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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玉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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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11-19 21:43: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秋风所掠走的,春雨又加倍地送来了。
开学初,学院连日沐浴在斜风细雨之中。漫道风雨无色,当人们还未觉察,她却悄悄拂绿了柳梢,润红了花枝,在一群新大学生的面前,铺开无限春光。
中文系年轻的女教师彭稚凤,今天要首登讲台了,她的讲题是"语言的三性--鲜明性,准确性,生动性。尽管为了上好这节课,她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但仍如当年初踏进高考考场一样,止不住心头怦怦乱跳。
本来么,这届大学生都是招生制度实行重大改革之后考进来的,谁没有三拳两脚的?特别是那些被称作"老三届的,大都教过几年中学,水平也不是一般扛着招牌的大学生可比,有的甚至还发表过不少作品。给他们上课,连一般的大学老师都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更何况象稚凤这样刚刚毕业留校任教的年轻女教师呢?
然而,铃声是不肯体谅人的。当稚凤徘徊在教学大楼的走廊上,尽力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时,悬挂在楼角的电铃,突然"滴玲玲玲"地响了,声音是那么急促,激越,宛若一串春雷在滚动。稚凤的心啊,比那电铃的音波震荡得还要剧烈。仿佛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着她,已经踏上讲台了,还不知刚才那几步是怎样迈过来的。
教室里微微出现了一点骚动,稚风既不敢抬头环视一下全课堂,甚歪连坐在最前面的同学,她也没勇气光顾一眼。在她转身板书标题时,隐约听到有谁在议论:"啊!大学的老师,还这么年轻!"
"这不是\\\'四人帮\\\'造成的后继无人的结果嘛!"
的确,同大学教师的称号相比,稚凤实在是太年轻了。尽管今天上课前她特地穿了这件黑呢子外套,并且从脖子上取下了那条她最喜欢的白云似的纱巾。然而,她那没有经过多少风霜的潮润乌黑的双眸,那丰满的娇艳艳的圆脸盘,都还时时透出掩饰不住的稚气,这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人的啊。
论知识,她在上届毕业的同学中还算佼佼者,但同她的年龄一样,还是过于嫩生一些。好在她具有相当出众的语言表达能力。中学时代,她就是一名出色的故事员,她讲课的声音比那报时的电铃声还要清脆,听她上课,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艺术享受。
为了举例说明语言的"三性",稚凤翻出了厚厚一摞读书卡片,她一张张地抽,一张张地读。有"水浒\\\'中的"武松别兄";有《儒林外史》中的"沈大脚作媒";有《三国演义》中的"曹操煮酒论英雄"等等,这一系列闪耀着瑰丽光彩的我国古典文学精华,很快把同学们深深吸引,刚才出现的一点骚动被彻底征服了。
“还真有点水平呢!”有人轻轻地咕唧着。
"是花了功夫的,看她积累了多少卡片!"最后,稚凤又举了个现代作品中的例子,那是选自不久前一本杂志上的。
"大芦花公鸡掮膀子第二遍时,空气湿漉漉的,星星儿躲起来了,秃树枝羞答答的,不动也不摇,墨骨朵云堆满了东南方的天......谁知快日出时,天又变了,春风牵动了塘岸的细柳梢,漫天空浮云乱窜,接着,东方赤红一片,待到金灿灿、红嫣嫣的太阳腾出地面,天又晴了。"这段文字,生动逼真地描绘出早春天气的变化,加上稚凤带着特殊感情的声调,顿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这篇文章是我中学时的一位老师写的。"稚凤兴奋地脱口而出,似乎她有那么一位有文采的老师,是足以引以为自豪的。\\\'
"这段话好熟悉。最后排传出了同学们的小声议论。"是《抱玉人的故乡》这篇小说上的吧?沈岩?你看过吗?"
"沈岩--多么熟悉的名字啊!难道真是他,稚凤手中捏着的粉笔,"扑嗒"一声,跌碎在地板上。惊诧、渴望、疑虑等多种交织在一起的感情,逼使稚凤第一次把目光送到了最后一排。仿佛有意躲避什么似的,一颗长着蓬松头发的脑袋,顿时从稚凤的视野中低垂下来。然而,就在这刹那问,稚凤看清了那张深深埋在自己心底的熟悉的英俊的面孔......

