都浪费了。老婆还说,反正别人又看不见,你怕什么!老婆把门掩上了。宋春来说:你把奶水挤在碗里,你自己喝吧,你喝了奶,还可以生奶。乔新枝说:我喝了奶,再生奶,那不是回锅饭吗!我不想让我儿子吃回锅饭,吃就吃新鲜的。她的胳膊一拐,拐住丈夫的脖子,把硬枣一样的奶头子擩在丈夫嘴上,说你尝尝嘛,试试嘛。我看你还会不会吃奶!宋春来羞红着脸,只得把老婆的奶头子噙住了。他吃得不是很大方,只把嘴张开一点点,只叼到了奶枣儿。在他没有叼住奶枣儿时,奶枣儿在一珠一珠滴奶水,他一叼住奶枣儿,奶枣儿反而不出水了。他把嘴松开了,说他吃不出来。老婆不松开他,要他张大嘴,多噙点,使劲吸,并说:笨蛋,你还不如你儿子会吃呢!按照老婆的指点,他一下吸到老婆的奶晕子那里,果然吸出了奶。老婆摸着他的头,夸他真听话,真乖。他不敢看老婆的眼睛。一个大男人,像儿子一样吃自己老婆的奶,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岂不把人家的好嘴笑歪。他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说不好吃。老婆问他怎么不好吃?甜不甜?他说不太甜,淡淡的,还有一点面儿面儿的。老婆说他不懂,人奶是最有营养的东西。她把自己的奶盖住了。乔新枝让丈夫吃奶,其实是她的一个小计谋,她的目的还是让丈夫先吃饭。  
? ? 下好了汤面条,乔新枝陪丈夫一块儿吃。她用细葱花给丈夫炒了两个鸡蛋,把盛在碗里的鸡蛋端在丈夫面前,只让丈夫一个人吃,她一口都不尝。丈夫用筷子点着鸡蛋,让她也吃一点。她让丈夫趁热快吃,她不吃,她只吃面条就行了。丈夫说:你吃了鸡蛋,还可以给儿子下奶。鸡蛋给我一个人吃了当什么,我什么都不会下。乔新枝说:谁说你什么都不会下,我看你也会下奶。丈夫说:开玩笑,我拿什么下奶?乔新枝抿着嘴乐,不说。丈夫问她乐什么,她才禁不住说:拿什么下奶你知道,我看你下的奶比女人下的奶还稠呢!宋春来像是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他一明白就春心荡漾,高兴得不得了。他说:你浪,你浪,你光逗我,我受不了啦!他推开饭碗,站起来,一下子把老婆抱住。老婆在床边靠着,手里还端着饭碗,她把碗举高,说慢点儿,让我吃了这两口。两口并一口把面条喝了下去。这次她没有拒绝丈夫的要求,只说丈夫真是个紧嘴猴儿。
3
  半下午时,雪下得小了,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雪花漫不经心似的洒落着。丈夫和儿子在床上睡觉,乔新枝系上红围巾到门口扫雪。丈夫上的是夜班,白天必须把觉睡足。她不能陪丈夫一块儿睡,要是睡颠倒了,她夜里就睡不着了。她得给自己找点活儿干。她把儿子的尿布洗过了,也在煤火上烤干了,这会儿正好可以腾出手扫雪。扫雪得趁早。雪还新鲜着,虚蓬着,不但好扫,雪下的路面还干着,最能体现扫雪的效果。等雪一落实,或人脚上去把雪踩扁,扫起来就难了,得用铁锨铲。不把路面清理出来会怎样呢,太阳一出,雪一化,就麻烦了,雪面上会结下一层冰,滑得人脚羊脚都巴不住。特别是山坡上的小路,如果结了冰,跟路断了也差不多,山下的人上不来,山上的人也下不去。那样的话,住在山上的人怎么上下班呢,她怎么下山取水呢!她先扫自家门前的雪。门前有一块平地,不过三四尺宽。平地的边沿,就是一个断崖。断崖不是很深,也就一两丈的样子。可断崖很陡,石壁直上直下。她把雪扫到断崖下面去了。积雪有半尺来深,扫起来并不难,她一会儿就把门前那点平地扫了出来。她用的扫帚不是买的,不是用竹梢和竹身做成的,是她到山沟里采回一种叫扫帚苗子的野生植物,自己捆扎成的。不管日常用什么东西,圆的如高粱莛子纳成的锅盖,长的如野麻匹子合成的晾衣绳子,能自己做的,都是自己做。能不花钱买的,她决不多花一分钱。作为一个矿工家属,她的户口不在矿上。她没有粮票,也不能挣钱。一家人吃饭穿衣,全靠丈夫一个人的粮票和工资。她深知丈夫挣钱不容易,哪一分钱不是成身的汗水和成车的煤换来的!  
? ? 扫完了门前的雪,她就顺着平地一侧的山路往坡下扫。听见小孩子的欢呼声,乔新枝往上往下看了看,见不少矿工的家属都出来了,都在扫门前的雪。高处的一个平台上,有两个孩子在玩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把雪团成球,举过头顶往坡下扔,看谁扔得更远一些。每扔下一个雪球,他们就欢呼一声。乔新枝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等扫完了雪,她也把儿子抱出来,给儿子团一个雪球玩。说不定她还要把几个大小雪球组合在一起,做成一个白胖的小雪人,给小雪人的脸上安一只红辣椒当鼻子。她还想到,等儿子小火炭稍大一点,他们就再要一个女儿,到那时候,她和丈夫就是儿女双全的人了。这样想着,她不知不觉笑了一下,嘴角眉梢都是由心底生发而出的笑意。女人不知自己笑的时候是最美的,好比开在山沟里的花,那是自然的开放,自然的美。乔新枝头上顶的是红围巾,在红围巾的映衬下,她的笑面不止是美,还有些光彩照人的意思。那些在山上扫雪的矿工的老婆,头上顶红围巾的只有乔新枝一个。人们从山脚走过,不经意间往山上一望,就把那雪白中的一点红看到了。人们望第一眼时往往会产生幻觉,以为山上开了一枝红梅,或一簇桃花。回头再望,才认出那是一个顶着红围巾的女人。路过的人心里不免会问,谁家的老婆这么俏呢?红围巾是宋春来给她买的。宋春来回老家探亲,在媒人的引导下,她和宋春来第一次见面,宋春来送给她一件用草纸包着的礼物,就是这条红围巾。她很喜欢这条红围巾,在她眼里,红围巾不光是她和宋春来的定情之物,红围巾还代表着红火和喜气。和宋春来照结婚照的时候,她戴的是红围巾。和宋春来拜天地的时候,她没有顶红盖头,戴的也是这条红围巾。到矿上来,她当然要把红围巾带在身边。她愿意红围巾一直鲜鲜亮亮的,永远都戴不坏。  
? ?下山的小路曲曲弯弯,乔新枝快从山上扫到山下时,江水君踏着雪从山下上来了。江水君是宋春来的工友,也是宋春来的老乡,他们同一天来到矿上参加工作。江水君跟宋春来走得很近,时常到宋春来家的小屋来坐一坐。江水君比宋春来年龄小,把乔新枝叫嫂子。那么乔新枝就随着丈夫把江水君叫水君。按说江水君可以跟乔新枝开玩笑。嫂子嫂子,吃楝枣子,楝枣子苦,生个小孩儿叫我叔。他们老家的歌谣就是这么唱的。在他们老家,当弟弟的跟嫂子逗趣或动手动脚仿佛天经地义,嫂子一不小心,弟弟有可能在她奶馒头上摸一把。嫂子也不愿吃亏,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嫂子们发一声喊,会把某个弟弟的裤子扒下来,给他晒蛋。可江水君从不和乔新枝开玩笑,他一见乔新枝就局促得很,手无处放,脚无处放,好像连话都说不好了。今天也是如此。他问:嫂子,扫雪呢?嫂子答:扫雪。一问一答都是正经话,或者说都是淡话,连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问了,答了,跟不问不答也差不多。当嫂子的本来可以跟江水君开个玩笑,比如她说:把雪扫干净好迎接你呀,不然把你摔个大屁墩怎么办呢!因知道江水君不爱开玩笑,她的玩笑就没有开出来。火镰子碰火石,玩笑要两个人开,才能碰出火花来。只有火镰子,没有火石,单方面开玩笑,怎么也开不起来。她见江水君一只胳膊下夹着一件衣服,问有事儿吗?江水君答:我的裤子开线了,扣子也掉了一个,想请嫂子帮我缝上。嫂子说:那容易。春来在家呢,你先上去吧。我扫完了这一点就上去。乔新枝额头上出了细汗,一说话口里哈出团团热气。江水君往山上看了看,像是不愿意一个人上去。他说:嫂子,你累了,我来扫一会儿吧。说着把腋下的裤子递给嫂子,并从嫂子手里接过扫帚把。江水君扫雪扫得很快,他手中的扫帚如破浪的船,把雪浪扫得飞扬着就让开了。他扫几下就回头看嫂子一眼,像是要在嫂子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又像是不想让嫂子先走。乔新枝似乎看出了江水君的心思,就原地站在路边等他。不知为何,和江水君在一起,乔新枝也觉得有些拘谨,不知说什么话才合适。在丈夫面前她不是这样,想说什么张口就来,说轻了说重了都没关系。跟江水君,她也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说话前要想一想,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好些话经不起想,一想就不想说了。说了还不如不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团一个雪球,朝远处扔一下试试。她没有团雪球,把戴在头上的红围巾取下来,抖了抖沾在围巾上的少许雪花,然后把围巾披在肩上,两角系在脖子里。  
? ? 扫完了雪,江水君跟乔新枝一块儿往山上走。冬季天黑得早,有的人家已经开了灯。灯光从窗口透出来,洒在雪面上,雪面上反映的是橘黄的颜色。山上没有路灯,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雪的颜色有些发青,是月光一样的清辉。走着走着,乔新枝站下了,江水君也站下了,他们听到了琴声。琴声是从张海亮的小屋传出来的。张海亮的琴弹拨得一点都不连贯,像是一下一下迸出来的。每一下都横空出世,出人意料,又像是琴弦崩断了,再也不能弹下去。然而琴弦毕竟没有断,就那么一个音一个音的迸下去。连起来听,张海亮的弹奏是有谱的,也是有曲调的,只不过节奏慢一些。而正是这样声声断断的节奏,听来才有些惊心,还有一些旷远的凄凉。如果不是大雪铺地,琴声不一定会这样动人,不一定会引起人们驻足倾听。有了雪夜这个寂静而清洁的灵境,琴声的魅力才显现出来。乔新枝往张海亮的小屋看了看,小屋的门是关着的,里面也没有灯光透出来。在通向张海亮小屋的岔道上,积雪还没有清扫。张海亮比不得正常人,坡路上的雪要是不扫去,恐怕他就无法出门。乔新枝和江水君互相看了一眼,乔新枝说,她还要帮张海亮把坡路上的雪扫一扫。江水君说他扫吧。乔新枝不容商量,只管把扫帚要过来,把裤子递给江水君。  
? ? 回到小屋,天已黑透了。乔新枝一进门就对丈夫说:水君来了,让我帮他缝缝裤子。没听见丈夫应声,她知道丈夫和儿子还在睡觉。搁往日,若丈夫还没睡醒,她不会开灯。江水君来了,她只好把灯打开。灯一亮,丈夫醒了,问:到点了吗?乔新枝说没有,是水君来了,让我帮他缝裤子。丈夫抬头看了看,又躺下了。丈夫十点多吃了饭,中午就不再吃饭,一直睡觉,睡到晚上九点半才起来吃饭,吃完饭就又该拿起包单和提兜去上班。这会儿还不到七点,丈夫不该起床。江水君和丈夫是同一个采煤队,上的是同一个班。江水君还没有结婚,住的是矿上的单身宿舍,四个人住一间屋。乔新枝问江水君:你睡够了吗?江水君说睡够了,又说,他瞌睡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就够了。乔新枝指石头墩子让江水君坐,自己靠在床边,拿出针线为江水君缝裤子。家里没有凳子,只有一个石头墩子,江水君若坐了石头墩子,乔新枝就没什么可坐,只能站着。江水君说:嫂子你坐吧。乔新枝说:你只管坐吧,到这里还客气什么,我和你春来哥从来没把你当外人。江水君笑了笑,说我知道。但他到底没有坐,到煤火台边烤手去了。嫂子不坐,他怎么能坐呢!他要让嫂子知道,他是一个看重嫂子胜于看重自己的人,嫂子站着,他宁可陪嫂子站着。小屋极小,大约只有五六平方米。一张小床就差不多占去了三分之一,一台煤火又占去四分之一,加上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面袋子、米袋子、擀面板、擀面杖,还有一只盛衣服的旧纸箱,屋里几乎没有剩下什么活动的余地。迎门口放石头墩子的那个地方,就是屋子里最大的活动空间。这么说吧,屋里的床边离煤火台只有半步的距离,乔新枝和江水君稍一伸胳膊,或稍一活动腿,就把对方碰到了。江水君不止一次对乔新枝说过,这间小屋搭得太小了,面积至少再扩大一倍,就好多了。每次说这个话,江水君显得很自责,仿佛对不住嫂子似的。乔新枝从江水君的话里听出来,这间小屋是江水君等几个工友帮助宋春来建的,从选址,到采石头,运石头,垒墙,盖顶,江水君都是参与者。这就是说,在乔新枝还没到来之前,江水君对这间小屋已经很熟悉。比如说,宋春来是一只雄鸟,江水君也是一只雄鸟。为了吸引和迎接雌鸟的到来,一只雄鸟帮助另一只雄鸟搭窝。窝搭好了,雌鸟飞来了,其中一只雄鸟就离开了。  
? ? 江水君的裤子是裤裆下面开线了,裤子前开门的扣子掉了一颗。给江水君缝着裤裆,乔新枝想起一个玩笑,这都是没结婚的小伙子,劲无处使,力无处掏,才把裤裆里的线撑开了,把裤子前门的扣子顶掉了。要是换一个人,她的玩笑就开出来了。面前站着的是江水君,玩笑就憋在了肚子里。她能觉出来,在她低着头穿针引线的时候,江水君一直在看着她。江水君的双手虽然在煤火上伸着,两手有时还搓来搓去,但江水君根本无意于烤手,侧着脸,一门心思地看着她。江水君的目光是热的,恐怕比燃烧得正旺的煤火还要热一些。这时她尽量不看江水君,她要是一看,江水君就会把目光躲开。多少次都是这样,她干着活儿时,江水君不转眼珠地看她。她一旦看江水君一眼,江水君的眼珠就一阵慌乱,像是不知往哪个方向转。一个鼻子两个眼,她又没什么出色的地方,不知江水君有什么可看的!这样老被人盯着,乔新枝也不自在,还得找一点话说。前段时间,乔新枝听说江水君回老家相亲去了,她问江水君相亲相得怎么样,把亲定住没有。江水君说没有。乔新枝问为什么。江水君说不为什么。乔新枝说:总得为点什么。你看了人家的大闺女,不说出点为什么就没了下文,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你以为人家的大闺女是让你白看的?江水君才说:那个女的个头太低了。还有什么?乔新枝问。江水君说:那个女的还太瘦,瘦得像旱地里蚂蚱一样。乔新枝把旱地里的黄蚂蚱想象了一下,禁不住笑了。她一笑,屋里的气氛总算活跃一些。乔新枝说:个头低点没关系,说不定还会长呢!闺女家瘦点也不怕,没结婚都瘦,一结婚就吃胖了。江水君说:反正那个女的不行,没有发展前途。乔新枝说:我看你还怪挑眼呢,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跟嫂子说说,嫂子再回老家时帮你找一个。江水君说:我也不知道。说了不知道,两眼却看着乔新枝。这一次他看得比较大胆,乔新枝看他时,他也不躲避。他眼里的话分明在说:要找就找一个像嫂子这样的。乔新枝看出了江水君眼里的话意,话中有话地说:天下的好女人多的是,该定亲的时候我劝你还是抓紧时间定一个,挑花了眼就不好了。  
