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仁心

断线的木偶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早些年村里的赤脚大夫，多会一些岐黄之术。我爷爷便是其中之一。
我们生活在西南地区一个很是冷僻的地方，在我出生的时候想要去最近的小镇需要翻山越岭徒步三四十里山路，去到县城坐农用车在泥路上颠来倒去，通常早上天不亮出发，晚上月亮出来才回来，总之偏颇又冷清。
但也很怡然，村里鸡鸣狗吠，纵横阡陌，瓦舍错落，远山黛碧，炊烟和白雾一起升起。宣传片里的农家生活，不过是那时农人的常态。
爷爷出生在地主家庭，年轻的时候颇为纨绔，不上私塾不认字，后来家道中落，又因为地主出身遭到批判，很是怯弱了一阵。但奶奶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她出身大家族，是当时标准的名门闺秀，还在后来创办了我们村里的第一所学校。下嫁给爷爷，只能说是因为奶奶母家怜惜爷爷这个舅侄儿，怕身无一技之长的侄儿讨不到媳妇儿，于是将自己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了他。
嗯，爷爷跟奶奶是有血亲关系的表兄妹，甚至包括我的曾祖父母，听闻也是近亲结婚。这是陋习，是错误的，但在当时的社会，大家族之间会互相娶亲，好像也不是很荒诞的事情。
爷爷跟奶奶成婚之后，奶奶见不得爷爷懒惰粗鄙的样子，于是手把手开始教爷爷读书识字，后来又在奶奶的逼迫下，爷爷拜了一位精通医术的老丈为师，从此踏进了岐黄之术的大门。
学医很苦，师父很严厉，记不住就要挨板子，爷爷常常被打的满身青紫。奶奶看着心疼，但也无法，人生在这个世上，想要会活下去就必须有一技之长傍身，更何况生逢乱世。
但，爷爷终究没有继承师父的全部衣钵，不过倒也足够糊口了。从我开始记事，家里总有人来，有的是村子附近的，有的是远处慕名而来的，小到头疼脑热、针灸拔罐，大到跌打损伤、接骨缝肉，还会做一些割瘤子的小手术，比如痔疮。爷爷割的痔疮曾被爸爸吐槽过“创口奇丑”，但也说经爷爷手割痔的没有再复发的案例。
爷爷的接骨术和割痔疮是出名的。
我两岁半的时候，家里建房子，妈妈出门去借肉了，我没有人看管，爸爸就把我带在二楼跟他一起，看他铺楼板，但我又是个不听话的主儿，让我往东偏往西，结果就是一脚踏空就从楼上掉下来了，当即摔脱了肩胛骨。妈妈借肉回来剥了一个皮蛋给我，我伸左手接了，她心里疑惑我怎么一直到吃饭都还在用左手扒拉，就脱了我的衣服检查，一看我的右半边背已经肿起来了，而爸爸粗心大意以为我没哭了就是没事了。幸好那时候爷爷在家，没有进山里采药，一通摸摸按按之后，就给我把骨头接好了，让我没有吃开刀手术放支架的苦。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感觉到骨头缝儿里什么劳损，就跟没伤之前是一样的好使。
就在家里建房子的时候，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个人具体打哪儿来不知道，只是人到的时候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息，杵着一根棍儿一瘸一拐的，面色相当难堪。爷爷搬了椅子给他坐下，掀开裹满泥灰的裤腿，是灰黑色的腐肉从脚脖子已经快烂到他的膝弯了，妈妈说在烂的最透的地方，甚至隐约能看到白色的蛆虫一蛄蛹一蛄蛹的。
他说他是听别人说寺庙村有一位“起死人肉白骨”的谢先生，什么病都能治，就想来这里碰碰运气，反正这腿也可能没救了......生死人肉白骨什么的肯定是夸张了，但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还穷，病重一点根本不敢往大医院跑，生怕一去就是倾家荡产，像爷爷这种不挂号的农民草药医生最是经济实惠，一副药五到十块钱，或者拿点白糖米面都可以，一般人家还是看得起病的，再不行还可以赊账。所以找他的人也就多了，名声也都是从最底层传出去的。