两天之后的星期六,校园东隅的月牙湖畔,飞花弄晚,残雨笼晴。从图书馆大楼窗子里泄下的如银的灯光,透过岸柳的枝枝叶叶,将一双颀长的侧影投射到如镜的湖面。抱玉岩前结下的友情漫溢过月牙湖,滋润着岸边萋萋春草,绵绵新柳......
"沈老师,真想不到你会考到这里来。"稚凤挽着一束轻柔的柳丝,由于过分的激动,声音有点儿发颤。
"不。从今后,你不能再喊我老师了!"沈岩坚决而诚恳地说:"你现在正在给我们上课,你是真正的老师,我应该喊你彭--"
"我不准你这样喊!"由于焦急,稚凤将手中的柳丝摇得簌簌作响,绿叶上的残雨新露,摇落她一头一脸,"你以前是我的老师,现在也是,将来--"
"快别这么说了,我现在是学生,是你教的学生啊,彭老师!"
一个害怕听到的称呼,终于从沈岩的口中喊出来了。或许是来得过于突然了吧,稚凤似乎承受不住这声音的冲击,顿时低下头,紧咬下唇,两滴清泪夺眶而出。
"你干嘛要折磨人?我现在就去找系主任反映,坚决不教你们这班课了!"稚凤伤心地说着,拭去颊上的泪臻.扭头向办公大楼走去。
"稚凤同志--"沈岩转身追了过去,"你现在是老师了,怎么还那么任性?同学们都反映,你的课教得不坏。现在国家急需培养出一批青年教师,你怎能刚上阵就退却下来呢?"
尽管言出肺腑,却不能留住稚凤匆匆的脚步。沈岩追至图书馆大楼门口,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将他搂住了。沈岩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同班同学许刚--一个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家伙。
"别打岔!"沈岩想奋力挣脱出来,"我要找彭老师谈个问题,你快松手!"
"什么?谈个问题?"许刚的手臂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你们俩在湖边谈了半天了,当我没看见?快老老实实坦白,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还用问?师生关系嘛!"
"别耍滑头!你们的师生关系,到底谁是师?谁是生?"
"扯淡!我不是同你一样吗?彭老师正上着咱们的课,当然她是老师,咱们是学生口啰!"尽管沈岩说得诚恳、认真,但总难掩饰住心中的不平静。
"哈哈,别瞒我了",许刚诡秘一笑,"我刚才在阅览室看到那篇小说了,你不老实坦白还行?"
"什么小说?我不明白。"沈岩还在尽力遮掩。
"《抱玉人的故乡》呗!"许刚满有把握地揭开秘底,"那天彭老师引用这篇小说的一段话时,不是声称是她中学时的一位老师写的吗?现在我看清了,那篇文章署的就是你的大名,你就是她中学时的老师!"
沈岩哑然了。事实就是这样无情,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相信不相信,它却照样向人们宣告:以前的老师今天做了他学生的学生。这是真的,不容人置辩的。然而,是谁造成了这种颠倒?是谁在师生关系上打了如此特殊的烙印?

一九六六年,沈岩在县城一所重点中学读完了高中。
学校座落在淮河侧畔的荆山脚下,抱玉岩挺拔的雄姿拍窗而入,塑造了他岩石一样坚强的性格;楚人卞和的动人传说,唤起他对未来无限美好的向往,他决心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向伟大的祖国献出一块净净宝玉。
那时,他刚满十七岁,还没有发育完全,身体瘦瘦的,一个劲儿地往高处长,仿佛要同抱玉岩比比高低似的。虽然还没来得及在高考中初试锋芒,便投身于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但是,细心的老校长却在自己的笔记本中,把他列为这届优秀生的第一名。
全县教育界都传说老校长具有超人的记忆力。他担任十几年中学校长,先后毕业的学生不下数千人,但不管离校多久,见了面,他都能张嘴叫出名字来,并能说出你当时在校学习的大概情况。其实这话有点夸张,老校长不可能认识他所有的学生,但提起每届成绩优异者,他确实是如数家珍。
一九七○年秋天,学校缺老师,新调来的校长去请教老校长,问他的学生中谁可充任代课教师,老校长毫不犹豫地讲出了沈岩的名字。
“他现在什么地方?”
“回乡务农去了。”老校长介绍说,“他家住在蔬菜产区,时常进城卖菜,你到街上看,那个卖菜还抱着厚本书的就是他。”
第二天,沈岩连同他的青菜筐一齐回到了他的母校。
没有来得及回家换身干净的衣服,他便跨入了高一(五)班的课堂。
当引见他的老师刚刚离开,沈岩忽然发现坐在墙拐角的一个女同学老是看着他哧哧地笑,并听到她悄悄咕唧:“这不是那个卖莱的吗?”