? ? 缝好了裤裆,乔新枝往两个裤口袋里掏了掏,没掏到扣子。他问江水君:扣子呢?江水君往上衣口袋里摸,摸了这个口袋摸那个口袋,好像忘记把扣子放哪里了,又好像压根儿没带扣子来,让嫂子缝扣子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其实扣子不是自己掉下来的,他见缀扣子的线有点松,就把扣子拆下来。拆扣子时他只顾想着让嫂子缀扣子,只想着又可以和嫂子见面,对扣子本身的去向却没有很在意。乔新枝见江水君的手慌得有些乱,似乎也把江水君的真正来意猜出了七八分。这扣子不是那扣子,江水君心里有一个扣子解不开,就一次一次到她这里来。到她这里能怎么样呢?自己结的扣子还得自己解,这个忙她实在帮不上。她说:不带扣子来,我拿什么给你缀呢!我这里扣子倒是有两个,不是黑扣子,是红扣子。你要是不怕别人笑话,我就给你缀上一个红扣子,来它个开门见喜。话说出口,她听见自己还是跟江水君开了一个玩笑。心说不跟江水君开玩笑,一时没防备,现成的笑话就脱口而出。这时江水君在身上穿的裤子口袋里把那颗黑色的塑料扣子摸到了,心里一阵欣喜。有扣子在手,就表明他来让嫂子帮着缀扣子是真有其事,而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江水君对开玩笑也不缺乏应对能力,扣子已经攥在手心里,他却不把扣子递给嫂子,而是接过嫂子的笑话说:好吧,你给我缀个红扣子吧,我正想开门见喜呢!从江水君轻松下来的表情上,乔新枝看出江水君把扣子找到了,她说:你想见喜,见喜不想你,快,把扣子给我。向江水君伸出了手。江水君没有把扣子放在嫂子手里,他把攥着的拳头伸开,把卧在手心里的扣子露出来,意思让嫂子从他手心里把小小的扣子捏走。可是,当嫂子从他手心里捏扣子时,他朝上平伸着的手掌倏地一收,把扣子连嫂子的两根手指头都握住了。他收手的速度极快,恐怕螳螂捕蝉都没有那么快。他的手握得也很紧,乔新枝抽了两下都没抽脱。这是干什么?如果拿扣子钓手也算一个玩笑,这玩笑开得是不是有点过头?乔新枝脸上红了一阵。她没有把红扣子拿出来,脸上却红得跟红扣子的颜色差不多。她不能着恼,也不敢说让江水君把手松开。丈夫宋春来就在她身边的床上睡着,只要她说话声音稍高一点,丈夫就会听见。丈夫一听见,就会睁眼看见眼前的一幕,那样就尴尬了。江水君也许正是利用了她不敢声张这一点,在丈夫的鼻子底下做小动作。这不好,很不好,对谁来说都不是尊重的做法。乔新枝用下巴把睡在床上的丈夫指了指,意思是说:我丈夫在这儿呢,你干什么呀!示意江水君赶快松开她。江水君这才把她的手指头松开了。  
? ? 乔新枝的示意也给江水君造成了一点误会,宋春来在家的情况下,他不能拉嫂子的手,倘是宋春来不在家,他是不是可以把嫂子的手拉一拉呢。几天之后,江水君的手指在井下被柱子挤破了一块皮,他提前升井到医院包扎了一下,就到嫂子家去了。不到下班时间,宋春来还在井下没出来,只有嫂子和儿子在家里。嫂子正靠在床边给儿子喂奶,见江水君进来,她就不喂了,拉衣服襟子把奶子盖住。她对儿子说:你看你看,叔叔来了。她看见了江水君右手大拇指上缠着白纱布,哟了一下说:你的手受伤了?江水君说只破了一层皮,没伤到骨头,没事儿。乔新枝说:那也得注意点儿,伤口别见风,别见水。江水君说:谢谢嫂子对我的关心。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嫂子,你得帮帮我。乔新枝以为是受伤手指的事,说:你的手指头不是已经包好了吗?她想起江水君上次使劲攥她的手指头,她的手指头好好的,江水君的手指头却挂了彩。江水君说:不是手指头的事。不是手指之事,乔新枝就不问他了。江水君眼睛亮亮的,不用问,是冲她而来。乔新枝不问,江水君也要说,他说:嫂子把我的心占得满满的,我睁眼闭眼都是你,我看我快要完了。嫂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乔新枝说:你没有必要这样,我也不值得你这样。江水君说: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嫂子咱俩好吧。乔新枝担心江水君说出这样的话,江水君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她正色道:这不可能!我是有丈夫的人,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我得对得起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说到做了母亲,乔新枝心中似乎升起一种神圣感。抱在她怀里的儿子向下歪斜着身子,像是对妈妈中断他吃奶很不理解,还要继续吃奶。乔新枝把儿子的身子抱正,并把儿子抱得高一些,哄着儿子说:好乖乖,妈妈一会儿抱你出去玩。江水君没有把希望放弃,说:你跟春来哥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只是背地里跟你好好,还不行吗!乔新枝说:那不行!一个人来到世上得凭良心,得自己管住自己。你和宋春来成天价也是兄弟相称,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对得起宋春来!她又对儿子说:好好,咱去接你爸爸,看你爸爸回来没有。江水君听出了嫂子话里的意思,嫂子不想让他在嫂子家里呆着了,跟下了逐客令也差不多。嫂子没有明说让他走,没抱着孩子马上出去,就算给他留了面子。他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眼睛要湿的样子。按他原来的想法,今天不但要拉嫂子的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还可以把嫂子抱一抱,把嫂子的嘴亲一下。因他想象得太丰富,期望值过高,连最低的设想都没实现,未免觉得失望,像是受到了打击,自卑也涌上心头。他低沉地问:嫂子,你认为我是一个坏人吗?嫂子说:这话怎么说的,我从来没说过你是一个坏人。一个人怎么样,他自己心里最清楚。问谁都不如问自己。问他自己的心。江水君说:嫂子,我明白了,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都怪我一时糊涂,嫂子别往心里去。
4
  江水君管住了自己,好长时间没到乔新枝家里去。到了春节期间的一天,宋春来请几个老乡到家里喝酒,江水君才跟几个老乡一块儿去了。江水君提了一瓶白酒,一瓶葡萄酒,还给宋春来的儿子买了一支用高粱莛子和红纸耳朵扎成的风车,做得礼仪周全。那时过春节矿上都不放假,说的是过革命化春节。也是当时缺煤缺得厉害,越是天寒地冻,对煤的需求量越大。过春节矿工不但不能休息,还要出满勤,干满点,出大力,流大汗,多贡献,夺高产。这都是矿上那时候的流行语,说出来一串儿一串儿的。矿工大都是从农村来的,都有过春节的习惯,好像大长一年都不算,盼的就是过春节那几天。过春节不能回老家点蜡烛,放鞭炮,与家人团圆,似乎一年前面的日子都白过了,心里缺了好大一块。为有所弥补,过春节时多少也热闹一下,老乡们提前好几天就撺掇宋春来请客。这些老乡,不管是结过婚的没结过婚的,他们在矿上都没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有一间小屋,老婆在矿上住着的,只有宋春来。宋春来似乎责无旁贷,他说一定请,到时候大家好好喝一顿。从一个公社里被招工来到这个矿上的老乡有五六个,别人都说过去宋春来家喝酒,只有江水君没开过口。他想让宋春来知道,他和宋春来的关系更近些,不会让宋春来为难。宋春来家的石头小屋就那么一点点地方,没有小桌,也没有板凳,喝酒在哪里喝呢?当然江水君使的是自己的志气,他得让乔新枝知道,他是一个有记性的人,不能让乔新枝看不起他。可是,别的老乡都答应了去宋春来家喝酒,江水君一个人不去也不好,那样的话,乔新枝会认为他心胸窄,肚量小,不是有记性,而是好记仇。  
? ? 乔新枝有办法,家里没有餐桌,她把床腾出来了,以床板代替餐桌。这张小床是宋春来从单身宿舍搬上来的,说是床,不过是两条木凳支起一块木板。家里没有坐的,她从邻居那里借了几只小马扎。另外,她还从山上的邻居家借了碗筷和酒盅,完全像在老家过年时请客的样子。乔新枝两天前就开始准备。老乡们一到齐,她做的凉菜热菜差不多也齐了。凉菜方面,有猪肝、猪耳朵、粉皮儿、豆腐丝、糖醋生白菜心儿,还有油炸花生米。热菜方面,鸡鱼肉蛋全有,光扣碗儿就蒸了好几个。这些好吃的,三十初一她和宋春来都没舍得吃,等老乡们来了才拿出来。乔新枝还给儿子小火炭穿了新罩衣,头上戴了举着红缨子的尖顶红绒帽,把儿子收拾得像马戏班子里的小演员。小火炭十个月大了,已经会叫妈妈爸爸。那么那些老乡就轮流把小火炭抱来抱去,在小火炭脸上亲一下又亲一下,教小火炭喊爸爸。不管小火炭管谁叫了爸爸,大家都很高兴。酒还没有开始喝,小屋里的气氛已经很热烈。  
? ? 几盅酒下肚,老乡们的耳朵和脸就开始发热发红,面貌和刚才大不一样,好像每个人都换了一个自己,又好像这才是他们的真实面貌。露出真实面貌的表现之一,是他们都把目光对准了乔新枝。他们的年龄有的比乔新枝小,有的比乔新枝大,但他们借酒盖脸,一律把乔新枝叫嫂子。一叫嫂子,他们就等于处在弟弟的地位,就可以和嫂子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突破口是拉嫂子一块儿喝酒。男人们都喝,嫂子不喝,众人皆醉她独醒,玩笑就开不起来。乔新枝一开始不喝,说她不会喝,一喝就晕。她要是喝晕了,就没人做菜,没人看孩子。无奈有的老乡不依不饶,非得让她喝,说春节春节,女人代表的就是春。如果春不喝酒,这个春节就没有一点味道了。乔新枝看了看丈夫,丈夫说:那你就走一圈儿吧。走一圈儿的意思是让她给每人敬一盅酒,再碰一盅酒,取好事成双之意。  
? ? 原来乔新枝是能喝酒的,她喝了酒仍站得稳稳的,不见有任何晕态。把乔新枝拉进来喝酒真是对了,她喝了酒效果特别好。一圈儿酒她才走了一个开头,就花树临风,神采飞扬起来。比如枝头上原来没有花,她一喝了酒,枝头就有了花苞。再比如原来花苞没有开,是含苞欲放的状态。她两盅酒用过,如春风拂来,花朵霎时就开得红艳艳的。这样一个女人跟你站得近近的,举着酒盅跟你碰杯,喝酒,并笑意盈盈,嘴里说着祝福的话,哪一个男人不是云里雾里,五迷三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才用了三分酒,人已醉了六七分。人把酒喝高了,表现千姿百态,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亢奋,逞强,忘形,喝高了还想往更高处喝。宋春来事先对乔新枝有交代,不管老乡们喝了酒怎样闹,乔新枝都不要介意,大过年的,以让大家高兴为目的。乔新枝认为丈夫的交代有点多余,她难道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吗!她说:不用你说,我知道。  
? ? 江水君比较节制,不怎么活跃。但他并不低沉,决不会让老乡看出他心里的障碍。别人抱小火炭,他也把小火炭抱了抱,只不过没让小火炭喊他爸爸。有人说了笑话,老乡们笑,他也跟着笑。他的笑虽然有一点勉强,还有那么一点拿捏,别人不会看出来。趁别人都在看乔新枝,他也看。每次看乔新枝,都能与乔新枝的目光相碰。或者说乔新枝不管转到哪里,不管站在什么角度,目光总是像对他有所关照。比如乔新枝刚才跟一个老乡碰杯时,眼睛没有看那个老乡,看的却是他江水君。乔新枝看得很快,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一闪,也被江水君收到了。江水君看出来了,上次他跟嫂子说了要跟嫂子好的话,嫂子没有跟他计较,没表示看不起他。相反,因为他对嫂子说了心里话,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点秘密,关系也比别人深了一层。越是这样,他对嫂子得尊重点,得把自己和别的老乡区别开。  
? ? 乔新枝转到江水君跟前,江水君马上端着酒盅站了起来,说嫂子,谢谢你!一下把酒盅里的酒喝干了。别人都说不算不算,嫂子还没给你端起来呢,你怎么能喝?他们老家酒场上的规矩,嫂子敬酒敬到谁面前,须嫂子把你面前的酒双手端起来,你双手接过,才能喝。这个规矩江水君是懂的,不知怎么,他心里一激动,一紧张就把规矩忘了。江水君正不知如何是好,乔新枝对起哄的人说:我这个老弟喝酒实在,嫂子不能让他多喝。她把江水君的酒满上,说:咱俩碰了这一盅就算过了。喝酒实在的说法像是一下子说到了江水君的心坎上,也说到了他的脆弱处,他的眼泪忽地就涌了上来。是的,他今天没少喝酒,别人喝多少,他也喝多少,一点儿都没有偷奸耍滑。嫂子说的是喝酒实在,仅仅是喝酒吗?肯定不是的。江水君使劲忍着,才没让眼泪流出来,说:嫂子,你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他的话里潜台词是:嫂子我一切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让我一口气把一瓶白酒都喝完,我都在所不辞啊!江水君的话又让别的老乡拿到了把柄,有的说让他喝三盅,有的说让他喝九盅,还有人从旁边又抄起一瓶整瓶的酒,啃开瓶盖,等着往江水君的酒盅里倒。这时全在乔新枝一句话,就看乔新枝让江水君怎么喝了。乔新枝只跟江水君说话:我知道你,我只跟你碰这一盅。咱什么都不说了,啊!说罢,把陶瓷酒盅跟江水君手中的酒盅轻轻碰了一下,率先一饮而尽。  
? ? 宋春来和江水君由夜班倒成了白天班,早上六点出门,下午五点升井。在春节期间下井挖煤,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矿工的精神头都不是很高。他们虽然身在井下,心思却在井上,或飞回老家去了。井上有声声爆竹,有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芦,有打扮一新的矿区姑娘,赶巧了还会看见附近的农民到矿上俱乐部门前擂大鼓,舞狮子。老家更不用说,大红的对联,闪闪的蜡烛,乡亲们起五更互相拜年,父母给儿孙们压岁钱,在老家过年才叫真正过年。井下有什么呢,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只有生硬、阴冷和黑乎乎的一片。有人心说这是何苦呢,甚至有一些伤怀。宋春来因头天晚上和老乡们喝酒喝得有些晚,没有休息好,精力不够集中。加上喝酒时难免兴奋,第二天就有些压抑,手软脚软,干活儿不够有力。结果宋春来支柱子支得有点虚,造成局部冒顶后,宋春来差点被冒落的碎煤和碎矸石埋了进去。宋春来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天顶呼呼噜噜漏得很厉害,以致把运煤的溜子压死了。运行中的金属溜子,被称为采煤工作面的动脉,动脉一不动,整个工作面就算死了。要想让工作面复活,就得补天一样把漏洞补住,再把“动脉”上面的冒落物清理出来。且不说清理冒落物,恐怕光补漏洞就得花半个班的时间。这样一耽误,完成当班的任务就吹了,别说按矿上的要求夺高产,连低产都保不住。  
? ? 班长李玉山很恼火,对惊魂未定的宋春来一点都不顾惜,把宋春来训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质问宋春来跑那么快干什么,你是出来了,煤出不来,我怎么跟队里交差!言外之意,好像宋春来不应该跑出来。李玉山对宋春来一向不是很待见,总爱挑宋春来的毛病。从井下卸料场往工作面拖运木梁木柱时,李玉山发现宋春来老是挑细的和干的,由此他认定宋春来是一个惜力的人。有一次在井下休息时,宋春来和工友们说笑话说漏了嘴,让别人知道了他天天都和老婆干那事。他还承认,他一看见自己老婆就把不住劲,不吃饭不睡觉可以,不干那事就过不去。这本是工友之间在黑暗的无聊中说的一些趣话,可一传到班长李玉山耳朵里就无趣了。他以前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宋春来,现在原因找到了。怪不得宋春来在井下干活这么挼呢,原来他的力气都下在他老婆那一亩二分地里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谁天天在床上折腾都不行。别说人了,哪怕是一匹优良种马,让它每天给母马配一次种,种子的成活率不但不能保证,让它拉车它也没劲。班长在工作面就是大爷,他盯住谁了,谁就不会有多少好果子吃。他以工作的名义治你,你受了治,还有嘴说不出,只能伸伸脖子咽下去。每天的活儿都是由班长分派,谁采哪一段,不采哪一段,班长说了算。比如每天派活儿前,班长先到工作面踏看一遍,见哪一段压力比较大,煤层里有夹矸,或者头顶有哩哩啦啦的淋水,班长就喊宋春来的名字,派宋春来采其中的一段。在工作面采煤都是两个人一个场子,因江水君和宋春来是一个场子,班长把他俩一勺烩,江水君也吃了不少连累。别人都不愿和宋春来搭档,江水君和宋春来是近老乡,一拃没有四指近,他不和宋春来搭档,谁跟宋春来搭档呢!  