爷爷最终还是收治了这位病人。因为人来的地方遥远，那时候家里的房屋又还刚开始修建，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很小，爷爷就在堂屋里给那个人搭了一个小榻卧，供他治病养病。我记得妈妈说过，这个人在我们家里住了将近半年，最后腿快好了的时候，会帮着我们家干一些活儿。
面对他的烂到骨头的坏腿，爷爷想到了刮骨疗毒。但这个人的腿感染面基实在是太大了，一次性全部剜掉坏肉创面可能无法愈合，甚至恢复期间不小心感染还会加剧病情，爷爷只好先给他做保守处理，至少让人先养好一些，坏得程度不再增加，就把表面附着的腐肉和蛆虫先剃掉，然后用捣碎的草药敷满包扎起来，每日换药。但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
为了能彻底治好这个人的腿，前前后后爷爷差不多准备了一个月。期间他抓了很多的老鼠抽掉尾巴里的筋，然后去杂质、做灭菌处理，都是为了在缝合伤口的时候不必拆线，老鼠尾巴里的筋可以当作蛋白线使用，我也是从爷爷这件事中第一次知道。然后就是进山采药，是去那种类似原始森林的老山里，午不见阳光，夜不透皎月，运气好能碰到守山人的小茅屋还可以避寒宿一夜，吃点热食，运气不好就只有在树下和衣而眠，总之进山几天吃住都在山里，回来的时候除了高出人头、捆得冒尖的一背篓药材，人活像是从森林里撵出来的野人，满身枯草落叶抖一抖浑身掉渣子，脸上也是泥污与擦伤。最后就是等。等什么呢？等谁家杀了新鲜的活猪，买下一块最纯最精的瘦肉，好移花接木。
农村一般杀猪最早也要进冬月，那时候虽已过秋收，但又还没有进入冬季，没到杀猪的时候。不过想想也是，农民只有在秋收之后才能闲散起来，才有空关心自己的身体，做一些农田之外的事情。好在这人幸运，没等多久，供销社那边就有一户人家因为粮食不够提前宰了一头猪来卖肉。
爷爷早早就去杀猪的人家等着了，猪刚宰杀分割，肉块还沾着点儿腥热气儿，爷爷就提着事先挑好的肉块回来了，比着那人腿上的创面，仔仔细细片下一层薄到透明的肉膜。爷爷这是要彻底把他小腿胫骨上的烂肉剜掉了，为了弥补肌肉的缺失，就寻了一块相似组织的猪肉来代替。我不知道这么做符不符合科学医理，但是这个人没有出现排异，也在日复一日的换药中康健了起来，最后离开的时候身上的腐烂味儿消失了，面色红润了，当作拐杖的小棍儿也扔掉了，只有小腿上留下了一个碗大的不规则黑褐色疮疤。
妈妈说最初的五年这个人每年秋收之后都会背着粮食和饴糖饼干来看爷爷，后来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走不了这么远的山路了，还是家里有其他的事情绊住了，那时候写信、电话在我们山村里又不方便，渐渐也就断了联系。
我有时候想起这段记忆会觉得很不真实，像一个躺在记忆里妄诞的梦，甚至会怀疑是不是自己那时候太小了，以至于后来听闻了只言片语就脑电波混乱生出了臆想。但，每次妈妈谈起爷爷，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又让我觉得是那么的真实的，真实存在过的，甚至还听到过更为旖旎人心的故事。
那是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也是不安动荡的岁月。有一天爷爷在山林里捡柴，捡着捡着就捡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爷爷本就因着地主出身，整日活在战战兢兢里，面对着这么一个穿着军装有气进没气出的烫手山芋，爷爷一面觉得不能沾染麻烦连累家人，一面又是医者仁心撒不开手。几番纠结之下，爷爷把人背到了离家不远的岩洞里藏了起来。
爷爷不敢瞒着奶奶，况且那时候也不能瞒，也瞒不住，没有奶奶的帮助他一个人根本没办法照顾这么一个又是断了手脚，又是折了三根肋骨的人，反正人全身上下没几块好肉。而且爷爷白天要在队里干活，给人送饭送药的活儿有时候只能落在奶奶头上。
就这样，俩夫妻偷偷在村子人的眼皮下，藏着这么一个人不明身份的人，治病疗伤，送饭送水。也噤若寒蝉。