说这括的学生就是彭稚凤。
两月前的一天,稚风中午放罢学,妈妈叫她上街买点菜。由于出来得晚,街上像样的蔬菜都卖光了,只有一份较好的。她上前喊道:“白菜多少钱一斤?”连喊数声却无人答应。稚凤转到菜车的另一侧,才发现一个头发蓬松的青年正躲在架车下面出神地看书呢。她不敢相信,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就是这车青菜的主人。
“我买白菜!”稚凤大声地喊。为了防止万一,她故意把眼光投向别处。
“啊!啊!”青年人急忙合上书本,惶悚地站了起来。
称好菜,付罢钱,稚风又到对面买葱,急中生错,竟忘记把买好的白菜带走。
“你快去拿呀,我的小忘事精!”妈妈听到女儿的汇报,这样催促道。
“我买的那棵菜又没啥特别的记号,再回去找,人家会承认吗?”
“哎呀呀,你去跟他讲明嘛!”
“人家也许早该走过了。”
下午,彭稚凤上学刚走到南街口,一眼望见那辆架子车仍停放在原处,车上只剩下一棵白菜了。
“小同学,是你上午买菜忘记带走的吧?”卖菜的青年从车下站出来说,手中仍捧着那本厚厚的书。
“对,对!”看到青年专为自己买的那棵菜守候到现在,稚凤心里又感动又惭愧。
“不是等你,我早该回家了。”小青年纯朴地笑着,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该让你饿坏了吧……”稚凤估摸现在该有下两点了,不禁歉意地笑着说。
“我有书看,也觉不到饿。”沈岩说着把手中的厚书扬了扬,稚凤抬眼望去,原是一本《中国文学史》……
打那以后,稚凤每次看到这个边卖莱边看书的青年,便不由得向他点点头,或是微微一笑。她万万想不到,两个月后的今天,这个好心的卖菜青年,竟成了她的语文教师。

沈岩很快成了同学们尊敬的老师。
他虽是临时代课,却没有临时观点。工作上踏实认真,一丝不苟。他的工资菲薄,但承担的任务却不算轻。
他知识渊博,教课水平很高。稚凤从初中到高中连换了几任语文老师,没有一个能抵得上他的。开头,同学们以为沈老师在语文上可能有点什么偏才,可是不久,当其他科教师请假时,他替别人教过数学、物理、化学,没有一样不是教得非常出色的。从性格上说,他并不欢喜沉默,可平时话却不多,只有干起工作来,才像一团腾腾的烈火。
平时,一有点闲空便默默读书,或写点什么。星期天休息,有的老师请他钉兔笼、垒厨房,他不推辞,食堂的大师傅请他买菜、帮厨,他也不拒绝。连同院的几个小孩每天要求他高举两次,他也从不失信,两只大手往孩子腰里一掐,“嗨”的一声,举过了头顶,接着又一次……,喧闹的笑声使小院充满了盎然生意。他仿佛什么活都会干,什么事都肯干,从不知道吝惜自己的体力。
不久,沈岩在省里一个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这件事轰动了全校,乃至整个小小的县城,一部分希望自己的子女学到一点知识的家长,纷纷通过各种途径把孩子转到他教的班上,还有的班级曾联名向校领导申请,要求由沈老师来教他们的语文。
同学们尊敬沈老师,也十分同情他的境遇。看到那些不学无术的人,早已升学或招工走了,而沈老师只能在这儿临时代课,他们常常背地为他鸣不平,认为像他那样的水平,那种不知疲倦的工作精神,应该得到更好一点的待遇,起码也该转成个正式的教师。
一天晚上,沈岩正在房中看书,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当他拉开门,一群天真的女同学却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你们跑什么?进来玩玩嘛!”沈岩热情地招呼。
彭稚凤等几个女同学不好意思地你推我拥进来了。她们并没有提什么问题,只把老师屋里极其简单的陈设看了一遍又一遍。此后,沈岩脱下的脏衣服,常常不翼而飞,待到重回到他的房里,不仅洗涤一新,破烂处也全补得平平整整,连丢失的钮扣也给重新缀好了。或许看到老师的头发经常是蓬乱着的缘故,不知哪位女同学偷偷从门缝中塞进了一把精巧的小梳子。
又一个晚上,沈岩听到了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但等了好大功夫,既没人推门,也没人敲门。“是谁呢?”沈岩纳闷地放下书本,拉开房门,泻出的灯光立即勾勒出一张羞涩的微笑着的圆脸庞。
“彭稚凤,是你!听脚步你来了好一会了,为啥不进来?”