? ? 班长也知道宋春来头一晚上在家里请老乡们喝了酒,他不是宋春来的老乡,就被排除在外。因此他比平日里火气更大,话说得也更难听。他把矿灯的光柱直接指在宋春来的胸口上,说你他妈的不要以为你的老婆一直是你的,你今天要是出不来,过不了多长时间,你老婆就跟别人跑了,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别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说这话你信不信?宋春来没有说话,不管班长怎样训他,骂他,羞辱他,他只能听着,忍着。冒顶的确是他造成的,他在班长面前理亏。人怕输理,狗怕夹尾,人输了理,就无话可讲。他要是和班长无理犟三分,班长只会熊他熊得更厉害,说不定当班还取消给他记工。矿上实行的是日工资,上一个班,记一个工,到月底按工数发工资。如果这个班不给记工,就会少一个工日的工资。一个工日合一块多钱呢,一块多钱买盐盐咸,买糖糖甜,还是不被扣掉的好一些。不过当着那么多工友的面,宋春来脸上也很下不来,也是恼样子,带有不服气的意思。他在生产中有了失误,一切责任由他承担,牵涉到他老婆干什么?他老婆天天在井上,一次井都没下过,招了哪个?惹了哪个?  
? ? 江水君有些看不过去,想帮宋春来说句话,劝班长算了算了,冒顶的事他来处理。他试了两次,只咳了咳喉咙,话没有说出来。他怕班长指责他跟宋春来拉老乡关系。当时上面正反对拉帮结派,拉老乡关系似乎也是拉帮结派之一种,是不允许的。江水君意识到了,班长不愿看到他和宋春来走得太近,他们的关系密切了,好像会威胁到班长的地位似的。他要是公开站出来帮宋春来说话,只会增加班长对他的疑忌。他把矿灯拧灭,退到一边去了。江水君也悄悄分析过班长李玉山不喜欢宋春来的原因,分析的结果,他认为真正的原因不在宋春来本身,而是因为宋春来的老婆。不在宋春来在井下干活儿多少,出力大小,是因为宋春来的老婆乔新枝过于漂亮一些。班长的农村老婆来矿上看过病,班里的工人都见过班长的老婆。班长生得这般虎背熊腰,力壮如牛,他的老婆却身瘦如柴,脸黄如饼,出气像拉风箱一样,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人人都说宋春来的老婆长得好,据说班长也曾找借口到宋春来家里看过。班长对宋春来的老婆评价不是很高,认为乔新枝的两个奶子太大了,像刚生过牛犊子的母牛的奶子一样。江水君觉得班长说的不是实话。男人往往都是这样,越是看见哪个女人长得好,越不愿意附和别人,故意给那个女人挑点毛病,以掩盖真实的想法。班长一定会想,同样是男人,他的工龄比宋春来长,拿的工资比宋春来多,他还是个班长,他没有娶到好老婆,宋春来凭什么娶到那么好的老婆!他的老婆成年病病歪歪,别说与宋春来的老婆比好了,连健康都说不上,真他妈的不公平,太不公平。在老婆的问题上心里不平衡,他就把气撒在宋春来身上,从宋春来那里找补一下。事情就是这样,甘蔗没有两头甜,天下的好事不能一个人都占全。宋春来娶到了一个好老婆,在女人方面占尽风光和实惠,在别的方面就得付出一些代价,吃一点亏。俗话怎么说的,一个人情场上得意,在别的场就有可能失意。这个场也应包括采煤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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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3 08:18:13 | 只看该作者
沙发 断线的木偶说:
5
  春节很快过去,向阳坡上的冰雪一点一点化尽,春天来了。江水君还是和宋春来一个场子采煤。春节,顾名思义,是春天的节日。节日以春命名,其实离春天还远,真正到了春暖花开,两三个月已经过去了。井下还是老样子,一块结结实实的黑,从头黑到底,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改变。矿上的技术员说,煤炭是由亿万年前的原始森林变成的。按技术员的说法,他们是在采煤,也是在伐木。他们伐的是变成了煤的木头。他们愿意沿着伐木的思路想一下,在想象中,他们仿佛来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里。树林里有参天树,也有长青藤,分不清是树连藤,还是藤缠树。树林里鸟也有,花也有。长尾巴的大鸟翩翩地飞过去了,眼前的各色野花一采就是一大把。花丛中还有一股一股的活水,活水一明一明的,如打碎的月亮的碎片。亏得他们不乏想象的能力,有了想象的展开,他们才觉得井下的劳作不那么单调和沉闷了,漫漫长夜般时间也稍微好熬一些。  
? ? 这天放炮员放过炮之后,江水君和宋春来就一块儿来到班长分给他们的采煤场子里。江水君用矿灯把整个采煤场子检查了一遍,顶板完整,压力不大,没有淋水。煤墙如整块墨玉一般,上下连贯,中间没有夹矸。今天的劳动条件总算不错。有条件不好的地段,班长才会分给他们。整个工作面条件都不错,没什么骨头,班长也没办法,只得让他们也吃一顿好肉。溜子启动了,宋春来用大斗子锨往溜子里攉煤,江水君拿镐头清理煤墙和底板,准备支柱子。他们两个对采煤技术都掌握得挺好,称得上是熟练工。每天干什么,两个人并不固定,常常是轮换着来。比如今天我支柱子,明天就攉煤;你今天攉煤,明天就支柱子。毕竟是老乡,又是长期合作,谁多干一点,谁少干一点,他们从不计较。江水君用镐头刨煤,镐下一绊,刨出了一根炮线。炮线是明黄色,如迎春花的颜色一样,灯光一照,在煤窝里格外显眼。炮线是雷管里面伸出来的线,一枚雷管的线是两根,长约一米五。炮线是柔韧的金属丝做成的,外面包着一层塑料皮。金属丝一律银白,塑料包皮却五颜六色,有黄有绿,有红有紫。炮线是导电用的,炮响过之后,炮线就没用了。放炮员在检查崩煤效果时,常常会顺手把浮在表面的炮线捡走,变废为用,或送给喜欢炮线的人作人情。因炮线的颜色鲜艳,有人用它缠刀柄,有人用它缠自行车的车杠,有人用它编小鱼小鸟,还有手巧的人用炮线编成小小花篮。江水君看见过一位矿工哥子用炮线编成的花篮,真称得上五彩斑斓,巧夺天工。江水君自己不搜集炮线,每每刨出放炮员未能捡走的、埋在煤里面的炮线,他就随手丢到一边去了。镐头没有把明黄色的炮线完全刨出来,他去扯。扯了一下,他觉得有些沉,像是钓鱼时鱼钩挂着了芦苇的根。这里当然没有什么芦苇根,只有煤块子和碎煤。他以为下面的煤块子把炮线压住了,便使劲拽了一下,这一拽他觉出来了,下面有一个未响的哑炮。他把炮线拽断了,哑炮留在了下面。如同人间有聋子,有哑巴,工作面出现哑炮一点都不稀奇。放炮员有时连线连得不好,或炮线本身有断裂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现哑炮。哑炮当然是一个危险的存在,如果刨煤的人不小心,把镐尖刨在哑炮上,就会把哑炮刨响。哑炮一响,人如同踩到了地雷,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江水君听说过,这个矿因刨响哑炮被炸身亡的例子是有的。那是掘进队的一个年轻矿工,刨响哑炮后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是工友们把他包在一件胶面雨衣里,兜到井上去的。拽断炮线的一刹那,江水君的脑袋轰地一下冒了几朵金花,仿佛哑炮已经响了。他拔腿欲跑,身子趔趄了一下,差点绊倒。他回头看了看,见宋春来还在下面攉煤,证明哑炮并没有响,自己还完好地存在着。为什么说宋春来还在下面攉煤呢?外行有所不知,工作面不是平的,一般都是倾斜的,像山坡一样。到工作面走一遭,等于爬一次山。因此,工作面上头叫上山,下头叫下山。这是煤矿的行话,不宜多说。且说江水君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接着刨煤,更没有支柱子。他从采煤场子里撤出来,到工作面下头去了。他跟宋春来打了招呼,说他肚子不太舒服,出去埋个地雷。埋个地雷的说法使他暗自吃了一惊,仿佛说者说时还无意,听者一听就有了意。说者是他自己,听者也是他自己。改口是不行的,倘是换一个说法,只会使意义加深,越描越黑。埋地雷的说法矿上的人都懂,人人都免不了埋地雷。那不是真的埋地雷,是解大手的代称。埋地雷的典故是从一个很普及的电影片里来的,在那个电影里,中国的民兵游击队在地雷坑里埋进了真地雷,也埋进了假地雷,着实把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恶心了一回。这个说法不是他们首创,是借用。他们首创的说法是把撒尿说成点滚儿。饺子下进锅里,锅里的水滚了起来,饺子也漂浮起来,这时需要用水点一次滚儿,到两次滚儿,延长一些饺子在锅里的时间,饺子才会真正煮熟。撒尿又不是煮饺子,为何说成点滚儿呢!这个说法的来历不是很明确,比喻似乎也牵强一些。可是,如同某种小范围内的黑话,一说点滚儿,这里的矿工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点滚儿不必出工作面,甚至连采煤场子都不用出,一转身,掏出家伙,点在溜子里就行了。溜子正运行着,里面的煤奔腾向前,这样可以把尿撒得远一些,点滚儿也比较有动感。而埋地雷不行,不能就地埋,必须走出工作面,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江水君跟宋春来说了他去埋个地雷,这话准确无误。宋春来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江水君没有安排宋春来去刨煤,去支柱子。宋春来把松散的煤攉完后,他想刨煤就刨,想支柱子就支。他不想刨就不刨,不想支就不支。一切由他自己。然而江水君却没有告诉宋春来,就在他们的煤场子靠近煤墙墙根处,有一枚哑炮。事情的玄机就在这里。  
? ? 井下没有公共厕所,需要埋地雷时,都是工人自己临时找地方。之所以不能把地雷埋在工作面,因为工作面空间狭小,地雷能量太大,加上有流动的风不断送进来,一人埋地雷,全工作面的人都得掩鼻。就是到远离工作面的地方埋雷,也得像猫盖屎一样,弄些浮煤真正把地雷掩埋起来,使地雷的能量释放得小一些。江水君来到一处运煤巷的巷道边,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屁股朝里,脸朝外,蹲下了。他把矿灯的灯头从柳条编的安全帽上取了下来,拿在手里。他把巷道左右两边都照了照,巷道里没有别的人,安静得很。不必担心会有女的走过来,因为矿上不允许女的下井,井下全是清一色的男人。他把矿灯熄灭了,这样可以省一些电。埋地雷又不是拍电影,不用一直亮着灯。江水君吃不准自己能不能拉出地雷,经过他的努力,哪怕拉出一点点都行。他一边向下努力,一边听着工作面的动静。工作面的那枚哑炮,才真正有着与地雷类似的性质。哑炮能不能炸响,他也吃不准。要是哑炮响了,他在这里会听得见。那天班长训斥宋春来,有几句话江水君记住了。班长说,要是宋春来埋在冒顶下面出不来,过不了多长时间,宋春来的老婆就会变成别人的老婆。以前江水君没想过这个问题,班长毕竟是一班之长,看问题就是看得远,说话也比较尖锐。班长的话仿佛在江水君的脑子里打开了一扇门,他从这扇门进去,走神儿走得深一些,也远一些。矿上每年都出事故,都死人。有时三个五个,有时十个八个。死人最多的一年,是井下发生瓦斯爆炸带煤尘爆炸,一次就死了八十九个。死的多是年轻矿工,他们的老婆也都年轻着。没错儿,矿工死后,那些年轻的老婆守不住寡,几乎都另嫁他人。如班长所说,如果宋春来出了万一,他的老婆乔新枝也可能会再找一个丈夫。那么乔新枝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会嫁给谁呢?乔新枝也许不会再找工人了,会找一个矿上的干部。干部不怎么下井,人身安全会有保障一些。凭乔新枝的长相,对那些岁数稍大一些的干部会有一定的吸引力。班长李玉山也许会抓住机会,让乔新枝嫁给他。班长对宋春来嫉妒已久,对乔新枝也垂涎已久,他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班长家里有老婆,这好像关系不大,他可以提出跟老婆离婚,也可以先跟乔新枝拉扯上,等他病得不轻的老婆病死后,再和乔新枝正式结婚。当然了,江水君本人也不是没有机会,只要他拿出足够的诚意,付出足够的耐心,不信感动不了乔新枝。他相信,他和乔新枝是建立了一定感情基础的。春节期间在宋春来家里喝酒,他从乔新枝频频递给他的眼波里看得出来,乔新枝对他高看一眼,还是很青睐的。特别是乔新枝跟他碰杯时说的那句话,让他觉得大有深意,越想越有回味的余地。乔新枝说,咱什么都不说了,后面还啊了一声。在只可意会的啊声里,江水君听出了一种难言的亲切。乔新枝说什么都不说了,表明她对他有话说。之所以不说,她大概觉得场合不合适,不愿被别人听了去,也是尽在不言中的意思。江水君还回味出了乔新枝对他的谅解,以及达成永久和解的愿望,乔新枝仿佛在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要再放在心上。过去的事可以过去,那现在的事呢,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  