那时候条件苦，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只能说是野菜谷糠勉强饿不死。后来这人好一些了，爷爷去换药的时候，他笑着跟爷爷道谢，说他是从山底下的河里一寸一寸爬上来的，是爷爷从阎王殿里拉回来的恶鬼。爷爷只管换药送饭，眼皮都不抬一下，从来不过问这个人的身份，也不管他是哪党哪派。他只是一个大夫，大夫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不管好人坏人，倒在自己眼前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这人身上的伤一好，爷爷就把人赶走了。爷爷其实心里一直是害怕的，几年的批斗痕迹深深烙在了心里，他已经不是那个疯玩不顾一切的纨绔少年郎了，现在的他有家有室，有妻有女，不敢妄动。
后来的日子还是那么过着，爷爷还是为村里的人看头疼脑热，奶奶在心里合计着要在村委办一所学校，不能让村里的小娃都大字不识一个。再后来的某一天，奶奶突然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里面有二十块钱。那时候的二十块钱，很多很多，多到是农村人大半年的生活费。爷爷和奶奶都没有追究来信人的身份，往后好几年也一直收到这样的匿名信，没有文字，只有二十块钱，他们心里都知道是谁，也隐约猜到了那人的身份，不问不说，是对彼此的保护。
爷爷一直给人看病看到八十岁。奶奶在爷爷三十六岁那年终于得偿所愿开设了村里的第一所小学，但也仅任教半年，后来就因疾病匆匆去世了。往后的岁月里，爷爷独自抚养三个孩子长大，终生未再续弦。
爷爷一生治病救人无数，却唯独没能留住自己年轻妻子的命。我从未见过奶奶，单从村里老人的口中，透过黑白照片窥过往岁月，怎么看奶奶都是一位模样端庄，知书达理贵小姐。大约是在爷爷六十八岁的时候，我曾玩笑打趣，也是真心实意劝他找个老伴儿。那时候山脚下河畔的吊脚楼住着一位丈夫意外去世的婆婆，她对我极好，又很爱干净，对给她治过病的爷爷也很是有意，与我父母关系也交好，我就说让爷爷从了她的意，结果招来了一顿骂。之后便没敢再提。
爷爷去世的前两年，我大学寒假回家，跟他一起坐在老屋的火塘前，我问他清早那么冷干什么去了，还揣着红票票。爷爷拿着火钳扒拉了一下火堆里的树根，伸着常年劳作而抻不直的手指在火堆上慢慢烤着，话也说的慢慢的，“去看一下xxx。听说他倒床之后，女儿女婿都对他不好，把侄儿侄女来看他给的钱都拿走了，我就悄悄塞了两百块钱给他。”
爷爷说的这个人就是当年在村里大兴批斗风的佼佼者，甚至他现在住的宅基地，原本是我们家的祖宅。这人一年前因被查双规了，一下子接受不了就中风瘫倒在床上了，屙屎屙尿都要后人伺候，时间一长，哪怕是亲女儿也有了怨言。我没有去探过上一辈的恩怨，在我的印象里这人一直对我以及我爸妈都还挺不错，爷爷也没有跟我讲过过去的那些恩怨，我只是偶然从大姑姑的口中听到过她的怨愤，说这些人当年把爷爷绑在火堆前脱光衣服了炙烤，让他戴着高帽子游行。作为出生最早的长女，大姑是对那段时光深恶痛绝的。
听到爷爷说是去看他了，我三缄其口却又想问问爷爷不怨不恨吗？但爷爷好像未抬眼就洞察了我的心里话，率先出了口：“我们那个时代剩下的人不多咯，村里的老家伙是见一个少一个啊，什么恩恩怨怨死了都是一抔黄土。”爷爷的声音不混沌，一直很清亮，但语气里却好像又有一些“兔死狐悲”的怆凉。
我写下这些文字，不是想歌颂爷爷和奶奶有多么高风亮节，而且他们也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完人，文字所述不过是他们跌宕人生里的冰山一角，他们是有血有肉的，是人就有缺点，就会受伤，会生病，会死。但我仍然为他们处事中的善心和豁达所感动，所钦佩，也相信人生漫漫虽君子爱财权，但贵在真善美。
医者，医人，医心，救命。师者，答疑，解惑，育人。
来自 畅游助手

私家

沙发 私家说：
读完整篇文章让我感动的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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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红旗

板凳 五星红旗说：
朴实的语言讲述普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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