稚凤拘谨地走进了老师的房间:“他们硬要推我当代表来跟你谈谈……”语气中充满真诚、坦率。
“啊,啊!”沈岩感到新鲜、有趣,“是哪些人推你当代表?”
“全班的女同学。”
“来跟我谈什么问题呢?”
稚凤搓揉着小辫梢,话儿在舌尖上乱滚,竟吐不出一个字来。虽然,她是女同学推选出来的代表,但作为学生,要谈的问题的确叫她不好开口。
“说呀,你这个代表为啥不讲话?”沈岩说得非常轻松,故意想冲淡一下屋里的沉闷气氛。
“是这样的,沈老师。”稚凤终于开口了,“她们叫我来问问你,你有知识,为啥不去上大学?上了大学将来当个正式老师不更好吗?”
沈岩沉吟着,心上倏地漫过一层酸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学生们会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说真心话,大学,曾在他的头脑中展示过无比瑰丽的色彩。自从大学恢复招生以来,他曾多次兴冲冲地报了名,并且寄希望于一串令人心焦的期待中。然而,“该走的”一批批走了,“该留的”一次次被留了下来,好象从娘胎里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谁该上大学,谁将永远被遗弃似的。
“大学我是很想上的。”沈岩抑制不住感情的波涛,“可是你们看看现实,有哪所大学是靠知识考进去的呢?”
“为啥不凭知识呢?”稚风心中也鸣起不平。
“就是这样的怪事啊!”沈岩激愤地说,“你的知识尽管是块卞和玉,可有人却把它当作烂石头,甚至宣扬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
对老师的话,稚凤朦胧地懂得一些,但接着她又反问道:“沈老师,那你为啥自己还那么刻苦地学习?对我们的学习也抓得那么紧!”
“因为,现今‘有用’的东西我都不掌握呀!也没法指导你们去学!”沈岩讲得十分愤慨。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这种情绪会影响同学们的学习积极性的,连忙又改口道:“你们目前还不理解这些,不管别人如何宣传,趁现在年纪轻,还要踏踏实实多学些知识!”
“沈老师,你还讲这些呢。”稚凤也感慨万端地说,“现在,有部分同学一点都不想学习,不过,你去上课他们还肯安安静静地听……”
“那为什么呢?”
“同学们背后常说,人家是‘铁饭碗’,你是‘泥饭碗’,担心你要是上不好课,学校会辞退你的……”
“啊……”沈岩的心像炉火烘烤的一般,平时,他只知道同学们对他不错,但竟不知对他寄予这么多的同情和怜悯。于是说道:“你去告诉大家,千万别这么想。我并非要保住个什么‘泥饭碗’,主要想借这个机会为人民作点微薄的贡献,同时,自己也能向其他老师多学点东西。”

校园里又一度新绿替了残红。
彭稚凤高中毕业后,报名下放到农村去了。正好安插在沈岩家的那个大队。
稚凤擅长朗诵和讲故事,在学校的那两年,因有沈岩老师帮她写稿,无论哪次晚会,她都能拿出一两个新鲜、精采的节目。下放以后,她时常把在校学的那些故事讲给社员听。
群众可喜欢听她的故事了,常常一围数百人,听罢一遍,还叫她讲第二遍。有一次,她讲着讲着,天忽然下起雨来,淅浙沥沥,把周围田里的玉米叶打得唰唰作响。然而,听众没有一个肯动弹的。
一位老大爷自动替她罩着雨伞,自己的身子却撤到伞外挨淋。稚凤开始还以为这老头是个故事迷呢,后来她才听人介绍,那位老大爷原来是个聋子,自己根本听不见故事,他主要为了让别人能听好。
群众的热情,甘露般地滋润着稚风心底一株初萌生的幼芽;社员那么爱听故事,自己怎好老给他们热剩饭呢?然而,在农村一时请不到别人帮她写,自己几次想试探着动笔创作,但又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从沈老师教她的语文以来,她曾对这门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是,就那么两年的时间啊,“书到用时方恨少”,于是,她又一次想到了她深深尊敬的老师,并且断定,他一定肯帮这个忙的。
一个星期天,稚凤猜想沈老师可能回家来看望他的母亲。自下放到这个大队以后,稚风才从群众的口中对沈老师的家庭有个大概的了解。