? ? 灯光晃了一下,有人从巷道一头走过来。江水君的努力还没成果,便把身子蹲得更低些。来人的矿灯照到了他,问:埋地雷呢?这次他没有承认自己在埋地雷,说:乱照什么!他把矿灯打开,和来人对着照。他照出来了,来人是班里的一个工友。他用矿灯干扰了工友的视线,工友就看不见他屁股下面到底有没有地雷。工友的灯光移开了,跟江水君开了一个玩笑:小心别蹲在地雷上,自己埋的地雷把自己的屁股炸烂。江水君愿意接受这样的玩笑,这时候是玩笑,换一个时候,玩笑有可能会变成证明,证明他当时的确没在工作面。于是他添了一点内容,说:地雷是给鬼子预备的,我是不见鬼子不挂弦。他问工友:你也要埋地雷吗?工友说,他的地雷还没造好,暂时没有地雷可埋。他到下面拉一根坑木。工友的矿灯为自己指引着方向,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 ? 没听见工作面传来爆炸的声响,江水君还要再坚持一会儿。他估计,宋春来把煤攉得差不多了。煤一攉完,宋春来就该放下斗锨,拿起镐头,开始刨煤和支柱子。支柱子之前,必须用镐头把煤墙和底板的硬煤刨一下,因为煤墙被炮崩得参差不齐,底板也高低不平,不用镐头刨一刨,加以整理,柱子就没法支。只要宋春来拿起镐头刨煤,就有可能把哑炮刨响。没有听到炮响,他却听到自己头颅里有一种声音在响。声音很低,却连续不断。像是宿舍里灯管上的整流器发出的电流声,又像是巷道里的风吹到坑木上长出的毒蘑菇发出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听,声音似乎大些。他睁开眼睛,声音似乎小些。这声音不是耳鸣,要是耳鸣的话,他自己能判断出来。他断定这声音的确是从自己的头颅里发出来的。自己的头还会发出声音,这让他觉得神秘,还有一点紧张。他突然站起来,一手提裤子,一手把矿灯安在安全帽上。还好,他到底拉出了一点地雷,还点了一次滚儿。尽管他拉出的地雷很小,还不及一颗地雷的十分之一,但他还是用脚驱了一些浮煤,把地雷埋上了。他埋得煤堆有些大,有些夸张,与地雷的体积不成正比,成反比。他站起得这么快,仓促到连找一个煤块擦擦屁股都没擦,是因他看到那个去拉坑木的工友已经转了回来。工友若是看见他还蹲在这里,人家就会觉得他蹲的时间太长了,怀疑他不是在埋地雷,是在制造地雷。为避免回转的工友看到他,他没有跟工友走同一条路线。他超前走了一段,拐进了另一条巷道,准备绕一个弯子,再回工作面。  
? ? 对宋春来能不能把哑炮刨响,江水君并没有多大把握,别说七分八分,连三分五分都没有。哑炮的存在是一回事,能否变哑炮为不哑又是一回事。应该说把一枚哑炮刨响的概率不是很高,须几个条件全部凑齐,哑炮才会开口说话。比如说,宋春来必须动手刨煤,刨煤时必须没发现哑炮,尖利的镐尖必须刨在雷管的敏感部位,才能引发哑炮爆炸。缺任何一个条件,差一分一厘一毫,都不行。走在回工作面的路上,江水君想到,也许宋春来把煤攉完就歇手了。今天轮到他刨煤,支柱子,宋春来不一定会替他干这两样活儿。这两样活儿是技术活儿,相比之下,攉煤的活儿要重一些,不出一两身汗,煤就攉不完。宋春来攉完了煤,当然还要喘口气。宋春来不替他干活儿,他无话可说。结合班长对宋春来的评价来看,江水君对宋春来的评价虽说不像班长打的分那么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这样想着,江水君对宋春来刨响哑炮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  
? ? 江水君是从工作面下头出去的,回来时从工作面上头回来。工作面的倾斜长度有一百多米,分为一二十个采煤场子。江水君回到工作面,没有立即回到他和宋春来所负责的采煤场子,隔着别人的采煤场子,他要先观察一下宋春来到底开始刨煤没有。这一观察不要紧,江水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头大跳起来。宋春来没有偷懒,他在刨煤。是的,用镐头刨煤的的确是宋春来,不是他江水君。如果江水君这会儿过去制止宋春来继续刨煤,还来得及。但他没有过去,而是悄悄转身,原路退了回去。有名言说,人生的道路看似很长,其实在关键的时刻只有几步。一步迈对了,则海阔天空。一步迈错了,有可能走进死胡同。在几百米深的井下采煤工作面,在一个不易为人们所察觉的黑暗角落,这关键的一步,江水君无疑是迈错了,沉疴般的疾患从此在他心里种下。这次他给自己找的理由不再是埋地雷,是到卸料场拉一根坑木。其实工作面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人问他出去干什么。即使这样,他也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欺骗一下自己。  
? ? 直到这时,江水君仍不能肯定宋春来能把哑炮刨响。他给宋春来打了一个赌,也给自己打了一个赌。他给宋春来打的赌是,如果宋春来把哑炮刨响了,怪不得别人,是宋春来命该如此,是窑神爷的安排。他给自己打的赌是,如果宋春来出了事,合该乔新枝成为他的老婆。这事也不是由哪个人说了算,同样完全听从窑神爷的安排。井上的事归老天爷管,井下的事归窑神爷管,在井下打赌,必须请无所不在的窑神爷裁决。打赌的好处,在于可以把事情推出去,不管是输是赢,他都可以不负责。这次如果赌输了,他从此不到宋春来家里去,对乔新枝再也不抱任何妄想。他相信他有这样的志气。他没有往赢的方面多加设想,十赌九输,他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时就听过这样的话。这一次他赢了。他胳膊下抱着一根粗大的坑木,坑木一头拖着地往工作面走。刚走到工作面的入口,他就听到了爆炸声。
6
  矿上出了人身事故,总要开一两个事故分析会,分析造成事故的原因。弄清原因有三个目的:一是给事故确定性质;二是分清责任,该处分谁就处分谁;三是把事故过程记录在案,作为一个案例以警示后人。分析的结果,放炮员没有责任。两个放炮员,一次放几十炮,出现个别哑炮属于正常现象。排炮响过之后,他们到工作面检查过,但工作面崩下来的煤很多,个别埋在下面的哑炮不可能全都检查出来。班长没有责任。放炮之后,采煤工进入工作面之前,班长确实提醒过大家,要大家注意安全。班长解释说,他虽然没有特别提醒大家注意发现哑炮,但注意安全里面包括这一项。开分析会时,全班的矿工都参加了。矿上安全监察科科长向与会的矿工发问:谁能证明班长说过要大家注意安全的话?有几个矿工先后举手,说他们能证明。举手的人包括江水君。江水君并不记得班长说过那样的话,出于一种相当微妙和相当复杂的心理,他站出来帮班长说了话。每个作证明的人必须报出自己的姓名,由记录员记在本子上。科长问江水君:你叫什么?江水君说:我叫江水君。科长又问:是姜太公的姜?还是长江的江?江水君把自己姓名的每一个字都说了一遍。江水君脸色发黄,眼泡有些浮肿。这可以理解为他夜里没休息好,或为死去的阶级兄弟掉过眼泪。那时工人阶级被称为领导阶级,所有的矿工都是阶级兄弟。江水君跟宋春来一个场子采煤,他也是被分析的对象之一。分析到江水君时,他手脚冰凉,如同掉进了冰窖。他的头还有些晕,像是随时都会晕倒。他把右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用大拇指的指甲使劲掐食指的指头尖,听人说过这样可以使自己保持清醒头脑。他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晕倒,一晕倒表明他心里有鬼,只会引起科长等人对他的怀疑。江水君说,他出去解了一个手,顺便到卸料场拉回一根坑木,回到工作面时,就听见工作面里响了一声。他没有把解手说成埋地雷,在如此严肃的场合,任何不严肃和容易产生歧义的话都不能说。他还说,他要不是出去解手,也会被炸死。那样的话,这次事故死的人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他就不能和大家一起坐在这里说话了。说着,他自我作悲似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科长像是抓到一点破绽,问:你们在井下解手不都是说埋地雷吗?会场上有人笑了一下。江水君说:那是说笑话。科长又问:你说你去解手,谁看见了?谁能给你证明?江水君的眼睛找到了那个工友,那个工友为他作了证明。那个工友证明时提到了他们两个当时的对话,只得使用埋地雷的说法。这样的说法使会场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可科长的表情仍严肃着,继续像庭审一样对江水君发问:去解手之前,你发现哑炮了吗?江水君说没有。科长追问:真的没发现吗?江水君说真的没发现。江水君很害怕科长接着往下问,要是科长问他当天的任务是什么,攉煤还是刨煤?他就得撒谎,回答是攉煤。要是科长问谁能证明,事情恐怕就有些糟糕。他的脊梁沟在冒凉汗,脸上的黄色都不能保持,变得比苍白还苍白,心理防线几近崩溃。谢天谢地,科长没有再接着问,把他放过了。
责任由谁来负呢?总不能让死者宋春来负吧!说来哑炮真是恶毒之极,它的哑是装出来的,像是在积蓄力量。它装哑的目的不止要炸煤,还要炸人。它把个子不太高的宋春来炸到采空区里去了。采空区里都是放顶放下来的石头,那些石头犬牙交错,层层叠加,每一块石头都比一盘石磨大。哑炮巨大的冲击力把宋春来贴到了石头上,班里的人都不敢进采空区去揭。等矿上的救护队员赶来,才把可怜的宋春来揭了下来。  
分析来,分析去,谁都没有责任。死人不用负责,活人也不用负责。矿上给这次死亡事故定的性质不是人为责任事故,是意外工亡事故。所谓意外,就是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所谓工亡,就是因工作而死亡,好比打仗的士兵死在战场上。也有的文件表述为公亡,强调是因公死亡,不是因私死亡。因公和因私大不一样,可以说有天壤之别。因公死亡是光荣的,夸成万丈光芒都没关系。因私死亡是可耻的,不但得不到人们的同情,恐怕还要受到批判。在物质利益方面,对因公死亡的矿工家属,矿上可给予一定的补偿。要是因私死亡,死了白死,死亡者家属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开事故分析会的当天,科长并没有当场宣布结论,没有给事故明确定性,说还要跟矿领导研究一下再定。江水君理解,科长等人像法官一样把他们审问过了,只是没有当庭宣判。在等待“宣判”期间,江水君的心锤子一直像在半空中吊着,忽悠来,忽悠去,什么都靠不到。心锤子偶尔碰壁,砰砰砰就是好几下,像是要把心锤子和心壁同时碰碎。他想去看望乔新枝,又不敢去。受到这样塌天般的沉重打击,乔新枝一定悲痛欲绝,哭得昏天黑地,他不知怎样安慰乔新枝。见到乔新枝,他也会陪着乔新枝哭,不哭说不过去。可是,他哭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会儿他在宿舍里就想哭,一时又哭不出来,好像还不到时候。至于什么时候算到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俗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不知棺材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黄河在哪里。宋春来出事后,江水君把宋春来的一件遗物捎了回来,是那只被煤染成黑色的帆布提兜。宋春来每天下井升井都提着它,江水君对提兜很熟悉。江水君在工具房一角找到提兜时,里面还是空的,宋春来还没有往里装煤。他替宋春来挑了几块煤,装进提兜里,并把提兜带上了井。他知道,乔新枝每天在家所烧的煤,都是宋春来一兜一兜提回去的。宋春来不在了,以后他得帮乔新枝提煤,不能让乔新枝缺烧的。如果说提兜是宋春来留下的衣钵,他必须把衣钵继承下来。装了煤的提兜就在床底下放着,他想是不是现在就把煤给乔新枝送去。宋春来去世已经三天,没人往家里捎煤,乔新枝断了烧的可不行。他起身下床,伸手从床下把提兜提了出来。提兜在手上一沉,他心里也一沉。乔新枝若看见丈夫过去天天提的提兜,睹物思人,又会伤心落泪。同时,他这么急着去乔新枝家恐怕也不太好,事故的性质尚未确定,有人发现他去乔新枝家,只会增加人家对他的怀疑。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提兜放回床下,重新躺到床上。他闭上眼,希望自己早点睡着。人说熟睡如小死,就让自己尽快地小死一回吧。小死上几回,也许事情就明朗了。到那时,该他大死,他就去大死,无所谓。然而小死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越是想小死,脑子越倔强得很,七想八想,小死不成。这时他的脑子谈不上清醒,有条理。想什么,不想什么,不是他所能当家。别看他脑子里翻江倒海,翻起的都是沉沙,什么都看不清。不过他脑子也说不上糊涂,手在哪里,脚在哪里,他脑子里都有数。手往哪里放,脚往哪里走,还是靠脑子掌控。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明了一下,像突然照进一道亮光。宋春来是他的近老乡,他把宋春来叫哥,如今哥死了,撇下嫂子和侄子,他不去看望嫂子和侄子,谁去看!春来哥人都死了,他还活着,他犹犹豫豫,连嫂子家都不敢去,岂不是太没人心了!去,一定要去,什么都不怕,别人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去。  
江水君提着煤来到山下,仰脸找嫂子家的小屋。山上黑乎乎的,只有少数几家的屋子透出一点亮光。亮光在高处,几乎和天上的星光接壤。嫂子家的小屋没有一点灯光透出来,嫂子和侄子大概睡了。既然到了这里,还是要上山看一看。来到半山腰,他又听见张海亮弹琴的声音。张海亮还是那样弹法,一个音一个音往外迸,每迸一声都像琴弦断了一样。江水君听不惯张海亮这样弹琴,他觉得这样的琴声不太吉利。特别是在山上的黑夜里,张海亮弹得像断魂的曲子一样,简直有些瘆人。你看你看,张海亮的琴弦没有断,宋春来家的琴弦却断了一根。宋春来家原来是两根琴弦,宋春来一根,乔新枝一根。宋春来那根琴弦一断,只剩下乔新枝一根,恐怕就没法弹了。来到小屋门前,江水君静了静气,轻轻叩门,轻轻叫嫂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变异,有些陌生,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屋里没有应声。他又叫了两声,屋里还是没有应声。这是为什么,难道嫂子不愿理他了,从此跟他断绝往来。嫂子也知道他和宋春来一个场子采煤,宋春来被炮崩坏了,他一点事都没有,难道嫂子对他产生了怀疑。要是那样的话,就糟糕透了,恐怕他跟嫂子怎样解释都解释不清。他往天上看看,天上是星空。他在山下看见星星时,星星并不是很高,似乎就在山顶。等他到了山上,发现星星原来还是很高,跟他拉开着很远的距离。山上有风,阵阵凉意随风袭来。季节虽说到了春天,凉意却不见明显减弱。春天的凉和秋天的凉不同,秋天,人们准备着凉,凉来了,那是应该的;春天,人们准备着暖,凉迟迟不走,凉就显得格外地凉。嫂子不答应,再叫也不好。事情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当他准备离开时,回头再看,他才发现嫂子门上落着锁。他伸手把铁锁摸了摸,往下拉一拉,锁的确锁得严丝合缝。怪不得叫嫂子,嫂子不答应,嫂子不在屋里,怎么能答应呢!  
他想起来了,嫂子和侄子一定被矿上的人接走了,被安排住在矿上的招待所里,或条件更好一些的矿务局招待所里。和嫂子住在一起的,应该还有嫂子的娘家人,以及宋春来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江水君听工友们说过,矿上有几个人,组成一个班子,专门处理工亡矿工的善后事宜。班子里有男有女,有科级干部,一般干部,还有医生。他们分工明确,有的唱红脸,有的唱黑脸。唱红脸的负责对工亡矿工家属进行抚慰,陪着掉掉眼泪。有矿工的母亲和妻子哭得昏死过去,医生马上投入抢救。唱黑脸的负责对矿工家属讲政策,双方就善后问题进行谈判。往往是红脸唱罢黑脸唱,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红脸黑脸,他们的经验都很丰富,配合相当默契。这期间,矿上还会拨出一笔经费,用以招待工亡矿工家属。除了让家属们住招待所,洗热水澡,每天的午餐都有鸡肉鱼肉猪肉牛肉。每个工亡矿工生前都不曾受过这样的招待,都没吃过如此丰盛的午餐。他们死了,这是矿上给他们的亲人们的特殊待遇。矿上的意思,人家的父母死了儿子,妻子死了丈夫,儿子死了父亲,给人家的家庭造成多么大的痛苦,矿上花点钱算什么!而矿工的家属们都害怕得到这样的待遇,这样的待遇是牺牲儿子或丈夫的宝贵生命为代价的啊!嫂子不在家,江水君在小屋门前站了一会儿,只好下山。回到宿舍,他才发现那一提兜煤还在他手上提着,几乎骂了自己。嫂子不在家没关系,他可以把煤倒在门口一侧的墙边,明天再提回一兜子嘛!看来他还是有些糊涂了。  
给宋春来工亡事故的定性,是采煤队的一个副队长在班前会上宣布的。副队长说得一点都不郑重,有点轻描淡写。他说队长让他跟大家说一下,他就说一下,宋春来的事就算过去了。副队长还说,他早就知道,这次事故属于意外工亡事故。矿上出哑炮事故不是一回两回了,哪回定的不都是意外事故。不意外怎么着,谁还故意埋下哑炮崩人不成!哑炮不长眼,崩住谁该谁倒霉,话只能这么说。人要想不倒霉,就得多长点眼色,到工作面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副队长的话,别人也许听得不认真,可江水君一字一句都没落下,都记到心里去了。他还很年轻,还没有结婚,前面的路还很长。副队长的话关系到他今后的路怎么走,关系到他的命运,他不能不格外重视。这下好了,他没事了,他的心不用再吊着了,可以回到原位。打个比方,一个人被怀疑与一桩人命案有牵连,这个人被看起来了,在对他进行调查和审问。这个人心里明白,他的确与人命案有脱不开的干系,所以成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然而调查结果出来了,没发现他与人命案有特别的干系,他是无罪的人,即刻获得释放。江水君此刻的心情和比方中的人心情是一样的,深感万幸,如同从此得到解脱,获得新生。采煤队的班前会议室很小,只有两间屋。会议室里没有座椅,只有几排粗糙生硬的水泥条凳。参加班前会的职工挨挨挤挤地坐在水泥条凳上。矿工差不多都抽烟,会议室总是烟雾腾腾。有人舍不得买烟卷,就自己用废报纸卷生烟抽。江水君不抽烟,他每次开会都嫌浓烟呛人。这天他没觉得烟味不好闻,似乎觉得烟味还有些香。副队长从煤矿技术学校毕业,据说以前在科室当科长。因他犯了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矿上就把他下放到采煤队当副队长,以改造他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以前江水君不爱听副队长讲话,他一讲话老是充满怨气。这次不一样,不管副队长所讲的意思,还是说话的口气,他听来都很对味。他产生了一点错觉,以为副队长的话都是为他讲的,都是为他开脱,他对犯过错误的副队长产生了一种类似感恩的情感。
7
江水君轻装上阵,每天下班之后都给乔新枝提去一兜子煤。煤都是江水君挑选出来的,看着明,掂着轻,擦一根火柴都点得着。不是说煤是树变成的吗,拿树作比,他给乔新枝拿去的不是树根,也不是树枝和树叶,都是树的中段,是中段里面的心。煤矿工人有什么,煤里爬,煤里滚,不就是烧煤方便吗!广播里说,煤代表着温暖。那么,他给乔新枝送去的就是温暖。连着去了三四次,江水君仍没有看见乔新枝。每次提着煤走在路上,他都想,乔新枝该回来了,这次应该能见到乔新枝。来到小屋门口,他再次失望。门还是关着,锁还是锁着,屋前屋后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每次来,都把煤倒在门口一侧的墙根,煤越积越多。到了第九天的晚上,煤已积攒成了一堆,仍不见乔新枝回来。乔新枝住招待所,也不会住这么长时间吧?和矿上签订完善后事宜之后,乔新枝是不是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呢?  
他马上找老乡去打听,一打听就证实了他的猜测,乔新枝果然回老家去了。按照宋春来父母亲的要求,矿上的坑木加工厂为宋春来打制了一口厚重的红松木棺材,把经过整理的宋春来的尸体装进棺材里,派一辆车,直接把宋春来送回老家去了。矿上派车时,矿领导特意安排装了半车好煤,和宋春来的遗体一块儿送回宋春来老家。卡车的车斗子里,下面装的是煤,煤上放的是白茬子棺材。乔新枝要回老家为丈夫送葬,当然还要带儿子跟车回去。江水君还听老乡说,宋春来死后,按政策规定,宋春来家可以有一名直系亲属顶替宋春来到矿上参加工作,这个人可以是宋春来的妻子,也可以是宋春来的弟弟。这种政策是抚恤政策之一种,被称为顶工抚恤。如果家里有人顶上来参加工作,每月可以领到工资,别的抚恤项目就不再考虑。工亡矿工的亲属一般都会选择顶工。家里好不容易有一个参加了工作,拿到了国家的工资,吃到了国家供应的商品粮,这个人不在了,家里一定得派一个人顶上去。这样不但可以把国家工人阶级的名誉继承下来,还可以长期领到工资,比一次性领几百块钱的抚恤金合算得多。乔新枝倘若能顶替丈夫宋春来参加工作,不但每个月都可以领一份工资,她的儿子也可以随母亲转成非农业户口。然而乔新枝没有和宋春来的弟弟宋春宝争,她把唯一一个参加工作的指标让给宋春宝了。这一让,乔新枝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抚恤金,她和儿子的生活随之没有了经济来源。知道了这些情况,江水君差点哭了。他想马上回到老家去,把乔新枝母子接回来。每个矿工每年只有十二天探亲假,江水君去年的探亲假已经用过了,今年的探亲假还不到时间,矿上不会批准他回老家。他还得耐心等待乔新枝回来。乔新枝的一些东西还在山上的小屋里放着,他相信乔新枝一定会回来。  
又过了两天,乔新枝终于带着孩子回到矿上来了。江水君看到乔新枝家的小屋里有透出的灯光,他像是见到久违的光明,心里跳得厉害。他准备好了,见到嫂子,要好好流一回泪,为嫂子,也为自己。他敲门进屋,见屋里先来了一个人,是拄拐棍的张海亮。张海亮坐在门口的石头墩子上,单拐在地上放着,怀里抱着他的琴。江水君说:嫂子,你回来了。乔新枝说回来了。江水君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乔新枝说今天下午。问了这两句,嫂子答应了这两句,江水君似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准备的有满腹的话,也有满腔的感情,因张海亮在这里坐着,他心里像是遇到了障碍,话一时说不出,感情也用不上。说话,办事,两人为私,三人为公。他的话是准备说给嫂子听的,他的感情都是准备流露给嫂子一个人的,让别人听见,看见,就不合适了。嫂子素袄素裤,素鞋素袜,人瘦了许多,也憔悴许多。才十几天时间,却恍若隔世,江水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嫂子就是原来那个嫂子。原来那个嫂子流光溢彩,顾盼生辉。眼前这个嫂子暗淡无光,眼神呆滞,好像另换了一个人。这十几天里是嫂子大悲大痛的十几天,嫂子一定还在悲痛中沉浸着,没有缓过神来。  
江水君一时说不出话,坐在石头墩子上的张海亮,也沉默着,像石头一样,不说话。在江水君进屋之前,张海亮一定在跟嫂子说话,在安慰嫂子。因为他看见张海亮和嫂子的眼圈都有些红,心情都很沉重。张海亮被砸断了腿,老婆离他而去。嫂子的丈夫遇到了不测,现在只剩下无依无靠的母子二人。他们的命运有相似之处,对彼此的处境容易互相理解。琴一直抱在怀里,张海亮大概还准备为嫂子弹琴。琴弦绷得紧紧的,已处在相当敏感的状态,张海亮只轻轻一拨,琴即时就会发出声来。张海亮暂时没有弹琴,因为小火炭正在床上睡觉,他定是怕惊醒了小火炭。江水君以为,张海亮不弹琴也好,他所弹的都是那种凄凉的,催人泪下的调子。嫂子的心本来已经够伤悲的,秋风秋雨秋不尽,哪堪琴声再助伤悲!江水君看出来了,张海亮对他半道插进来不甚满意,张海亮仿佛在说:我正跟嫂子说话,你来干什么?张海亮之所以沉默下来,是想让他离开,他离开后,张海亮可以接着和嫂子说话。江水君心说:我干吗离开,我才不离开呢!我跟嫂子是近老乡,我来看嫂子是应该的。我不光今天来看嫂子,以后天天都会来。三个人都缄着口,二弦琴也缄着口,局面就这样僵住了。远处有压风机的声音传过来,那是安在风井口的巨大的压风机在日夜向井下送风。压风机实际上是在向自然界借风,借了东风借西风,借了秋风借春风,井上有什么风,它就借什么风。这天天上升起了月亮,门口的地上洒有一些月光,外面不怎么黑。还是嫂子把僵局打破了,他问江水君:那一堆煤是不是你送来的?江水君说是。他这才意识到,自从进得门来,那装满煤的帆布兜子一直在他手里提着,没有放下来。嫂子问到了煤,显然看到了他手里的提兜,他赶紧把提兜放在地上。嫂子说:你以后别再往这里送煤了,过一段时间,我跟孩子回老家去,烧不着煤了。这是江水君没有想到的,嫂子回老家去,他怎么办?他说:不,我一定要给你送!他的口气非常坚决,像是在发誓。他没说出来的话还有:春来哥不在了,你和小火炭眼看就没有吃的,没有烧的,我不管谁管!你要是不让我管,还不如让我去死。我死了也比现在好受些。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出来,但管得了嘴,管不住眼,那些话一字一句变成热泪,顿时涌满眼眶。他想用眼眶把眼泪框住,但终究框不住,漉漉地涌了出来。眼泪有眼泪的逻辑,管不住,就不管它,让它流去。嫂子的眼泪还没有流干,相反,她流眼泪像是流出了惯性,越流眼泪越多,泪窝子越浅。见江水君的眼泪无声长流,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回身帮儿子把被子掖了掖,不易被人察觉地用衣袖把眼泪擦去。她回过脸来,勉强平静一下,说:别这样,各人有各人的命。江水君说:嫂子,我要给你送煤送一辈子!说到一辈子,江水君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些。人有几个一辈子呢,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个一辈子,江水君拿送煤说事,总算把一辈子的心愿说了出来。  
张海亮把江水君的眼泪看到了,要说对嫂子的感情浓,看来他浓不过江水君。他把拐棍抓在手里,说:嫂子,你们说话吧,我改天再来。嫂子说:再坐一会儿吧。张海亮说不坐了。嫂子伸开两手,欲扶他一把。他说不用,拐棍拄地,一用力就站了起来。他的琴上有一个背带,他把背带斜挎进脖子里,把琴背在身后。往身后背琴时,不知哪里触到了琴弦,琴叮咚响了一下,并发出殷殷的余声。嫂子把张海亮送到门外,一再嘱咐张海亮小心,慢点儿。张海亮下坡时,她还是伸手扶了一把。张海亮说:有月亮,没事儿。嫂子你回屋吧!月光洒满了山坡,山坡上一片白花花的。连接各家门前的小路更白,宛如一道道泉水。乔新枝往天上看了看,月亮是半个。她一时记不起来,这半个月亮是新月还是残月。不管新月、残月,还是圆月,都是给准备团圆的人预备的。像她这样的人,对月亮还能有什么寄托呢!  