沈岩的父亲原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旧社会里困顿半生,时常东漂西荡而谋不到一个饭碗。最后才被一个美国医生聘去当了家庭教师。临解放时,那个美国人要把他带到美国去,但到了香港,他再不肯走了,后又随朋友东渡日本,直到一九五二年才回到祖国,并且很快当上了省城某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
听讲,他知识很渊博,初、高中各门课没一样不能胜任的。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特别是对他出国的那段历史,进行了新的追查,于是,他自杀了……
稚凤还听讲,这人死后还被批判了一场,想来问题也许不会小的。但是,沈岩一直同他的母亲生活在农村,在稚凤同沈老师的接触中,也从未听到他提过父亲的事,想必是能够划清界限的。因此,尽管蒙上了这层阴影,却并没有减弱稚凤对沈岩老师的深深的尊敬。
丽日高悬,秋禾正艳。稚凤轻快地踏着田间小径,很快来到了沈老师的家。她正准备进去,忽听屋里传出沈岩同他妈妈争执的声音。
“难道他娘儿俩闹气了?”稚凤这样推测,并且不自然地退到一株向日葵的后面……
“你发疯了!这阵子挂那个干啥?”沈妈妈的声音。
“妈,你怕什么?”沈岩反问。
“不是我怕,我是替你想啊!”沈妈妈凄然地说。
“你还年轻,又喜欢争强好胜的,得想想自个儿的前途……”
“我愈想我的前途,才愈想把这个挂出来……”
稚凤也没听出个头和脑,等屋里平静下来,她便走进去了。刚刚坐下,忽然发现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相片。照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抱着个胖胖的孩子,站在抱玉岩上,望远凝思。再配上那精致的玻璃相框,更显得闪闪生辉。稚凤奇怪地问:“沈老师。这是谁的照片?”
“以前,我爸爸抱着我照的……”
“啊……”稚凤好看的修眉细眼,由于过分的吃惊,一时全部变了形状。她的“划清界限”的判断被彻底推翻了……
“你挂这个……不太合适吧……”稚凤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这么吞吞吐吐地问。
“有什么不合适呢?”沈岩平静地微笑着反问。
“你……应当……划清界限……”
“不!这个界限是划不清的,我也不肯去划这个界限!”沈岩收敛起蓄在嘴角上的笑容,铿锵有力地说,“我爸爸刚死的时候,有人劝我说,只要我肯去对着尸体批判一场,就算是划清了界限,还可以照顾安排工作,可我没有那么做……”接着他又反问他的学生:“你以为那些操棍子乱打人的真是什么左派吗?那些被折磨死的‘黑帮’,都一定是坏人吗?”
“可他……毕竟没平反……”
“棍子还操在那些人手里,冤案怎么可能昭雪呢?”
沈岩愤慨地介绍:“我爸爸是到过香港、日本,可是一腔爱国的热血终于使他不辞万难,回到了祖国,他把这段历史向党交代得清清楚楚,组织也作了结论。他十几年来,把整个心血都泼在党的教育事业上,他亲手把一届届学生送上大学,送到祖国各个战斗岗位上,他到底黑在何处呢?”
稚凤的惊诧慢慢消失了。她再次把目光投在那张放大的照片上,发现这位从不认识的老教导主任,确实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于是她又问;“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一九五三年。”沈岩的话泉水似地喷涌出来,“听爸爸说,解放前,他的知识没人赏识,就像人把卞和的玉说成是石头一样。他常常孤独地站在抱玉岩上,面对滔滔的淮河,朗诵苏轼题的碑文:
   ? ? ? ? ? ?抱玉岩前桂叶稠,
   ? ? ? ? ? ?碧溪寒水至今流。
   ? ? ? ? ? ?空山日落猿声啼,
   ? ? ? ? ? ?疑是荆人哭末休。
回国后,他的才华得到了充分施展的机会,布满创伤的心灵,终于燃起希望之火。那年,他无比兴奋地把我带到抱玉岩上,拍下了这张照片,给我取了现在的名字,并作了一首诗……”
“一首什么样的诗呢?”