回到屋里,乔新枝没有关门。她指着空出来的石头墩子,让江水君坐。江水君摇头不坐,只站着。江水君说:嫂子,我都知道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乔新枝没说话,她不知道江水君都知道了什么。江水君说:嫂子,我对不起你,都怨我没照顾好春来哥。乔新枝说:谁都不怨,他的命赶到那儿了,谁都没办法。要说怨,只能怨他自己,怨他自己的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江水君说那天我要不去解手就好了,要死,我们兄弟俩一块儿死。一块儿死了,到那边也好互相有个照应。这样说着,江水君心中波澜又起,眼泪再次流出来。乔新枝说:你这样一说,春来就听见了,你就算对得起你春来哥了。伤痛未平的乔新枝提不得宋春来,一提宋春来,万般伤痛重新聚拢,喉头哽都哽不住,转身趴在床上啜泣起来。她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显然是怕惊醒了儿子。连日来,尚不满周岁的儿子都是在哭声中度过的,受的惊吓还少吗!江水君却没有压抑住自己,他跪倒在地,哭出声来。他肯定要给嫂子下跪,这是一个下跪的机会。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屈膝下跪里包含着多么深痛的忏悔。他边哭边说:嫂子,你千万不要走,千万要给我一个机会。春来哥不在了,还有我呢,我一定照顾好你们娘儿俩。江水君一哭,小火炭果然被惊醒了,小火炭一醒,就哇哇大哭,两手乱抓。乔新枝赶紧把儿子抱起来,说噢,噢,好儿子不哭,妈妈在这儿呢!她对江水君说:你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江水君不起来,说:从这个月起,等发了工资,我就把工资全部交给你。你给我一分,我就花一分。你不给我,我一分都不花。我这个要求嫂子得答应我,嫂子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乔新枝明白江水君的意思,她没有答应江水君,说:这是哪里话,我怎么能花你的钱?我是结过婚、有孩子的人,岁数也比你大,你不怕别人笑话,我还怕别人笑话呢!再说,我男人走了还不到一个月,也不兴说这个话。咱老家的规矩我想你应该知道。江水君说:规矩我知道,我没有别的想法。你答应我住在矿上不走,还不行吗?你要是走了,我也没法活。乔新枝说:这是何苦呢!我暂时不走,好了,起来吧。江水君这才站起来。  
第二天下班后,江水君去给乔新枝送煤,只把煤倒在门外的煤堆上,没进家就走了。乔新枝听见了江水君往煤堆上倒煤的声音,让江水君到屋里歇歇。江水君说不歇了,嫂子歇着吧,就提着空兜下山去了。  
江水君刚走了一会儿,班长李玉山到乔新枝家里来了。李玉山穿得整整齐齐,手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李玉山提来一盒点心,还给乔新枝的儿子买了一件衣服。李玉山连连叹气,一上来说的话跟江水君差不多。他说宋春来在他手下干活,他没有照顾好宋春来的安全,以致出了这么大的祸,给乔新枝造成了这么大的痛苦,他觉得很对不起乔新枝,特地向乔新枝表示慰问。乔新枝说:谢谢李师傅。李玉山说不用谢,宋春来不在了,还有我们大家呢,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只管说。说到困难,李玉山把小屋环顾了一下,说小屋的面积太小了,等小孩子会走了,屋里连个玩儿的地方都没有。至少把小屋的面积扩大三倍,才稍稍像个家的样子。李玉山还说,屋里连个吃饭的小桌都没有,要是来个亲戚朋友啥的,菜盘子都没地方放。不说多么齐全吧,家里至少应该有一张小桌,四个小凳子。他毕竟是当班长的人,行使过一些权力,说话的气魄与江水君不同些。他说:这样吧,做小桌和凳子的事我来解决。我有一个哥们儿在坑木加工厂上班,让他弄出几块板皮小菜一碟。乔新枝说:不麻烦李师傅了,过一段时间,我们就回老家去。李玉山问:回老家干什么?乔新枝说:回老家种地呗。李玉山把两只手都竖起来摇了摇,说:乔新枝,听我的,你不要走!他把话切入了正题,让乔新枝跟他过。说了让乔新枝跟他过,他两眼看着乔新枝,满怀渴望的样子。乔新枝知道李玉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还见过李玉山的老婆,李玉山这样说不太合适。乔新枝把态度硬住,说:你不是跟嫂子过得好好的吗?我看嫂子是个很贤惠的人。李玉山说:我老婆人是不错,不过她的病已经很重,恐怕连今年都熬不过去。你等等我吧。我知道矿上喜欢你的人可能不少,我还是把这个话先过给你,希望你能等等我,可以吗?乔新枝没有给李玉山留希望,她说:李师傅,我觉得你这个想法不合适。要吃还是家常饭,要好还是结发妻,你还是好好给嫂子治病吧。把嫂子的病治好,比什么都强。在井下采煤工作面,李玉山习惯了说一不二,不知不觉中,他把这个习惯带到了井上。听乔新枝指出他的想法不太合适,他稍稍有些着急,眉头皱成了疙瘩。他说:我是实事求是,有些病能治,有些病谁都不能治。我们这些干粗活儿的人,说话可能有些粗,可是,话粗理不粗。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是不是有人向你求过婚了,比如说你的老乡江水君?乔新枝说没有。李玉山说:不管有没有,我不得不提醒你,对江水君,你一定要小心,我觉得这个人不太正道,是个危险的人。话只能说到这儿,不能再往下说了。乔新枝说:在短时间内,我不会考虑自己的事。
8
  乔新枝住在山上的石头小屋里没有走,六七个月之后,她和江水君才成了一家人。这时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已经来临。山根处生有一些酸枣树,树上的叶子开始变黄,一粒粒没摘去的酸枣显现出来。酸枣是丹红色,在黄叶的衬托下,宛如一颗颗南国的红豆。乔新枝的儿子已经会走,会跑,上山时不用抱他,只领着他的小手,他就一步一步登到山上去了。每次登到家门口,他都回头向山下望着,一副颇有成就的样子。乔新枝还是每天下山打水,每天在家看孩子,做饭。只不过,她以前等的是宋春来,现在等的是江水君;以前她给宋春来做饭吃,现在是给江水君做饭吃。乔新枝的生活好比矿井口的小轨道上跑的矿车,跑着跑着,在道岔前掉了一次道。如今道岔扳好了,矿车又走上了正轨。  
? ? 江水君和乔新枝的结合,并不那么容易。江水君天天坚持给乔新枝送煤;每月坚持把工资留给乔新枝,自己吃饭只花以前的积蓄;一抱住小火炭就舍不得放手,眼里老是泪汪汪的。还有两件事,从反面促进了乔新枝和江水君的结合。先说第一件事。不知是谁告发的,矿上保卫科知道了乔新枝门前有一堆煤,恐怕有上千斤,而且都是优质煤。这天,江水君刚把一兜子煤倒在煤堆上,保卫科的两个人就出现在他面前。证实这一堆煤都是江水君从井下带上来的,保卫科的人认为,带一点煤自己烧是可以的,把煤积攒这么多,就有拿煤卖钱的嫌疑,就是侵占国家财产。保卫科的人对江水君提出两条处理意见:一是命江水君把这堆煤全部送还矿上,当然不是送还井下,是送到矿上的职工食堂;二是责成江水君在队里的班后学习会上斗私批修,作出深刻检查。江水君不敢违抗,把煤送到了食堂,也作了检查。第二天江水君自己花钱买了一推车煤,把煤卸在山下,又用乔新枝提水用的铁桶,一桶一桶提到乔新枝家里。江水君不再用帆布提兜给乔新枝提煤了,他把帆布提兜洗干净,晾干,叠起来,送还给乔新枝。他说:嫂子,这是我春来哥用过的提兜,你收起来吧,也算是一件纪念物。乔新枝接过提兜,一手托着,一手在上面抚了抚,像是一下子想起许多往事,眼里便起了雾。她说:水君,让你受委屈了。江水君的委屈是有的,说他侵占国家财产,让他把煤送到食堂,是一重委屈;让他在工友面前作检查,说他拿国家的煤,到一个寡妇家里买好,又是一重委屈。受的委屈再多,江水君都准备自己包着,不在乔新枝面前流露出来。不料委屈是脆弱的,经不起点,乔新枝一点,他的委屈就满了,差点顺着眼角子流下来。他赶紧把委屈控制住,说他受点委屈没什么,只要嫂子不受委屈就行了。第二件事,也是保卫科的人“听到群众反映”,找到江水君头上,使江水君受到了更大的委屈。一天晚上,江水君跟乔新枝说话说得晚了点,保卫科的两个人突然就推门进来。他们把江水君和乔新枝审视着,问二人是什么关系。乔新枝答话:什么关系?老乡关系!她对保卫科的人突然闯进来很不满。不用说,保卫科的人是来捉他们的,想让他们丢脸。他们什么都没做,所以什么都不怕。保卫科的一个人说:老乡关系?恐怕不仅仅是老乡关系吧!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老在一块儿干什么?还是乔新枝回答:什么都没干,说话。怎么,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就不能在一块儿说说话了?保卫科的人说:你说什么都没干不行,我们还要调查。他们把江水君带走了。保卫科的人通知江水君所在的采煤队,让江水君停止工作,写检查。检查内容包括:什么时候开始和乔新枝发生男女关系的?一共发生了几次关系?乱搞男女关系的思想根源是什么?在山上的小屋,保卫科的一个男干事也在对乔新枝进行调查。男干事问得拐弯抹角,目的还是问江水君跟乔新枝的关系到了哪一步,发生关系没有。乔新枝作了保证,说他保证江水君是一个好人,老实人。江水君见她死了丈夫,只是同情她,才时常到她这里坐坐,跟她说说话。江水君规矩得很,从来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男干事不相信,说乔新枝的条件这么好,江水君对她不可能不动心。他退一步问乔新枝,江水君调戏过她没有,比如说是不是摸过她的乳房?乔新枝的脸红过一阵,恼了,说:有这样说话的吗,你们把屎盆子往一个好人头上扣,难道就不怕亏良心!她抱起孩子到门外去了。停了一会儿,见保卫科的人走了,她也锁上门,带着孩子下山,到矿上的单身宿舍找江水君去了。  
? ? 江水君写不出检查,队里又不让他上班,他只能躺在床上蒙头睡觉。乔新枝找到他,见他眼泡肿得老高,头发乱得像一蓬老鸹窝,对他说:水君,起来吧,去洗洗头,洗洗脸。你要是实在不嫌弃我们娘儿俩,咱们就去登记,结婚。  
? ? 跟乔新枝结婚,江水君没敢让在老家的父母知道;父母若知道,一定不会同意。他也没告诉矿上的老乡,老乡们若是知道了,会让他请客。请客倒没什么,老乡们来了,他怕的是老乡们跟乔新枝瞎闹。春节期间宋春来请客时,小屋的主人还是宋春来。有宋春来在,别人怎么闹都没关系。现在宋春来不在了,乔新枝的心成了破碎的心,哪里都碰不得。江水君也没有请婚假,队里已停了他三天工,扣了他三个班的工资,如果他再请假,耽误的班会更多。这天下班后,趁夜幕已拉下来,他只把自己的一套被褥抱到山上的小屋,就算和乔新枝正式结婚了。结婚的日期是他俩事先商量好的,乔新枝已做好了四个菜,等他回来吃饭。江水君来了,她呀了一声,说忘了买酒。江水君说没关系,不喝酒了。乔新枝说:这会儿商店肯定关门了,不然我到别人家借一瓶吧,明天买了再还给人家。江水君笑笑问:你很想喝吗?乔新枝说:不是我想喝,我想让你喝点儿。江水君说:喝酒的机会有的是,今天就不喝了。江水君显得有些拘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脚都放不开。乔新枝指着黄焖鸡块让他吃,他说好,他自己来。说了自己来,却不动筷子夹。乔新枝只好挑了一块鸡腿肉,放在他碗里。乔新枝说:你真像个害羞的新娘子啊!江水君刚想说是吗,忽然想起,他怎么能是新娘子呢,便说:你不要弄错了,你才是新娘子呢!  
? ? 吃完了饭,乔新枝该铺床了,问江水君怎么睡。江水君说:你每天怎么睡,还怎么睡,不要管我。乔新枝极力把气氛弄得轻松些,说:总不能让你睡床底下吧!不料江水君说:让我睡床底下也可以。乔新枝说:那好吧,你就睡床底下吧,让小火炭尿你一身。她在床上铺了两个被窝,给江水君铺了一个被窝,她仍搂着小火炭睡一个被窝。乔新枝给江水君留的被口跟她一头,可江水君没跟她睡一头,到另一头睡去了。睡下之后,两个人暂时都没说话,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外面起了秋风,沙尘打在门上啪啪响。屋里很黑,煤火的灶口下面有一点微光。坐在火炉上方的铁皮水壶咝咝作响,响声若有若无,如秋虫的低吟。江水君想的是,他和乔新枝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乔新枝已经是他的老婆了,这就行了。至于别的,他一定得管住自己。不能让乔新枝认为,他和乔新枝结婚,就是为了做那事。他得尊重乔新枝,不能让乔新枝小瞧他。矿上保卫科的人诬蔑他找乔新枝就是为了和乔新枝发生关系,他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自己表明,就是和乔新枝结了婚,他也不急着和乔新枝发生实质性的关系。长到二十多岁,江水君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他把那件事情看得非常重大,重大到有些害怕,如夜半临深池一般。如果掉进深池里,他不知会怎么样,很可能就不是他了。乔新枝想的是,看来江水君真是一个青头厮,没跟女人那个过,他还不好意思呢,还把自己的东西当宝贝,攥着宝贝不撒手呢!也许青头厮和处女一样,第一次做那样的事,都像是过一个关口,都比较艰难。而只要过了关口,就没什么难的了,跟吃家常便饭一样了。江水君不会到这头来找她,她得主动些,到那头去找江水君。她毕竟是过来人,得帮助江水君通过关口,把江水君拉过来。  
? ? 儿子睡着后,乔新枝来到江水君这头,睡进了江水君的被窝。她只穿一件裤衩。江水君的秋衣秋裤都没脱。乔新枝轻声问:睡着了吗?江水君说没有。是不是等着我呢?乔新枝又问,同时把江水君搂住了。这一次江水君没有回答,也把乔新枝搂住了,脸埋在乔新枝胸前。不知怎么回事,江水君身上有些抖,从里到外都抖,打摆子一样。乔新枝身上呼呼冒着热气,按说江水君应该觉得温暖,不会觉得冷,不应该发抖。江水君意识到了自己的抖,他想把抖禁住,竟禁不住。何止是发抖,他还有点儿想哭。乔新枝知道江水君的抖不是因冷所起,但她说:我好好给你暖暖,我的火力大。遂把江水君搂得更紧些,还像母鸡勾蛋一样,把江水君的头勾在自己下巴下面。江水君果然抖得小了些,他喊嫂子,嫂子。乔新枝说:谁是你嫂子?我是你老婆。以后不要再叫我嫂子,想叫我,就叫我的名字。那么江水君就叫了声新枝。乔新枝答应了,说这就对了。得到鼓励,江水君又叫了两声新枝。乔新枝说:你老叫我干什么?江水君说:我听听是不是你。是我吗?是你。是我怎样?不是我怎样?怎样也不怎样,是你就行。你应该找一个黄花大闺女。你就是黄花大闺女。你是个傻子,连是不是黄花大闺女都分不清。乔新枝把江水君背后的衣服揪了揪,问:你以前睡觉都不脱秋衣秋裤吗?江水君说脱。乔新枝又问:那你今天为啥不脱?江水君吭哧一下,说再等等。乔新枝说:还等什么,你不是说过想跟我好吗,现在可以好了,想怎么好,就怎么好。来,我看你会不会。江水君仍把乔新枝搂着不撒手,说: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能搂着你,我就很满足。乔新枝说:你满足,我不满足。他摸到江水君的裤腰,示意江水君把秋裤脱下来。这时江水君又说了一句话,使乔新枝顿时凉了半截。江水君说的什么呢?他说:我怕对不起春来哥!这句话有些突然,像是充满寒意,打消了乔新枝的热情。是的,在这间小屋里,原来和她同床共枕的是宋春来,现在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据说死者的灵魂无处不在,说不定宋春来正在黑暗的空中向她眨眼呢!江水君的话像一把双刃剑,既毁掉了乔新枝的好意,也对他自己构成了打击,他心头一颤,几乎又抖起来。其实,他所打击的目标不是乔新枝,正是他自己。不错,他实现了打击自己的目的。乔新枝没有再说话,停了一会儿,听见儿子在睡梦中叫妈妈,就起身回到儿子那头去了。说起新婚之夜,人们总是想到冉冉红烛映双喜,香纱帐里卧鸳鸯,总愿意和喜气浪漫联系起来。然而在秋风阵阵的某个夜晚,江水君的新婚之夜,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度过的。他的新婚之夜,与人们的美好想象是多么不同啊!悲哀的人儿啊!