“现在还不是朗诵这首诗的时候……”

  
沈岩欣然接受了他的学生的委托。
自从那张放大照片挂出之后,他受到了包括妈妈在内的一些人的非议,说他不珍惜自己的前途,不考虑客观影响。然而,他自己却从这张照片上吸取了不少力量。
他不相信那些蔽日的浮云会维持多久,不相信那些把良玉判定为石头的废料,能够永远一手遮天。他立志要像爸爸那样踏踏实实作学问,一定琢出最好的美玉献给伟大的祖国。
早先,沈岩的更多兴趣是在自然科学上。由于没有进大学的机会,得不到钻研自然科学的必要条件,他便一心扑到文学事业上。仿佛压在顽石下的劲草,哪怕绕点道儿也要顽强地生长。
与稚凤见面的当天晚上,他抑制不住感情的放纵奔腾,怀着对社会主义祖国的无比热爱,结合农业学大寨的斗争实际,开始了一篇故事的创作:“抱玉村不大不小,整整一个生产队,不左不右,中间一所小学……”
几天之后,稚凤从沈老师手中接到了这篇故事,连夜便背熟了。不久,县、地、省相继举行了业余文艺会演,稚凤讲的这个故事被逐级选拔上去。每场演出,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一时轰动了全省。有的杂志以故事名义发表了,有的刊物又作为短篇小说给转载了。此后,稚凤不断被邀请到外地进行巡回演出,先后奔走了好几个市。
稚凤的讲技大大提高了,获得的荣誉也越来越多了,就在这个时候,藏在她心中的一个无形的东西也愈来愈明显了。
人们常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其实,蚕之由嫩变老,麦之由青变黄,尽管是那么短暂而迅速,然而人们还是可以看得出它们逐渐成熟的过程,而姑娘心中的爱情,却是个突然间排闼而入的角色,连姑娘本人原来也不曾察觉。
在外巡回演出中,稚凤只觉得沈岩老师的形象,越来越频繁地、清晰地闪现在她的眼前。渐渐地、竟至于如呼吸一般,一秒钟也中断不了。并且常常撩得她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产生了爱……”稚凤时常拍着她起伏跳荡的胸口,抚摩着她发烫的脸颊,自己问自己。为此,她曾担心、害怕,止不住心头突突乱跳。
她不敢想象,像她这么大的年龄,像她这样一个下放到农村刚刚两年的知识青年,该不该产生这种感情?人家会不会笑话她成了坏姑娘?父母会不会骂她?但是,脉脉之情如一溪春水,快刀难斩断啊!她无论作怎样的努力,总无法将心中那位“不速之客”赶走,无法将那个头发蓬松,始终挂着微笑的英俊青年的形象从眼前抹去……
这年春节,稚凤从正在演出中的省城返回故乡。本来,汽车再行两站才能到达她家所在的县城,但她的心已经飞驰下去,使她不得不提前下来了。而且,在沈岩的家中一住就是好几天,沈妈妈殷勤地款待她,寒假归来的沈岩终日伴着她,听她讲巡回演出时的趣事,认真辅导她读书、学习。
一天早上,一位老大娘颤颤巍巍地走进沈岩家的院子,大声地招呼沈妈妈道:“他婶子,人家都讲你家岩儿找了个花枝儿般的对象,高低得让我瞧瞧。”
“老嫂子,你真老糊涂了!”沈妈妈压低声音埋怨道,“那是岩儿的学生,你乱嚼啥舌头根!”
“不!我不信,高低得让我进去看看岩儿的对象。”老奶奶依然高喉咙大嗓。
正在房中看书的稚凤,听到这段对话,不禁心慌意乱,脸庞发烧。可几秒钟后,她按了按咚咚跳动的胸口,毅然走到门前,“哗啦”一声拽开了房门:“老大娘,请进屋里坐吧!”
天哪,连稚凤自己也不晓得哪来的这股子勇气。
老大娘几乎快把眼睛贴到稚凤的脸上了,看了一阵,啧喷连声地说:“多水灵的闺女啊,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真像朵芙郎苗儿花。”
沈妈妈真担心稚凤要生气的,一颗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了。然而,出乎她的意外,稚凤仅是羞涩地笑了笑,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儿。
第二天,稚凤忽然向沈岩提出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沈老师,我请你到我家去,今天就去!”