? ? 儿子睡着后,乔新枝来到江水君这头,睡进了江水君的被窝。她只穿一件裤衩。江水君的秋衣秋裤都没脱。乔新枝轻声问:睡着了吗?江水君说没有。是不是等着我呢?乔新枝又问,同时把江水君搂住了。这一次江水君没有回答,也把乔新枝搂住了,脸埋在乔新枝胸前。不知怎么回事,江水君身上有些抖,从里到外都抖,打摆子一样。乔新枝身上呼呼冒着热气,按说江水君应该觉得温暖,不会觉得冷,不应该发抖。江水君意识到了自己的抖,他想把抖禁住,竟禁不住。何止是发抖,他还有点儿想哭。乔新枝知道江水君的抖不是因冷所起,但她说:我好好给你暖暖,我的火力大。遂把江水君搂得更紧些,还像母鸡勾蛋一样,把江水君的头勾在自己下巴下面。江水君果然抖得小了些,他喊嫂子,嫂子。乔新枝说:谁是你嫂子?我是你老婆。以后不要再叫我嫂子,想叫我,就叫我的名字。那么江水君就叫了声新枝。乔新枝答应了,说这就对了。得到鼓励,江水君又叫了两声新枝。乔新枝说:你老叫我干什么?江水君说:我听听是不是你。是我吗?是你。是我怎样?不是我怎样?怎样也不怎样,是你就行。你应该找一个黄花大闺女。你就是黄花大闺女。你是个傻子,连是不是黄花大闺女都分不清。乔新枝把江水君背后的衣服揪了揪,问:你以前睡觉都不脱秋衣秋裤吗?江水君说脱。乔新枝又问:那你今天为啥不脱?江水君吭哧一下,说再等等。乔新枝说:还等什么,你不是说过想跟我好吗,现在可以好了,想怎么好,就怎么好。来,我看你会不会。江水君仍把乔新枝搂着不撒手,说: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能搂着你,我就很满足。乔新枝说:你满足,我不满足。他摸到江水君的裤腰,示意江水君把秋裤脱下来。这时江水君又说了一句话,使乔新枝顿时凉了半截。江水君说的什么呢?他说:我怕对不起春来哥!这句话有些突然,像是充满寒意,打消了乔新枝的热情。是的,在这间小屋里,原来和她同床共枕的是宋春来,现在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据说死者的灵魂无处不在,说不定宋春来正在黑暗的空中向她眨眼呢!江水君的话像一把双刃剑,既毁掉了乔新枝的好意,也对他自己构成了打击,他心头一颤,几乎又抖起来。其实,他所打击的目标不是乔新枝,正是他自己。不错,他实现了打击自己的目的。乔新枝没有再说话,停了一会儿,听见儿子在睡梦中叫妈妈,就起身回到儿子那头去了。说起新婚之夜,人们总是想到冉冉红烛映双喜,香纱帐里卧鸳鸯,总愿意和喜气浪漫联系起来。然而在秋风阵阵的某个夜晚,江水君的新婚之夜,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度过的。他的新婚之夜,与人们的美好想象是多么不同啊!悲哀的人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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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3 08:20:40 | 只看该作者
板凳 断线的木偶说:
9
  江水君在井下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宋春来出事后,班长李玉山应该给江水君的采煤场子再配一个人。可是,班长没有给他配帮手,让他一个人包一个场子,攉煤,支柱子,都是他。这就是说,江水君一个人干的是两个人的活儿。宋春来活着时,班长是看宋春来不顺眼。现在宋春来死了,班长变成看江水君不顺眼,仿佛江水君成了宋春来的接班人。除了把难干的活儿分给江水君,除了把死去的宋春来的活儿也让江水君承担,工作面每次放过排炮后,班长都点着江水君的名字,命江水君到工作面上下查看一遍,有没有哑炮。查看哑炮本是放炮员的事,可班长点到他了,是“看得起”他,他不敢不去。须知此时的工作面煤尘弥漫,煤尘密度非常之高,似乎伸手一抓就是一把。矿灯一照,煤尘如紧密团结的黑色蚊蠓在空中飞舞,扇动的却是闪光的翅膀,使矿灯的能照度不足一米。还有浓浓的硝烟味夹杂其间,仿佛整个工作面没有了空气,只剩下物质。在这样的条件下,江水君几乎不敢张嘴,一张嘴就涌进一口细煤。可由于空气稀薄,仅靠鼻子呼吸又不行,只能用嘴和鼻子同时呼吸。如此一来,江水君不仅把煤尘吃进了胃里,还把煤尘吸进了肺里。  
? ? 班长这样“优待”江水君,江水君没有怨言,都默默地承受下来。也有工友看不过,让江水君不要听班长的。江水君笑了一下就过去了。他心里认为,自己受点罪是应该的。他不受罪谁受罪呢!自己受的罪再大,恐怕也换不回宋春来的一条命。班长再分活儿时,看到有难干的活儿,班长还没发话,江水君就主动上前,说:我在这儿干吧。工作面刚放过炮,班长不用再喊江水君,江水君已钻进煤尘滚滚的工作面去了。江水君检查是否留下了哑炮,查得很仔细,对每一根炮线都追根求源,对每一个疑点都不放过。这时的工作面不光煤尘大,安全状况也不好,危险比较多。因为炸药崩塌了煤墙,有时也摧倒了棚子,工作面变得非常狭窄,要四肢着地,像爬虫一样爬着才能通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残余的冒落物砸到。江水君不避艰险,照样查得很认真,很细心。有一天,他真的查到了一个哑炮,马上向班长作了报告。班长这次表扬了他,说他避免了一次哑炮事故,很好。得到班长的表扬,江水君竟有些感动。  
? ? 这天班长李玉山参加全矿的一个班组长会,没有下井。下午散会后,他又找乔新枝去了。这时李玉山的老婆已经病死了,他还没有找到新的老婆。他把老婆死的消息告给乔新枝,样子略略有些伤感。伤感之后,他问乔新枝: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乔新枝说不出让李玉山怎么办,只是劝他不要太难过。李玉山说:你看,我说过让你等等我,你也不等我,把一个机会错过去了。乔新枝说: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天下的女人千千万,谁也不必单等哪一个。李玉山说:你说的千千万我没看见,我就看见你了,我就看着你好。不怕你笑话,我在梦里都梦见你好几回了。乔新枝,干脆咱俩好吧,我亲一下可以吗?李玉山说着,眼里的光焰已经起来了,嘴唇也蠢蠢欲动。乔新枝说:不可以。李玉山说:咱俩只偷偷好好,别让江水君知道。你跟江水君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不干涉你们的生活,还不行吗?乔新枝说:那也不行!李师傅我很尊重你,你不该说这样的话。李玉山的话让乔新枝深感惊异。她不是惊异李玉山说了出格的话,而是想起宋春来在世时江水君对她说过的话,李玉山说的话跟江水君说的话竟有着惊人的一致。从李玉山一开始说的他该怎么办,到说到老是梦见她,再提出跟她偷好,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简直和江水君如出一辙。她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时间倒流回去,跟她说话的不是李玉山,而是江水君。这给乔新枝的感觉很不好,难道事情转了一个圈子,又转回来了。她显得有些焦躁,问李玉山怎么没下井。李玉山说,他今天开会,所以没下井。乔新枝说:听江水君说,你对他很不错,工作上很照顾他。李玉山不知乔新枝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应付说:都是弟兄们,谈不上照顾。乔新枝又说:我听你们班里的人说,别人都是两个人一个场子采煤,只有江水君是一个人包一个场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李玉山这回听出来了,乔新枝刚才说的是反话。以前他没有看出来,原来这个女人心上是很有力量的,是在拿反话讽刺他。李玉山不吃这个,说:不是别人让他包一个场子,是他自己愿意包一个场子,这没办法。上次我跟你说话没说完,今天话赶到这儿了,我想我还是对你说出来,不说出来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宋春来。我总觉得,宋春来是死在了江水君手里。他停了一下,吸了一口烟,看了看乔新枝的反应,接着说,我分析江水君发现了哑炮,没有告诉宋春来,宋春来才把哑炮刨响了。你想想看,江水君早不去解手,晚不去解手,偏偏他去解手那会儿,哑炮就响了,事情哪会那么巧!再往深里分析,江水君见宋春来娶了一个好老婆,心存妒忌,就借助哑炮,把宋春来除掉了。宋春来一死,江水君就达到了目的,把老乡的老婆变成了自己的老婆。李玉山以为,听了他的分析,乔新枝一定很吃惊,说不定乔新枝还会懊悔自己没看透江水君。然而乔新枝没有显得吃惊,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懊悔,她只是低了一下眉,把儿子掉在地上的一个玩具给拾起来,才说道:李师傅,你把话说重了,人命关天的事,说话得有凭据,没有凭据不能瞎说,瞎说是亏心的。你这话说到我这儿就算了,不要再跟别人说了,说多了对谁都不好,别人会认为你有别的想法。反正我认为我丈夫江水君是个好人,伤天害理的事他不会干。李玉山在井下叱咤风云,说话总是压人一头。在这里,他的话被一个女人的话压住了。他一时想不出更有力的话反驳乔新枝,把烟把子吐在地上,用大脚踩灭,站起来出门去了。走到门外才说了一句:女人见识!  
? ? 李玉山走后,乔新枝也领着儿子下山去了。她买了菠菜白菜、豆芽豆腐,还买了一瓶白酒。井下湿气重,下井的人都爱喝口酒,家里不备瓶白酒说不过去。回到家里看看表,估计丈夫快回来了,她开始做饭,炒菜。饭做好了,菜炒熟了,她看了一次表,又看了一次表,迟迟不见丈夫回来。表还是那只马蹄表。宋春来出事后,表停了一段时间,还是江水君给表上了弦,表才继续走。表走得还算准,每天的快慢误差超不过两分钟。每天这个时候,丈夫都该快吃完饭了,今天怎么还没回来呢?她不敢多想,又禁不住多想,心一点一点揪起来。她不是不明白,给煤矿工人当老婆,就得准备着等,准备着揪心。因为井下的不可知因素太多,凶险也太多,运气稍差一点,男人就有可能隔在阴界回不来。可以说煤矿工人老婆的日子就是等的日子,揪心的日子。她们几乎每天都在等,应该很有耐心了吧?不是的,她们的耐心不是越来越强,而是越来越弱。乔新枝终于等不下去,她对儿子说:走,咱们去接你爸爸,看看他到哪儿打牛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江水君的意思,不必让小火炭叫他爸爸,叫他叔叔就行了。可乔新枝坚持教小火炭把江水君喊爸爸。乔新枝的理由是,小火炭只会喊爸爸,不会喊叔叔。江水君想起,那次过春节喝酒,别的老乡都让小火炭喊自己爸爸,只有他没好意思当小火炭的爸爸。嘴上占了便宜的没当上爸爸,没好意思让小火炭喊爸爸的他,却真的成了小火炭的爸爸。不过有一点江水君坚决不退让,那就是不给小火炭改姓,还让小火炭姓他亲爸爸宋春来的姓。  
? ? 山上的小屋离井口二里多路,乔新枝抱着孩子还没走到井口,就见江水君迎面回来了。不,不是看见,天已黑透了,她还没看见江水君,先听到了江水君的咳嗽。江水君咳得声音很大,老远就听得见。江水君这样的年龄,不应该咳得这样厉害,她不知江水君是怎么了,不会是气管和肺里有什么毛病吧。一听见江水君咳嗽,乔新枝站下了,等江水君走近些,她让儿子喊爸爸。江水君听见小火炭喊爸爸欣喜得很,他接过小火炭,又是亲,又是举高高,把小火炭逗得直乐。乔新枝没有再问丈夫为啥回来得这样晚,晚,肯定有晚的原因。既然丈夫平安回来了,她心里就踏实了。一问可能又不踏实。趁丈夫在亲儿子,趁天黑别人看不见,她也在丈夫脸一侧亲了一口。儿子看见了,要妈妈也亲他。乔新枝说好,妈妈亲你。他和丈夫分别亲住儿子的两个脸蛋,一家三口搂在一处,亲在一处。这个情景应该用一个剪影来表现,剪影是一个侧面,画面是黑,背景是白,那将是一幅多么其乐融融的景象!  
? ? 因丈夫回来得晚一些,乔新枝等丈夫也等得时间长一些,他们像是经历了一个小小的离别。为了“离别”之后的重逢,乔新枝建议丈夫喝一点酒。丈夫喝,她陪着丈夫也喝。她喝得吱儿咂吱儿咂的,故意喝得很香。还跟丈夫碰杯,目的让丈夫多喝两杯。两口子都喝了酒,喝得热血有些沸腾,乔新枝就不许江水君再穿着内衣睡觉,三下两下,就把江水君的秋衣秋裤和裤衩脱了下来。江水君有些被动。他愿意被动。江水君处于下风,他感觉处于下风挺好的。他的头蒙蒙的,似乎在膨胀着。他的思维还在工作,知道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突然对乔新枝说:等等。说着坐起来,从床边拉自己的裤子。这是干什么,把他的秋衣秋裤和裤衩脱下来了,难道他要穿上外面的裤子不成。江水君没有把腿往裤腿里装,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从里面拿出一只炮皮。他说:别怀了孩子,我戴上这个吧。炮皮,是在井下放炮时保护炸药卷用的。一般来说,炸药卷外面包的是一层蜡纸。蜡纸容易破损,黄色的炸药容易从破损处流出来。特别是遇到炮眼里有水,水一冲,炮药更容易流失。往炮眼里装炸药之前,在圆柱体的炸药外面套上炮皮,等于给炸药穿上了保护装置。炮皮是用橡胶制成的,弹性好,柔韧性好,也比较皮实,不易弄破,对炸药可以起到很好的保护和防水作用。那时避孕套尚未普及,还是稀罕之物,使用避孕套是极少数人的奢侈行为。因炮皮与避孕套比较相似,能接触到炮皮的矿工就把炮皮当避孕套用。与避孕套相比,炮皮不是高级物品,是低级物品。避孕套是乳白色,透明,比较薄,顶端有一个储精囊。炮皮是黑色,比较厚,不透明,顶端一通到底,其直径也大一些。炮皮有炮皮的特色,用黑色炮皮武装起来的阳物显得比较另类,好像还有一种霸气。矿工中不乏想象力丰富的人,既然使用了炮皮,他们愿意将那件事情与炸药、放炮和爆炸联系起来,或干脆把做那种事情说成放炮。如同埋地雷,点滚儿,他们一说放炮,老婆就明白怎么回事。见江水君拿出炮皮,乔新枝一点都不惊奇。她生过儿子后,宋春来为了避孕,为了保证儿子有奶吃,也曾使用过炮皮。宋春来拿回的炮皮多,他们用不完,还曾拿炮皮给儿子当气球吹。乔新枝没反对江水君使用炮皮。江水君一再跟她说过,他们不再要孩子了,只集中力量把小火炭养大就行了。要是再生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他们难免分心,就不会一心一意照顾小火炭了。乔新枝帮江水君戴好了炮皮,说好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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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新枝还是想为江水君生一个孩子,江水君娶她一场,对她这么好,她如果不给江水君生一个孩子,于江水君,于己,似乎都交代不过去。度探亲假时,江水君带她和儿子回了老家一趟。在江水君的周旋下,江水君的父母好像也认可她了。从她是江家的儿媳妇这个角度讲,她也应该给江家生一个孩子,不然的话,她拿什么回报江家呢!就算生的孩子不一定是男孩,生个女孩也是好的。有一天又来到床上,欲行房事之前,乔新枝态度不是很积极。江水君很能体察到乔新枝的心情,问乔新枝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乔新枝说没有不舒服,说:你别戴那东西了。江水君已经把炮皮准备好了,他把炮皮扯了扯,恐怕有一尺长,问:你是嫌炮皮的皮太厚了吗?说罢,一只手松开,扯长的炮皮自动缩了回去。炮皮缩回去时,啪地响了一下,如同打了一个响指。乔新枝低下眉,欲言又止似的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能看见跟炮有关联的东西,一看见我心里就不是味儿。江水君一听就明白了,宋春来死于炮,乔新枝的心伤于炮,乔新枝对炮是忌讳的。炮皮和炮的联系那么紧密,看见炮皮就想起炮,想起由炮酿成的惨剧,乔新枝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呢!江水君懊悔极了,他没有埋怨乔新枝为啥不早说,只恨自己没人心,没有早一点想到乔新枝的忌讳。他说:新枝,都怨我,我真该死!他把炮皮攥成一团,扔在地上,又说:新枝,我对不起你,我再也不敢了!炮皮扔在地上犹不解恨,他跳下床,捡起炮皮,扔进火炉下面的口里去了。不一会儿,屋里就飘起了烧橡胶的气味。江水君说的再也不敢了,包括再也不使用炮皮作避孕工具,也包括不再做那件事。重新躺进被窝里,他只把乔新枝虚虚地搂着,一点动作都没有。乔新枝没想到江水君的反应这么强烈。她的目的是让江水君给她一个孩子,不用避孕工具就是了。江水君可好,正如别人说的,他泼脏水,把孩子也泼掉了。乔新枝还得把江水君往回扳。她装作比江水君还生气,说怎么,我只说那么一句,你就不理我了?江水君说不是,我在心里骂自己呢。乔新枝说:你说骂自己,谁知道你骂谁!你今天要是不理我,一辈子都别理我,谁离开谁都能过。江水君说:不是我不理你,怀了孕怎么办?乔新枝说:你以为怀孕是那么容易的,十次八次都不一定会怀孕。真的?江水君问。乔新枝说:当然是真的。怀孩子的事你得听我的,你个大傻瓜。江水君情绪好转,愿意听乔新枝的,也愿意当傻瓜。江水君“当傻瓜”当了几回,乔新枝就怀了孕。转过年,乔新枝为江水君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女儿当然要姓江,江水君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江梅英。  