“不!我不能去……”沈岩嗫嚅着,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了解,稚凤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家里过得挺不错。虽然,他对稚风向他表露的火一般的爱情,没有任何理由来拒绝,但从双方的家庭来权衡,他深知是高攀不上的。
况且,稚凤的年龄还小,前途未卜,而自己的境遇将很难改变,何必过早地找那些麻烦呢?沈岩以前读过李白的“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诗句,深信自己这样一个粗细都掂得起来的青年,不愁没机会对祖国作出贡献。因此,他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既不肯在人前表现出任何的自卑,也不肯让别人耷拉下肩膀委屈地俯就自己。
“你一定得去!”稚凤涨红了脸,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执拗,几乎要哭了。
沈妈妈了解儿子的心思,可又不忍违了稚凤的性儿,批评儿子道:“看,这大个人,还怕叫别人给吃掉了?”
沈岩第一次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行动。
他们俩赶到县城,天已煞黑了。稚凤安排沈岩稍等一时,自己先几步跨进家去。
“沈老师来了!我请他来的。”与其说是向父母通禀,不如说她在向全家发表庄严的声明。
用不着多问,平时,沈岩这个名字通过稚凤的口,快要把父母的耳朵都磨成茧子了,谁还不明白她说的沈老师是谁,谁还不了解她今天把他突然带进家来要说明什么问题?
正在自斟自饮的彭允秋猛然放下盅筷,刚想站起来迎接客人,猛不防被妻子杨芸一把按倒在原来的座位上:
“别忙!我可把丑话说在头里,女儿的心事我摸底儿,你要准备认下这门亲,就去把人家接进来,要是你不肯认这门亲,干跪咱俩都回避不见,省得日后麻烦。”
“你,你懂得什么?”稚凤的爸爸白了爱人一眼,忽又变个脸儿,笑盈盈地跨出门去……
春节期间,各样下酒菜是现成的,彭允秋陪着沈岩边喝酒边谈心,直至夜闲人静。
“人品不错,谈吐不凡,是个有学问的人!”彭允秋送走客人后,回来对妻子夸耀说。
“那……,你是同意了?”妻子欣喜地问。
“我不是小孩子,还不至于那么轻率。”这位老于事故的副经理看了看头脑较为简单的妻子,又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就是他父亲那个问题麻烦,背上这样的政治包袱,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是不可能有出路的!”
“哎呀,这可怎么办啊!”身体病弱的杨芸痛苦地拍着自己发胀的脑袋,好似她的病又忽然加重了几分。
稚凤一直把沈岩送过了河,回来后天真地偎依在父亲的身旁:“爸爸,明年大学招生,你可千万要替沈老师托托人情啊!”
“那你呢?”彭副经理反问道,“你明年想上大学,不也要我去托人吗?”
“要是大队只摊到一个名额,我情愿让他走。”
“晤晤,说得真轻松。”父亲淡淡一笑,“怕是你有那么高的风格,我还没有那么好的修养呐!”

一九七三年大学招生的日期迫近了。
由于这年招生要推荐三倍的人数参加考试,经过彭允秋的积极奔走,稚凤和沈岩都拿到了一张准考证。
老师和他的学生即将同堂参加考试,是很耐人寻味的。
淮滨的夏夜是静谧的,月转影移,虫吟蛙鸣。稚凤伴着沈岩缓缓傍水而行。风息了,波平了,然而,荡漾在他们心中的波浪却始终不能宁息。
“沈老师,我心慌得很,怕是考不取的。”
“不会,你的基础还不错,要有信心嘛!”
“如果咱们俩能取在一所大学,那该多好啊!可是,我万一取不了……”.
“你年龄还小,机会多呐!”
“我这心老是跳得厉害……”
“不要多想别的了,相信我不会做王魁的。”
“王魁是谁?”
“古人,一个没有情义的人……”
弯弓似的月牙今夜拉满了,稀溜溜的南风叠起满河纱绉,把月影儿揉成万朵银花。河边,长堤如练,岸柳绵延,枝影婆娑,凝聚在树梢的清露不时滴落一点、两点……
“稚凤,你爸爸探听到的那个消息真可靠吗?”
“绝对可靠!咱们俩录取在同一个大学,同一个系,通知马上就发下来了。”
“我真不敢相信”
“可这是事实!不过到大学后,我该怎么喊你呢?”
“就直呼其名好了!”
“怪别扭的……”。
“反正以后是要别过来的……”
今夜的抱玉岩被月色镀得通明、铮亮,皑皑似玉柱、雪峰;岩下的桂叶,轻舒漫舞。飒飒之声,如怨如诉,不胜切切。两人登上岩顶,稚凤忽然问道:“你爸爸的那首诗该可以朗诵给我听了吧?”