? ? 日子过下来,可以说江水君和乔新枝越过越好。一座煤矿的矿工有好几千,年年都有因公死亡的,有退休的,也有新工人不断补充进来。那些新工人不知底细,看到江水君和乔新枝儿女双全,夫妻和美,像是看到了榜样,以为他们以后能过到这样就很不错。班长李玉山调走了,调回老家的县城发电厂去了。李玉山一调走,江水君的处境很快改变。他先是当上了矿上的劳模,接着当上了矿务局的劳模,后来又当上了省级劳动模范。什么叫一步一层天,江水君的处境就是一步一层天。江水君的主要事迹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以此为基准,有人给他算出来,他一年干了两年的活,十年干了二十年的活。他的事迹出现在报纸上,他就成了走在时间前面的人。前面说过,江水君所在的采煤队有一个犯过男女关系方面错误的副队长,副队长后来升为队长,还兼着队里的党支部书记。让江水君当劳模,主要是他的主意。一开始,江水君说什么也不当,说他不够当劳模的资格。他不会忘记宋春来是怎么死的,他在内心深处一直把自己看成一个有罪的人。一个有罪的人,怎么可以当劳模呢!可队长执意让他当,队长说:你为国家作出了贡献,你不当劳模谁当!江水君说了让这个当,让那个当,他自己还是不愿意当。不当劳模,他心里还平衡些,一当劳模,他的心又得倾斜。队长后来向他交了底:让你当劳模,对你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你的好处是,可以披红戴花,长工资。我的好处是,劳模出在我这个队,就是我培养出来的,就是我的成绩。我有了成绩,就可以调出采煤队,重新回到科室去。这个话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你得配合我,不能拆我的台。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水君只得把当劳模的事承担下来。  
? ? 当了劳模,江水君就得接受记者的采访,就得允许人家挖掘他的内心世界。江水君有没有内心世界?有,只是他把内心世界隐藏着,谁都挖掘不出来。他准备了一套假的内心世界,应付人家的挖掘。他说他作的贡献并不大,国家却给了他这么大的荣誉。为了对得起国家给他的荣誉,为了不辜负各级领导对他的期望,他没有别的,只有拼命干活儿。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有人想多挖掘一点,比如问他,当劳模之前怎么想的呢?他的回答还是那一套话。人家强调,问的是他在当劳模之前怎么想的。他一时有些慌乱,不知怎样回答。江水君绝不会提到宋春来,不会承认他拼命干活儿是在进行自我惩罚,自我虐待,自我救赎,连想到一点点他都赶快回避。他的办法是按劳模的标准要求自己,更加拼命地干活儿。工作面冒顶了,需要有一个人登着柱子,钻到高处的空洞里去堵冒顶,他说我来。煤墙根发现了一枚哑炮,别人都不敢处理,他说我来。接班的人来了,别人都走了,他不走。他听说接班的人手不够,主动要求留下来,接着再干一班。于是他又有了新事迹,不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而是一个人干四个人的活儿。  
? ? 江水君回避不开的是他的梦。有一个梦,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了,内容大同小异。说是他做梦,其实是梦在做他,因为他当不了梦的家,梦什么时候袭来,做到什么程度,都是梦说了算。每次做这个梦,他都梦见自己曾经害死过一个人。害死人家的动机不是很明确,反正是他把人家害死了。害死的手段也很模糊,不知是药死的,还是掐死的。害死的对象像是一个男孩子,又像是宋春来。把人害死后,他掘地三尺,把尸体埋起来了。那地方原是一个粪坑,土很肥,细菌很多,对人的尸体有着很强的分解和消化能力。他想,要不了多长时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被他埋掉的人就会化为泥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心里不是很踏实,每次走到那个地方,都要看上几眼,估计一下尸体消化的程度。他还有些担心,担心这地方被人刨开。被他害死的人像是他们村里的。对于一个人突然失踪,那个人的家里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们已刨了许多地方,迟早要刨到他埋死人的地方。人们看他时,眼神不大一样,似乎早就对他有了怀疑,只待刨出证据,他就无话可说。怕什么就有什么,一个偶然的机会,人家还是把那块地方刨开了。他希望刨开后什么都没有,那样他害死人的事就成了永远的谜。人家在那边刨地,这边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能阻止人家刨地,也不能逃跑,只能硬撑着,存在着侥幸心理。他稍有反常举动,只会加重人们对他的怀疑。然而事实真让人恐惧至极,若干年过去了,那人的骨头没有化掉,衣服没有化掉,头盖骨上似乎还贴着一层脸皮。因为有脸皮,人们很快辨认出来,这个人就是若干年前突然失踪的那个人。有人说,快去打一盆清水,把死人脸皮上的泥巴洗一下,死人就会开口说话,死人一说话,就知道是谁把他害死的了。未等死人开口,江水君已吓醒了。醒后,他心口仍咚咚大跳,喘息不止,脊梁沟儿在呼呼冒凉汗。他在黑暗中眨眨眼睛,让眼底的金光冒了冒,意识到刚才是做了一个噩梦。他敢肯定,他没有害死过人,更没有把人埋在地底下,不管从地下扒出多少人,都与他无关。他难免想到宋春来,宋春来能算是他害死的吗?不能算吧。宋春来是自己刨到哑炮崩死的,哑炮也不是他埋下的,宋春来的死怎么能算到他头上呢!就算他发现了哑炮,没有告诉宋春来,宋春来可以自己发现嘛!宋春来自己发现不了哑炮,只能怪他没眼力,命不济。  
? ? 江水君在黑暗中把自己宽慰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刚睡着,噩梦卷土重来。这个梦和上一个梦差不多,两个梦之间有重复性,连贯性,也有加重性。梦里着重指出,地下埋的人就是他害死的,他怎么赖都赖不掉。场景不知怎么转换到采煤场子里,两个人一个采煤场子采煤,而且整个工作面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另一个人像是宋春来,又不一定。到头来,两个人只有他剩下了,另一个人不见了。矿上的人怀疑,是他把另一个人害死,埋进采空区里去了。于是矿上动员了许多人向采空区掘进,要把失踪的人找回来。一掘进不当紧,结果掘出了许多冤死的人,可以说白骨累累,像万人坑一样。他有些庆幸,采空区里这么多死人,谁是谁害死的,恐怕分不清了。可是,上面派来的刑侦人员有办法,他们让全班的人排成队,每人把自己的手指扎破,扎出血来,往那些骨头棒子上滴血,如果红血被白骨吸收了,就可以证明死者是滴血的人害死的。轮到江水君滴血,他把手指扎了一下,又扎了一下,却一滴血都没有。他扎得很用力,手指头也不疼,只有点木不登的。他把刑侦人员看了看,似乎找到了不参与滴血的理由,仿佛在说,手指头扎不出血来,他也没办法。人家指出,他的手指头盖着盖儿呢,当然放不出血来。他把手看了看,不知手指头的盖儿在哪儿。人家认为他是装不知道,在故意拖延时间,决定帮他把手指头上的盖儿打开。手指头的盖儿是什么呢,原来是他的手指甲,人家要用老虎头钳子把他的手指甲揭下来。十指连心,据说揭指甲是很疼的。人家捉住他的手,他有些挣扎,还啊了一声,才从梦魇中挣脱出来。醒来后才发现,握住他的手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妻子乔新枝。他又挣又叫,把乔新枝也惊醒了。  
? ? 乔新枝拥住他,让他醒醒,问他是不是又做梦了。他像是重新回到人间,回到亲人的怀抱,紧紧搂着乔新枝,把头埋在乔新枝胸前,再也舍不得离开。他说:是做了一个梦。乔新枝没有问他做的什么梦。不管他把乔新枝惊醒过多少回,乔新枝从不问他梦的内容是什么。梦这种东西,他愿意讲,就讲。他不讲,最好不要问。做梦随便,说梦不随便。不过这晚乔新枝说了一句话,让江水君吃惊不小。乔新枝说:有些事情过去就算了,不要老放在心上,不要老是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折磨自己。江水君不知乔新枝所说的有些事情指的是什么。听乔新枝的话意,像是有所指,比如宋春来的事情。难道他说了梦话,将把哑炮留给宋春来的事说了出来,被乔新枝听去了?他没有问乔新枝,只说没事儿,可能是他睡得不得劲儿,压住心脏了。
11
  江水君后来死于尘肺病,他死的时候年纪不算老,还不到五十岁。此时他们家不在山上的石头小屋住了,搬进了山下居住区的楼房。在山上住的矿工还不少,比如爱弹琴的张海亮,就一直在山上住着。不知张海亮弹断了多少根琴弦,但他弹断一根,又续上一根,琴声却没有中断过。当工人的要分到一套房子很难,因江水君是省级劳动模范,矿上就给了他和采煤队长一样的待遇,分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有了建在平地上的住房,乔新枝就不用每天下山提水了。水龙头一拧开,清水就哗哗地流进水池子里。虽然矿上仍是每天供应两次水,但她每次都把水池子里的水蓄得满满的,用起来方便多了。山下有了房子,江水君每天下班后也不用往山上爬了。后来他往山上爬已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一抬脚往山上登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不是他的腿有多沉,而是觉得气不够使,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肺管子一样。山不算高,和乔新枝刚结婚那会儿,他一口气可以跑上跑下,如履平地。后来他爬爬停停,需要歇上两三次,才能回到家里。现在有了新房,他不必望山生畏。两口子有了单独的房间后,乔新枝特意买了一张双人床,她和江水君天天都睡在一头儿,亲热起来方便多了。可是有些遗憾,江水君的身体不行了,上一次乔新枝的身,比爬一座高山都难。乔新枝的身体本来就是丰满型的,过了四十岁后,更显得丰满有加。一个女人的身体再肥硕,也不能拿高山作比吧。然而在江水君看来,乔新枝的确像一座高山。站着像山,躺着也像山。往往是,他还没爬到位,已经咳成一团。等他爬到了位呢,早已累得大汗淋漓,动弹不得。说实话,江水君还是挺想的,只是力不从心了。毛病出在哪里呢,出在江水君呼吸困难气不足上。气力,气力,气跟得上,力才跟得上。那件事本来就是大喘气的事,喘得像牛,劲头也像牛。江水君连小喘气都喘不均匀,还能有什么像样的作为呢!  
? ? 乔新枝多次劝江水君到医院看一看,江水君不去。矿上就有医院,看病又不用花钱,何必不去呢?江水君说他自己最了解自己,他没有什么病。乔新枝说:你的气都快出不来了,还说自己没有病,你哄谁呢!江水君说:我能吃能喝,一顿饭吃两个馒头,喝一碗汤,能有什么病!乔新枝跟他急了,说:你不为自己,不为我,只为着两个孩子,也得到医院看看。江水君这时候才说,他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乔新枝说他能得不轻,要是谁都知道自己有什么病,还要医生干什么。江水君说,他就是喝煤面子喝多了,煤面子在肺里积攒下来,所以呼吸才有些不畅。乔新枝说:那赶快想办法把煤面子弄出来呀!江水君说:你以为人的肺是一只布口袋呢,可以把煤装进去,也可以把煤倒出来。我听人说了,吸进肺里的煤面子细得很,比最细的面粉都细,细煤面子一吸进肺里,就贴在那里了。尘肺病是煤矿工人的职业病,成天在煤窝里滚,谁的肺里不装几两煤面子,得尘肺病的多了去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乔新枝说:你这样说,干等着煤面子把肺灌满就完了。江水君说没关系,再过几年,等他一退休就好了。  
? ? 直到有一天,江水君患感冒感染了肺部,晕倒在井下,人们才把他送到医院作了检查。检查出结果后,医生就安排他住院,没再让他出来。结果表明,江水君的自我判断是对的,他确实得了尘肺病。只不过,他的判断比较轻,诊断得出的结果比较严重,严重得到了一个最高的级别。用医生的话说,积存在江水君肺泡里面的煤不是粉末状态,而是完全纤维化了。换句话说,他的两叶肺已不是正常人的人肺,基本失去了呼吸的功能,肺被异化成了两块沉沉甸甸的煤。把这样的肺拍成胶片,迎光一照,可见两块肺是乌黑的。把这样的肺制成剖面标本,横断处如起伏着道道蕴煤的山脉。这样的肺经不起任何合并性炎症,炎症一起,十有八九会危及生命。江水君临死之前,趁只有乔新枝一个人在身边时,他要跟乔新枝说件事,这件事在他心里压了二十多年了,要是不说出来,他死了也不得安宁。这时他呼吸已经非常困难,每说一句话就得张着嘴喘半天。病房里备有大容积的氧气钢瓶,输氧管也插在他的鼻孔里,可他就是吸不进去。乔新枝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要他什么事都不要说了,留着那口气,还不如多活一会儿呢!江水君把他的手从乔新枝手里抽了回去,两手抓自己的胸口,似乎要把胸腔抓破,把肺或者心掏出来。乔新枝赶紧把他的两只手都夺住,说:水君,水君,你这是干什么!乔新枝流了泪,江水君也流了泪。到底,江水君还是把那件事说了出来。他说,他看见了哑炮,没有告诉宋春来,自己躲了起来。他对不起宋春来,也对不起乔新枝。  
? ? 听了江水君拼出最后一口气说出的话,乔新枝平平静静,一点都不惊讶。她拿起毛巾给江水君擦泪,擦汗,说:这下你踏实了吧,你真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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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2-11-13 08:40:49 | 只看该作者
地板 苍松翠柏说:
回复 1楼 断线的木偶
好像没发完。
本楼来自 天坦百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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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13 09:32:4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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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苍松翠柏说:回楼主断线的木偶
这种文章太好了。希望楼主以后多发一些这样的文章。对了你可以留一下你的QQ号,我想和你认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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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13 11:31:2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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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氵偌寒说:回 板凳断线的木偶说
这个是不是就结尾了?这个女人什么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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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13 19:04:5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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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黑煤面子说:回6楼氵偌寒
这个女主人公叫乔新枝,作者是否暗示女人心中什么都明白?
按常理,是否发现哑炮故意不说只有当事人清楚,但也可以说女人从男人的恶梦结合副班长的话以及男人的表现猜个八九不离十?当然,同床共枕,女人很可能听到男人说什么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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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3 21:26:16 | 只看该作者
8楼 断线的木偶说:
回复5楼 苍松翠柏909709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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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3 21:36:49 | 只看该作者
9楼 断线的木偶说:
回复6楼 氵偌寒。是的。这就是结尾了。我也觉得从班长说了那一番话开始,她就慢慢的有变化,后来可能就猜到了。让我震撼的是,女的在知道了以后还能装做不知道。风平浪静的和这个男的过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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