沈岩清清嗓子,正要高声朗诵,忽又沉吟一下说:
“等接到通知书吧……”
下了抱玉岩,他们又沿着平坦的沙岸缓缓而行,交谈着理想,交融着感情。忽然,月亮在岸上投下一道桅杆的影子,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沈岩,以为是条小沟,不禁猛跨了一步。
“咯咯咯咯……”稚凤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你小心的,那是条桅杆的影子,又不是沟!”
“像这么平坦的路,我走得实在太少了,不敢相信没有沟坎……”
是啊,在那伙非禽非兽的怪物横行一时的年月,摆在青年人面前的道路,哪会有那么平坦的呢?当大学录取通知书即将发下的时候,《一张发人深省的答卷》骤然天降,原来录取的方案被彻底推翻了,优异的考试成绩被当成了“白专”的代名词。
于是,围绕着谁下去,谁上来,谁保住的问题,展开了一场家长实力的充分较量。彭允秋费尽心力,保住了他的女儿,而名列第一的沈岩却终因为父亲的冤案而被拉了下来……
一九七六年,如泪的春雨沾湿了月牙湖畔的柳丝,正在大学中文系读书的彭稚凤,突然接到了爸爸的来信:
“我对沈岩的升学,做了最大的努力,尽了最大的责任,所以,对得住他,也对得住你!可是,终因他父亲的问题,特别是他对这一问题所持的立场,他将永远摆脱不了他目前的处境,改变不了他目前的命运。
这样在个人前途上你们的距离将越拉越远。凭我多年的阅历可以断言,这样的婚姻不能是美满的。与其事后波折,不如当机立断。所以,我曾经诚恳地和他做过一次长谈,为了你们双方都不再背包袱,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你们之间不要再见面,也不要再通信……”

阔别多年的扁担,青菜筐,又一次颤悠在沈岩的肩上。
早在一九七五五年秋,沈岩针对他父亲的冤案,连连给中央机关写过好几封信,不料,当这些信被转批给当地调查处理的时候,却在一九七六年春被人当成了翻案,复辟的材料……
好心的生产队长曾担心沈岩进城卖菜时,遇到原来的学生和熟悉的学生家长,有些难为情,主动提出要调换他的工作。但沈岩却认为自食其力并没有什么丢面子的,卖莱时照样同熟人们热情地打招呼。他的学生不好意思去买他的青菜,却经常在他的菜筐里悄悄塞进几个烧饼或水果……
沈岩并没有沉沦下去。小时候,他一次失足掉进河里去了。那时他还没有学会游泳,但他却意识到一定不能任其下沉,于是便奋力用两手乱扒,终于爬上了洒满阳光的河岸。这件童年的往事时常激励他自强不息,艰苦奋斗。
他回家不久,接连又发表了好几篇小说。省里老一辈的作家对这个小青年的才能越来越注意了,常常主动给他一些宝贵的指导,这对他的鼓舞更大了。
这期间,稚凤给他的信是不少的,然而他一个字也没有回复,这并非因为出于彭副经理的忠告。他是在想,稚凤正在上学,不应该干扰他的思想,不应使她同家庭的关系搞得更加紧张。反正他发表的每篇文章稚凤都能看到,她可以从中了解到自己的工作和思想。
当又一个金色的秋天到来的时候,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随之,沈岩父亲的冤案也得到了彻底的昭雪。
不久,招生制度实行了重大改革,尽管十年后的“老三届”学生,年龄普遍大了,但是,党中央并没有忘却这一时期的有为青年,同样给了他们以报考的机会。将近三十岁的沈岩以特别突出的优异成绩被录取了。
莫道春无踪迹。校园内外,山泼黛,水按蓝,翠相挽。尽管踏进同一课堂的,有的是原来的同学,有的是原来的师生,也有像沈岩同稚凤,这样的师生关系的颠倒,但是,大家的心情仍然格外振奋。
月牙湖又一度被月色洗明。分不出更深几许了,庭户无声,斗枢暗转,湖畔柳荫下依稀传出绵绵絮语:
“沈岩,你爸爸的那首诗该可以朗诵给我听了吧?”
“可以了。”沈岩清清嗓门,用不太高的然而充满激情的声音朗诵道:
   ? ?楚人空抱稀世珍,
   ? ?踏破关山频泪涔。
   ? ?华吻出谷开天地,
   ? ?玉壁玲净万壑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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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2-11-22 06:56:08 | 只看该作者
沙发 温故而知新说:
好故事,感谢分享
本帖来自安卓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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